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石凹屋子

第三封:石凹屋子

小象、象紐:

昨天我給你們講述了我四年級唯一的老師,他只會講故事,語文課上講他當汽車兵的故事,數學課上講他當炮兵的故事,課下講他當工兵的故事。但似乎他對工兵所知不多,他知道的似乎就是手持一把工兵鏟,到處挖戰壕,所以他就講得少。

當時我們以為上學就是聽故事,後來大叔老師來了,才知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大叔老師是我的大叔,是我二爺爺家的大兒子。我爺爺兄弟姐妹四個,他是老大,排行第二的是一個妹妹,我叫她老姑;排行第三的就是我這位二爺爺,他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排行第四的,我叫三爺爺,他是我們西坪村的支部書記,在村裡是“土皇帝”。

大叔是我們家族的驕傲,因為他是我們村第一個正式考上小中專的人。那個時候,考上小中專就可以吃上“國庫糧”了,可以把農村戶口轉成城市戶口,而且還有了幹部身份,直接就是鯉魚跳過了龍門。

大叔身上有很多傳奇,被長輩們最津津樂道的就是他的學霸傳奇。我的父親告訴我,他這個堂弟絕對是人中龍鳳、馬中赤兔。他舉例子說,他曾親眼看到我這個大叔背誦《新華字典》。他能夠把厚厚的一本字典從頭背到尾,中間不停留,一個字都不帶錯的。

我也有一本字典,磚頭一樣厚。我查個字都費勁,更不用說整本地背誦了。所以,我看到那本字典,就會想到我的那位大叔。我見到我的那位大叔,就感覺他是一本會走路的字典。他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個大神級的人物,是我上四年級時唯一可以拿來向同學炫耀的存在。我有一個字典一樣的大叔,雖然這個大叔跟我沒有多少具體的交集。

第一次交集發生在四年級的下學期。

我的“字典大叔”小中專畢業了,說是來我們學校當語文老師。我聽到這個消息是又驚又喜。

喜的是我跟同學們不斷地描述的那個字典學霸就要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了,他們再也不會不相信了。要是他們還不相信,就讓“字典大叔”當場背字典給他們聽,把他們都給鎮住。

驚的是我可能要成為他的學生,我印象當中他不曾跟我說過一句話。他是一個連我的父親都要仰望的存在,而我每天需要仰望的卻是我的父親。你們可以想像一下,我就好比一個小土塊,而我的父親就是我面前的一個高大的丘陵,而我的那位字典大叔就是比丘陵還要高不知多少倍的沂山。我見過最高大的山就是大姨家背靠的那座沂山,就是懸崖上總是懸着搖搖欲墜的巨石的那座大山。沂山上隨便懸挂的一塊巨石都壓得我喘不動氣,何況沂山上的巨石絕對是數不清的。“字典大叔”也絕對有無數個巨石可以震懾我,隨便一塊就要了我的小命。

“字典大叔”還沒有到東嶺聯小報到,就先到我家裏來了。我看到他來了,就趕緊翻牆頭跑掉了,我怕他比老鼠怕貓還要厲害。

但是,“老鼠”終究有見到“貓”的那一天。

那一天,“字典大叔”來學校報到。我站在校門口居高臨下地看到了他,馬上掉頭準備開溜,卻一聲被他喊住了。

他來到我面前,嘿嘿笑,笑得我渾身發毛。他說:“見了我就跑?”我低頭不答。他接著說:“前天跟大哥說了,你蹲級,我教你!”

“字典大叔”口中的“大哥”就是我的父親,他說的讓我“蹲級”就是不讓我跟着同學們升五年級,而是繼續留在四年級。他大約應該是在四年級當老師,他要當我的老師。天哪!他不會讓我也把字典背過吧?那是我死也做不到的事情啊!後來我知道有個詞叫做“五雷轟頂”,我當時就是被雷轟到了頭頂上的感覺。

那一天放學,我沒有回家。

我走出校門,下了小島,沿着那條寬大的枯水河一路往南走。我不知道一路往南會走到哪裏,總之去哪裏都不願意回家。河床上的細沙軟軟的,河邊的垂柳像一個個垂下長頭髮的鬼。

我走啊走,路過了小南窪,那是我二姨家的村子。二姨是我姥姥家讓我覺得溫暖的人,我想去她家吃麵條。我有一次生病了,就是因為吃了一頓二姨煮的麵條就好了。但我這次不能去,因為我知道這一次二姨也救不了我。她一定也會站在我的父母那邊,讓我蹲級。

我又走啊走,走到了一個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從來沒有走這麼遠,回頭望望,學校的那個小島早就看不見了,連二姨家的小南窪也變成了一個小點點。我走不動了,又累又渴,就躺在沙灘上,看天上一朵朵烏雲慢慢地壓下來。要下雨了吧?可真不是時候。我閉上了眼睛,心說下就下吧,反正都到這兒了,反正家是回不去了。

突然,好像烏雲直接壓到了我的臉上。我猛地睜眼,看到了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那張老臉實在是老得不像樣子了,你們見過老樹皮嗎?那張老臉就像是從河邊的老柳樹上扒下來的,貼在了一個老頭的臉上,鬼氣森森,咧開嘴笑黑洞洞的,裏面零星掛着幾顆大黃牙,像沂山上懸挂的巨石一樣,搖搖欲墜。

“嘿嘿!我知道你!”老柳樹皮鬼臉沖我說,“跟我走!”說完他先走了。我坐起來,怔怔地看着他佝僂的身軀,背上隆起一個小山似的鼓包,讓他看上去又像一匹狼。尤其是他猛回頭的樣子,更像一匹惡狠狠的狼。他狼顧一眼,沙啞地說:“還不走?”

我一哆嗦,居然爬起來就跟他走。

走出河床,走上一段長長的緩坡。他不時地狼顧,催促道:“快點走!”每次我都跟着哆嗦一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裏,反正都這樣了,去哪裏算哪裏。

爬上了坡,是一條溝。那條溝連着一個巨大的水庫,水庫西岸是一個光禿禿的小山。山小卻高,更像一塊紅色的巨石蹲在那裏。

我就跟着他爬那座小山,沿着一條蜿蜒而上的小路往上爬。老柳樹皮鬼臉還是時不時回頭催促我,很是急躁。天上烏雲壓頂,雷聲轟隆隆,一場大雨就要潑下來了。

在雨幕徹底蓋住天和地,也蓋住了山下的水庫時,我們來到了山頂,鑽進了一個石凹屋子裏。我們剛鑽進去,大雨就伴着閃電潑了下來。我怕怕的,又有些慶幸,慶幸沒有被大雨吞沒。

閃電一道接着一道往下砍,跟着是一聲大過一聲的雷。我蜷縮在角落裏,看着老柳樹皮鬼臉佝僂着身子,慢吞吞地點起了一堆篝火,再在火上支起個三角木架,上面吊著一口小小的石鍋。石鍋灰不溜秋的,酷似一個狼頭,凸出的稜角像一顆顆獠牙。

“嘿嘿嘿!我認得你!”老柳樹皮鬼臉自顧自地說著,從腰裏扯出一個布口袋,裏面有一小捧泛黃的大米。他把大米丟進石鍋里,摘下小皮帽往石凹屋子外接雨水,再倒進石鍋里。他摘下帽子我才看到,他的光禿禿只有幾根黃頭髮的腦袋,上面坑坑窪窪的,癩瘡疤一個個擠在一起。我不由得又打了一個寒噤。

我雙手抱緊膝蓋,把頭深深地埋起來,不敢再看他一眼,卻不知不覺睡了過去,朦朧中還聞到一股股米粥的香氣。

“過來!”突然打雷一聲巨喊,我在夢中站在懸崖上突然下墜,猛抬頭看去,一個佝僂的背景,坐在石凹屋子門口處,凝望着鋪天蓋地的雨幕。“還不過來!”又是一聲沙啞的巨喊,我又是鬼使神差地靠了過去,寒意周身,牙齒咯咯撞擊。

他推給我一個破碗,裏面盛着半碗大米粥。那個香氣啊,撲面而來。突然餓意襲來,我也不管不顧了,搶過破碗,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那個好吃啊,比二姨給我做的麵條好吃不知多少倍。

吃完了,我把破碗還給他。他也不接,任由我那麼半舉着。半晌,他悠悠地說:“看這石凹屋子。”

我才放下破碗,開始打量起這個屋子。屋子不大,裝下我們兩個人,再加一堆篝火,就沒剩多少空間了。最裏面貼牆有個石案,上面有個人形的雕像,可是人像的腦袋不知去哪裏了,空空的。整個屋子更像是原本一個巨石,被從中間掏空了,出口卻開闢出方方正正的門框,隱約還有許多鳥獸蟲魚的花紋。

“那水庫底下還有一個!”老柳樹皮鬼臉抬起一隻乾癟的老手,枯樹枝一樣的食指戳向山下的水庫。水庫已經是一片汪洋,已經分不清哪是水面,哪是雨幕了。

老柳樹皮鬼臉“咦”了一聲,側目看了看我,好像怪我不答話。我馬上嘴巴里擠出個長長的“哦——”字,就再也不知道說什麼了。他又是“嘿嘿”兩聲,像是對我的回應滿意的樣子。

又過了許久,他又悠悠地來了一句:“它們是一對兒,讓一個老神仙拿跟扁擔挑着。”

“挑着走?”我問。

“切~”老柳樹皮鬼臉扭頭看了看我,一臉不屑的樣子。

我馬上閉嘴,他也不再說話。許久,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來了句:“是飛!”

哦——,我像是聽懂了。是啊,要是走,那還是神仙嗎?我突然想起了少明。如果少明在的話,他一定會問:“你看到過嗎?”但我不敢問,我寧願我和他誰都別再說話了,默默地最好。

“你肯定不相信!”老柳樹皮鬼臉還是說話了,“我也沒見過,可有人見過。那老神仙挑着它們倆在天上飛,飛到這個小山上歇歇腳,喝了口水庫里的水,又飛走了,就把它們倆留下了。一個丟在山頂,一個丟進了水庫里。”

沒想到,老柳樹皮鬼臉這回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自言自語,目光越過眼前的雨幕,像是看向很遠,追着老神仙飛走的方向。我也跟着他向外張望,目及所處一片水茫茫,漸漸地似也越過了雨幕,依稀看見更遠處的山,山連着山綿延向更遠更遠。

我開始相信老柳樹皮鬼臉說的老神仙的話了,由不得我不信啊,這個石凹屋子不就在這裏嗎?興許真的是老神仙嫌棄累贅,丟下它們一身輕地自顧飛走了。他一定是在趕路,還有老遠老遠的路要趕!

不知不覺,在我綿長的遐思中,雨停了。

老柳樹皮鬼臉轉頭看了看我,笑容一閃而過。他的老柳樹皮一樣的皺紋陡然擠在一起,有那麼一絲滑稽,而我卻捕捉到了些許二姨的神情,那種熟悉的溫暖。

“那條路,一路走,走到頭。”老柳樹皮鬼臉又一次抬起那隻乾枯的手,乾枯的食指戳向一個方向。

我像一隻被大赦的小鳥,一躍而出,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我真的像是在飛,腦子裏不時地閃出那個會飛的老神仙,耳邊的夜風呼啦啦地扯着,山路在我身下急劇地後退着。

跑出很遠,我冷不丁回望。那個突兀的小山頂上,那個石凹屋子突兀地蹲着,遠遠看去像一個雀籠子,而那個老柳樹皮鬼臉早已看不到鬼臉了,只剩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卻堅如磐石的樣子,穩穩地坐在石屋門口,像是那尊石像從屋內石壁上搬了出來。

我沒有停頓,繼續飛一樣地奔。應該是那碗大米粥起了作用吧,我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一絲一毫的疲累都沒有,隨着山路蜿蜒而下,來到了路的盡頭。一看,果然看到了夜幕下的點點燈光在跳動。那是我們西坪村的燈!我哈哈大笑,呼嘯着御風而奔。

闖進家門,一屋子都是人。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二姨,然後又看到了我的父母,張馬庄的三舅、四舅,上麻庄的大姨,還有我三叔、二姑、二叔、大姑,還有三爺爺、二爺爺,還有半個身子沒在角落裏的我的那位“字典大叔”,大家都不說話,都很疲憊的樣子。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徑直走向“字典大叔”,說:“我不蹲級。”

還是沒有人說話。我又走向我的父親,跟他說了同樣的話。還是沒有人說話。我感覺像是一塊比沂山上那塊巨石還大的石頭落了地。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去上學,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又好像發生過無比巨大的事情。因為,我覺得我腳下生風,腦子裏裝着那個石凹屋子和那個不知道已經飛去哪裏的老神仙。

小象、象妞,你們覺得那個老神仙飛去了哪裏?或者說,你們覺得有沒有那個老神仙?

這兩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很久。後來,我還去看過幾次那個石凹屋子。石凹屋子永遠都蹲在那裏,可是我再也沒見過那個老柳樹皮鬼臉。那半碗大米粥的香氣一直都在的樣子,只是那個鬼臉一直沒再出現。我猜想,可能他也是個趕路的人,那天剛好也在那裏歇歇腳。

這個秘密,我誰也沒講,今天講給你們聽了。等疫情結束了,我帶你們回山東老家,帶你們去看看,興許那個石凹屋子還在,穩穩地蹲在那裏呢!

象爸

2022年5月7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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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爸來信第一部神話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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