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收冬藏
君明讓松林舅舅先去蘋果園,自己卻直奔朱村大隊部,他心裏有數,這事小嬸肯定知道。
大隊部里忙成一鍋粥,鄉里下發了新文件,要求各大隊必須在未來幾天內完成人口和土地普查任務,為接下來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做準備。
因為大隊下屬的幾個自然村村小隊的情況都參差不齊,導致統計上來的數據也是五花八門,有的甚至把預留的墳地都統計進來了。
為了核准這些數據,大隊幹部里的男同志都拿着皮尺下去實際測量了,剩下的女同志把新的數據登記在冊,並與老賬冊校對,都忙得焦頭爛額的。
夏書記手裏拿着一個對賬單,走到梁村生產隊會計那裏,道:“老梁,恁隊裏的數據咋差了這麼多?咋人均還不到一畝地啊!”
老梁也很無奈,當時數據統計上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事。
“唉,老夏,你還記不記得黑水河北岸的窯廠,原本梁村一千八百多畝地,這個窯廠就佔了六百畝,窯廠預留的取土地它不能算數啊!”
“都是集體的資產,有啥不能算數的?”夏書記不解。
老梁繼續說道:“早些年開窯的時候,大隊有政策,家裏的勞動力可以到窯廠燒磚,算工分,村裡人一合計比種地掙得工分多,就很願意把土地讓出來作為窯廠取土地,如果咱現在要把這些地給分了,他們還不得都急眼。”
“就那麼大點的土窯,能吃進去六百畝的土?”
“這咱就不清楚了,不過話說回來,這土地可是用一塊少一塊,要是窯廠的火不滅,總有一天會燒完的。而且從賬面上來看,這兩年窯廠是盈利的。”
夏書記又坐了回來。
隨着經濟條件的改善,村裡村外都在翻新住房,這就需要大量的磚瓦,梁村西南地的窯廠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建立起來的。
依託黑水河的船運和優質的黃膠泥,梁村窯廠燒出的青紅磚質量很好,價格又便宜,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
村裏的人大多都在窯廠里做工,整個梁村相較於朱村大隊下面的其他自然村來說是比較富裕的。所以梁村人都樂於安於現狀,對分地的政策也是比較抵觸的。
夏書記想到這不禁有些頭大,難道真的是政策有問題嗎?
“小嬸,小嬸。”
君明站在大隊部的院子裏喊。
夏書記聞聲趕緊出來。
“咋了?君明。”
君明一見到夏書記,眼睛就紅了。
“小嬸,俺大爺是不是出事了?”
夏書記心裏算是明白過來了,保不齊是這小子從哪聽到了消息,來找自己確認來了。
夏書記走過來,拉着君明的胳膊就往外走,來到大隊部門口的偏牆下,才小聲說:“恁大爺前天去賣蘋果,在城郊被車懟住了。不過你別急,沒有生命危險,恁四叔在那哩,你就別管了。”
“不中,我得去看看。”君明很是擔憂。
“去啥去!恁大爺不在,家裏一攤子事兒,你去了恁娘一個人能忙活過來?鳳英才產下,你還得兩頭跑,別添亂了。”
夏書記話說的有些重,說完就回到大隊部,留下心如刀絞的君明。
他推着車子,一步一步往回走。
聽奶奶說我爸君明從小就懂事,聰明,為人熱情。
奶奶家有四個兒女,兩男兩女,爸爸排行老三。因為家庭重視教育的傳統,爺爺要求每個孩子第一要務就是把書念好,爸爸和大伯也比較爭氣,成績一直很好。
在爸爸讀初中的時候,村裡正在熱火朝天地搞生產隊建設,這就要求家裏必須得出勞動力掙工分,不然吃飽飯都難。反觀玉德家這個大家庭,幾個“金”字輩的上一輩都是醫生、教師,下面一輩要麼是年紀小不記事,要麼是學子,家裏全靠奶奶撐着。
奶奶一個人再怎麼賣命種地,也換不來全家人的口糧,於是,君明有了不想讀書的念頭。
“學習成績好的很,誰都沒有他聰明!把饃籃子都給他送到學校了,他寧是不去!氣死人喲!”奶奶曾經和我說。
每次爸爸都會說:“學不會,學不會啦,不想學了。”
其實,我知道,他是心疼奶奶,所以才下學幫家裏幹活。
爸爸是家裏最像奶奶的,尤其是干起活來特別賣力,一個人掙得工分能頂仨人的。誰家有困難也樂於幫忙。鄰里鄰居的,名聲最好。所以娶到了幾個村裡最漂亮的我媽鳳英。
爺爺奶奶用積蓄給爸爸在老宅的西邊蓋了三間磚瓦房,宅基地的地方原先是個水坑,靠奶奶用小推車拉土墊起來的。
新建的房子門朝西邊,沒有院牆,靠成捆綁起來的玉蜀黍秸圍着,每年都要換新。
新房子裏也沒有隔間的承重牆,三間屋子大通鋪,靠着用竹篾編製的屏子隔出了三間屋子,一間放床,另外兩間放蘋果筐。
聽爸爸說,村東頭有幾個皮孩子,偷偷到家裏隔着窗戶偷蘋果,他們用削尖的竹竿扎蘋果,然後從屋裏提出來。有天那群人被他抓到,一個人打四個,全部放倒。還告狀到他們父母那,那群人就再也沒敢來過。
爸爸生氣的不是他們想吃蘋果過來偷,而是好多蘋果都被他們捅壞了,賣不了了,就很可惜,很心疼。
其實鄉里鄉親的也沒有過不去的事,奶奶專門提了一筐蘋果去了被打的那幾家道歉,那幾個熊孩子長大后和我家的關係一直都還不錯。
奶奶經常教育爸爸說德牧親鄰,爸爸雖然脾氣傲,但很聽奶奶的話。村裡人有啥事也會找爸爸幫忙,後來還推舉過爸爸當村長。
家裏的幾個孩子都孝順,爸爸就是那個最孝順的。
路過村南頭時,遇到同村的留海打招呼:“君明,恁隊裏今年的果子不少收成吧。”
“嗯,也就那樣,比不上恁隊的小米。”
“聽說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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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填了小子?”
“是啊,前天夜裏放下的。”
“中,中,啥時候辦事提前說哈,我叫恁嫂子封幾封紅糖,去看看。”
“中,海哥。”
爸爸的心思完全放在爺爺的事情上,整個人都心不在焉,走到家門口也沒進,心一橫,騎車直奔縣醫院。
……
鄉衛生院裏,值班醫生變得忙碌起來,前些天出生的娃娃突然高燒,皮膚偏黃,很可能是黃疸病。
院裏醫療條件有限,只採取了簡單的降溫治療,血樣要送到縣裏去檢測。
正在坐月子的鳳英也心急如焚,偏偏這個節骨眼上找不見君明,大姐也回家做飯了。
她翻過身,就想下床,可是劇烈的疼痛感讓她揮汗如雨。
鳳英顫顫巍巍地走出房間,雙手握在二樓的鐵欄杆上。
一個護士剛好路過這裏,看到鳳英后,趕緊跑過來扶住她,呵斥道:“你咋出來了,不是不讓你動嗎!多危險啊!傷口還沒長好就下床,不要命了!”
鳳英已經聽不進去護士在說什麼,她身體太虛弱了,竟然迷迷糊糊昏了過去。
這把護士下了一大跳,趕緊找醫生。
醫生過來檢查了一下傷口,量了量血壓,長舒了一口氣。
沒什麼大事,疼痛引起的血壓升高,出現過激反應,輸液就好。
“她家家屬呢?”
護士答道:“不知道,一來就看到她走到外面來了,嚇死我了。”
“你在這守着,我去給她家裏去個電話。”
醫生的電話很快打到大隊部,正在忙碌的夏書記不禁長嘆一聲。
心煩歸心煩,但馬上就騎車去了鄉衛生院。
剛走到村口,遇到了打算徒步去衛生院的三嫂,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園子裏的蘋果摘了幾十筐,再不送去賣就壞掉了。三嫂以為君明回衛生院了,就打算去找他,順便看看鳳英。
夏書記將三嫂勸回去了,說她正好要去一趟,把君明喊回來。
半個鐘頭后,回家做飯的大姐也回來了,看到沉睡的鳳英后,心揪的不行。
責怪自己為啥偏偏這個時候回去做飯,又嫌棄自己弟弟不爭氣,都這個時候了還沒回來,到底跑哪去了。
不久后,夏書記也來了,她將大姐小聲喊了出去,道:“小琴,咋回事啊?醫院的電話都打到大隊去了。”
“唉,小嬸,娃娃生病了,醫生說可能是黃疸病,去縣裏化驗血了,我剛剛回家做飯,鳳英就一個人下床了。”
“君明嘞?”
“你在家沒見到他?他昨個就回去了。”
夏書記心裏一咯噔,八成這小子去了縣醫院。
“今兒早起還見他,不知道跑哪去了。”
“唉,這孬種孩子!”大姐氣不打一處來,咬牙道。
“小嬸,這沒啥事,你忙,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在這看着。”
夏書記揉了揉眉頭,就轉身回去。
剛走兩步,就又折返回來,拉着小琴的手道:“小琴,和你說個事,就是恁大爺前天去縣裏賣蘋果,被車撞倒了,現在還在縣醫院,八成君明是去看他去了。”
小琴一聽,臉色就變了。
夏書記繼續說:“琴,你別擔心,我去過縣醫院了,那裏有你四叔在,都還好,你別挂念,在這照顧好恁弟妹,家裏面的事就別操心了。”
小琴一言不發,心中已經有了千萬種可能。
夏書記緊握小琴的手,道:“聽話,孩子,家裏已經夠亂的了,咱就別給家裏填麻煩了,昂?”
小琴咬着嘴唇點點頭,夏書記走後,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
天陰鬱了兩天,終於下起了薄涼小雨,秋風一起,就連鳥雀都躲在屋檐下避寒。
爸爸心裏憋着一股勁,自行車像是乘風破浪的船,在雨幕中辟出一條帶着汗味的路。
後來,爸爸因此事落下了病根,只要天一冷就流鼻涕,渾身發熱,吃藥也不管用。
在縣醫院門口,一輛車呼嘯而過,濺了爸爸一身水。
爸爸對着遠去的救護車大吼了一聲,其實他不知道車上放着自己孩子的血漿,需要緊急化驗。
醫院後院的職工住房裏,爸爸見到了金豐。
“四叔,俺大爺現在咋樣了。”
金豐看着這個渾身濕漉漉的孩子,輕嘆一聲,去裏屋拿了一個厚大衣給他裹上。
家裏的這群後輩,包括自家的兩個崽崽,他最看好的就是君明,這孩子懂事,重情義,還特別有孝心。
“沒多大事,有四叔在,恁大爺這你就別挂念了。”
金豐摸了摸君明的頭,腦門冰涼冰涼的,趕緊倒了一碗熱水,泡了一個雜麵饃饃。
撒點鹽粒,滴一滴香油,聞上去就很好吃。
“先吃口熱飯,吃完飯帶你去看恁大爺去。”
一大瓷碗開水泡饃算是解了乏,也稍稍安撫了君明焦急的心。
身體回暖后,爸爸才發現鞋裏鑽進了一個石子,把腳皮磨破了,走路一疼一疼的。
金豐從抽屜里撕了一片創可貼,貼在君明的腳底板上。
“走,去看看恁大爺去。”
住院部在另一所小樓上,一步步臨近,爸爸反而越來越不心安。
從出生到現在二十多年,家裏還沒有出過這麼大的事。
他甚至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金豐走在前面,輕輕地推開一個病房的門,爺爺正在躺在病床上睡覺,身上半掩着白被子,后腰處被固定住,包紮傷口的紗布上還有紅色的血跡。
爸爸想走過去,不過被金豐拉住了,金豐示意不要打擾他休息,然後二人就退出了病房。
金豐拍了拍爸爸的肩膀,道:“沒事,骨科的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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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咱家有親戚,他說在等半個多月就能出院回家休養了。”
“嗯,四叔,給你添麻煩了。”
金豐拍了一下爸爸的頭,說:“說啥呢,咱家的事有啥麻煩不麻煩的,哎對了,回去可不能給恁娘說這事,最近家裏忙,全家都是恁娘一個人操勞,就別提這事了。”
“我知道。”
“還有,過兩天收蘋果的商販就要走了,咱家那十幾畝果子還有一半沒有摘的吧。”
“差不多。”
“那啥,你趕緊回去幫忙,回去看看咱家親戚有閑着的沒有,叫過來幫忙,可不能叫果子爛在地里。”
“中,叔。”
“還有,鳳英咋樣了,該生了吧?”
“生了,前天生的,是個小子。”
“哈哈,好,咱老司家後繼有人。”
金豐將爸爸送到醫院門口,再次囑咐道:“君明,回去照顧好家裏,這邊你別操心,有我在!”
爸爸回頭看了一眼,披着用油布紙剪成的雨衣,消失在雨幕中。
爸爸回來的路上,路過符草集時,看到街上有人偷偷在賣小烏雞,一問價格,兩塊錢一隻,兜里有四叔硬塞的十塊錢,爸爸一狠心,就買了兩隻。
回到蘋果園后,松林已經回家了,家裏的老娘正在草棚子裏數蘋果。
“娘!”
奶奶一抬頭髮現是爸爸,就有些生氣,道:“我嘞乖乖哎,你跑哪去了!幾個人找你,找不到。”
“娘,你看這是啥?”
爸爸從背後拎出小烏雞來。
“擱哪弄嘞?”
奶奶雖然有些生氣,看到烏雞后氣就消了一半。
“在符草集買嘞。”
“哎,你這孩子,就知道亂花錢。”
奶奶笑罵道,“那啥,你在這看着,我回家燉上,等落黑你送到衛生院去!”
奶奶做事從來都是直來直往,提着小雞就往家走。
爸爸看看滿滿一棚子蘋果,就知道松林舅舅沒偷懶,至少幹了一畝地的。
園子裏的蘋果樹都有七八年了,各個都碗口粗,一棵樹能掛果幾百斤,但能賣的優質果子可能只有百十斤,這劃分到自己家打理的十幾畝,怎麼也有二千多斤的果子。
爸爸在園子裏轉了轉,一估摸,還有七八畝地的果子沒有採摘,如果靠家裏人至少得需要一個星期,更別說還要送到縣土產所。
單靠自己娘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可是自己又要去衛生院守着,這可咋辦?
爸爸一腳將滾落在地的一個爛蘋果踩碎,背着筐就去幹活,他心裏知道,自己多採摘一筐,娘就能少累一會兒。
爸爸就像永遠不知道休息的機器一樣,餓了就直接啃蘋果,歇一會兒還繼續干,衣服濕透,汗水比雨水多。
天色暗淡,奶奶熬了兩大罐子雞湯,送到了果園,還烙了幾個玉米麵餅子。
爸爸換掉濕衣服,不捨得先吃上幾口,就摸黑騎車去了衛生院。
衛生院的產房裏,大姐守在床邊昏昏欲睡,她是再也不敢放心鳳英一個人獃著這裏。
“姐。”
爸爸還未進門就被大姑拉了出去。
“你跑哪去了,一跑就是一天,差點出大事你知道不!”
姑姑好一頓數落,看到爸爸手裏提的熱湯,一把接過來送進屋裏。
三個人在小屋子裏吃了飯,姑姑說:“娃娃生病了,在保溫箱,可能是黃疸病。”
“啊,嚴重不?好不好治?”
爸爸可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所以就顯得很茫然。心裏卻是一堆苦水,感嘆最近到底怎麼了。
“不是啥大病,小孩多數都會有這個病,很好治。”
姑姑只是沒有說嚴重的部分,有的小孩會被燒壞腦子,甚至有生命危險。
後來聽媽媽說我在得病的那些天,不哭也不鬧,就是睡覺,吃奶吃的很少,但體溫一直很高,連續三四天都是39度,可把他們嚇壞了。
這天後半夜,醫院的化驗結果出來了,確實是黃疸。
媽媽抱着我,喂完奶后喂葯,我還吐得昏天黑地的,根本無法進食。
後來媽媽怕嗆到我,就口含着藥水,往我嘴裏慢慢送,這才喂進去葯。
夜裏,姑姑把媽媽私自下床的事情和爸爸說了,爸爸更不舍離開半步,每天守在床頭。
而家裏的奶奶也是愁容滿面,那麼多熟透的果子還掛在書上,每一天就能落一地,自然落地后的果子被摔傷后就不能賣了。
這個秋天,候鳥南飛,雁陣驚寒,一場連綿數天的雨也不見得會停。
奶奶的肩上因為背筐磨出了兩道血痕,每天最難熬的就是給傷口上藥,就像是被烙鐵燙一樣火辣辣的痛。
同隊的幾個叔伯侄子知道家裏難,忙完自家的事情後會過來幫奶奶把採摘的果子拉回家,也省了很多事。
第二天,天剛亮,奶奶就被敲門聲吵醒了。
一開門,原來是任庄的舅姥爺,他們趕着騾車,背着籮筐,帶着乾糧,一行十幾個人。
奶奶的眼淚就像豆子一樣噗噠噗噠往下落。
十幾個人到了果園根本就沒歇息,二舅姥爺將騾車上的東西卸下了,裝上閘板后就往上抬筐,將這兩天採摘的果子都裝進去,然後就去了縣土產所。大舅爺一大家就背着筐上樹摘果子,僅僅用了一晌午時間,棚子裏又堆滿了金燦燦的果子。
就這樣,僅僅用了一整天時間,果園裏的果子都換成了票子交到奶奶的手中。
任庄的舅姥爺沒有到家裏喝口水,就都摸黑回去了。
他們不知道,奶奶給幾個筐里塞滿了品質最好的果子,趁他們不注意壓在車底,用幔布遮住。
有些感情,不需要過多的言語,就已經心知肚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