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入城
六月十二,燕軍圍金陵。
燕軍的大營已經扎在了金陵城外的龍江驛,歷經千辛萬苦終於看見了這座大明京城的燕軍將士們個個士氣高漲,無數光着脊樑的士卒在烈日下忙碌着,用城外還剩餘的房梁木材打造着攻城器械,陽光落在他們黝黑的皮膚上,汗水閃閃發光。
燕字大旗隨風招展,城牆上的金陵守軍惶恐不安地看着金陵城外連綿的營帳,卻沒有任何將領或者士卒有趁燕軍立足未穩時出城突擊一番的勇氣,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燕軍發起進攻的那一刻。
一身黑色鎧甲的朱棣正帶着顧懷巡視城下的陣地,他每到一處,都會響起士卒們的歡呼聲,奔襲千里敵境,越過長江天塹,這一刻終於到了金陵城下,已經沒有人懷疑朱棣會帶他們打進金陵,然後完成那史無前例的壯舉。
以一地戰一國。大一統王朝,以藩王之身,起兵功成!
當然,除了將士們都興奮莫名,朱棣本人也是感慨萬千,他看着雄偉的金陵帝都,看着東面的鐘山,看着金川門下的大江,看着東南角那一片皇城壯麗的亭台內閣,想起這四年靖難,百戰沙場的艱難過程,想起北平城下的飛雪、白溝河畔的明月、德州城下的追擊、濟南城前的慘烈、東昌城前的慘敗、千里敵境的奔襲...四年了,多少次親臨前線,多少次險死還生,從朝廷的步步緊逼到如今的勝券在握,他經歷了多少,才換來如今這一刻?
八十萬大軍沒有擋住他,長江天塹也沒有擋住他,就算這金陵帝都城高牆厚,難道就能擋住他前進的步伐么?
他看向同樣在眺望金陵的顧懷:「有把握?」
「金陵已經守不住了,」顧懷輕輕點頭,「事到如今,王公將相、販夫走卒,都不會相信金陵還能守住,人心散落是很快的事情,城牆再高,也得有人來守,有之前的安排,再加上現在城內已經無人想戰,就算能守得了一天兩天,遲早也會出問題。」
江風吹得他的頭髮飄揚起來:「更何況...現在會有人比咱們更急着讓燕軍進城。」
見顧懷如此有信心,朱棣點了點頭,放心不少,他並不蠢,敢於千里突襲率兵圍城,自然是有破城的把握。
他轉身繼續巡視陣地,身上的披風獵獵作響:「傳令,埋鍋造飯,午時三刻,攻城!」
金陵城裏的將領有很多,包括號稱最擅守城的耿炳文也還在家裏養老,但燕軍兵臨城下,這些武將朱允炆卻是不敢用了。
自打燕軍開始南下,武將望風而降的現象實在太過普遍,揚州這種要命地方甚至都沒人願意守,除了一個盛庸,基本沒看到誰真的站出來盡心竭力地對抗燕王,朱允炆實在不敢將身家性命賭在這些被他拋棄的武將身上,所以在決定守城之後,被他派去防守外城十三城門的,多是文官。
但文官多半是不知兵的,鐵鉉那樣的人才終究還是少,大部分文官讀書做官一流,但讓他們去打仗,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景象能嚇得他們沒法動彈,無奈之下朱允炆只得讓勛戚和皇室也去和那些文官搭檔,防守城門。
勛戚嘛,大明開***功封爵,這些勛戚都是將門之後,比如魏國公徐輝祖,就被派去總領守城大局,親臨城牆,而曹國公李景隆雖然之前打了敗仗,但眼下實在是無人可用,乾脆也被派去守金川門,而相比之下皇室藩王被派來守城就尤其有些搞笑了,朱允炆是不是忘了今日這一切都是削藩削出來的?
被派到金川門的是谷王朱穗,這人是個老實人,當初朱棣在北平起兵,他的封地是宣府,可他一沒有選擇和朱棣一起造反,二沒有帶兵去鎮壓朱棣,反而帶着全家老小繞道海路跑來金陵當了階下囚,實在讓人感嘆。中文網
早早趕到金川門的李景隆觀察了好一陣守城情形,見士卒個個面有憂色惶恐不安,不由心生快意,而被派來一同防守城門的文官還在那指手畫腳,什麼這排拒馬擺得太前,那支箭兵靠得太后,一看就是全然不懂戰陣廝殺的,李景隆放心下來,暗道只要解決了這文官還有那谷王朱穗,這開門大事就算是穩了。
可他不知道隨後趕到的谷王朱穗想法其實也和他差不多,自從前日跑去議和,見過了朱棣,朱穗知道四皇兄對自己從宣府逃回金陵的舉動並無芥蒂的時候,那心頭的天平就不可避免地往朱棣那邊傾斜了,要知道他當初逃難來金陵只是覺得朱棣沒有可能成功而已,誰知朱棣居然真的打到了金陵城下,此時難道還要逆大勢去保那個要削藩的皇帝侄兒?沒這樣的道理。
金陵城有內城外城,如今勛戚宗室和文官守的是外城,畢竟外城一破,內城幾乎不可能堅守下去,而外城也有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難民數量實在太多,多得比濟南還要誇張。
藉著議和的這幾天,練子寧的提議得到了推行,周遭府縣的百姓都被遷進了金陵城,能帶走一切都要帶進城,照理說對於這些難民,官府應該劃地安置、供應糧食、組織糾察,就像當初在濟南鐵鉉做的一樣,一來防止過多的難民把城池弄得混亂不堪,二來必要時他們也可以成為上城牆守城的助力,可現在的金陵...根本沒人管這些。
僅僅只是圍城,各種行政設施好像就已經癱瘓了,皇帝在忙着和大臣商量守城,基層官員和小吏們就窩在家裏看情況,等着天下易主的那一刻,而大部分高級官員們則是眾生百態,有的在家裏聚集好友,議論着城守下來該如何,城守不下來又該如何,都是在憂心着自己的前程,說白了就是一旦城破,該怎麼投降以得到新主的青睞,而有些受過建文帝賞識,比較死腦筋的,已經在暗自垂淚考慮着城破之後以身殉國的,整個金陵都是一片亂象,氣氛古怪至極,燕王還沒進城,所有人卻都在考慮着燕王進城后的事情了。
也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金川門三個守門的文官、勛戚、藩王,各懷心思,好一頓忙碌,等到過了正午,平地里一聲炮響,高大城牆外響起了連綿的喊殺聲,幾人就知道燕軍攻城已經開始了。
金陵不比濟南,城牆實在太高太厚,所以燕軍攻城並沒有像以往一樣以先登城牆開闢陣地為重,反而是集中了攻城器械攻打城門,城上箭雨落下,對第一波衝到城門前的燕軍造成殺傷,隨即各處城門就響起了激烈的撞門聲,金川門作為南門,自然也是受攻擊較為激烈的地方,那之前還侃侃而談氣度非凡的文官一見城外燕軍的擂木石破天驚般撞上城門,連帶着整個城牆彷彿都抖了起來,不由駭得面無人色獃滯原地,而谷王朱穗則是袖着兩隻手看戲,眼看守城士卒通過城門上的小洞射箭,卻被燕軍扔進來的手雷炸得人仰馬翻,他雙眼一亮知道時機到了,便準備喝令幾個親衛控制李景隆奪取城門。
誰知道話還沒出口,那邊的李景隆一個箭步衝到那文官身邊,乾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然後喝令手下逼退其他士卒,開城門迎燕軍入城,行雲流水的一套操作之後,他提着長劍奔着朱穗就來了,當然,要像弄死那文官一樣弄死朱穗,他是萬萬不敢的,只需要控制住朱穗...
可他沒想到朱穗不僅沒有驚慌,反而大喜過望,原本還在袖手看戲,此刻反手抽出長劍,一劍砍翻彎弓搭箭的守城士卒,疾聲高呼:「開城門,迎燕王!」
李景隆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他停下腳步,一時不知該怎麼反應。
確認過眼神,居然是自己人?
「城破啦,城破啦,燕軍進城了!」
金陵外城,百姓們驚慌地滿街奔走,他們身後是密密麻麻的大隊鐵騎,馬蹄踩在街面上聲音清脆,馬上的燕軍士卒高舉「燕」字大旗,卻看也沒看這些亡命奔逃的百姓一眼,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
那些一開始還驚慌失措的百姓們跑到街道一邊的滴水檐下站着,看着洪水一般成群結隊的燕軍從街道上疾馳而過,卻對周邊百姓秋毫無犯,他們這才想明白一件事情,燕軍進城...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金川門開門投降后,立刻成了燕軍的突破口,朱棣果斷下令收攏兵力由金川門突入城池,和從各個地方趕來的守軍展開廝殺,消息傳出后,還在城牆上苦苦守城的徐輝祖登時如五雷轟頂,也來不及再管城牆了,匆匆領兵下了城樓直奔金川門,卻在半路遇上了帶兵趕來的丘福,原來燕軍進城后,朱棣知道大局已定,便傳下軍令,讓燕軍撇開內城不管,先行控制外城城門,只要整個外城盡在掌握,什麼事情都可以慢慢來。
丘福作為先鋒,沖得自然遠了些,卻正好撞見帶兵來援的徐輝祖,兩軍正面對撞,失去戰意的守軍很快潰敗,只剩徐輝祖帶着親兵苦苦支撐,徐輝祖身下戰馬被燕軍士卒刺死,他就換馬再戰,丘福見他驍勇,挺身上前與他廝殺,還未分出勝負,四下里徐輝祖的親兵已經被燕軍士卒殺得節節敗退,一直被逼進了神策門,滿身血跡的徐輝祖看着門外燕軍縱橫,來去如風,那些原本該守城死戰的士卒卻被追得四散奔逃,知道大勢已去,只能黯然一嘆,撥馬便走。
丘福見他退卻,也不去追,只是嘿嘿一笑,自去接管城門去了。
狼狽不堪的徐輝祖一路回了中山王府,一路上嘈雜紛亂,儘是知道燕軍入城后惶恐不安的百姓,徐輝祖沒有多看他們一眼,進了中山王府後,早已提心弔膽的親眷迎了上來,徐輝祖面沉如水,根本不理家眷的問候,只是直奔祠堂,在亡父徐達的靈前取下太祖御賜的丹書鐵券塞入懷中,神情複雜至極。
他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麼,最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雙膝一軟,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