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第3節:《少女之心》
戴太陽鏡的青年留着長發,穿一件瘦瘦的牛仔褲,腳蹬一雙白色的力士球鞋,一身城裏人的裝束,聽口音不像是本鎮人,宗天一以前也從沒見過他。伯仲診所在邳鎮開業后,他才開始出現的。他跟武醫生的關係很奇怪,既不像鎮上人猜測的是保鏢,也不像診所的普通職工,有時沒待幾天便消失了,再過一段時間,又像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突然出現在診所里,來無影去無蹤,誰也不曉得他從哪裏來,又去哪兒了。有人猜測戴太陽鏡的青年是武醫生的徒弟,理由之一是武醫生不僅去銀行存款取款,只要是外出,戴太陽鏡的青年總是像影子一樣跟在他身後。也有人說,那個青年是武醫生的乾兒子,因為有人曾在街上親耳聽他把武醫生叫“乾爹”……
總之,那個戴太陽鏡的青年的真實身份,在邳鎮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越傳越離奇。但真正弄清楚他跟武醫生之間關係的是宗天一。那時候,他每過一段日子都要陪媽媽去伯仲診所治病,每次將媽媽送到武醫生那間寬敞的診室后,武醫生就讓那個小青年帶他出去。起初,宗天一併沒有走遠,他只是在診所的走廊里等候,由於牽挂留在診所內的媽媽,宗天一過一會兒就走到門口,耳朵貼近房門聽裏面的動靜,他這樣做一是出於好奇,因為迄今為止,武醫生沒給媽媽開過一味葯,他很想知道武醫生怎麼給媽媽治病的。二是媽媽畢竟是跟武醫生單獨在一起,他心裏放不下。但診室的門密不透風,而且裏面還加了一層厚厚的布幔,窗帘也拉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有一次,宗天一正站在診室門口,耳朵貼着門想聽到什麼時,門突然一下子開了,武醫生走出來,眼睛像錐子似的盯着宗天一,什麼也沒說,只是拖長音調喊了一聲:“杜——威——!”話音未落,那個戴太陽鏡的青年不知從哪兒突然冒了出來,二話不說,抓着宗天一從診所門口離開了。
戴太陽鏡的青年拽着宗天一的胳膊,一直把他帶到衛生院大院裏的一幢單門獨院的平房裏才鬆開。杜威說那是武醫生向衛生院租借的房子,“租金很低,等於白住。衛生院現在等於是讓我乾爹養起來了,這點錢算啥?”
宗天一對他的話將信將疑。
杜威知道宗天一被武醫生逐出診室,心裏有些不悅,就解釋了一句:“我乾爹給病人治療時最討厭人干擾。這會影響治療效果的。”
宗天一聽到“乾爹”兩個字,噢了一聲,“原來你們真是……”他只說了半截話,後半句話剛要出口時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你叫杜威?”
對方點點頭。宗天一說:“我叫……”但沒等他自我介紹,杜威打斷了他:“我知道,”他用一種諱莫如深的口氣說,“我不單知道你叫啥名字,還曉得你和你媽的病情……”
“你說錯了,我沒有病。”宗天一糾正道:“我是來給我媽治病的!”
“你咋曉得你沒有病呢?”杜威冷笑了一聲,“每個病人一開始都不承認自己有病。但我乾爹曉得。他只要看你一眼就看出來了,不僅看出你本人,還能看出你的父母……”
宗天一覺得杜威的話太玄乎了,本來想懟他一句的,但想到鎮上關於武醫生的種種傳說,只好又把話咽回去了,說出口的是一句:“可是……他至今沒給我媽開過一味葯。”
“這你就不懂了。”杜威再次打斷了他,“我乾爹治瘋病從來不用藥物。裴瘋子不是治好了嗎,乾爹也沒給他開一味葯。”
“那他是怎麼治病的呢?”宗天一睜大了眼睛。
“發功。”杜威嘴裏吐出兩個陌生的字眼。
宗天一本來想問什麼叫“發功”,但一看杜威臉上那種神秘的表情,知道再問下去他也不會回答,只好知趣地住了嘴。
從那以後,每次武醫生在診室里給媽媽治病時,宗天一都要被杜威帶到那座單門獨院的平房裏去等候。
那座平房從外面看十分簡陋,紅磚灰瓦,跟邳鎮上的大多數房屋沒啥區別。說是單門獨院,其實只有兩間半屋子,一間是武醫生的卧室,一間是客廳,卧室的門始終緊閉着,宗天一在一次杜威打開半扇門時,看見裏面只有一張床,異常寬大,幾乎把整個房間都佔滿了。至於裏面究竟是什麼樣子,他沒有看清楚。但一個男人,不,兩個男人的卧室有什麼值得一看的呢?宗天一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聽杜威說過,有時他也去裏面睡,“不過,有時我一個人在客廳睡……”杜威指了指着那套樣式很笨的木製沙發,補充道,“這是仇木匠為了答謝我乾爹送的。”那會兒,他和宗天一坐在沙發上。杜威的話讓宗天一深感詫異。他無法想像兩個男人住在同一間屋子是啥樣的感覺。不過,想到杜威叫武醫生“乾爹”,宗天一心裏的怪異感便減輕了一些。不管怎麼說,人家是父子呢。他無法想像跟自己的父親睡在同一張床上的感覺,父親失蹤時宗天一還很小,他已經沒有什麼記憶了。他的心頭掠過一絲兒傷感,不禁有點羨慕起杜威來……
也許因為住着兩個男人,又是臨時租借的緣故,屋子裏十分凌亂,除了那套沙發,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傢具。而且,屋子裏總是有一股難聞的氣味。至於究竟是什麼氣味,宗天一又說不上來。雖然是水泥地,但屋子裏還是很潮濕,地上到處是蟑螂爬過的痕迹。有一次,宗天一還看到天花板上有一隻四腳蛇,像盪鞦韆似的,把腦袋伸得很長地朝下面張望,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着,他嚇得尖叫起來。
杜威笑嘻嘻地說:“你真膽小,這有什麼好怕的,這東西渾身都是寶,我和乾爹經常吃……”
宗天一聽了,覺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從小最害怕的就是四腳蛇,還有癩蛤蟆和蛇。
“當然,癩蛤蟆、蛇也是好東西……”杜威說。
宗天一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這幾樣東西稱得上美味佳肴……”杜威為了驗證自己的話,拿起一雙吃完飯隨手扔在茶几上的筷子,走到牆邊的煤爐子前,掀開一隻冒着正在咕咕作響、冒着白色熱氣的大鐵鍋的蓋子,夾出一塊已經煮得變了形的東西,吹吹氣,用牙齒咬了一塊,放在嘴裏嚼着,一邊嘟噥:“呵,味道真不錯!”說著,向宗天一伸了伸筷子,“還欠點兒火候,再熬一熬會更好。你要不要嘗一口?”
宗天一終於忍不住,哇地一下吐了。
“我以前也像你這樣,見了這些東西就想吐,後來才適應,”杜威哈哈大笑,用手裏的筷子指着宗小天說,“這可是上好的湯藥,以後你慢慢就曉得這東西的妙處啦……”
宗天一覺得,杜威的神態酷似武醫生。
杜威和宗天一在一起時,並不總是這樣閑聊。有時,他把宗天一扔在客廳,自己鑽進另外那半間小屋子,一待就是好長時間。宗天一無所事事,只好躺在沙發上打瞌睡。有一次,宗天一正睡得朦朦朧朧,突然有個東西砸到身上,他睜開眼,抓過來一瞧,是一本小書,宗天一疑惑地抬起頭,見杜威站在小房間門口,對他擠了擠眉眼,“別睡懶覺,有時間多讀書。我乾爹說,書是人生最好的養料。”說完又回到那個小房間去了。
宗天一渾身一陣發熱。他想起家裏的那本《金瓶梅》,由於是繁體字和文言文,讀起來很吃力,他一直沒有讀完。相比之下,這本手抄書顯然更有吸引力。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如饑似渴地讀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杜威又從小房間出來了,他手裏拿着那架經常掛在胸前的相機,對準了宗天一。他警覺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你、你要幹什麼?”
“給你照張相。”杜威做了個鬼臉,“你看書的樣子很酷。”
宗天一意識到自己還拿着那本小書,臉一紅,像燙手似的把書扔到沙發上。
“別不好意思。我乾爹說,書是好東西,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可這是本黃色書。”宗天一咕噥了一句。
“我第一次看到這書時也像你這麼想來着,可我乾爹說……”
杜威每次說話都把“乾爹”掛在嘴邊,像一隻鸚鵡似的。宗天一覺得有點兒可笑,忍不住打斷他,譏諷道:“武醫生……我是說你乾爹,他知道的可真多!”
“當然,乾爹是我的人生導師嘛!”杜威有幾分得意地說。“他可不只是一個醫生,他什麼都懂,比如……”他瞥了一眼那本小書,拿起來翻了幾頁,“這可是人生哲學第一課,值得好好學習,否則你啥也不懂,啥也幹不成!”
宗天一覺得杜威說得挺深奧的,不禁對他有些欽佩起來,“我不懂你說的啥么……”
“我以前也不懂。我乾爹說,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搞懂了男人和女人的小事情,才懂得人生的大道理。一個男人如果連女人都沒搞懂,它能有啥出息呢?”杜威說著,再次將那本手抄書扔到宗天一手上,“這本就送給你了。讀完你就啥都懂了……”說罷,轉身回小房間去了。
宗天一覺得,杜威說話的口氣很像武醫生,關鍵的是,他也像武醫生那樣,長了一雙“鷹眼”。杜威是個蠻不錯的人,儘管說話雲山霧罩,不着邊不着調,但對人還算仗義……宗天一胡思亂想着,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看杜威究竟在小房間幹什麼,他把門推開一條縫,裏面黑洞洞的,連窗戶也用厚厚的帆布布簾遮着,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團紅紅的微弱燈光,朦朦朧朧,隱隱約約地顯出一個模糊的人影。像見到了傳說中的鬼火那樣,宗天一有些恐懼,脊樑上冒出一層冷汗。這當兒,那團“鬼火”倏然熄滅了,屋子陷入完全的黑暗。宗天一正不知所措時,突然感到有一隻手將他推到了門外。接着,杜威從裏面走出來,隨手把門反扣上了。“你要幹啥?”他沉着臉訓斥道,“你不曉得暗房裏是不能透半點兒光的嗎?你差點把我這幾天拍的照片全毀了!”
宗天一這才知道裏面是沖洗照片的暗房。由於剛從暗房出來,也或許是因為生氣,杜威的臉格外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宗天一心裏的緊張尚未平復過來,他端詳着杜威的臉,彷彿想看清楚他究竟是人還是鬼。“你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見了鬼呢!”
杜威甩了甩沾滿顯影液的雙手,問宗天一:“你怕鬼嗎?”
“誰不怕……鬼呢?”宗天一覺得杜威問得有點兒怪。
“這麼說,你見過鬼嘍?”杜威奇怪地笑了一下。
“這個……沒見過。”宗小天搖了搖頭。
“我見過。”杜威臉上露出諱莫如深的表情,“就在這間屋子裏。”他見宗天一滿臉驚訝地注視着自己,補充道,“我不是親眼見到的,是用相機拍到的。”
宗天一想起杜威經常掛在胸前的那架相機。但他對杜威的話半信半疑。他覺得杜威是在故意嚇唬自己,以懲罰他剛才擅自闖入暗室的行為。他意識到這傢伙是個不一般的角色。
“我曉得你不信,我一開始也不信。”杜威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扯起搭在沙發背上的一塊毛巾,仔細地擦着手,“但我聽乾爹說,這座小平房以前是衛生院的停屍房,就不得不信了。”他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又說:“等照片洗出來,我給你看看吧,到時候你就信了。”杜威瞟了瞟宗天一,“我不僅在這間屋子裏拍到了鬼,還在診所——在你媽媽的身上也拍到了!等會兒我給你也拍一張吧,看你媽媽身上的鬼是不是跑到你身上來了……”
宗天一覺得自己的頭髮一根根豎了起來,這才想起還在武醫生診室里治病的媽媽,他沒等杜威把話說完,就突然衝出屋子,往診所飛奔而去。在他身後,傳來杜威開心的大笑聲:“哈哈,害怕了吧?你這個膽小鬼!”
當宗天一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跑到武醫生的診所時,診所的門大開着,只有武醫生一個人坐在那張寬大的桌子後面,閉着眼像在養神。他身後那道嚴嚴實實的門帘掀開了,裏面的那張床上有些凌亂,像是剛剛有人躺過。
“我媽呢?”宗天一神經質地喊道。
武醫生沒有回答,也沒有睜開眼睛,自言自語地說:“只差一點,我就捉到了;就差一點兒……”
宗天一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繼續大叫大嚷,“我問你我媽呢?她在哪兒?”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桌子上一塊鍍金的懷錶震得差點掉到地上。
那塊懷錶原本是裝在武醫生上衣口袋裏的,還繫着一塊心形翡翠,但現在那塊翡翠卻不見了。
“孩子,你媽媽身上藏着一個鬼,就是那隻鬼把你媽的心竅迷住了。”武醫生緩緩睜開了眼睛,“我剛要捉住時,他(她、它)就跑了、跑了……”
宗天一不明白武醫生說的“他”究竟指的是媽媽,還是他說的“鬼”。他覺得,武醫生的話跟杜威說的幾乎一模一樣,原來一寸不亂的頭髮有幾綹耷拉下來,臉上顯得有些沮喪。
宗天一盯着武醫生,彷彿要從一幅畫上面找出什麼可疑的瑕疵,突然,他轉過身,撒開腿狂奔起來。他從診所跑到街上,穿過佈滿行人的街上。不少人停下腳步朝他張望,以為發生了什麼。
“你看見我媽了嗎?”宗天一迎面攔住一個剛從菜場出來,挑這兩隻空籃子的熟人問。
“沒有。”那人搖搖頭,反問了一句:“早上我去買菜,不是還看見你陪着你媽去診所嗎?”
宗天一又接連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曉得。他們從宗天一臉上焦慮的神情,猜測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宗天一從街上一直跑進了邳鎮小學。在紫瓦屋門口,他看見了剛放午學回來的妹妹顧箏,正坐在家門前那棵海棠樹下。
“小妹,媽媽呢?”宗天一一把抓住了顧箏的肩膀,連聲問,“你看見媽媽回來了嗎?”
“媽媽躲到綉樓里去了。他好像受了什麼驚嚇,一句話也不說……”顧箏撅着嘴巴,略帶責備地反問道,“你不是陪媽媽去診所看病么,怎麼讓她一個人回來啦?”
宗天一懸着的心總算落了地。媽媽自從得瘋病後,經常一個人跑到綉樓上一待就是好半天,吃飯時才肯出來。
宗天一和顧箏在那座周圍長滿荒草、四壁爬滿藤蔓的綉樓上找到媽媽時,見她手裏緊緊攥着一枚心形翡翠,滿臉驚恐,不停地嘟囔:“我沒病,我沒病。我不要去看病!”
“好,你沒病,媽,咱們不去看病了……”宗天一上前輕輕抱住了媽媽,跟妹妹一起攙着她回家了。
從那以後,媽媽再也不肯跟宗天一去伯仲診所看病,一提起“診所”兩個字,臉上就現出驚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