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第2節:診所
其時,伯仲診所因求醫的太多,人滿為患,已經租下對面公社衛生院的房子,正式搬進去了。衛生院以前佔着一排房子,現在將三分之二的房間租給了伯仲診所,剩下三分之一衛生院自己使用。即便如此,到衛生院看病的人也寥寥無幾,衛生院的醫生和護士大部分時間無所事事,而伯仲診所每天川流不息,一派繁忙的景象。武醫生一個人忙不過來,便從衛生院招聘了幾位醫生和護士過去幫忙,據說,衛生院的院長大發雷霆,以開除相威脅,但還是沒有阻止這股人才外流潮,畢竟,伯仲診所開的工資比衛生院高太多。院長一氣之下辭職不幹了。這樣一來,衛生院就等於名存實亡了。儘管“邳鎮衛生院”和“伯仲診所”的牌子並排掛在一起,但鎮上的人看病,不再像以前那樣說去公社衛生院,而改口說是去伯仲診所了……
宗天一一大早上就領着媽媽到伯仲診所排隊。自從搬進衛生院之後,雖然每一個患者都是沖“神醫”武醫生去的,但由於求醫的人實在太多,武醫生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只好實行“分診制”。據說這是從省城和楚州的大醫院學來的管理經驗,即先由武醫生的助手接診或預診——從衛生院招聘過去的那幾個醫生,都成為了武醫生的助手——一般的病不用到武醫生那兒,助手們就給治了,除非是助手們無能為力的重病人或疑難雜症,才能轉到武醫生手上去。
宗天一領着媽媽經過幾輪預診,終於見到武醫生時,已經快到中午了。
武醫生的診室非常寬敞,比那些助手的診室大好幾倍,設施也講究氣派得多,看上去不像一間診室,倒像是辦公室。實際上,這間診室以前就是衛生院院長的辦公室,院長辭職后,就變成了武醫生的診室兼辦公室。武醫生搬進去后,對原來的設施沒怎麼變,連牆上那行“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標語也沒拿掉,只是把以前掛的領袖像換成了太極圖,不過這一換,診室的氣氛完全變了。太極圖對面的另一面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錦旗,都是病人贈送的,上面寫着諸如“華佗再世”、“當代扁鵲”、“現世觀音”之類的感謝詞,還有一面錦旗上寫着:“武醫生: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你就是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最引人注目的是,診室里放了一張床,被子疊的方方正正,有稜有角,十分整潔,用一塊塑料布簾隔開,平時供武醫生午休,偶爾也會讓病人躺到床上,做進一步的觀察和診斷……
當宗天一領着媽媽走進去時,武醫生就坐在那張太極圖下面,垂着眼瞼,雙手合十放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打坐。宗天一覺得,武醫生身上的中式對襟衣衫的黑白圖案,跟牆上那副太極圖一模一樣,二者互為映襯,給人一種高深莫測之感。
診室里安靜得出奇,同外面的嘈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宗天一扶着媽媽在武醫生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自己則站在媽媽身邊,害怕她跑掉似的,一隻手按着她的肩膀。剛才在排隊和預診的過程中,如果不是他連哄帶騙的,媽媽就差點兒跑掉了。
讓媽媽來看病,宗天一費了不少心思,自從打定主意要給媽媽治病以後,他就開始跟妹妹顧箏一起做媽媽的工作。顧箏一開始不大信能治好媽媽的病:“哥,那個武醫生真的把裴瘋子治好了嗎?”
宗天一說:“這還有假,那天我在街上親眼看見裴瘋子穿得整整齊齊,在兩個幹部摸樣的人陪同下上了一輛小轎車,鎮上人說裴瘋子頭上的‘帽子’給摘掉了,這是他原來單位的領導接他回去重新上班呢。”
顧箏聽宗天一講着從鎮上聽來的傳聞,講得有鼻子有眼,終於信了。她說等媽媽病好了,我們陪媽媽一起去省城看外公外婆。宗天一說對呀,媽媽在東江大學讀過書,我們一起帶媽媽去東江大學看看,去看看外公外婆,還要帶媽媽去北京上海玩兒!顧箏說那要花很多錢呢。宗天一說我算了一下,我在磚瓦廠做臨時工掙的錢足夠啦!顧箏的眼光停在宗天一那張自信滿滿的臉上,說:“哥,你真行!”……
現在,宗天一站在武醫生對面,緊張地看着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他以前也曾不止一次見過武醫生,但那只是在鎮上偶爾遇見的,隔着一些距離,而此刻,武醫生近在咫尺,連他臉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發現,武醫生真的像傳說那樣,下巴沒有長鬍子,臉色紅潤,頭髮烏黑髮亮,像抹了油一樣,再加上他身上的黑白圖案的中式對褂,讓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到底多大年紀。
宗天一等了好幾分鐘,武醫生仍然垂着眼皮,雙手合十,一動不動。宗天一感到媽媽開始煩躁,想掙脫他的手站起來。他有點沉不住氣了,輕聲喊了聲:“武醫生……”
他的聲音剛出口,武醫生忽然豎起一隻手指,對他示意了一下,嘴裏吐出兩個字:“別出聲,讓我再看看。”
但宗天一分明看見他一直緊閉着雙目,不禁有些疑惑。
又過了一會兒,武醫生才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落到宗天一臉上,足足有一分鐘之久,才咕噥了一句:“你早就應該來了。”
這句話讓宗天一有些摸不着頭腦,他擔心對方誤會了,說:“武醫生,不是我看病,是我媽……”
武醫生擺了擺手,似乎他的解釋完全是多餘的,“都一樣,都一樣。她的病就是你的病,你的病就是她的病,都是前世的業報……”
宗天一聽了似懂非懂,他望着武醫生,生怕說錯話地小聲問道:“我媽的病……能治好嗎?”
武醫生像念經似的說:“你的病就是你父的病,你父的病就是你的病……”
聽到他嘴裏說出“你父”兩個字,宗天一心裏不由得一緊,好奇而緊張地問:“我爸爸……你曉得我爸?”
但武醫生沒回答,又垂下了眼皮,而且一隻手不停地撫摸着下巴。宗天一發現武醫生的手很白,很豐滿,像女人一樣。他聽鎮上人說,武醫生親自看病,收費比衛生院高好幾倍,莫非他擔心我出不起藥費?
“我有錢,只要治好我媽的病……”宗天一囁嚅了一句,“我在磚瓦廠上班呢!”
“你出去。”武醫生說。
“什……么?”宗天一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出去。”武醫生重複了一遍,才慢慢睜開眼睛。
宗天一不知所措,沒有動。他發現,武醫生的眼珠子往外凸得很厲害,看人時像聚光鏡一樣能找照進了人的心裏——那是一雙少見的“鷹眼”。
這時,一個戴太陽鏡的青年走進來,用命令的口氣說:“你聽見了嗎,武醫生要給病人診斷,讓你出去呢。”
宗天一曾聽說吳醫生給病人診斷時,不允許其他人在場的,於是,他鬆開按在媽媽肩膀上的手,往外面走,但媽媽像小孩子那樣使勁拽住他的胳膊,不肯鬆手,眼裏露出害怕的神情。宗天一想安慰媽媽幾句,但那個戴太陽鏡的青年不耐煩地扯了他一下,他只好掙脫媽媽的手,向診所門口走去。
宗天一剛走出診所,大門就在他身後啪的一聲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