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第4節:紅纓槍和龔校長
綉樓坐落在一片荒涼的園子裏,四周長滿了蒿草及野葡萄、酸棗樹,經常有野兔和刺蝟出沒,每年春天和夏天,院子裏雜花生樹,草長鶯飛,成群的蝴蝶、蜜蜂和蜻蜓飛來飛去,顯得十分熱鬧。園子與紫瓦屋隔着一堵佈滿青苔的圍牆,中間有一個月牙門,門是木板做的,因年深月久,在風雨剝蝕下早已腐爛不堪。小時候,宗天一經常同小夥伴們從月牙門鑽過去,在園子裏捉蜻蜓、躲迷藏,玩打仗的遊戲。宗天一還花五毛錢,專門到鎮上的鐵匠鋪打了一支紅纓槍,纏上紅布巾,自封兒童團長,率領幾個小夥伴,向被當作日本鬼子炮樓的綉樓發動進攻。綉樓實際上只有半邊,聽大人們說,另一邊是被日本人的迫擊炮轟塌的。剩下的這半邊堆滿了殘磚碎瓦,木質樓梯如同齏粉,腳一踏碎木屑四濺。宗天一和小夥伴們每次攻下綉樓后,都要以勝利者的姿態,在綉樓上撒一泡尿,時間一久,秀樓里充滿了刺鼻的尿騷氣。同白天的熱鬧相比,一到夜晚,園子裏就沉寂下來了,變得陰森森的,別說小孩,大人也很少進去。邳鎮上沒人不知道,明代宰相鄭居仁那個叫芸娘的小妾就是在綉樓里上吊自盡的。早年間,還有人在夜裏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在園子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放聲大笑,一會兒嚶嚶哭泣,據說那就是芸娘的鬼魂。但這也只是一種傳說,誰也沒有親眼見過。
上初中后,宗天一就很少進園子裏去過。但自從上次聽杜威講到“鬼”以後,他也想起了綉樓和芸娘的傳說。那天,他和妹妹顧箏好不容易把媽媽從綉樓里弄回家,整整一天,心裏都怔忡不寧,夜裏,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拿着紅櫻槍,帶領兩個小夥伴往綉樓上發起衝鋒,那兩個小夥伴是王成和巴東。他衝上綉樓,回頭一看,王成和巴東沒有跟上來,再轉過身,看見綉樓上有一個人,披頭散髮,長衣飄飄。宗天一緊握紅纓槍叫了一聲:“不許動,舉起手來!”那個人慢慢轉過身來,衣服濕漉漉的,還在往下淌水。他認出是媽媽……這當兒,宗天一醒了,發現自己渾身都被汗浸濕了。
那段日子,磚瓦廠開窯出磚,宗天一經常加班,每天很晚才回家,上班之前反覆叮囑妹妹,別讓媽媽再到綉樓上去。
已經放暑假了,顧箏在家除了做作業就是看小說。那些小說都是從媽媽的皮箱裏翻出來的。《悲慘世界》、《巴黎聖母院》、《呼嘯山莊》、《簡愛》、《安娜.卡列寧娜》、《飄》……顧箏越來越迷上這些外國小說了。每當她捧着小說看時,媽媽就坐在她身邊,拿着一把掉了幾根毛的鵝毛扇替她扇風,一邊扇,一邊哼着聽不清歌詞的歌兒,顯得特別安靜,一點也不像病人。顧箏想,媽媽也許真沒有病,哥哥壓根兒就不應該帶他去伯仲診所治病的……
天氣一熱,家裏就更少做飯了,一日三餐都吃食堂。但暑假期間小學校食堂關門,顧箏只好去街對面的中學食堂打飯。平時都是宗小天去食堂打飯,若是到磚瓦廠上班,這差事就交給顧箏了。中學食堂的伙食比小學食堂差遠了,做的菜難吃不說,價格卻比小學食堂平均高好幾分錢。以前去打飯,顧箏總是不敢點肉菜,但自從哥哥在磚瓦廠做臨時工后,就大不一樣了。“每餐要買肉菜,哥現在有的是錢呢!”哥哥把餐票塞到顧箏手裏時說,一副財大氣粗的口氣。這讓顧箏覺得,打飯是一件開心的事情。每到開飯時間,顧箏就拎着一個鋁製的飯盒,從家裏出來,準時出現在中學食堂。那個飯盒有三層,第一層裝飯,第二三層裝菜,足夠兩三個人吃一頓的。到中學食堂打飯的人很多,去的稍晚一點,便要排很長時間的隊。
那天中午,顧箏排了好一會兒隊才打到飯。回到家時,卻發現媽媽不見了。她剛才去食堂打飯時媽媽還在家裏的,一會兒的工夫咋就不見了呢?顧箏把飯盒放到桌子上,到外面轉了一圈,也沒看見媽媽的影子。再次回到家時,顧箏聽見她和媽媽住的卧室里傳來人的說話聲,不是平時媽媽的自言自語,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門虛掩着。顧箏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從門縫往裏看去,見一個男人正雙膝跪在媽媽面前說著什麼。那個男人背對着門,顧箏只能看到他的後背和有些禿頂的後腦勺,而媽媽捲縮在床邊,雙手絞在一起抱在胸前,臉上浮現出悚懼的表情……
顧箏認出,那個人是邳鎮中學的龔副校長。
龔副校長以前也住在邳鎮小學的教工宿舍樓里,跟紫瓦屋面對面。龔副校長調到邳鎮中學之前,是邳鎮小學的教務長,人很瘦,說話時聲音又尖又細,開會講話不用擴音器也讓人覺得刺耳;他從前總是穿一件中山裝,胸前口袋裏插一支鋼筆,調到中學當副校長以後,口袋裏的鋼筆就變成了兩支,再後來,中山裝改為西裝了;他上班時胳膊下總是夾一個公文包,走路時低着頭,皺着眉,像在思考什麼問題似的。龔副校長的老婆在小學食堂當炊事員,膀闊腰圓,綽號“大麵糰”,一袋麵粉輕輕一抓就能扛上肩,說話粗聲大嗓,總像在跟人吵架似的。實際上,龔副校長和他老婆經常在家裏打架,每次都要被老婆揍一頓,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挨過揍后,龔副校長就住在中學的辦公室,幾天不回家,直到他老婆三番五次去請才肯回來。
龔副校長的兒子叫龔小鵬,與顧箏是同班同學。龔小鵬跟他媽媽一樣胖,同學們背後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小麵糰”。“小麵糰”格外貪吃,口袋裏總是裝着一大堆零食,上課時嘴巴也像老鼠一樣咯嘣咯嘣嚼個不停。鄰座的同學煩死了,卻又不敢聲張。因為他跟他媽一樣力氣大,喜歡找人打架,看誰不順眼就要找人岔子。不過,“小麵糰”對顧箏倒挺友好的,從來不找她的岔子,還經常從口袋裏掏出好吃的東西往她手裏塞:“這是我媽從食堂里拿出來的,可好吃呢!”顧箏不接,他也不生氣,只咕噥一句:“咦,你這麼瘦,咋還不肯吃東西呢?”
龔副校長成為“龔校長”后,全家就搬到中學新修的宿舍樓,他老婆也調到中學食堂當炊事員了。除了在食堂打飯時經常見到龔校長的老婆,顧箏很少看見龔校長本人。如果不是今天突然在家裏撞見,顧箏幾乎都快忘記他的模樣了。整整一天,顧箏腦子裏都在琢磨龔校長當著媽媽說的那些話,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那些話實在過於費解了,尤其是龔校長跪在媽媽面前的那副古怪姿態,讓她驚訝不已。
晚上,哥哥宗天一從磚瓦廠加夜班回來,顧箏幾次三番都想把白天見到的那一幕告訴他,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從那時起,顧箏就處於一種惶恐不安的狀態,擔心龔校長什麼時候突然又出現在家裏。
那段日子,宗小天白天在磚瓦廠做工,有時太累了,晚上就在磚瓦廠同工人們擠一宿,即使回家,往往已經半夜了,沖完澡,便鑽進那個用板壁隔出來的小房間,扎到床上倒頭就睡,第二天不等天亮又去上班,也沒有察覺妹妹的情緒有什麼異常。
暑期即將過去的時候,宗天一在磚瓦廠連續一個月的加班終於結束了。下班之前,他到財務室領取了這個月的工資,厚厚一摞,揣在口袋裏,宗天一覺得特別充實。這段時間太忙,顧不上照顧家裏,他想犒勞一下媽媽和妹妹。回家時特意繞到供銷社餐館,買走了最後兩籠包子。
天還沒有剎黑,西邊天幕上還殘留着一抹殷紅的晚霞,空氣彷彿凝固了似的,沒有一絲風,街道兩邊被太陽暴晒了一天的香椿樹焉頭耷腦,一動不動。宗天一走進邳鎮小學大門時,見看門的雷大爺正在用一個塑料臉盆往地上洒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重的灰塵味兒。
宗天一快步往紫瓦屋走去。家裏的門敞開着,屋裏空無一人。正是食堂開飯的時辰,宗天一尋思妹妹多半去中學食堂打飯去了,他把那兩籠還散發著熱氣的包子放到桌子上,見卧房的門虛掩着,便叫了一聲“媽”,沒人答應,卻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
宗小天腦子裏咯噔了一下,緊走幾步跨到房門口,頓時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對於十五歲的宗天一來說,他已經不止一次在書中讀到過或夢見過這樣的場面。羞辱和憎惡使他覺得一股熱血往腦門上涌,他什麼也來不及想,就回頭跑進自己的小房間,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摸出一支卸掉了槍桿的紅纓槍。當他反身出來時,正好與從媽媽卧房裏倉皇跑出來的龔校長碰了個正着。他咬緊牙關,用盡全力,將手中的紅纓槍投出去。龔校長本能地往旁邊一躲,紅纓槍便從他的右眼扎了進去,濺起一股血漿……
這當兒,顧箏提着飯盒剛走到家門口,正好看見龔校長一隻手捂着右眼,鮮血如同噴泉似的往外涌,另一隻手扶着門框,嘴裏發出一陣凄厲的慘叫:“殺人啦,快救命啊!”
顧箏手裏的飯盒“當”地一聲掉到了地上。她朝屋裏一看,見哥哥宗天一拿着一把沒有槍桿的紅纓槍,槍尖還在往下滴血,急忙跑過去,一迭聲地叫道:“哥,哥……”
宗天一獃獃地站在那兒,像個木頭人一樣毫無反應。
一剎那,宗天一知道自己闖大禍了,他腦子裏閃過的唯一一個念頭就是逃。他把剛領回的工資塞到妹妹手裏,趁着混亂溜出了小學校園。
他一口氣跑到了磚瓦廠的集體宿舍。所謂集體宿舍,不過是一座用廢磚瓦搭建的工棚,住在裏面的都是跟他一樣在磚瓦廠做臨時工的大哥大叔,平時對他都很照顧,由於白天太累,此時都已早早地睡下了,見宗天一不聲不響地進來,以為他根本就沒回家,像以往那樣跟他們擠一晚,都沒有在意。
宗天一在一個值夜班沒回來的工友床上躺下了。但他毫無睡意,滿腦子都是那個不堪入目的場面,以及一隻汩汩冒血的眼睛,耳邊回蕩着龔校長的慘叫聲,那隻握過紅纓槍的手不停地哆嗦着。直到後半夜,他才迷糊了一會兒。
天剛蒙蒙亮,宗天一就被一陣急促的叫喊聲驚醒了,他睜開朦朧的眼睛,看見王成站在床邊,用力搖晃着他:“宗天一,你醒醒!”
宗天一渾身一激靈,睡意全消了,一骨碌爬起身。“啥……事?”
“還啥事呢,鎮上到處傳說你殺人了,派出所正在組織民兵捉拿你,還打電話問我爸,你是不是躲到磚瓦廠來了,正好被我聽見……”由於緊張,王成說話結結巴巴,“快,進山去躲一躲吧!”
宗天一沒想到王成這樣仗義,心裏一熱,顧不上說什麼,一咬牙,跑出了工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