第九章
白皙的手指抽動了一下,緩緩地,一張秀麗而濃墨重彩的面龐升入林峰的視線。含着些鐳射特點的妝粉精緻地點綴其間,卻不讓人覺得矯揉造作,反而有種少女的厚重的可愛——這個女人就這樣慢吞吞的坐直,看起來全身上下的每一根骨頭都懶散得不像話。幾縷挑染成白色的發披在肩后,與之形成鮮明又無比融洽的對比的是她銀閃閃的唇環、詭異艷麗的趴在手臂和脖頸上的黑色紋身、以及黑白交錯而充滿了後現代藝術風格的美甲。
那個埋頭在海浪一般的白色文件紙之中,盯着黑眼圈奮筆疾書的女人只好再次交代了一遍她剛剛提醒的話語——也就是這時,林峰看見她辦公桌上的角落擺着一個倒“v”型的牌子:
【首都第二基地第九支隊副隊長:楊如意】
手中的文件被一股輕柔的力道移去,林峰眼皮跳了跳,良久才從她辦公桌上亂七八糟擺放着的玩偶、化妝品與指甲油中找到一個被被可憐埋沒的牌子。
她叫藺憑霜。
這樣一個在和平時期走在大街上會被公認為殺馬特太妹的傢伙,居然會在首都第二基地這樣看起來森然嚴密到幾乎壓抑得密不透風的地方當支隊長。所以命運啊,真是奇妙的東西……
藺憑霜看起來十分迷糊地看着那文件,彷彿很是認真,卻又好像什麼都沒看懂。最後,她從一堆口紅、唇釉中找出一支外殼五彩斑斕的黑色水性筆和一個印章,印上後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一種特立獨行的、難以言明的瀟洒翩然,讓人似懂非懂。
雖說態度不差的簽了字,但她的目光似乎卻並沒有要和他相遇的意思。
敏銳的察覺到了一瞬間冷凍住的氣氛,林峰識趣地禮貌道謝,在光可鑒人的不知名材質地板上轉過身,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的走出去。
這個辦公室里還有在埋頭苦幹的幾個人,也有幾個辦公桌沒人。取而代之的事悠閑自在、歲月靜好的空氣。即使兩人的聲音在這之中被時間與空間拉的很長很細微,卻也依舊保有一種屬於人類的堅強氣質的清晰——這聲音像是音樂劇中的固定情節一樣流暢地流入越走越遠的林峰的耳中。
“啊——累了!”
“……別撲在我身上。”
“可是人家很累嘛……”
“嗤,我是不懂你一直在睡覺,就醒來簽了個字是在累什麼。”
“誒呀,這個……反正!我是覺得有楊如意這麼個貼心同事真是我三輩子修來的福氣呀——你說是吧?”
“……你懂個屁。”不知道是賭氣不想複合對方的意願,還是別的什麼。她的聲音有些失落的低沉,就像是在總結一個讓所有人都無比遺憾的悲劇結局。“你是倒了大霉了。”
“第六支隊……”
林峰嘴裏無意識的念叨着門派上的幾個字,在門前站定。
一路走過來,他倒也見過了幾個支隊。就個人感覺而言,第六支隊這個負責打架的地方居然是除了第一支隊以外風格最正常的地方——沒有第九支隊的悠閑靜好、沒有第二支隊的忙碌豐饒,有的是從內而外從上到下的正規感,就像是被什麼人翻閱重重資料拿着刻度尺寸寸丈量過了一樣。
林峰盯着門旁邊那深綠色的、似乎是防彈玻璃也根本看不到裏面情況的牆發獃。
不出幾秒,門就被從裏面打開了。
出來的是個有着不長不短的鬍子的、中間的瘦削男性,頭髮有些凌亂地伏在腦袋上,對於一個男性來說也是不短不長的——三十歲出頭,這樣的造型還算少見。他看上去足夠老持沉重,卻又有一種奇異的活力感盤桓不去——或許只有在特定的人面前、或者相處久了的人面前才會表露出來吧。
他身上一點驚訝的痕迹都沒有,只是平平淡淡的看着林峰。
“我是第六支隊的隊長曆明。你叫林峰是嗎?”厚實而有着厚繭的大手和他握了握,“以後你的訓練就由我來負責。”
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很正派,規規矩矩的,卻更增加了林峰心中不真實的感覺。一陣莫名的恍惚間,他忽然想起,以前高中時看得狗血小說中都有寫着,手上有厚繭的人,平時不是經常握着刀劍,就是握着搶。
“那日後就有勞了——不過說起來……我們第一步需要做什麼?”
歷明看起來並不嚴厲,甚至還不緊不慢的開了一個別的話題:“你剛剛站在門前,我們都以為你馬上就要敲門進來,結果你一直站在門口,我就只好開門和你說話了——你看到了什麼嗎?”
怪不得不驚訝,原來這都能感覺得到嗎。
林峰搖搖頭:“隨便發發獃而已,不過請放心,不影響我訓練的。但是這都能感覺得到……”
“很辛苦吧?”
歷明愣了一瞬,然後才確認出來林峰說的話語:“我以為你要說好厲害,你也可以像這樣厲害嗎。”
他的微笑從拉開門的時候就一直沒有變動過:“上面的人要是聽到了這種話,或許又會批評說在末日的死亡恐怖陰影面前居然還這樣懈怠怕苦。不過我覺得這是人之常情。”
“我還以為……”那聲音越來越輕,因為最後幾個音調出來的時候歷明陡然又想到了孟重青的話,就像是套路小說里千篇一律的劇情,位高權重或者武功高強的重要人物,無論是反派還是正派,在主角面前總歸是不由自主的話多,重複爛俗而又讓人愛不釋手的劇情,真是無聊透頂。
但一切似乎都能用笑聲做成的結尾來做成一個意味深長的晦澀故事。
所以他拍了拍林峰的肩膀,也跟着笑了一下:“我們的第一步,就是你現在跟我下去,去我們後面的操場上跑個五圈。”
第一圈,林峰在並沒有多累的感覺中沾沾自喜。
第二圈,林峰感覺到了不對勁。
第三圈,林峰上路如上刑。
第四圈,林峰感覺自己命懸一線,意識恍惚神志不清。
第五圈,林峰失魂落魄的撐着自己的大腿,努力地看着它,似乎是想辨認出它是不是還屬於自己。
“小林?”歷明走過來,關切的看着他:“你看起來不太好啊——不過沒事。”
他真心實意的露出了一個友善的笑容:“只要再這樣跑一兩個星期,你就可以打針了。”
整個人都浸泡在恍惚狀態中的林峰其實不是很懂他到底在說什麼,他眼裏的整個世界幾乎都暈染開成為抽象的不可言說之物。幾個關鍵詞艱難的進入他的意識里,也被影響得扭曲變形,使得他的瞳孔在那一剎那震顫放大,好像聽到了什麼比世界末日還恐怕一百倍的消息——
“小林!小林!你還好吧,不會摔暈了吧……”
“所以……好看嗎?”鄧姜有些忐忑地把自己的話放在孟重青的面前,似乎滿含希望,又好像早就已經聽到了那個說著“這是什麼東西”的答案。
但孟重青沒有讓他的希望落空。
“好看的。”他說。
是笑眯眯的神情,看起來誠懇又可愛,簡直真誠到了接近虛假的地步。
“我癱瘓在床多年的二舅姥爺看了直接跳起來飛檐走壁至今未歸。”
在這時醒來的林峰:……
真是的,明明他都要信了……
不過第六支隊單純的成員鄧姜是真的信了孟重青的溢美之詞,他感動又有些害羞的捂住了臉,說著“到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實際上高興得臉紅到耳根尖。
林峰費力的操控着酸痛的身體,想要用實現把那幅畫一探究竟。卻不料就這樣發出了聲響,使得孟重青把他澄澈的目光投了過來。
鄧姜想來是早就已經察覺打他的動靜,也沒什麼特殊動作。不過兩人側身的動作倒是讓他更好的看到了那幅畫——
紅與黑交纏在一起,混亂得像是所有有形之物在深淵裏融合在了一起,痙攣致癲狂狀。讓時間構成的景象在周圍一頓,然後開始瘋狂地逆向流動起來。
如果要說簡單一點的話……可能這就是當代畢加索吧。
“你醒啦。”孟重青出聲搏回他的注意,“手術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