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曉萱 （十二）

曉萱凝視着車窗外，仔細看着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青山市。青山是曉萱的故鄉，她出生在距青山近百公里的一個偏遠鄉鎮。

這是她離開這個城市九年後第一次回到這裏，這個城市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很多她原本熟悉的地方都快變得不認識了。

這裏的街道比以前擴寬了不少，道路兩旁的行道樹都由原來茂盛的小葉榕換成了粗壯的銀杏樹。眼下正是初冬時節，銀杏葉黃的季節，筆直的街道變身成了一條條金色的錦帶鑲嵌在錦繡大地上，光彩耀目。一陣輕風吹過，金黃的銀杏葉猶如一片片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金扇子一樣在空中飛舞，亦如無數天女在風中翩翩起舞，讓人目不暇接、心曠神怡。輕風過後，銀杏葉紛紛飄落在地上，把行人路鋪得滿滿當當的，就像剛換上黃色絨毛地毯似的，悉心迎候貴賓的到來。

九年了，整整九年了，這個讓她魂牽夢繞的城市，留下了她太多的回憶、歡笑和淚水。今天，她終於鼓足勇氣又踏上了這塊熾熱的土地，為了撿拾已逝去了的少女記憶，那如花似夢的短暫時光。曉萱的雙眼濕潤了，她噙着眼淚咽下這苦澀的人生初體驗。

自從汽車駛入青山地界后，曉萱的思緒就回到了從前，她回想着離開這裏之前的點點滴滴。看着雙眼注視窗外而陷入沉思的曉萱，小雪和李四都沉默不語，他們不忍心打斷她的回想。頃刻間，車裏的歡歌笑語和曉萱、小雪一路的歌聲也隨之風吹雲散了。

幾天前，曉萱不知何故，竟一時興起，想回青山看看，遂邀約小雪一同前往。徵得小雪同意后，她又把這一打算告知了李四，她想讓他陪她們一塊前去。李四正求之不得，欣然答應。

今天一大早，李四就從c城驅車趕到羊街，接上曉萱和小雪后，又馬不停蹄地從羊街出發到青山。

羊街到青山近兩百公里，至今沒有通高速，走省道和縣道，要翻越連綿起伏的群山。高山、密林、峽谷、深澗、絕壁、陡坡、雲海、濃霧……一路相伴，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李四絲毫不敢大意，他全神貫注地謹慎駕駛着小汽車。而曉萱和小雪則是一路歡歌，十分投入，自是歡喜若狂。

曉萱早在出發前，就聯繫了幾個多年不見的姐妹，約她們晚上一起聚聚。所以，這天晚上，她們為了迎接他們的到來，特地安排了一場歡迎晚宴，在青山市區一高檔飯店。曉萱被寵若驚，感動之情流於言表。更令她深感意外的是，曾經和她一起混跡於江湖的那些兄弟姐妹們，除了死了的和還在監獄裏的那幾個外，其他的全都來了。

大家圍坐在一個豪華包房巨大的圓桌前，曉萱和他們頻頻舉杯互致問候，或彼此祝福，或表達謝意。在這把酒言歡之際，他們還互訴衷腸，訴說著彼此的思念之情，敘說著各自的境況。

曉萱和他們時而大聲吆喝着猜拳行酒令，時而勾肩搭背稱兄道弟，時而竊竊私語說著秘而不宣的秘密，時而又獨坐一旁喝悶酒、抽悶煙……李四久經商場，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這樣的場合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就是家常便飯而已，只管舉杯應酬就是。交杯換盞間，李四和這些人不一會就打成了一片，同樣摟肩搭背，和他們稱兄道弟。當然這也仰仗曉萱在向大家介紹他時，怡悅地說：“這是我男朋友李四！”

在晚宴上，李四方得知，今天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日子——曉萱就是在九年前的這天晚上連夜逃離青山的，今天也是她的二十六歲生日。

九年前，就是在這幫兄弟姐妹和她一起在夜市慶祝生日時，與另一幫人起了爭執而引發了群毆。

根據他們此時的描述，情形應該是這樣的——當時，他們正在高聲吆喝着喝酒作樂，鄰座有人讓他們小聲些，曉萱他們認為對方這是誠心找茬，遂張口大罵。對方也不是吃素的，繼而破口回罵。爭吵時，曉萱懶得多費口舌，順手操起一旁的四方木凳，朝對方一人的腦袋用力砸去。那人慘叫一聲后，當即就像死豬一樣倒在了血泊之中。

今天是曉萱的生日，他事前並不知情，什麼禮物也沒有為她準備，這似乎極為不妥。想到這，李四美團搜索附近的鮮花店后，匆忙訂了一束妖嬈的藍玫瑰，請店家儘快送到飯店來。緊接着，他又在美團上訂了一個夢幻浪漫的粉色三層生日蛋糕。

李四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於是提議由他做東，請大夥移步去ktv唱歌，給曉萱開個生日party。他想藉此，以彌補他內心的愧疚——沒有為曉萱準備一份拿得出手的生日禮物而不安。

為了給曉萱撐足面子，李四在青山最高檔的一家商務會所里訂了一個豪華大包，足夠容納下四五十人。進入包房，曉萱隨即脫去風衣和外套，高高挽起打底衫袖子，帶頭在裏面盡情狂歡，唱歌、跳舞、舉瓶豪飲、吞雲吐霧……而無所顧忌。

曉萱對小雪耳語：“這家會所有很多少爺，帥得很。”

小雪笑問：“你來過？”

曉萱示意她不要聲張，詭秘笑說：“就不告訴你！”

這晚，李四和曉萱睡在了一起，併發生了第一次關係。

第二天，即是“天貓雙十一”，又稱“光棍節”。

半個月前的一天下午，李四送曉萱回羊街，從c城。

這一次，曉萱從西安出差回來，李四特意去機場接她，然後又專程送她回羊街。去的時候，也是他去羊街接的她，也是他送她去的機場。李四的這一做法，讓曉萱很是感動。

李四本不想讓她剛到c城就回去，他想讓曉萱在c城停留一晚，到他家看看，第二天再送她回去。

曉萱堅持己見，非要當天回去，她推脫說店裏忙不過來，要回去幫忙。后見李四不是很情願，她又借故說家裏的兩個小孩沒人管，她實在放心不下，得趕回去看看。李四拗不過她，這才不得不送她回去。

當曉萱下了飛機，走出到達大廳時，她遠遠的就看見李四捧着一束鮮花在人群中四處尋找她的倩影。她喜洋洋地朝他快步走去，滿面嬌嫵地看着他笑說：“怎麼還帶花來？”

李四笑說：“鮮花贈美人，是為一絕。”

曉萱微微一笑，接過鮮花，十分自然地把行李箱遞給了李四，然後像柔情蜜意的愛侶一樣挽着他的手臂緩步走向停車場。

坐在車上，曉萱看着c城瓦藍的天，感嘆說：“還是c城好，氣候宜人，空氣清新。我在西安這幾天，都是霧茫茫的，見不到一點太陽，空氣刺鼻，讓我難受死了，嗓子干癢咳嗽。回到c城，一下飛機，看到這藍藍的天空中太陽高照，我就心情大好，嗓子也無緣無故的好了。”

李四接話說：“那是自然，我們c城沒有霧霾，有的只是藍天、白雲和暖陽。”

一路上，他倆總有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中，他們已抵達羊街。此時，已是黃昏。

黑夜將至，小鎮華燈初上。街上的行人匆匆歸家，家裏明亮的燈光和熱氣騰騰的飯菜正等待着他們歸家的步伐。

李四看着這冷冷清清的街道，心中莫名傷感。他看了一眼曉萱，故意提醒她說：“馬上就到你們店裏了。”

曉萱低聲垂問：“今天晚上還回去嗎？”

李四說：“一會看吧。”

曉萱問：“要不你今晚住縣城？”

李四答：“到時候看。”

曉萱又問：“那你吃飯怎麼辦？”

李四頗感驚訝，忙問：“你不和我一起吃？”

曉萱忐忑說：“我出去五天了，放心不下孩子，要回去把孩子接來。”

李四很是不解地問：“難道吃了飯再去接不行嗎？或者，你把孩子接來和我們一起吃？”

曉萱目光遊離，隱約其辭說：“不了，他奶奶催得緊，得趕快去接回來。”接着她又說：“今天辛苦你了，也很對不住你。你這麼大老遠地送我回來，還不請你吃頓飯，我很內疚。”

李四聽她這麼一說，心裏很不痛快，但他還是裝着像沒事人一樣豁達地說：“吃飯是小事，既然這樣，你就趕快去接孩子，接到孩子后你也早點吃飯。”

曉萱難過地說：“你也是。”

不一會，車子在曉萱她們店門口停了下來。李四下車把她的行李提下來的同時，還遞給了她一個袋子，說是送她的一份小禮物。

同曉萱辭別後，李四就像頭拉犁的水牛，頭也不回地走了。

曉萱知道李四準是生氣了，雖然他不說，但看看他那張豬肝色的臉，她就什麼都知道了。看着像疾風一樣遠去的李四，她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樣難受。

曉萱有苦難言，她出差這段時間，兩個孩子都送去她前夫家讓老人幫忙照看。作為一個母親，幾天不見孩子，她心裏自是十分挂念，畢竟孩子都還小，尤其是她兒子——還不到兩歲。老人幫忙帶孩子，雖沒有什麼怨言，也盡心儘力，但畢竟還是讓她放心不下。兒子不是穿多了，就是穿少了。不是吃撐了，就是餓着了。兩個孩子三天兩頭的生病，不是這個發燒，就是那個感冒，讓她頭疼不已。

但這確實不是今天她非要急於回去接孩子的理由，她都出去這麼多天了，也不在乎多這麼一天兩天。她不便對李四明說的是，這幾天丁有望回來了，見他把孩子丟在家裏，就一天到晚的給她發信息、打電話，攪得她心神不安。當他得知曉萱今天回來的消息后，非逼着她今天晚上必須把孩子接走。回來的路上，他不僅給她發了若干條信息，還打了幾個電話追問。她不想讓李四知道這些事，她擔心如果她和李四一起吃飯，萬一被他知道了的話，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大的麻煩來！她不想把李四捲入她和丁有望這是非圈。所以，她才下狠心讓李四餓着肚皮離開。

李四剛走，她又懊悔不已，覺得自己為什麼要怕？為什麼不把李四留下，讓他吃了飯再走？

曉萱的這一做法，讓李四實在是一時難以接受，他甚至覺得她不可理喻——這不是明擺着的過河拆橋嗎？哪有請人幫忙，而不說一聲好的？

至於曉萱在路上接的那幾個電話，李四倒是沒有在意。此時，他壓根就沒有往丁有望身上想。他想的很簡單，大家既然都離婚了，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再聯繫！又何必拖泥帶水、藕斷絲長？但他忽視了一點，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他這樣想。

李四離開羊街時，天已完全黑了。

來的時候，小鎮的天和c城的天還是一樣的。可現在，雖然還能看到明朗的夜空中星星依稀可見，但卻從縣城方向刮來陣陣大風。與此同時，從遠在天邊的大山頂上飛速飄來一朵巨大無比的黑雲。這黑雲越來越大，越來越厚，不一會兒天空中就黑雲密佈。狂風呼嘯着吹過山谷，在空中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如鬼哭神嚎般，讓人毛骨悚然。李四開着汽車，迎着狂風朝縣城疾馳，他想在暴風雨來臨之前趕到縣城。

狂風翻滾着黑雲，一會把它們一把撕開，一會又把它們拚命揉在一起，一會將它們無情推開，一會又讓它們猛烈相撞。黑雲哪經得起它這般折騰？瞬間就電閃雷鳴。雷公電母輪番施法后，暴雨如約而至，它們從天而降，像群無所畏懼的勇士，前赴後繼地砸向廣袤無垠的大地。豌豆大的雨點瘋狂地打在車身上，噼里啪啦作響，讓李四不寒而慄。

暴雨來臨前，曉萱已經把孩子接到了店裏。安頓好孩子后，她趕快給李四打電話，想問問他到哪裏了。她連續打了幾個，李四都沒有接，她心急如焚、心神不定。

像今天這樣的暴風雨，往往是來的快，下得猛，但停的也快。大雨下了約二十分鐘后，就戛然停了。大雨過後，風停了，雲也散了，星星又露出了一個個可愛的小腦袋，淘氣地眨巴着眼。

李四是雨快停的時候到達縣城的。從羊街到縣城約30公里，開車要三四十分鐘。

李四到達縣城后，才給曉萱回了電話，這時距她最後一個來電已過去了一刻鐘。她打來電話時，李四故意不接，他就是要向她傳遞不滿的信號。

電話里，曉萱得知李四安全到達縣城后，懸着的那顆心才落了下來。他們通話時，曉萱決定馬上趕到縣城去找李四，她讓他等她一起吃夜宵。她之所以會臨時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她聽李四說他想連夜返回c城后，她非常不安，十分擔心他的安全——她害怕他孤行己見，決然不顧舟車勞頓，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

小雪開車將曉萱送到縣城找到李四后，便借故離開了，她謊稱有事要辦，讓曉萱忙完了再給她打電話，她再來接她。最後，她悄悄對曉萱耳語說：“不回去的話，你發微信告知我一聲。”曉萱笑罵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滾一邊去。”

李四和曉萱吃過夜宵后，他們又相約去ktv唱歌、喝酒，偌大的包房裏就只有他倆。他們要了兩支紅酒，邊唱邊飲，好不愜意。

凌晨剛過，曉萱讓李四在附近找個酒店住下，而她還要回羊街去。李四不樂意了，想讓她留下來陪他，說明天一早他送她回去。

曉萱拒絕道：“兩個孩子還在店裏，店裏的女孩幫忙照看着，不回去肯定不行。”李四聽后也不好強留，於是起身準備一同離去。趁他猝不及防時，曉萱一下子將他撲倒在了沙發上，比只迅猛的白腹山雕還快。緊接着，整個人又像餓狼似的壓在他身上，然後伸出兩隻手摟住他脖子，猛地一口親了上去。四片撲哧撲哧冒着熱氣的嘴唇，瞬間就像膠一樣牢牢粘在了一起。

數分鐘后，曉萱好不容易才從李四懷裏掙脫出來，紅着臉整理好衣服后依依不捨說：“我真要走了，小雪已經到樓下等我好大一會了。”

即將離開包房時，她又轉過身來，送上深情一吻。

那一夜，李四孤身一人躺在酒店潔白的床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他沒想到他和曉萱會這麼快就墜入了愛河，這讓他多少有點措手不及。

那一夜，曉萱回到住處時，丁有望正像條熏臭的死魚，躺在沙發上鼾聲如雷，他們的兩個孩子已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