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魂術（一）
石洞憋悶，吳遠山年紀小，生生被幾次餓醒了過來。他見鍾憐身心俱疲，就算在睡夢中也眉頭緊鎖，便不好意思去喊他，只好搖了搖“身負重傷”卻看似氣色不錯的青鸞姐姐。
“誰？”青鸞迷糊中感到有人在推搡自己，睜眼便看到一雙可憐巴巴的小眼神。
緊接着一陣巨大的“咕嚕”聲便告訴了青鸞答案。他們修仙之人常年辟穀，倒是忘了這世俗小鬼不過是個普通孩童，這四五天來恐怕都沒吃上一頓飽飯。
“你等着，我去找找吃的。”青鸞拍了拍吳遠山的腦袋，站起身環顧四周。石洞昏暗，只能藉由洞頂裂隙透出的一絲月光摸索前行。
“怎麼了？”鍾憐果然還是被驚醒，便不顧青鸞勸阻執意撐着虛弱的身體站起身。
“你好生歇着就是了，我去給小山找點吃的。”青鸞道。
“只有這些，先對付一下吧。”鍾憐神色如常，彎腰從身後的牆根下摸出幾個野果丟給了飢腸轆轆的吳遠山。隨即他又似忽然想起了什麼，四下看了看，走向陸涵江問道：“無毒師兄去哪了？”
陸涵江心情低落，心不在焉道：“方才無毒師弟說要去方便，便由商無悔親自帶走了，想必過一會兒便會回來了。”
見鍾憐重新坐了回來，青鸞摸摸自己左腕，鬼血的餘毒依然令她感到隱隱疼痛。面對眾人被困的慘狀，這一刻她竟有些想哭——為何她放着錦衣玉食逍遙快活的日子不過，非要出來受這些罪呢？燕起師妹畫本里描繪的那些斗天斗地的梟雄怕不都是假的吧，在外披荊斬棘斬妖除魔的活計，哪裏比得上在家吃香喝辣來的舒服！
“怎麼，想回榣宮了？”
恍惚間，青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都怪鍾憐聲音太輕，加上他一如既往沉靜如水的神情，青鸞竟一時難以確定他方才是否開過口。
“我……”
“葉輕羽，殷子嬈打算什麼時候催動暗辰珠解毒？”鍾憐忽然起身，目光焦灼地看向葉輕羽。
“那惡婆娘講究得很，好像偶然聽商無悔提過，只記得是亥時，具體哪天就不曉得了。”
“如若暗辰珠解了殷子嬈魂魄上的蠱毒，她將如何獲得肉身？”鍾憐繼續問道。
葉輕羽想了想，道：“商無悔不是找來個非同一般的中陰身小鬼么，或許他們打的是那小鬼的主意？”
“你說的可是誘騙小山又打傷我的鬼童？那鬼童只是一具靈體，並非實實在在的肉身。”青鸞想起給她種下鬼血之毒的中陰身孩童，總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些熟悉的感覺。
鍾憐朝青鸞微微點頭，繼而看向眾人：“諸位，我有個辦法。我去找殷子嬈交換，用我寒淵凈氣為她祛除蠱毒，以此交換讓她放你們帶着暗辰珠離開。”
“你說什麼！”陸涵江大驚，連忙一把拉住鍾憐急切道：“就算兵行緩招，讓殷子嬈用暗辰珠續命便是，又何須你再動用寒淵凈氣，要知道你為了救——”
“師兄，”鍾憐打斷陸涵江的話，輕笑道，“葉輕羽方才說過，若是催動暗辰珠，我們都只能淪為獻祭的肉胎，便無一人可活着離開了。若是我用寒淵凈氣為她解毒，此法無需肉身支撐，這樣一來，至少你們尚可活命。”
“那你怎麼辦？不是說那殷子嬈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么！”青鸞忙道。
鍾憐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青鸞，轉向陸涵江道：“我們已為暗辰珠耽擱太久，義父發怒的後果你我心知肚明。若是可以藉此機會拿到暗辰珠，你同無毒方可儘快回岱山，之後的事交由我處理便是。”
“可是殿下也不會允許你以身涉嫌……”
“沒什麼可是，殷子嬈始終是個禍患，不能任由她再活一次，其中利害我自有分寸。”
“不行，這太危險了。”
“師兄，我們沒有時間猶豫了，一旦暗辰珠開啟，所有人便只剩死路一條。”
陸涵江深知殷子嬈手段狠絕，若鍾憐留下恐怕難逃一死。他重重嘆了口氣，終是難以說出一個“好”字。
“且慢——”青鸞飛快地盤算了一番，轉向陸涵江和葉輕羽：“照你們說，這殷子嬈如此心狠手辣，豈非不論鍾師兄為其解毒成功與否，都是死路一條？”
見其餘三人皆垂首沉默，青鸞便爽快道：“那我也留下吧。”
“你留下作甚？”葉輕羽一下子蹦下了圓石，滿臉不解。
青鸞頓了頓，開口道：“即便鍾師兄的寒淵凈氣同暗辰珠功效相似，那殷子嬈應當也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話把其他人都放了。畢竟相比於人，一顆珠子更好控制。因此要想令她動心，怕是要加重我們這邊的籌碼，葉公子不是說她蠱毒侵入骨髓、肉身已是破敗不堪么，不如我們再贈她一副可以奪舍的肉身。”
“何來肉身？莫非你想——”葉輕羽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青鸞。
“是。”青鸞眼珠一轉，笑道：“我便說自己是榣宮弟子，傾慕榣宮少宮主多年，但因少宮主下月將迎娶榣山神女，我愛而不得心灰意冷，已了無生趣，便想獻祭肉身給八大蠱王。”
見其他三人聞言均神色古怪，青鸞以為他們感動於自己的犧牲，便擺擺手道：“你們也不必太過感激，畢竟先前鍾師兄也救過我性命，知恩圖報這點道理我黎青鸞還是明白的。況且我身上有傷，跟你們一起逃跑顯然也是個累贅。”
“難道你真的要給殷子嬈獻舍？”陸涵江驚懼不已。
青鸞嫣然一笑，往一旁的石墩上一坐，翹起了二郎腿：“陸師兄難道忘了，我說甘願獻舍又並非真的去做。獻舍不成，便只能奪舍。而奪舍術法有違天理，早就被各個門派一同封禁了數百年，我可不信區區一個南疆女子和塗山狐妖還會失傳已久的仙門術法。”
陸涵江更是聽不懂了：“若是不成，他們豈不是更不會放過你們，你們又怎能逃脫？”
青鸞抬手，一枚刻着“榣”字的紅色令牌從她手心落了下來。緊接着手起刀落，令牌瞬間被她劈成兩半。“榣宮腰牌有靈源注入，一旦損毀，附近的榣宮弟子必將有所感應。只要離開石洞，這靈源被毀的感應便能傳到我羅師兄那裏，我們要做的，便是竭盡所能拖延時間。”
陸涵江深吸了一口氣，轉臉看著鐘憐，卻見他兀自沉默，也沒有要表態的意思。
青鸞權當是大家默認了自己的提議，將一半折斷的腰牌往陸涵江手中一塞，道：“陸師兄和葉公子、無毒師兄逃出去后，再拿這個去榣宮求見師琴長老，他定會馬上來救我們的。”
葉輕羽看了看依舊沉默的鐘憐，又看了看一臉篤定的黎青鸞，只覺得手中攥着的是個燙手山芋無疑了：“依我看，這法子也不是不行，不如……”
此方法雖聽起來兵行險着，可是面對困在死局的幾人，確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若殷子嬈答應交換，必將重新花費時間準備獻舍陣法，也可為青鸞和鍾憐爭取些時間。然而此計另外還有兩個關鍵所在，一是如何令殷子嬈相信鍾憐真心實意為其解蠱毒，二是如何令殷子嬈相信黎青鸞心甘情願獻祭肉身。
儘管如此，鍾憐心中卻仍然備受煎熬，他本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卻被黎青鸞突如其來的計劃喚起了一絲生機。突然想起宣記那番徹夜對飲，即便她什麼也不記得了，自己卻固執地想讓她活下去，否則自己費盡心血為其解毒還有什麼意義？
“不——”鍾憐正要開口，這時石門再次出現一絲鬆動。眾人精神緊繃，摸起法器一齊看了過去。等了半晌，卻未見石門打開，而是僅僅開了一條窄窄的小縫。
外面的入夜涼風瞬間灌了進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奇異的幽香。
“不好，又是曼陀羅香！”陸涵江大驚，連忙用衣袖掩住口鼻，上次他們最終被擒，就是敗在這塗山狐妖秘制的曼陀羅香上，奈何他們仙法護身，聞之也立刻變得精疲力竭、思緒渙散。
這時只聽一聲巨響，石門的窄縫猛然被人拉開，此次卻露出無毒那張志得意滿的面龐：“鍾師弟果然好計謀，八大蠱王已經答應願意用榣宮神女交換暗辰珠給我們了……”
“屏息——”
鍾憐顧不得無毒在胡言亂語什麼，只顧慌忙伸過手來，卻一眼對上青鸞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恐懼。
這股突如其來的幽香彷彿一雙溫暖的柔荑，輕撫着青鸞的不安和惶恐，輕撫着她繃緊的肌膚、沉重的眼皮。這種飄然欲仙的感覺令青鸞甚至忘卻了自己的處境，好像那些如片段般折磨她許久的痛苦記憶也漸漸消失不見。她感覺自己置身仙境，腳踏之地皆是浮花浪蕊草長鶯飛，目之所及皆是重巒疊嶂鬱郁芊芊。
她抬起左腕，那佈滿可怖蠱血的手腕也恢復成了原本光潔的樣子。青鸞欣喜不已，赤足奔走，一晃便不知過了多久。
清風拂過，日頭正盛的當午竟忽然下起雨來，細雨打濕她的臉頰，卻微微有些熱的發燙。青鸞抬手抹去水珠，雙手放下竟瞧見滿手的血紅。青鸞大駭，慌忙向四周看去，黃白的野花上竟也濺上了滴滴刺目的血紅。
“青鸞！”
青鸞手足無措，於偌大的山谷中不見一人，不曉出路。
“青鸞！”
有人在喚自己，青鸞的衣裙沾滿粘稠的鮮血，緊緊裹在雙腿之上。這仙境被血雨沖刷，伴着潮濕的腥甜味道瀰漫開來，宛若煉獄。
“鸞音，是你么？”
不，你不要再來了。迷濛中金光閃爍的火焰印記，那千萬次夢魘中反覆出現的持弓人，從細雨中緩步走來。
我求你，放過我……
青鸞哭着哭着，終是醒了過來。
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被打濕的頭髮黏在臉頰上，青鸞艱難地睜開眼，她努力望向四周，周圍樹影婆娑被細雨隔開看不真切。她又動了動四肢，發現手腳均被粗繩捆住，全身被反綁在一根立着的高大木柱上。
紅月當空，漸漸隱於雲后，模糊照見周遭的景象。目之所及，腳下儘是突兀的岩石和瘋長的灌木。此時一股暗夜涼風吹過，令青鸞渾身止不住打了個冷顫。
“嘶——”左腕被勒得久了，忽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青鸞倒抽一口涼氣，才想起自己的鬼血之毒尚未解開。
該死的，偏偏在這檔口發作？青鸞心中暗罵。
然而這又是哪裏？黑夜中樹影搖曳，襯得氣氛愈發詭異。環顧四周，亦絲毫不見一個人影。
倏地一聲烏啼劃破長空，兀地令青鸞心驚不已。曼陀羅香後勁極大，青鸞費了好大力氣才從恍惚中徹底清醒過來。身處險境，她五感恢復地極快。緩和了片刻，青鸞驀地抬頭，才發現前方的不遠處擺放着一些奇怪的東西。
頭頂那輪血月漸漸走出雲端，月色漸亮逐漸照清周圍景象。只見正前方的地面上插了一圈塗滿硃砂的柳條，中央圍着一頂碩大的黃銅爐鼎，一股難聞的腐爛氣味從那銅爐中散發出來。銅爐前面放着一個蒲團，仔細一看，上面竟躺着昏迷不醒的吳遠山。吳遠山身體蜷縮側卧着，頭顱埋至胸前，雙臂抱膝，全然沒有一絲生氣。
正在此時，一旁的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窸窣聲，青鸞猛然一驚，連忙低下頭盡量壓低了呼吸聲，卻按不住自己慌亂的心跳。
“蠱王，我已照你吩咐準備好了陣法和榣山神女，你看可還有不妥？”此聲尖厲刺耳，青鸞卻再熟悉不過，正是那南疆打扮的三生殿弟子無毒。
青鸞吃力地動了下脖頸，餘光瞧見無毒從那陰暗之處走了出來，身旁卻還跟着一名身量嬌小的女童。那女童看樣子不過五六歲，其身體竟然呈半透明狀，不似實實在在的肉身，倒與前幾日遇到的中陰身小鬼有幾分相似。女童頭髮綰成兩個小巧的雙丫髻垂在兩側，其面目生得嬌俏可愛，卻面色蒼白毫無血色。她身着煙紅色紗裙，脖頸上還掛着一枚雕工精美的青玉長命鎖。
聯繫起方才無毒的稱呼，想必這便是葉輕羽提過的八大蠱王殷子嬈，只是單從外表看，還真難以將其與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魔女聯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