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簽了吧,交割文件你都看了太多遍了,再看也看不出什麼花兒來。這就是一張空白的簽字頁,把名字簽上完事,沒啥好猶豫的。簽完,退出,股份交出,完事,你就徹底解脫了。”看着金紫呈對着一摞簽字頁,猶豫了一整天仍舊想不開,趙孟周忍不住在旁邊念叨。他說金紫呈是他見過的,在項目退出時最痛苦的投資人,和過往經驗中那些或清算破產或割地賠償或高倍售股的投資人,完全不一樣。總之,他實在難以理解這種複雜的情緒,到底來自於何處。

此前金紫呈問趙孟周,是不是世界上沒有像她這種高倍退出回報的投資人,會以乙方心態哭喪?趙孟周說當然沒有,以資本市場的浮誇心態,公司快垮了也要硬撐宣佈融資順利,更何況獨角獸成長迅速可能要昭告天下。換成任何一個投資人,能夠此時此刻退出f站,必定會日日捷報不眠不休地慶祝。

金紫呈又問,她承諾無償轉讓給羅立股份在他看來是不是傻透了,沒有投資人會放棄既得利益為了看不見摸不着的共同理想贈送,更何況羅立已經不是f站的掌權者了,如果這個決定是她作為機構投資者做出的,自己都想掐死自己。趙孟周說也許是,但沒關係,這筆天使的錢正如瞿欣所說是筆消費,你為理想主義買單,再為理想主義者助捐,不會有人用irr(投資回報率)來衡量值或不值,那是另一套估值體系,是你的自有體系,所以只有你自己有話語權和評判權。

那麼,金紫呈還問,當初我的天使款項你加了一倍,我退出后是給你全部金額的二分之一,還是二分之一金額的全部,或者年息加到八的loan(債)?你總要選一樣,我不想虧欠你。

為什麼對外那麼理想主義,對我就會這麼現實主義?趙孟周不忿,我和你剛好相反,對全世界都會現實主義,但對你是理想主義。你總說單純的理想主義者走不遠,單純的現實主義者做不大,兩個我都不認可。我希望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擁有希望擁有的東西,只要你能支付得起相應的代價。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還要記得,你永遠不會虧欠我,因為我們從來不存在往來賬目。如果你對我太“公平”,那對我來講,實在“太不公平”。

金紫呈盯着f站給過來的簽字頁,在屋裏溜達了一整天,就是簽不下去。強迫症爆發,來來回回檢查郵件,看最終版協議的條款內容,連同附件、標點符號和簽字順序都一查再查,仍然緩解不了焦慮。終於收到了律師的善意提醒,快到約定時間了,希望金紫呈抓緊寄出,後面機構股東在排隊催。

趙孟周開始還想勸勸她,這是好事,沒有幾個投資人能以這樣的倍數退出項目,無論是以機構的身份,還是以個人的身份。更何況f站這樣的項目,足夠另一個專業投資人將它列到終身戰績榜的前幾位。這不僅是一場irr(投資回報率)的勝利,更是她運氣的勝利,理想的勝利,值得她大肆慶祝而不是哀悼。更何況君子協定,拖着不簽又不會改變什麼。勸到後面看她也沒聽進去,趙孟周也不再說什麼,安靜地坐在旁邊看書,時不時對她眼球追蹤。

最後檢查了一遍主文件,金紫呈下定決心,一份接一份地開始簽字,下筆萬分沉重。交割條款與此前約定的一致,她的股份以本輪估值的投前八折價格退出,並且其中的一半以一元價格定向轉給羅立,以加大他作為創始人的持股比例。

全部整理好后,金紫呈給律師發送了簽字版的集合掃描件,並寄出了紙質版文件,長舒一口氣,給羅立發了消息:終於結束了。

經歷了一場心理的世界大戰後,金紫呈在戰後的硝煙里緬懷,她迄今難以想像自己是這家了不起的公司的投資人,更難以想像僅憑理想和對羅立個人的篤定,便押上了不確定性最高的天使投資款,還難以想像自己作為投資人已經售出股份,成功退出。f站是如此特別的存在,是如此偉大的存在,一次性花光了她生命中全部的運氣和理想,如同奇迹,不再出現。

她應該高興,躁動,驕傲,向全世界宣佈自己是如此年輕且成功的天使投資人,接下去的連續動作將是向朋友圈能觸達到的一切“大人物”募資,再由這些結點高人背書拿到母基金的份額,就此成立自己的小基金。

但沒有,失落,猶豫,不知所措,一種徹底的失去感流滿全身,而上一次有同樣的感覺時,還是夏目說他答應永遠不會見到她。f站對於金紫呈,情感連接高於利益連接,心甘情願地選擇倒也不必去計較值或不值。但簽字后,f站的故事就結束了,從此再無關聯。故事好或不好,到了結尾,都會難過,不是么。更因為未來,她再也不會擁有f站一樣的機會了。

正想着,金紫呈收到了羅立的回復。

羅立回復她:“永遠不會結束,我決定把擬轉讓的股份當做個人代持,這樣你就永遠有份額在f站,在我這裏,和我同進退。除非我不在f站,或者f站不再存在,當然我會盡量不讓這種事發生。初心在我看來,不需要祭奠,它會一直在,一直一直都在。”

金紫呈一下就哭了出來。同時,步青的拜年信息也發了過來,這是她第一次收到步青的節日祝賀。

信息是段語音,是步青回家裏看父母,閑來無事在周遭吵鬧得不行的爆竹聲中,給金紫呈發過來的。步青說她今年徹底退出了xcapital的消費團隊,徹底告別了投前工作,以後將不會再奮戰在搶項目做項目的第一線,這既是主動的選擇也是被動的安排,“主動”和“被動”沒有好與不好,只是這個時點對她最適合的事情。她以後將在x做後台工作,所以會和金紫呈的工作有更多交集,從對手變成夥伴確實是一件好事情。交接工作的安排已經開始了,她會把小項目和爛項目剝離出來,有幾個比較優質的交給金紫呈接手,她相信她的專業能力。還有個好消息,就是因為是x的早期員工,她是為數不多取得基金年金的人,這完全能夠取代項目退出回報帶來的榮譽感。

最後一段語音中,背景還是不絕於耳的煙花聲,還有步青電話中從沒出現過的煙火聲,有父母親戚的,有交談歡笑的。步青說自己在家過年,沒有人問她項目和估值好不習慣,她已經習慣於奔波在各種董事會中,習慣於生活在創始人和合伙人中,習慣於本能去利己去計算得失。這種習慣在過去的她看來,是一種焦慮的遊戲規則,但現在,她覺得一切終於結束了。回歸後台的她,將會無條件配合前台投資人完成一切事項,就如同她回來休息的家鄉,無法利己、無法計算得失。作為xman的七年中,她所有的“失去”,都是“得到”,所以如果有人認為她離開了投資人的光環,去後台養老,那是大錯特錯的,也是膚淺的。步青說,她比還在奮戰的金紫呈,更加幸運地提前知道這一切。

傍晚時刻,從戰場回來的金紫呈開始高燒,把一年積累的病灶都在這一刻統統爆發。

在高燒的掩護下,各種影像從虛無中釋放出來:有飛來飛去的夏目君,頂着散亂的頭髮和土土的小方臉,沒有選擇走歌手這條路,而是順利完成學業從聖彼得堡回國,當了一個平凡的工程師。他也沒有來到bj,而是在家鄉定居,這樣還是一路走到了三十歲,成為了公司年會中最受歡迎的表演者,一曲入魂,聽者都說天啊你可能註定是個歌手。喵老師沒有成為投資人,而是堅持愛好成為了藝術家。但是沒人告訴她要為目標而非理想買單,沒人告訴她吃飯比賭氣更重要。所以她還是離開了競爭激烈的beijing,在一個不知名的海岸的集市邊,擺攤賣着她畫得不那麼出色的作品,好多人經過,好多人討價還價,但就是沒人購買。還有從沒遇到過的趙孟周,一條路走到死地當著冷漠的xman,他拿到秘籍幹掉了andy成功上位,成為了x基金歷史上最年輕的合伙人之一。世界的一切都沒有改變,或者像是另一個平行世界中同樣的人,不過都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路,她所知曉和熟識的全部人,都不再相識。

她好想在飛來飛去的影像里投身而去,那種虛幻和顛覆的情節誘惑着她,讓她有機會成為另一個她,那個不光鮮可隨心所欲的她。影像的背景音樂是連綿不停的《殘影》,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陳莫的歌聲在循環中逐漸減弱,直到那句“相遇再倒序,回首路已遠卻反向糾纏,初見的遺願”高聲放大。忽然,一個巨型噴嚏將她喚醒,眼淚鼻涕流了一臉,特別狼狽。她睜開眼看到現實世界中,安靜得不像除夕夜的公寓裏,時間指針馬上就要到午夜時分。

趙孟周讓她提前休息,她拒絕地靠在沙發上看節目單說一定要等到陳莫的演唱,很快就到了。

節目被安排在了春晚壓軸順序,是沈鈞堯和他學生們的合唱,這個節目后就是除夕敲鐘。

左右拗不過她,趙孟周便煮了溫熱的薑湯,又塞給她一個大兔子,還給披了一件橙色的大披肩,遠遠看去,說你可真像是佈道的高僧啊。

高僧慢慢回頭笑了下,然後挪到電腦前開始剪輯之前,落下沒空整理的繪畫視頻,整理了一段后又打開電腦準備大幹一番。

趙孟周說論作死,她大概有一萬種方法那麼多。

終於等到了11點45分!

沈鈞堯帶領着合唱的成員登台。

趙孟周和金紫呈不自覺地站起來,看着站在最左側的陳莫,一身通紅的小西裝,收拾得很立整的髮型,衝著鏡頭很自信地一笑。

最後的這個節目無疑給沈鈞堯的鏡頭是最多的,其他運鏡和遠景也不少,陳莫偶爾的特寫會稍稍閃現,在他單獨的演唱片段的時候,才會看得特別清晰。

一曲過後是高潮的聯歡群賀,所有演員都跑到台上去,一瞬間就把陳莫淹沒,根本找不到在哪裏。

金紫呈靠在沙發上窩着披肩,鼻子堵到呼吸不了。

趙孟周換好外套讓她自己先睡,自己現在去接陳莫。

他到了指定停車地點等候的時候,已經是一點了,收到了陳莫發的消息說在和其他演職人員打招呼,收拾好后他就過來找他。

半小時后,在黑暗的夜裏,衝出來一個裹着黑色羽絨服的小身影,邊在車窗外輕輕地敲下,邊打着語音電話。

趙孟周連忙給他開車門,問他冷不冷,說自己看了現場,特別棒,其他人都沒看見,就看見台上的陳莫,是他見過最好的歌手。

陳莫眼睛亮晶晶的,還沒從這個最大的舞台上沒緩過神來,但趙孟周對他的認可,是所有人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握了下手,都很冷。他和趙孟周說自己緊張死了,晚上給的飯都沒吃,可是他又糾結,這麼耗體力又不能不吃,所以剛才隨便吃了兩口感覺都不消化。

“天哪天哪天哪,如釋重負啊,神啊,快嚇死人了。從來沒這麼緊張過。”

“你以為我們不緊張嗎,你一出現,騰地就站起來了,腿根本不受控制,全程注目禮。不知道的,以為登台的是自己呢。好在順利演完了,先走了先走了,回家啦!”

“你咋把車都開來了。”

“那必須是為了接你啊,把一直存在我爸那裏的車都開過來了,不然萬一記者拍到了,咱總得有個專職司機啊。你們那個公司,就別指望了是不是。”趙孟周看到陳莫興奮的小臉,瞬間放心了不少。

“紫呈幹嘛呢?”

“她剛簽了賣身契,加上感冒發燒,讓她早睡也不聽,又剪輯又畫畫,耗着點兒等節目,不知道現在是早睡了,還是繼續自我消耗,管不了她。”

不多時到了小區。

上樓便先過去趙孟周家裏,陳莫推開他們卧室的門,發現金紫呈已經沉沉地睡去,便才放心掩上門,悄聲退了出去。

臨走時,趙孟周問明天就要飛回去看爸媽嗎?

陳莫說一大早。

趙孟周囑咐他早點休息,明天一起去機場。

第二天的beijing,白茫茫一片,除夕夜的降雪來得快去的也快,能見度很高,空氣清朗,大多的雲像沒落下的雪一樣團團而聚。

趙孟周如約載上陳莫去了機場。一覺過後感覺自己滿血復活的金紫呈執意要一起過去,讓她最好別嘚瑟又拗不過她的找趙孟周,只好一起把她拎上了車。

一路陳莫回了太多消息,各種各樣的人發來了賀電,數量之多已經超過了他擁有的聯絡人。陳莫感覺世界變得非常不一樣了,一時無法適應過度的關注,總之高興多過慌張。

到了t2,陳莫拎着行李下車。

金紫呈還是一臉倦色,微笑着和陳莫道別,問他是不是開心極了,現在是不是誰都不羨慕了?

天上忽然有零星的飄雪,很少,但在飄動。

陳莫看着星星點點的雪花,輕輕地落在了金紫呈的肩上,說,我現在羨慕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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