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3章第4節:回家
事實上,王晟從走進楚州師專的大門那一刻起,他就被“我是誰”這個問題纏住了,如同一個漩渦,他讀的書越多,在裏面陷得越深。
對王晟來說,這並不只是課堂上老師講的形而上命題,而是一個十分具體的問題。他越來越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王——成。入校后第一次上課,當老師點名點到“王成”時,班上的同學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他身上,那種驚詫、嘲諷乃至歧視的眼神,只有在面對一個異類或不合時宜的人時才會有;有一次學校放映電影《英雄兒女》,當銀幕上出現那個志願軍戰士對着步話機大呼“為了勝利,向我開炮”時,坐在王晟旁邊的幾位同學惡作劇地向他喊道:“王成,你打炮了嗎?”一邊說一邊吹口哨。在許多男生嘴裏,“打炮”暗指“性”,是一個粗俗曖昧的詞兒。王晟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恥。曾幾何時,“王成”這個名字還是一個令人稱羨的符號,代表着英勇、獻身、壯烈、崇高,等等,他心裏常常流露出一種掩飾不住的自豪和得意,尤其在帶領小夥伴們玩打仗時,由於這個名字,他似乎天然擁有了扮演正面角色的資格。但不知從什麼時候,一切都變了。許多以前被當作英雄的人物不再是人們學習的對象,也不再被被尊重、仰慕,有時甚至成了嘲諷和羞辱的對象。還是在邳鎮讀中學時,王晟就曾在報上看到一篇文章,說雷鋒日記是偽造的,地主周扒皮其實是一個善良仁慈的好人,劉文學被地主掐死活該,地主不過偷了公社的一點辣椒而已,他卻對人家不依不饒,太過分了……在王晟的少年時代,雷鋒和劉文學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為了學習他們,他曾將路邊的牛屎捧到集體的莊稼地里。很長時間,他都為自己的這種行為而自豪,而現在,他非但不再感到自豪,反而覺得臉紅,彷彿那是一件丟臉的事兒……王晟為此困惑不已,就在這種困惑中,他從少年變成了青年,邁進楚州師專大門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新的時代來臨了。每個人都在跟過去那個時代告別,包括過去的那個“我”,唯恐被這個新的時代所拋棄。就在這個過程中,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名字成了他走向新時代的一塊絆腳石,他必須搬掉它,就像必須忘掉他少年時代的那些英雄一樣。
在新的時代大潮面前,誰也不願意落伍、掉隊。作為一名大學生,王晟更是如此。大一下學期,王晟決定改掉自己的名字。他翻閱《新華字典》找出了很多備選名字:王澄、王誠、王晟、王丞、王宬、王諶、王騁、王堘……然後去派出所,但戶籍民警說,學生改名需要得到家長的同意。放假時,王晟回家把改名的事跟父親說了。父親問他為啥要改名。王晟吞吞吐吐,吭哧了半晌才說:“這名兒太……土氣了!”他並沒有把改名的真正原因告訴父親,而是編了這麼個理由,但父親立馬火了,瞪了他一眼說:“你嫌這名字土氣?你是不是還嫌棄你爹?”父親氣咻咻地說,“上了幾天大學,連你老子我給你取的名字都要改,這是忘本呢,我和你媽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敢情是養了一頭白眼狼啊……”
父親越說越生氣。長這麼大,王晟還沒見父親這麼生氣過。如果我把改名的真正原因說了,以父親的暴躁脾氣,肯定會揍我一頓的。王晟想,就不吭聲了。他暗自怨恨父親,為什麼要給他取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名字。這種怨恨在他心裏埋藏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他上外國文學史課,聽老師講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學到了一個時髦的新詞:弒父情結。他為自己對父親的怨愆找到了一種正當的理由,覺得心安理得。他從圖書館借了一本巴金的《家》,巴金這本小說出版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近幾年再版后又成了暢銷書。一同再版的還有錢鍾書的《圍城》。王晟看書速度很快,這是他小時候看小人書練成的功夫。一本20多萬字的小說,兩個晚上就看完了。一連幾天,王晟都沉浸在小說的世界裏,雖然生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卻覺得自己像主人公覺慧那樣,正承受着封建家庭壓制的痛苦,他將父親當成了《家》中的老太爺,心裏充滿了一種衝破舊觀念舊文化的強烈衝動。
王晟同父親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了。大一暑假和大二寒假期間,他都沒有回家。
春節前幾天,王晟突然收到一封電報,電文只有四個字:“父病速歸”。
其時,王勝利已經退休了。以他在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資歷,本來在鎮上分到了一套住房,但他卻用退休金在江灘蓋了一座房子。父親提出要在江灘上蓋房子時,王晟一直強烈反對。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放着鎮上寬敞舒適的房子不住,偏要住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灘上去。父子倆為此大吵了一架。房子建成后,王晟只回去過一次,而且只住了一晚就回校了。
看着父親發來的電報,王晟原本平靜的心突然亂了。他什麼也顧不上去想,匆忙收拾起行裝,搭上了回邳鎮的班車。
班車到達邳鎮時,已經是下午五點鐘。冬天晝短夜長,天黑的早,街上空蕩蕩的,看不到幾個行人。王晟想找一輛出租三輪車,就往鎮裏走了一段,他發現原來的石板路換成了水泥,也拓寬了不少,街兩邊的香椿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排低矮的梧桐樹,梧桐是大城市常見的行道樹。這幾年邳鎮的綠化越來越城市化了。
王晟終於找到了一輛三輪車,他連價格也沒問,就迫不及待地讓車夫把車往江邊開去。在離磚瓦廠不遠的江堤上,他讓車夫停下車,自己順着堤坡,向江灘走去。
江灘上暮靄低垂,能見度很低。穿過防浪林,沒走幾步,王晟就看見了那座房子。
王晟走進家門時,看見父親坐在堂屋裏,吧嗒吧嗒地抽着煙,一點也不像生病的樣子。王晟遲疑地停下步子,彷彿認錯了門似的。
“爸,你不是……病了么?”王晟疑惑地問。
“我不說病了,你會回來么?”父親狡黠地一笑,“小雜種,難道你想讓你老子我孤零零地一個人過年不成?”
王晟從小對父親有點兒畏懼,軍人出身和當慣了領導的父親幹什麼都一副發號施令的架勢:“給我買包煙去!”或“給我打瓶酒去!”要是淘氣,更免不了挨一頓打。因此,父親很長時間在王晟心目中都是一副令人畏懼的威嚴形象。母親去世后,父親的脾氣倒是好多了,他也很少再挨過打,但還是動輒對他責罵一通。文化程度不高的父親似乎習慣了用粗暴方式表達自己的感情。
但王晟這次回家,覺得父親對他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如果說父親以前總是拿他當孩子,現在則把開始把他當作大人了,說話和顏悅色,做事也一副商量的口吻,甚至小心翼翼,帶點兒討好的味道。王晟覺得,這是前一段時間他跟父親因改名發生衝突之後的結果。通過這場“冷戰”,他終於獲得了跟父親平等相處的權利,王晟心裏掠過一絲喜悅。
晚上的氣溫異常寒冷,王晟和父親吃過飯後,面對面坐在堂屋的火塘邊烤火。柴禾是在江灘上挖的干樹兜,燒起來嗶嗶作響,紅紅的炭火照亮了半邊屋子,將父子倆的身影投射到堂屋的牆上;王晟看見牆上父親的影子比自己矮小得多,那條空洞的衣袖耷拉在一邊,像一座搖搖欲墜的懸崖。小時候,王晟眼中的父親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而現在,這座山已變得這樣低矮,豈止低矮,簡直快要坍塌了……的確,父親早已不是那個威風八面的磚瓦廠廠長了,他已經老了。
“爸,我想畢業后報考研究生……”王晟說。
父親對這個詞顯然有點兒陌生:“研究生……”
“是的,考東江大學的研究生。”王晟重複了一遍。他的語氣並不是跟父親商量,而是告訴他自己的決定。
父親聽出了兒子的意思,沒有說話,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煙。當他抽完一支煙,將煙蒂投進火塘,濺起一團火花時,抬起那張像烤熟的紅薯的臉,一雙已經失去銳利和鋒芒的眼睛看著兒子:“東江大學……好啊。想當年,我和戰友將第一面五星紅旗插上敵人的城防司令部……”
這是父親從前講過無數次的故事,王晟的耳朵都快聽起繭了。他的臉上露出了厭煩的神情。
“明天是小年,去給你媽墳上培培土吧。”父親很識時務地換了個話題,“你媽過世都十年啦……”
去楚州師專上學之前,每年清明和大年除夕,王晟都要去給母親上墳的。
第二天一早,王晟就跟着父親一起去母親的墳地,父親扛着鐵鍬,王晟挑着箢箕。
母親的墳在離房子不遠的江灘上,中間隔着一片雜樹林和茅草地,片刻的工夫就到了。王晟見母親的墳比兩年前低矮了一些,墓碑上的字,也模糊了許多。墳頭殘留着父親清明節來掃墓時燒的香燭之類。墳的四周是磚瓦廠的取土基地,坑坑窪窪,高的像山,低的像湖。起初,王晟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在這樣一片不毛之地蓋房子,後來他才明白,父親這樣做是為了陪伴母親。他不止一次聽父親對自己說:“我死後,就跟你媽埋在一起……”
父親對母親的這種感情,王晟多年後才能夠理解。一個人如果不懂得愛,就不能說已經成熟,成長並不等於成熟;從這個角度說,王晟還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成人,儘管他已經二十歲了……
王晟和父親幹了整整一上午的活兒,給母親的墳培完土,已快中午了。還沒到家,就看見門口有一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手裏拎着大包小包,大聲沖他叫道:“王晟!”
王晟走近后才認出是巴東。幾年不見,巴東比以前長高了許多,穿着一件藍白格子的羽絨衣,頭髮留得很長,一副城裏人的時髦打扮。
王晟跟這位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同學一直貌合神離。高考時,巴東名落孫山,後來又在邳鎮中學復讀了兩年,還是沒有考大學。今年下半年,巴東又轉學到楚州中學去復讀了,為了轉學,巴東的父親,現在的轉彎廠廠長巴光明專程到楚州請客送禮,花了不少錢。這些都是王晟從另外一位中學同學那兒聽說的。
現在一見到巴東,王晟有點兒意外。他看着對方手裏拎的大包小包,訝異地問:“巴東,你這是……”
“噢,這不是要過年么,廠里發年貨,我正好碰上,就給送來了。”他說著,向一旁的王勝利禮貌地打了聲招呼:“王伯伯,這兒還有一百元錢,我爸說這是跟您發的獎金……”
巴東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包遞過去,但王勝利連眼皮子也沒抬,徑直往屋裏走去,撂下一句:“我早就退休了,發的哪門子獎金,要發獎金,也得先發給那些工人,他們連工資也沒領到……”
“我爸說您是老廠長,磚瓦廠的發展有您的一份功勞呢!”巴東拿着紅包,想跟進屋去,但王勝利砰地一聲把大門關上了。巴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把目光轉向王晟,尷尬地說,“你看這……”
王晟見父親對巴東這副生硬態度,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把紅包接過來了。畢竟人家是來送年貨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么。但他不便說什麼。他知道父親和巴東的父親巴光明兩人關係一直很緊張,前些年,父親向上級舉報巴光明貪污,在邳鎮上和磚瓦廠鬧得沸沸揚揚,那時王晟正在邳鎮中學讀書,還幫父親寫過一份舉報信呢。
對於老同學的解圍,巴東一臉感激。他拉了王晟一把,往屋後頭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本來,我爸要安排了人給你爸送年貨和獎金來的,可我聽說你昨天從楚州回來了,就藉機會來見見老同學……”
巴東的話里明顯有一種套近乎的意味。自從父親被免職,巴東的父親接任磚瓦廠廠長后,巴東很長時間對自己愛理不理的。只是當他考上楚州師專后,巴東的態度才發生明顯的變化。
此刻,巴東見王晟肩上還挑着箢箕,主動幫他把箢箕取下來,“走,咱們到江灘上散會兒步吧?”
王晟猶豫了一下,接受了巴東的建議。於是,兩個人肩並肩,從屋山頭向江灘走去,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江邊
雖然已是中午,但由於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擋着,整個天空顯得陰鬱,像一個愁眉不展的人。江水流得十分和緩,波瀾不驚,遠遠望去,彷彿一面長形的鏡子或一條蔚藍色絲綢。江中心的沙灘淺淺地露出水面,線條猶如女性的胴體,十分柔和、優美。一艘運煤的駁船從上游往下游駛來,驟然響起的汽笛聲,將一群在沙灘上棲息的野鴨驚飛了……
“你曉得我轉學到楚中了吧?”巴東望着那群驚飛的野鴨飛遠后,才把目光收回來,對王晟說,“我本來想去師專找你玩兒,可你現在是大學生,我復讀了兩屆都沒考上,不好意思打擾你……”
王晟的話聽上去很誠懇,王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用鼓勵的語氣說:“你不要泄氣,楚州的高考升學率在全省都名列前茅,明年你肯定能考上的,宗天一的妹妹顧箏也在楚中……他現在成企業家了,對了,你們倆不是見過面了么?”
“嗯,見過。那次他來找我爸,想賣煤給磚瓦廠……顧箏的成績那麼好,我怎麼能跟她比呢?”巴東苦笑了一下,有點兒自卑地說。“你不必安慰我,我曉得自己的底子,離楚中的水平還差得遠。要不是我把給教育局和學校領導送禮,人家肯定不會要我。其實,我自己真不想再復讀下去了,你曉得,我不是讀書的料。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幹嘛要死守着高考這根樹呢?可我爸非要我復讀不可,為這個我沒少跟他吵架……”
王晟看着巴東那副沮喪的神情,一時無語。他能理解巴東的心境。暗想,要是我復讀幾年還考不上大學,心情不會比他更好。但他不知如何安慰巴東。他不是那種擅長敷衍應付和虛與委蛇的人。
巴東似乎也不期待別人的安慰,他只不過想找個人傾吐一下內心的鬱悶而已吧?
“……你曉得的,你爸這幾年一直在告我爸,說我爸貪污,故意抬高磚瓦價格,隨意開除工人,拖欠工人工資,你爸爸還把農民住不上磚瓦房的責任全推到我爸頭上了。”巴東忽然換了個話題,嗓門略略提高了,“其實,這一點也不能怪我爸,磚瓦廠承包給我爸了,他是遵照上面的指示,按照商品經濟規律辦事,如果照你爸說的那樣搞,磚瓦廠早就垮了……”
“這兩年,我對我爸的事兒一點也不清楚。”王晟含糊其辭地說。
“聽我爸說,你爸最近還糾集廠里一些被解僱的工人,給他在中央和省里工作的老首長、老戰友寫聯名信,告我爸的狀……我爸從來沒做過對不起王伯伯的事兒,他一直很尊重你爸的……”巴東緊鎖着眉頭,用懇求的口氣對王晟說,“老同學,咱們就不繞彎子了,你能不能幫忙勸勸你爸?這也是為了他好,畢竟,他那麼大年紀了。再說,我爸每年春節還給你爸額外發一筆獎金和年貨,他為啥這樣盯着我爸不放呢?”
巴東的話聽上去入情入理,讓他無言以對,以至他覺得無法替父親辯解。王晟這才明白,巴東來找自己,並非只是為了和老同學敘舊,而是替他父親當說客來了。王晟忽然發現,巴東跟他那個當廠長的父親一樣精明透頂,從說話的語氣到神態都像極了,很難跟小時候那個調皮搗蛋、愛耍小聰明,成績老差的同桌同學聯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