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3章第3節:古城夜話

第2卷 第3章第3節:古城夜話

四個人走出包廂時,已經下午兩點了。吃飯的高峰期已過,聚珍園的顧客少了許多,偌大的一樓餐廳顯得空蕩蕩的。

宗天一站在聚珍園門口那排燈籠下面,對杜威說:“攝影家,給我和王晟拍張合影吧!”

杜威儘管喝多了酒,腦子卻一點也沒含糊。他說了聲“好嘞”,就忙活開了,給王晟和宗天一拍完,又給宗天一和顧箏兄妹兩拍,最後,他把相機遞給服務員,四個人站成一排,又照了一張合影,那股麻利勁兒,讓王晟又想起北門城樓下見過的那位照相個體戶……

“走,咱們去逛城牆吧!”宗天一興緻很高地說。

顧箏說:“哥,我想回學校……”

宗天一瞅瞅妹妹,猶豫了一下,“好,我們先送你回校。”說完,他也不徵求杜威和王晟的意見,親熱地攬着妹妹的胳膊,向馬路對面走去。

楚州中學距新華書店不到一百米遠,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在校門口,顧箏掙開哥哥攬着她胳膊的手,回頭向跟在後頭的王晟和杜威揮揮手,就走進了校門。

宗天一站在校門口,一直看着顧箏的身影消失不見,才轉過身來,對王晟和杜威說了聲:“走吧!”

三個人便一起向城牆那邊走去。

從新華書店旁邊的一條小巷拐進去沒多遠,就到城牆了。從北門到到東門,是楚州城保存的最完好的一段城牆,平時從這兒去城牆遊玩的人也多,今天又是周末,所以雖然已經下午,城牆上還是人來人往,遊客、招徠生意的照相個體戶、兜售紀念品和賣小吃的小生意人擁擠在一起,像趕集一樣熱鬧。在城牆下面,杜威叫住一個買冰棍的老太太,買了三根冰棍,一人一根,然後帶頭往城牆上爬去。登上城牆,視野頓時開闊了許多,向城內放眼一望,鱗次櫛比的屋頂,棋盤格一樣縱橫交錯的馬路,宛如一幅畫呈現在人的眼前;往城外的方向俯瞰,遠處是廣闊平坦的田野和民居,間或看到一根高大的煙囪拔地而起,黑色的濃煙從煙囪口冒出來,彷彿一支大掃帚,把蔚藍色的天幕弄得烏煙瘴氣,那是楚州市最大的企業——楚州化工廠。

“看到這根煙囪,我就想起了咱們邳鎮磚瓦廠。想當初,我還在磚瓦廠做過工呢!”宗天一指着化工廠的煙囪說。

“邳鎮磚瓦廠那根煙囪怎麼能跟化工廠這根煙囪一比,就是小巫見大巫啦!”杜威不屑一顧地說。

宗天一和杜威你一言我一語,王晟望着那根像雪茄的大煙囪沉默不語,他想起已經被免去磚瓦廠廠長職務的父親,有點兒恍惚,心裏空蕩蕩的。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北門城樓口。太陽已經西斜,金色的斜陽照在城牆上,看上去像穿一條披着金色鎧甲的巨蟒。他們走下城樓,熱鬧的城門口已空落下來,見不到幾個遊人。宗天一停下步子對杜威說:“你回家去吧,我和王晟再溜達一會兒。”

“我還是再陪陪你們……”杜威說。

王晟看着宗天一,說:“時間不早了,我也要回校了。”

“今天你就別回校了,在城裏住一晚上吧!”宗天一拍了下王晟的肩膀說,“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聊呢!”

宗天一的話像懇求,又像命令,王晟覺得無法拒絕。

杜威見狀,就道了句“再見”,同他倆分手了。宗天一見見杜威走遠了,小聲說:“杜威家就在前面不遠……”然後,倆人肩並肩沿着護城河向前走去。

天黑下來時,宗天一帶着王晟回到他的公司——離北門不遠一條小街上,一座三層樓的房子,門口掛着巴州紅河谷農工商公司的牌子,很新,像是剛掛上去不久;一二層公司用來辦公,三樓住着公司的員工。宗天一每次來楚州都是住在這兒。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公司大門緊鎖着,宗天一掏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對王晟介紹:“公司總部在巴州,這兒只是分公司。我在北門外租了一塊地,下半年開工,明年公司就能搬進新樓區辦公了……”

說話間,門開了,王晟跟着宗天一走了進去。樓房內光線暗淡,他倆幾乎是摸着黑爬上了三樓。走進宗天一的宿舍,裏面雜亂無章,到處都擺放着文件夾、飯盒、包裝箱,以及還沒來得洗的衣服。見王晟有些意外的神情,宗天一苦笑了一下說:“我在巴州和楚州兩地跑,每次住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沒辦法,兩邊的宿舍都亂糟糟的,除非紅隼來……”

王晟問:“紅隼是誰?”

“我老婆。”

“我以為你沒結婚呢!”

“我兒子都快一歲了。”宗天一表情有幾份古怪地對王晟笑了笑,“你呢,有對象了嗎?”

“還沒有……”

王晟平時最害怕別人問這個問題,好在宗天一沒追問下去。由於中午吃的太飽,晚上什麼都不想吃。兩個人簡單洗漱了一下,就合衣在床上躺下了。宗天一在床頭柜上放了一個煙缸和一包香煙,抽出一支,問王晟要不要一支,王晟搖搖頭,他就自己叼上煙,用打火機點燃,擺出了一副長聊的架勢。“老弟,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煙,“這幾年,為了生意,我在巴州、楚州和紅石谷幾個地方來來回回地跑,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也結識了不少人,官場商場,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但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朋友。杜威這人倒是挺仗義的,也很精明,在楚州城是個人物,但不是那種能掏心窩子的朋友。跟他在一起可以聊生意、聊女人,啥都可以聊,可我覺得跟他之間總像是隔着一層東西,究竟隔着啥,我又說不清楚。你就不一樣了,當初要不是你和你爸給我通風報信,我肯定被派出所抓走了。我一直把你當做貼心的好朋友。那天在師專遇見你,你不曉得我心裏有多高興,就像見到了自己的親人一樣。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妹妹顧箏一個親人了……”

宗天一的話匣子就這樣打開了。他講到了自己的父母,講到了他從邳鎮逃進邳谷山之後的日日夜夜,講到了大山深處的白髮老爹和啞巴父子,講到了紅石谷,以及他和紅隼從相識到相戀的過程,講到了他怎樣從小煤窯的礦工成為紅石谷村頭兒“少東家”的傳奇經歷;最後,他講到了自己把小煤窯的生意從紅石谷一步步擴大到巴州和楚州等地的“創業史”……

宗天一的講述聽起來像天方夜譚,讓人難以置信,細想一下卻又覺得入情入理,在引人入勝的故事背後,隱含着無可辯駁的生活的邏輯以及某種難以抗拒的命運。這種感覺,王晟只有在讀那些情節曲折的長篇小說時才領略過,他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彷彿眼前的宗小天不是真實的人,而是從某部小說中走出來的一個虛構的人物,比如基督山伯爵、冉阿讓……

對王晟來說,這註定是個奇特的夜晚。由於宗天一的講述,這個夜晚變得既短暫又漫長:短暫的是宗天一的講述還沒有結束,天就快要亮了;漫長得彷彿宗天一幾年來的坎坷經歷被壓縮到了一個夜晚,以致他像吃了一袋壓縮餅乾那樣,覺得難以消化。

“老弟,你在聽嗎?”宗天一的聲音從床的另一頭傳過來,有幾分縹緲,彷彿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

“在聽呢……”王晟回答。老實說,曾經有一陣子他被睏倦攫住了,差點兒睡着,但隨着宗天一的講述進入到某個新的段落,他的睡意很快便消失了。這跟他小時候半夜裏看小說的感覺幾乎一模一樣。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編故事?”宗天一似乎講累了,聲音有些低沉下來,“其實,別說是你,我有時候想想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都像做了一場夢,總覺得醒過來后一切便會消失了得乾乾淨淨,彷彿啥都不曾發生過。所以我才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一個人說出來,只有這樣,我心裏才踏實一些,才覺得我講的這些是真實發生過,而不是我杜撰出來的……”

黑暗中,王晟聽見一聲打火機的喀嚓聲,宗天一又點燃了一支香煙,這個夜晚,王晟已記不清他究竟抽了多少支香煙。

“老弟,我心裏很矛盾。有時候我倒希望這一切都是夢,讓生活回到從前,回到我剛出生那會兒,每天傍晚吃過飯,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在邳鎮的街頭散步,空氣中瀰漫著香椿樹的芳香……而有時候,我又害怕這些年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如果是這樣,紅石谷、紅隼,還有我那個快滿一周歲的兒子也就不存在了。可是,這一切對我來說是美好的,我害怕失去他們……我很矛盾,就像我曾經多麼希望了解我爸爸失蹤的真相,可又不敢正視爸爸的一切那樣。包括我的祖父……”宗天一神情變得凝重起來,沉默了半晌,又繼續說,“有一次,我從爸爸留下的那隻藤木箱裏,發現了幾封信,那是一個叫安娜.路易的外國女人寫給爸爸的。她在信中說,我的祖父叫宗達,曾經是一個大學者,在共產黨里當過大官,可後來跑到國民黨那邊去了,成了大叛徒。我不相信這是真的,那時我正在邳鎮中學讀初中,我悄悄跑到學校圖書館查了一下,歷史書上真的有一個叫“宗達”的叛徒,他的妻子是一個外國女人,叫安娜.路易,也就是給我爸爸寫信的那個女人,也就是說,她是我的祖母,給我爸爸寫這些信時,她正在監獄裏,罪名是外國間諜……”

宗天一說到這兒,苦笑了一下。“我以前只聽說我祖父在省里當大官,還經常嚷着讓爸爸媽媽帶我回省城去找爺爺呢,可這幾封信一下子把我的夢打破了,原來那個大官並不是我的親祖父,我的親祖父是個大叛徒。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幻滅感,這種感覺爸爸失蹤時我都沒有過。我知道‘叛徒’和‘間諜’意味着什麼。我想也沒想,就把藤木箱連同裏面的信件和唱片,扔進了紫瓦屋門口的池塘里,唯獨留下了那本《金瓶梅》。那時候,我寧願希望自己是個孤兒……”

王晟是第一次聽到宗天一講他的傳奇家史。藉著微弱的煙火,他看見宗天一的神情顯得那麼迷惘和無助。

“……老弟,你知道我只上過初中,沒有什麼文化,每次出差,我都要要買兩本雜誌帶在身邊打花時間,前不久,我在《讀者文摘》上看到一篇文章,說每個人的命運都是無法選擇的,因為決定我們命運的不是我們自己,而是一雙神秘的大手,在西方人那裏,這雙神秘之手就是上帝,在中國人心中呢?那篇文章沒說。老弟,你是大學生,你說說,主宰我們命運的究竟是啥呢?”

宗天一的這個問題太突然,也太複雜,王晟一時回答不上來。好在宗天一併不指望他回答,而是繼續說:“我並不經常做夢,每次醒來,我的腦子總是一片空白,想不起我是誰。每次出差路過一些寺廟,我都要進去燒幾炷香,但我不是佛教徒,當然,我也不是黨員,甚至連團員也不是,可去年巴州市團委卻給了我一個“新長征突擊手”的稱號……”宗小天說著,大概覺得這事兒很荒唐,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也不是團員……”王晟喃喃道,彷彿在替自己聲辯。但他為什麼要申辯?向誰申辯呢?

“對了,前幾年我回邳鎮時,本來要去找你的,卻碰上了巴東。從他那兒才曉得你考上了師專,巴東的爸爸接替你爸爸當了磚瓦廠廠長。你爸爸還好嗎?你知道,我心裏多麼感激他老人家啊……”宗天一的話,使王晟的心往下一沉,不知道怎麼回答。

在許多問題上,一個人的智慧並不是體現在他讀過多少書或有多高的學歷。正如此刻,當他和宗天一共同面對那些關於命運的大問題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樣。王晟想到這兒,突然被一種跟宗小天同樣的虛弱和無力感攫住了。這種虛弱感和無力感,並非因為聽了宗天一的家史才產生的,而是很久以來就潛伏現在他的內心深處,只不過今天才被喚醒罷了……

窗外出現了一縷魚肚白,市聲從外面隱隱傳來,汽車駛過的轟鳴聲、街上早行人雜沓的腳步聲以及各種混雜的聲音雜糅在一起,響成一片。天蒙蒙亮了。但王晟卻覺得自己還籠罩在黑暗中,這是一個人在面對自己內心時常有的感覺。在這種時刻,白天與黑夜、過去和未來、個人與世界、理想與現實往往呈現出一種膠着錯亂和晦暗不明的狀態,海德格爾在《林中路》一書中稱這種狀態叫“世界黑夜的貧困”。海德格爾是中國知識界最受推崇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在許多學者口中幾乎是一個神話般的人物,大一時,王晟聽東江大學哲學系一位教授來楚州師專講過海德格爾後,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厚厚的《存在與時間》,當成枕邊讀物;後來,又去圖書館借了一本海德格爾的傳記,他發現海德格爾竟然在二戰時期投靠納粹,出賣過他的老師、著名哲學家胡塞爾,還把一直愛戀着他的女學生阿侖特像對待一隻破鞋那樣拋棄。從此,海德格爾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而那本《存在與時間》也被他放進了箱子,心裏很長時間籠罩着一種迷惘和失落……

“我爸爸也常念叨你……”王晟說,把思緒收回來,接着宗天一的話茬說了一句。

“你爸是個好人,下次回邳鎮,我一定去看看他老人家……”宗天一長長吁了一口氣,掐滅煙頭,翻了一下身,過了一會,便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鼾聲。

王晟卻毫無睡意,宗天一那句“我是誰”像一隻蝴蝶似的在他腦子裏飛來飛去。後來,他終於睡著了,很快進入了夢鄉。他夢見了邳鎮和磚瓦廠那根高聳入雲的煙囪,夢見了父親給他用彈殼製作的玩具手槍以及小人書,當然,他還夢見了死去多年的母親。他甚至夢見了巴東,拿着一桿長長的紅纓槍……此刻,夢成為了他的現實。而在夢中,現實卻成了他的一個夢。

在夢中,父親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問:“你是誰?”

王晟說:“我是你兒子呀!”

“不,你不是我的兒子。”父親搖了搖頭,漠然地說,“我的兒子叫王成,你不是王成……”

“我不是王成……”他惶惑地說,“那我是誰呢?”

“你是誰,我也不曉得……”父親佈滿皺紋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哀傷的表情,那條空袖筒在風中飄蕩着,獵獵作響,像一面破敗的旗幟。

此時,他已經改名叫“王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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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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