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3章第5節:過年
王晟和巴東在江邊分手后,回到家,王勝利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問:“小巴都跟你說啥啦?”
王晟閃爍其詞地說:“沒說啥……”
“你莫給我打馬虎眼,我早看出來了,小巴跟老巴是一個鼻孔出氣。”王勝利哼了一聲。
王晟本來不想提這件事兒,免得又發生爭執,聽父親這麼說,忍不住戧了他一句:“人家給您送年貨獎金,有啥錯?”
“巴光明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王勝利的聲音猛地提高了幾度。“巴光明承包磚瓦廠后,一下子把磚瓦的出廠價提高了一倍多,誰還買的起?這還不算,巴光明又把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到廠里各個部門,凡是親朋好友和上面的領導買磚瓦,價格都減半。巴光明自己在鎮上蓋了一幢洋樓,用的磚瓦更是一分錢沒花……”
王晟打斷父親說:“您早就退休了,何必管這些閑事呢?”
“你這是啥話!”王勝利被兒子的話激怒了,瞪了他一眼,“我退休了,可我還是共產黨員呢。毛說過,共產黨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我只要活一天,就要跟那些挖社會主義牆角和損害群眾利益的貪污腐化分子鬥爭到底!”
王晟看着父親那副義正辭嚴的神情,知道再說下去,又會跟父親爭吵起來,只好沉默了。
但王勝利心底的義憤卻像火山那樣爆發了。他繼續對兒子說:“這幾年,磚瓦廠明面上都是虧損,可巴光明自己的承包獎金照拿,工人莫說獎金,連工資都一拖再拖,過年也不發,工人們鬧到鎮上,可鎮上領導都得了巴光明的好處,都護着他呢。工人們找到我這兒,我能不管?”他越說越憤怒,轉身進到裏屋,拿出一沓信件來,朝王晟面前抖落着,“你瞧,這都是我的老首長和老戰友給我的回信。等着吧,查處巴光明的那一天不遠了……”
王晟從父親手裏拿過信件,拆開了一個落款為“中央軍委辦公廳”的信封:
王勝利同志:
首長已經收到你和群眾反映邳鎮磚瓦廠廠長巴光明貪污問題的來信,已按規定轉信訪部門處理。
此致
敬禮!
中央軍委辦公廳
198╳年╳月╳日
接着,王晟又拆開了另一個落款為“東江日報社”的信封:
王勝利同志:
你和邳鎮磚瓦厂部分工人的聯名信今天才收到。我已轉呈省委有關領導,但願能引起上級部門的充分重視。
你曾經為解放新中國立下過赫赫戰功,值得我學習,在新長征途中、你堅持真理、繼續革命的鬥爭精神,同樣值得我學習。當年我們共同將五星紅旗插上大江市海關大樓的樓頂,今天,我願與你一起繼續奮鬥,革命到底!
握手!
戰友:駱正
198╳年╳月╳日
王晟很熟悉“駱正”這個名字。關於父親和戰友將第一面五星紅旗插上國民黨軍城防司令部的故事,他不知聽過多少遍了。
王晟默默將信還給了父親。他知道,那是父親一輩子的光榮,曾經讓兒時的他仰慕不已。現在,他卻感到深深的隔膜,但也僅此而已。他無權冒犯父親的尊嚴。
“你現在明白小巴為啥給我送年貨和獎金了吧?”王勝利像對待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信件,有幾分得意地說,“前一陣子,巴光明指使人半夜裏往咱家屋頂扔磚頭,大門也被人砍了好幾刀,他們想恐嚇我,見硬的不行,現在又來軟的,想用糖衣炮彈收買我,沒門兒!他們在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私下同樣也別想得到……”
王晟覺得,父親說這番話時,像個倔強任性的孩子。他原本想譏諷幾句父親的念頭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年初一早上,王晟被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驚醒了。他知道是父親在放鞭炮。昨晚是除夕,他和父親去母親的墳上燒香,也放了一掛鞭炮。從邳鎮上傳來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一陣高過一陣,將春節的氣氛推向了高潮。如果是小時候,王晟這會兒早就爬起床,在地上撿鞭果子(殘留的鞭炮)去放,或是找磚瓦廠小夥伴玩兒去了。現在,王晟早已沒了兒時的興趣,儘管早就醒了,還躺在床上看書。回家時,他在學校圖書館借了一套《約翰.克里斯朵夫》,這是外國文學老師指定的未必讀書目,他計劃暑期讀完,眼下還只看完第二冊。王晟喜歡這部小說,書中關於約翰克里斯多夫少年時代生活的描寫,總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
兩個有錢的孩子,突然對窮小子起了一種兒童的、殘忍的、莫名其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聲更大膽了,想用什麼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其不放鬆。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緊窄的衣服不能跑,便靈機一動,要他做跳欄的遊戲。他們用小凳堆起來做柵欄,叫克利斯朵夫跳過去。可憐的孩子不敢說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氣力望前一衝,馬上倒在地下,只聽見周圍哈哈大笑。他們要他再來過。他眼淚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過了……
王晟剛讀到這兒,聽見外面堂屋傳來一陣喧嘩聲。以前父親還是磚瓦廠廠長時,每逢大年初一早上,來給父親拜年的幹部職工總是絡繹不絕,川流不息,把整個屋子都擠滿了。自從父親退休后,這種情景再也沒有出現過,尤其是搬到江灘上后,更是很少有人跑到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郊野外給父親拜年了。王晟有些納悶,就合上書本,穿上衣服,走出房門,看見堂屋裏擠滿了人,他們大多已經年老,其中很多人以前是磚瓦廠的工人,他們圍着父親頻頻合掌作揖,道賀新年,嘴裏念叨着“老廠長”,臉上流露出對父親的尊敬。父親滿臉堆笑,跟他們手拉手寒暄着,親熱得就像一家人。
過了一會兒,父親倡議道,“咱們還是給毛拜年吧!”於是,人們在父親身後自動站成兩列,面向中堂上的毛鞠躬。父親站在最前排,像指揮員一樣發出號令:
“給偉大領袖毛拜年,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這是王晟小時候經常看到的場景。父親不拜財神,也不拜菩薩,但每年初一,早上,都要在客廳中央的毛像前燒一炷香,然後牽着王晟的手,給毛三鞠躬,嘴裏還念念有詞:“給偉大領袖毛拜年了,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這麼多年過去了,王晟竟然又看到了這一幕。
從初一到初二,每天都有人來給父親拜年。那幾天,父親的精神氣也格外好,天不亮就起床,燒好茶水和招待客人的零食,然後穿上那套平時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箱子裏的舊軍裝,守在門口,等候上門拜年的人。
有一次,父親還把在房裏看書的王晟拉出去,向大夥隆重地介紹了一番:“這是我兒子王晟,在楚州讀大學,將來還要考省城的研究生呢!”
那些面孔黧黑、年齡都可以當王晟叔叔伯伯的老工人們,紛紛對王晟豎起大拇指讚不絕口,有人還要給他“壓歲錢”,當王晟看見一雙雙指甲里積滿泥垢的手,捏着皺巴巴的鈔票往他口袋裏塞時,心裏突然湧上一股暖流……
過完年,王晟就回學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