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趙夜闌聽見後方有馬蹄聲,微微睜開眼,卻發現燕明庭睜着一雙大眼,一錯不錯盯着他,彷彿在監督他似的,像只警惕的豹子,眼裏莫名多了一絲兇悍的佔有欲。
見狀,趙夜闌愣了一下,旋即猜到後面來的人是誰,嘴角輕微地翹起,重新合上眼,沉浸在這個堂而皇之的吻里。
後面的人漸行漸遠,兩人才不約而同地分開,誰也沒有主動提起是誰來了,而是去抓兔子了。
經過方才這麼一走神,兔子已經四散逃離,趙夜闌沒有手勁再去拉弓,說:“你去吧。”
“那你呢?”
“我隨便逛逛。”
燕明庭不放心,擔心出來個猛獸把他傷到了,道:“我陪你去轉轉。”
兩人牽着馬,不知不覺來到一處小溪邊,幾隻鹿喝完水,飛快地逃離此地。
趙夜闌手上擦了葯,不方便,便將帕子交給燕明庭。
燕明庭去溪邊浸濕帕子,然後給他擦了擦臉,又仔細擦着手背,輕聲笑道:“你這傢伙,出來打獵還這麼講究。”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要向你學習才是。”
燕明庭說著,又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臉,才重新去溪邊清洗帕子。忽然間動作一頓,低頭看着水裏的東西。
“怎麼了?”趙夜闌彎腰去看,看見一隻拇指大的小螃蟹正在水裏橫行霸道地走着。
燕明庭將它拿了起來,放到他手心:“這不就又多了一隻獵物?”
“......”
螃蟹小小個,在手心裏爬來爬去,癢得很,趙夜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正糾結時,燕明庭居然又抓了好幾隻放他手心裏,然後看着他這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撐腰大笑。
林中時不時傳出猛虎野獸的嘶吼聲,還有打中獵物的歡呼聲,鳥雀撲棱着離開樹梢的聲音,而這裏的一方小天地卻顯得有些稚趣。
趙夜闌脫了鞋去小溪里踩水,燕明庭埋頭抓螃蟹,然後將抓到的放到旁邊一處挖好的巴掌大的水塘里,而趙夜則負責管理這塊水塘,看到有越獄的螃蟹,就把他們弄回去。
李遇程和付謙因為追着同一隻兔子,追到了此處,遠遠看着他們兩人,不敢靠近。
付謙嚇得目瞪口呆:“他們在幹嘛呢?我五歲就不玩這些了。”
“不懂了吧,玩的就是個情/趣。”李遇程趁其不注意,將兔子射中,得意地拎起兔子就跑,“別怪我沒提醒你,再不走你是要被他們抽的。”
付謙看了眼提着褲腳、笑得春風拂面的人,怎麼也很難跟印象中那個坐在審訊室里,親手挖走犯人雙眼的閻羅王重合在一起。
一個人怎麼能既兇狠,又同時擁有這麼純真的笑容呢?
他想不通,索性不想了,還是趕緊逃吧。
不一會,日落西山,太陽完全沉了下去,天空只剩下一片灰色。
燕明庭不許他再玩了,水變涼了,拉着他走到溪邊的石頭上坐下,石頭上還放了些隨身物件,趙夜闌竟然將短刀都帶過來了。
“放我這吧。”燕明庭笑着把刀揣起來,正準備給他穿鞋,突然聽見一陣猛虎的咆哮聲,就在附近,還有喧鬧的人聲:“來人哪!陛下不見了!”
兩人對視一眼,趙夜闌飛快地穿上鞋:“去看看。”
剛走到路邊,就有幾個人跑了過來,着急忙慌地說:“燕將軍,陛下剛剛去獵殺老虎,跑太快,大家還沒跟上,現在找不到人了,怎麼辦?”
“往哪邊跑去了?”燕明庭問。
“虎山的東南方向。”
燕明庭騎上馬,跟趙夜闌囑咐了一句你先去營地,然後就追了上去。
趙夜闌見他獨自離開的背影,皺起了眉,道:“你們幾個,再去找找其他武將,讓他們都去找人。”
“是。”
少頃,整個獵場都響起了呼喊聲,舉着火把四處尋人。不僅皇上了無音訊,就連燕明庭也遲遲沒有歸來。
有人開始擔心,懷疑這次的老虎是上次被獵殺的老虎母親,是來尋仇的。畢竟是猛獸,體型龐大,爪牙尖銳,隨便要一口都是要掉半條命的程度。
越說越心慌,大家都開始手腳慌亂,一邊顫顫巍巍地去尋人,一邊又希望不要碰到老虎。
虎山周圍來了不少人,趙夜闌也在其中,身後還跟着偶遇的李遇程和他的隨從。
知道燕明庭去找人後,李遇程顯得很輕鬆,跟他閑聊:“我今日大獲全勝,你是沒看付謙那臉色,黑得跟炭一樣哈哈哈。”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樹林中時不時響起獵物的聲音,前路也看不清,一點風吹草動就容易讓人感受到恐懼。
李遇程膽子小,周圍一有異動,他就嚇得趕緊抱住隨從的胳膊,很想趕緊回去,可是所有人都在找皇上,他不敢擅自脫隊,只好繼續嘮叨,見趙夜闌始終沒有反應,忍不住伸手拉了下胳膊:“喂,你怎麼一點都不怕啊?”
“閉嘴!”趙夜闌慍怒地甩開他的袖子,扭頭看了他一眼,語氣生硬,眼神涼得能直接凍死人,“再多嘴一句,我就廢了你。”
李遇程被他突如其來的火氣給嚇得不敢吭聲了,安靜地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孤高冷清的背影,忽然想到這才是原來的趙夜闌啊。
以前的趙夜闌,他敢這麼大大咧咧地接近嗎?不可能的,他好討厭原來的趙夜闌,自私自利,薄情寡義,不近人情。
那是什麼時候覺得他可以靠近了呢?
是了,是燕明庭在他身邊的時候,他雖然依舊刻薄,可不會真的動氣,像只被惹得炸毛的貓,不輕不重地撓你幾下,但不會真的要你命。
李遇程已經習慣了有燕明庭陪着的趙夜闌,生動有趣,有煙火氣。說白了,就是像個人了。
現在燕明庭一離開,他就又故態復萌了。
太可怕了。
李遇程搓了搓胳膊,小聲說:“我就是想分散分散你的注意力,你看起來很擔心他。放心吧,他會沒事的,誰能傷得了他的,就是老虎也不能。”
趙夜闌神色稍緩,但還是沒理他。
一行人來到虎山周圍,趙夜闌看着地上的老虎腳印,帶着人跟上去,最後竟然來到了一處斷崖邊,周圍有繩索攔着,示意這裏是獵場邊界線,然而有一段卻被沖斷了。
趙夜闌命人將禁軍統領找來,這次是由禁軍來佈防的。
統領見到此種情形,已經快嚇破了膽,說這附近的草都除光了,沒有可以隱蔽的地方的,平時這邊老虎壓根不會來,也不知道怎麼今日就衝過來了。
趙夜闌走到崖邊,往下面一看,登時冒出一身冷汗,隨後聽見旁邊有人說:“這裏掉了一把劍。”
趙夜闌走過去一看,是燕明庭隨身佩在身上的,怒不可遏地看向統領:“還不趕緊帶着人下去找!”
*
“你沒事吧?”趙暄問道。
“沒事。”燕明庭坐起來,從懷裏摸出一瓶葯,在膝蓋上擦了幾下,然後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咬着牙纏了上去,可是右手的胳膊也在岩石上摩擦出血了,不好包紮。
趙暄拿走他手裏的布條,沉默地幫他在胳膊上系好。
“多謝。”
“是朕要謝謝你才對,你救了朕一命。”
半個時辰前,他看見這兩人在樹下親吻,也不知怎的,心裏冒起一團火,卻沒有發作,而是沉默地離開,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虎山,想要發泄一通,於是像上次一樣想要獵殺掉這隻猛虎。
誰知道這一隻難搞多了,先是轉身逃跑,他憋着一口氣,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壓根沒注意到後面的人沒跟上來。他射中了幾隻毒箭,老虎卻轉身朝他衝過來,張開虎口,用力咬下來。
他拿着箭筒,用盡全身力氣去頂住它的上顎,箭筒沒能堅持多久就被咬破了,眼見着縫裏的牙齒就要將他身體貫穿,忽然一把重劍砸在它的腦袋上,它翻滾在地。
燕明庭及時趕到,將他扶起來,剛準備離開,那老虎又飛快地爬回來,圍着他們左右挪步,似乎在找機會。
趙暄冷汗涔涔,下意識看了燕明庭一眼,卻見燕明庭眼神鎮定,緊緊盯着老虎的動靜,似乎也在找時機,然而他的劍已經沒有在手上了。
忽然間,老虎猛地朝他們撲來。
趙暄眼前一黑,察覺到有人摟着他的腰往旁邊一閃,隨後燕明庭鬆開他,騰空躍起,坐在了老虎背上,抽出一把短刀,扎進了它的眼睛裏。
頓時爆發出一陣兇狠的虎嘯聲,老虎劇烈地在地上擺動着身子,燕明庭按住它腦袋,又將它另一隻眼睛戳瞎,然後飛快地跳開它的背。
老虎雙目失明,在地上沒頭沒尾地爬動,一不注意將趙暄給頂到了崖邊,趙暄驚叫一聲,卻被人抓住,一同往下墜落。
燕明庭踩了幾處斷峭和樹,才滾到山谷,不遠處是老虎的屍身,血液順着一股小小的水流流下來。
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山洞,可以遮風避雨。
趙暄刮傷了幾處,但沒有燕明庭的嚴重,他看了眼對方的傷勢,擔憂道:“還能站起來嗎?”
“能啊。”燕明庭撐着牆壁站起來,又往外面走去。
“你去哪裏?”趙暄問。
“這虎皮,不要白不要。”燕明庭瘸着腿往老虎邊走去,手裏又握起了那把端短刀,切了個口子,開始剝皮。
趙暄現在看見老虎就頭暈,沒法再看,又坐回了山洞裏,回想着剛才那驚險的一幕,算得上是離死亡最近的一步了。
就在掉下懸崖的那一瞬間,他這短暫的一聲浮光掠影地在眼前浮現了一下,發現自己這短暫的一生,重要的事竟有一半都有趙夜闌參與其中。
而最後久久不能揮去的畫面居然是趙夜闌穿着一襲紅衣,披着紅蓋頭,渾身上下只有一雙白皙的手,骨節分明,抓着一條大紅緞帶,而另一端,是英姿颯爽的燕明庭。
穿着同樣的紅衣,與趙夜闌站在一起,毫不遜色,戰場上的砂礫並沒有將他蹉跎,眼裏卻仍是乾淨明亮的,有着少年郎的意氣風發,又有歷經世事的成熟穩重,笑着和每一個前來喝喜酒的人道謝。
而他,坐在主座上看着着這兩人對着天地鞠躬,還在心裏猜想這二人以後會如何。
沒想到僅僅半年,他們還是彼此吸引了。
外面響起沉重的腳步聲,燕明庭滿身血跡地扛着虎皮走進來,拿出一塊帕子擦着虎皮上面的血。
燕明庭是不可能隨身揣帕子的,所以趙暄一眼就看出來,這是趙夜闌的。
“你先歇會吧,這麼著急去弄虎皮做什麼?”趙暄問。
“馬上就入冬了,正好給他做塊毯子。”燕明庭笑了笑。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想來趙夜闌畏寒,還有他一半責任呢,他嘆了口氣:“若不是當年替我擋了一箭,他也不會這麼怕冷。”
燕明庭動作一頓,沒有搭話,繼續擦拭。
趙暄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停頓的那一瞬間,莫名多了絲卑劣的愉悅,就好像燕明庭再厲害,也無法奪走他們的年幼時光,他們一同經歷過的那些事,是無法被改變與扭轉的。
“大夫搶救了他幾天,才醒過來。”趙暄說,倏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還在夢裏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他沒有說那個名字是誰,但燕明庭想也知道不會是自己,道:“嗯,我知道。”
“你知道?”趙暄一時沒控制住表情,這麼私密的事,居然也會跟他說過?
趙夜闌確實跟他提過,還是在江南的時候,兩人坐在屋頂上,他問趙夜闌為何會替對方擋箭,對方說完原因后,又欲言又止地提到了這件事。
當時趙夜闌是怎麼說的,哦,想起來了——
“我當時還做了一件離譜的事,半夢半醒的時候,聽見趙暄的聲音,就突然想到另一個法子,既然已經讓他產生愧疚了,何不讓他對我徹底放下心呢?我就裝作在夢裏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他是皇室子弟,宣朝律例是不允許皇室子弟迎娶男人的,所以他一定會選擇江山。更何況,他不喜歡男人,但又需要我為他出謀劃策,所以會很放心地將我留下。一個想要權力的人他可能會忌憚,但如果是一個愛慕他的人,他就只會放心地利用了。”
燕明庭當時和現在的心情如出一轍——還好是趙夜闌主動說出來了,不然從趙暄口中得出此事,他不醋死也得慪死。
他能理解在絕境之下,趙夜闌為自己的生存環境而不擇手段,事實上也確實如趙夜闌判斷的一樣,登基后那些同他一樣的幕僚都或多或少地被調離了京城,甚至有被處死的,而他始終在京城,就是因為趙暄覺得他還愛慕着他,不會對他有任何反心。
而這些原因,他自然是不會告知趙暄的,在說了一句“我知道”后,兩人就又陷入了沉默。
燕明庭繼續擦着虎皮,小心翼翼不沾到皮毛。
趙暄坐在不遠處看着他,忽然問道:“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他的出身了?”“嗯。”燕明庭忽然暫停手裏的活,抬眼看着他,鄭重地說道,“多謝陛下,當年救了他一命。”
語氣真誠,一位合格是家屬說出的話,趙暄喉結滾了滾,卻沒法拒絕他的道謝,只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他怎麼什麼都告訴你啊......”
這不是他最忌諱的事嗎?怎麼才認識半年而已,就全部都和盤托出了?
“因為我們是拜過堂成過親的,不會有秘密。”燕明庭說著,又道了聲謝,“還要多謝陛下,給我們賜婚呢,不然我們怎麼會這麼快就相愛呢。”
這麼快相愛,而不是不相愛。
燕明庭覺得,就算他們沒有賜婚,只是做個同僚,他也一定會被趙夜闌所吸引,然後苦苦追求,哪怕日子久一點,他們也還是會在一起的。
趙暄徹底噎住,自己真是主動給他們牽上了割不斷的紅線。
不過看着他那麼得意的樣子,趙暄又有些微妙的不爽,道:“你知道他以前最愛做的事是什麼嗎?”
燕明庭想知道趙夜闌幼年時的樣子,可他更願意聽趙夜闌自己講,而不是從趙暄的口中得知。
他站起身,往趙暄那邊走去,打算趁其不注意,一掌把他拍暈過去,然而剛經過他身後,抬起手時,就聽見外面凌亂的腳步聲。
“陛下!將軍!終於找到你們了,你們沒事吧?”統領帶着一群人出現在山洞門口,又回頭喊了一句,“找到他們了!”
那群人趕緊跑進來,將趙暄扶起來,關心起傷勢。
燕明庭退後幾步,給他們騰位置,這時,門口出現一道身影,奮力扒開擋在面前的人:“燕明庭!”
燕明庭立即抬頭看過去,見到趙夜闌后,如釋重負地笑了一下:“我在這。”
趙暄也望了過來,發現他頭髮凌散,頭上的玉冠不知被哪棵樹颳走了,衣服上也沾着些雜草,和整潔乾淨的趙夜闌可謂是判若兩人。
下一刻,他就看着人匆匆走近,這才注意到對方眼裏佈滿了紅血絲,然後與他擦肩而過,看也沒看他一眼,跑向前面的人影,腳下被絆倒,險些摔下去,幸好被燕明庭及時接住。
“你沒事吧?”燕明庭和趙夜闌異口同聲道。
“沒事。”燕明庭沖他笑了笑。
趙夜闌趕緊站起來,看見他胳膊和膝蓋上都纏着布,還有不少血跡,趕緊拉着他仔細看了一圈,發現渾身都是血,后怕地眼眶又紅了些:“還說沒事!”
燕明庭本想解釋說這些血都是老虎身上的,可餘光瞥見趙暄一直在看他們,立馬改口:“啊,好痛。”
“哪裏痛?”趙夜闌忙問道。
“全身都痛。”燕明庭將手搭在他肩膀上,整個人都靠在他身上,柔弱不能自理地說,“咱們先回家吧,或者你先幫我吹吹,親親也行。”
趙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