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弛禁之議—激化
“皇上,臣以為許太常方才所言‘辦不動’,不僅不是他弛禁的理由,更是在包庇府縣奸吏,縱容直省那些因循苟且的督撫守令!”這時又有一人出班奏道,乃是江南道御史袁玉麟,只聽他向道光上言道:“皇上有敬天愛民之德,可是為何如今天下之間,對朝廷依然多有怨言,不就是因為官吏因循,不肯認真辦事嗎?可每次百姓士人問起那些因循之輩,他們的回答就只有三個字:辦不動!那許太常,您所言辦不動,究竟是真辦不動,還是在為那些直省的庸劣之輩找借口?!更何況臣認為,鴉片弛禁,是朝廷自惑是非之舉,其弊有三,鴉片之禁乃是祖宗舊制,皇上毫無道理便即更改舊制,是在告訴天下,祖宗之法,沒有任何理由就可以隨意變更,此弊一也。弛禁小民而嚴禁官兵,是半禁半馳,一法兩用,如此,朝廷又如何向天下人做出表率?此弊二也,國家徵收錢糧、關稅、鹽課,是因為如此諸端,千百年來皆當徵稅,鴉片徵稅,道理何在?告訴天下百姓,朝廷可以毫無緣由的開徵賦稅嗎?其弊三也。還有,許太常,方才許御史的問題您還沒回答呢,若是鴉片果然弛禁,洋人執意以現銀換鴉片,你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應對?!”
“若是洋人執意以銀易貨,也不是沒有辦法。弛禁之後,請皇上准各地百姓自行栽種罌粟、煉製鴉片,若是國內鴉片充足,那海內百姓,自然不會再去吸食洋人的鴉片,洋人鴉片賣不出去,或許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們就不會再賣鴉片了。”許乃濟向道光言道,只是他此言一出,也是全場大嘩,許多卿貳重臣,紛紛聞之變色,即便是百官中立於最前列的阮元,心中也是一驚。如果許乃濟弛禁之言果然得到施行,那就意味着,不僅自己在廣州厲行禁煙之舉徹底成為了無用功,就連自己在雲南查禁罌粟的努力,也將一夜之間付諸東流,這樣的結果,自己又如何能夠認同?
果然,前排朝臣尚未出言,袁玉麟便即向道光言道:“皇上,許太常之言,臣以為乃是根絕天朝元氣之舉,絕不可行!皇上,百姓從來皆有逐利之心,若是果然連栽種罌粟都可以不加禁止,那百姓會怎麼做?同一畝地,栽種罌粟的收入遠高於米麥,那百姓只會把原先耕種米麥之地,悉數改為種植罌粟之場!如今生齒日繁,百姓困於生計者本就不少,若是再有許多百姓連糧食都不願意種了,那十年、二十年後的糧價,要高到何等地步?!到時候,只怕百姓交困之下,便會揭竿而起,屆時國朝將再無寧日!是以對罌粟栽種,若是不加嚴禁,便是自絕國本!更何況,若是越來越多的百姓吸食鴉片,那隻怕官員兵丁之中,吸食之人也會越來越多,到那個時候,許太常以為還能禁絕官兵士子吸煙嗎?那個時候,許太常是不是又要說,禁止官兵士子吸食鴉片這件事,朝廷辦不動了,所以他們的禁令,也要一併廢了呢?還有,若是果真依你許太常之言開禁,那一旦這些問題都解決不了,皇上又想重申舊日禁令,那皇上,各位大人,你們覺得到了那個時候,重走回頭路,還來得及嗎?已經不可能了!許太常,若是弛禁之後,天下疲弊日甚一日,你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嗎?你敢在這裏就立下保證,弛禁之後,果然就是利大於弊嗎?!”
“皇上,臣以為許太常所言弛禁之言,究其根本,乃是亡國之論,絕不可行!”鴻臚寺卿黃爵滋也出班言道:“海外諸國,有受鴉片之害者,有不受鴉片之害者,其興亡大端,一目了然。南洋之中,有一國名為咬留巴,該國之人,原本與世無爭,可西洋紅毛人來了咬留巴之後,便勸誘他們吸食鴉片,咬留巴人不知有異,便即吸食,結果二十年後,百姓盡數廢弛,再無一戰之力,紅毛人當即發兵,旬日間便將咬留巴滅國,由此可見,鴉片泛濫,最終的結果就是亡國!但海外的日本國,臣聽聞至今未受鴉片之害,此事也不難解,天朝鴉片大多來自英吉利,而日本從來就不許英吉利商人前往日本貿易!此外,雖偶有西洋人可以前往日本,日本也只讓他們居住在長崎一港,不得隨意進入內地,西洋人下船之後,就必須踩踏長崎港口的十字架,以示前來絕無傳教之意。日本奉行此法百年,從無鴉片之禍,如此說來,朝廷應該怎麼做,難道各位大人還不清楚嗎?皇上,臣斗膽進言,此後對於英吉利,朝廷應當明示禁煙之令,不許英吉利再有走私鴉片的船隻進入南海,若是英吉利不遵天朝令旨,那就是他們自取其咎,應當斷絕一切同英吉利的貿易往來,徹底將他們逐出天朝!而許太常所言弛禁之法,臣以為,只會讓咬留巴亡國之禍,重現於我大清朝啊!”
黃爵滋所言咬留巴,一名噶喇巴,從彼時地理圖冊來看,指的是清中葉就已經被荷蘭佔據的印度尼西亞爪哇島。其實鴉片在清朝泛濫之前,爪哇就已經成了荷蘭的殖民地,與販賣鴉片似乎關係不大。但道光中葉,許多言事之人對鴉片泛濫憤恨不已,為了勸道光厲行禁煙,他們寧願相信“咬留巴鴉片亡國”的故事真實存在,所以久而久之,這個故事竟然成了京城內外士子中一個最為常見的反面典型。一時間群臣聽到鴉片亡國之事,也是議論不止,緊接着,便有越來越多支持黃爵滋的言官,開始出班奏對:
“皇上,臣以為許太常之議絕不可行,所謂利不百,不變法,許太常之言,大多是一廂情願之辭,未必便能實收其利,而弛禁之害,卻是顯而易見,這樣的變革之議,臣不敢認同。”另一位言官陳慶鏞也上言道。
“皇上,許太常之言,說白了就是在包庇那些因循無為的貪官庸吏,在包庇那些縱容鴉片流入中原的奸商!”御史朱琦也上奏道光道:“鴉片之所以難禁,臣以為無非兩件事,如今法度,臣看來仍是在寬縱那些走私鴉片之人,而天下直省,尤其是兩廣沒有能臣,不能使法度雷厲風行。奸民眼看違法懲處不多,各府縣吏員執法也不過應聲依違,他們怎麼會產生畏懼之心?更兼鴉片乃是巨利,他們自然會鋌而走險,許太常不思治本之策,卻反而聲稱弛禁有利,在上,視朝廷綱紀、天朝威儀為無物,在下,實為不恤百姓,唯求一己私利之法,如此弛禁之言,臣以為絕不可行!”
“皇上,臣聽聞如今天下,一年外流的白銀,有一千萬兩之多,就算按照許太常的說法,收取鴉片稅,那又能收得多少?少說一年下來,不還是會有六七百萬兩白銀流失嗎?那許太常進言弛禁,又能有什麼用呢?”給事中常大淳向道光言道。
“各位大人,若是弛禁之法不能行,那如今應對鴉片,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呢?”許乃濟眼看這時朝堂之上,幾乎所有站出來進言之人,都無一例外的選擇了反對弛禁,反倒是支持自己之人,竟然一個都沒有,心中不覺失望。但即便如此,許乃濟卻還是力持己見,向朱琦問道:“朱御史,按你之言,禁煙之事,只要把章程改得再嚴一些,換個雷厲風行的兩廣總督,這治本之側,便即成了是嗎?那我也想問朱御史一句,這二十年來,禁煙章程改了多少次,處絞的標準一再降低,可實際情況呢?有用嗎?若是嚴刑峻法便即有用,那這二十年鴉片就算不能根絕,至少那些人也應該有所收斂才是,怎麼會變成如今愈演愈烈之狀呢?若是詳論兩廣總督人選,那這二十年來,除了罷官遣戍的李鴻賓,朝廷用的哪一位兩廣總督,不是有為能臣呢?如今這個樣子,不正好說明,以前的禁煙之法,其實……其實根本就沒有作用嗎?”
這些問題均是由朱琦提出,是以許乃濟問話之時,就只問到了朱琦一人。可朱琦平日在都察院立身甚正,從來剛直敢言,受人敬仰,許乃濟這一問,一眾御史登時大怒,顯然這時許乃濟質疑朱琦之言,已經形成了對整個都察院的挑戰:
“許太常,你簡直一派胡言,如今的兩廣總督鄧廷楨,對禁煙之事模稜兩可,這件事眾所周知!請皇上以辦事不力之名,罷黜鄧廷楨兩廣總督之職,另擇能臣前往赴任!”
“許太常,朝廷法度森嚴,乃是天經地義之舉,怎麼到了你口中,如今的禁煙章程,就成了無用之物了?你所言弛禁,才是在敗壞朝廷綱紀,天朝顏面,都被你這無恥之言給丟盡了!”
“許乃濟!我聽說廣州有些十三行的行商,背地裏做得就是走私鴉片的勾當,如今你竟然上言弛禁,你是不是跟他們有所勾結?你是不是收了行商的賄賂?!皇上,臣請求查抄許乃濟家產,若是他果然和行商有賄賂往來,那臣再請皇上革除許乃濟太常寺卿之職,嚴加法辦!”
“皇上,太常寺乃國朝禮儀體制之所在,如今許乃濟公然敗壞朝廷綱紀,視章程法度如無物,他如何還能再擔任這個太常寺卿?請皇上議處許乃濟之罪,革除他太常寺一切職分!”
一時之間,朝堂氣氛大變,原本朱嶟、許球諸人上言,不過是議論禁煙利弊,商議弛禁與否,可到了這時,越來越多的御史所言,竟已開始質疑許乃濟本人人品。而滿朝官員,此時仍是並無一人認同弛禁之語,許乃濟心中既是絕望,又是擔憂,也只好向道光再次下拜道:“皇上,臣弛禁之言,全然出於肺腑,或有謀划不周之處,卻也是臣一時糊塗,臣並無私心,也是真心為了大清的未來上疏進言啊?皇上,各位御史之言,雖是正義凜然,可這二十年來,禁煙之法,不就正如各位御史所言嗎?法度一再從嚴,皇上又一向慎擇督撫,各位御史今日之言,不就是我們二十年來一直在做的事嗎?可如今的結果,不還是……還是辦不成嗎?”
一邊說著,許乃濟的目光卻也移向了朝臣班首之位,只因這時漢臣文官之首,正是阮元。先前潘世恩因阮元入仕早於自己之故,上言此次議事之時,漢文官班首之位自己可以讓給阮元,而道光聽聞之後,也同意了這個建議。可阮元之意先前也早已言明,他並不支持自己弛禁之法,這一次,阮元又如何能夠幫助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