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血

第六章 鬼血

“那為何不叫綠竹?”

“啊?”青鸞心想這人是多麼不解風雅,轉念間突然發覺自己問了好些不該問的,不禁赧然,連忙上前拱手對着救命恩人的背影道:“榣宮棲梧台弟子黎青鸞多謝閣下救命之恩,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黑影無動於衷,靜默了半晌。正待青鸞納悶,黑影忽而轉過身來,卻是一雙燦若繁星的鳳眸。玄衣少年迎風而立,玄衣墨發月下交織,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幾欲照亮了夜空。

“原來你叫黎青鸞。”

青鸞一時錯愕,只覺得這人雖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他是誰,便尷尬道:“閣下……見過我?”

鍾憐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走上前來,合掌道:“岱山三生殿鍾憐,見過黎姑娘。”

“原來是鍾師兄,如此便多謝師兄相助了。”青鸞覺得此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畢竟人家也自報門戶表明是初次見面,青鸞也不好再問什麼,只得連連道謝。

鍾憐想起方才青鸞與厲鬼交手甚是狼狽,便開口道:“方才那孩子恐怕含恨而終,怨氣鬱結不肯投胎才形成了中陰身,中陰身無實乃虛,對付他切記不可用五行術法,符咒乃是良策。”

青鸞忍不住撇了撇嘴,她承認自己學藝不精,但沒想到會這麼沒用。是了,她先前並未看出那是厲鬼或什麼中陰身,即便後來認出了,情急之下也忘了對付厲鬼之流要用符咒而非五行法術。若是沒有遇到鍾憐……想到此青鸞不由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若是真栽在區區厲鬼的手上,她死後的墓碑都無顏刻字。

鍾憐見青鸞神色古怪臉漲的通紅,以為她不會符咒,不免有些難以置信,微微揚眉道:“榣宮竟然不曾教授此等基本法術?”

青鸞強行擠出一個假笑,壓制着內心的憋屈,咬牙道:“是青鸞資質愚鈍,不及鍾師兄分毫,今日受教了。”

鍾憐見青鸞雙頰通紅,手中死命摳着袖口的綉線,一副羞憤難當的樣子,恍然明白自己言語有些過了,便微微移開目光,別過頭道:“實不相瞞,我來此是為了找尋兩位同門師兄,不知姑娘可有見到其他人在此?二位師兄均同我一樣的玄衣裝扮,一人持劍,一人綁了南疆式樣的辮子。”

嚯,這不就是愛嚼舌根的無毒和翩翩君子陸涵江么!方才無毒還編排了一通榣宮的流言,自己哪能不記得!等等,如若無毒二人是這人的師兄,這人難道是那給她下定身咒、先前又一直戴着斗笠的冷麵怪?怪不得冷冷冰冰如此熟悉!

“昨日是你背後偷襲我?”青鸞怒目圓睜,伸手指着毫無防備的玄衣少年問道。

“……”

“哎呦——”少年尚未開口回答,青鸞突然左手腕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那疼痛之感彷彿是手筋被人挑斷一般,一個腿軟差點栽倒。

“怎麼了?”鍾憐見狀立刻疾步上前,一把扶住青鸞並接過她懷裏抱着的男童。

待她好不容易重新站穩,拉起左腕的袖子,只見方才被厲鬼抓過的皮膚上赫然顯現出三道黑印,皮肉之下似有活物蠕動。

“這是什麼鬼東西,好痛!”青鸞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腕,感覺裏麵筋肉被來回拉扯,痛得她連連抽氣。

“難道是厲鬼的血?”鍾憐眉頭緊鎖,漸生憂色。他看不出這是何物,又擔心鬼血遊走至青鸞心脈間造成更大的損傷,便當機立斷迅速封住了她上臂的穴道。

“方才厲鬼射出的鬼血?那可以任意化形的東西?”青鸞強忍着疼痛,仔細回憶方才的經過,她記得自己並未受傷,難不成單單被厲鬼觸碰就能沾染這鬼血?

“這恐怕不是普通的血。”鍾憐面色凝重,盯着青鸞的手腕仔細端詳了片刻,沉聲道:“那中陰身的孩童很不尋常,他已然化鬼卻能幻化實體,着實罕見。這鬼血看似為活物,可以任其擺佈變換形態,不知它在你體內有何影響,又如何才能將你體內鬼血清除。”

青鸞的左手被鍾憐封了穴道,感覺有無數氣血翻湧,試圖衝破禁制。除了蝕骨的疼痛,她全身也彷彿被抽走了力氣,幾乎難以動彈。

“這可如何是好……”青鸞想起葉輕羽的妖丹還沒來得及剖了,不免沮喪悲戚。

鍾憐看着青鸞因痛苦而濕潤的眼角實在於心不忍,又見她滿頭虛汗,愈發虛弱,目光繼而落在了她蒼白無血的唇上。霎時間,鍾憐猛地別過頭去,一手虛扶着青鸞,另一手持劍柄抵在青鸞后腰,壓低了聲道:“這鬼血看似詭異,普通丹藥恐怕無濟於事,依我看還是送你回榣宮吧。”

“不可!”青鸞猛地抓住鍾憐的衣袖,那劍柄硌得她后腰酥麻,加上手腕的鑽心之痛幾欲令她昏倒過去。這點小傷還不至於殞命吧,她本就不剩什麼逍遙的日子,況且也不願如此落魄地回去。

鍾憐本有要事在身,然而衣袖被青鸞死死攥在手中,再看她慘白如紙的臉龐,和漸漸不省人事的模樣,瞬間憶起她昨夜在宣記說過的話。他明白為何青鸞如此為難不願回榣宮,昨晚被迫聽了一宿的恩怨情仇,他便是最能與她感同身受的人。

然而青鸞此刻心裏想得更多的卻是那不遠之外葉輕羽的妖丹,若是告訴了鍾憐,恐怕這天大的便宜就落入了別人手中。青鸞閉了閉眼,還是決定暫且按下不表,她思忖着待自己安頓好了再來收穫千年妖丹,那可惡的狐狸精餓上兩天想必也無甚大礙。如此思來想去,青鸞竟漸漸昏了過去。

而鍾憐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二人,神情愈發莊重。好在男童氣息尚存,鍾憐從懷中摸出一隻完美無瑕的白玉瓷瓶,倒出一顆晶瑩剔透的黑丸,給男童塞進了嘴。再轉向昏迷不醒的青鸞,反倒重重嘆了口氣。

待一切安頓妥當,鍾憐深深舒了口氣,雙手食指與中指併攏做了一個環扣決放在丹田處,接着一道細微的銀光緩緩從他眉心處溢了出來……

夏夜蟬鳴陣陣此起彼伏,甚是惹人心煩。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青鸞夢見十年前的仙門大戰,夢見自己躺在屍山血海之中,這次卻任憑她喊破喉嚨也無人應答。她在驚悸與冰冷中瑟縮無助,就在一切都將墮入黑暗的絕境之時,忽然被人從廢墟中一把拉起。強光刺痛她的雙眼,她尚未看清一切,便察覺到抵上心口的利箭。持弓人面容模糊,只是在眉心有一抹耀眼的火焰狀的金印。此人衣袂飄飄仙風道骨,卻用冷若冰霜的目光審視着青鸞,伴隨着利箭毫不猶豫地刺入她的胸膛,持弓人澄澈的眼眸瞬間染上一片鮮紅。那紅宛若參天榣木之紅,彷彿榣山的神跡……

黑雲壓城,滾過幾聲悶雷,老天便再兜不住這一瓢大雨,頃刻潑下。然而外面的一片狼藉卻與此刻被困洞中的五人毫無關係。這廂黎青鸞正陷入夢魘中痛苦難當,而另一角的三生殿弟子們卻正對着漆黑一片的山洞一籌莫展。

“今天真是倒霉,若不是因為這臭丫頭,我等至於中了那妖邪的曼陀羅香?”伸手不見五指的石洞中只有幾隻螢火發出了微弱的亮光,無毒捂着昏沉不已的後腦不停地來回踱步,時不時還氣憤地踢開一些碎石。

“師弟,你少說兩句。”陸涵江盤坐一側,此時也睜開眼勸慰道。

兩個時辰前,無毒與陸涵江尋着妖獸的氣息一路追擊數十里,結果不僅連妖獸的皮毛都沒摸到,還被妖獸的幻術害的遍體鱗傷。二人本欲回城找鍾憐搬救兵,卻不想那隱在暗處的大妖一早就在原地埋伏,聯合先前消失無蹤的鬼童,不費吹灰之力便將無毒、陸涵江,以及剛剛因為過分使用寒淵凈氣而失去大半靈力的鐘憐,還有不省人事的黎青鸞一網打盡。

“見死不救非三生殿所為。”鍾憐神色疲憊,他坐在石洞一角,緩緩低頭看了一眼身旁躺着的毫無意識的青鸞。雖說鍾憐根骨奇佳天賦異稟,不僅是三生殿殿主鍾離鵲養子,還是仙門各派公認最有前途的弟子之一,但他畢竟還是年紀尚輕修為不深,與鬼童大戰一番已是耗費不少靈力,又聚力一個時辰渡寒淵凈氣給青鸞,此刻身體已明顯有些吃不消。

“我倒不知,鍾師弟何時與榣宮同氣連枝了?”五毒冷笑一聲,轉眼卻對上鍾憐陰鷙的眼神,嚇得他本能地後退一步,生生閉了口。

“救便救了,你竟然耗費這麼多寒淵凈氣。”陸涵江面色凝重,言語間也透着幾分責備:“你明知道,我三生殿的寒淵凈氣是何等難修的功法,亦不是每位弟子都可修鍊而成的。你自然是天資卓越,幼年便可悟道,但每練出一分仍要耗費數月修為。如今你為了救一名榣宮弟子險些傷及本源,這……唉,罷了。”陸涵江實在不能理解,向來冷麵冷心的鐘憐竟然會為了一位僅有二面之緣的榣宮女子做到如此地步。

鍾憐不願多做解釋,便轉而問道:“師兄們追查暗辰珠下落,可有消息了?”

陸涵江聞言愁色更添三分,嘆了口氣道:“原本以為暗辰珠被葉輕羽騙走,他修為不高,拿回來當是件容易之事,卻萬萬沒想到竟被別的妖邪困於此地。”

這時無毒走近其餘二人,特意壓低了聲音:“莫非這抓了我們的大妖也是奔着暗辰珠而來的?”

“是只九尾狐。”鍾憐沒頭沒腦地撂下一句,轉而陷入沉思。

陸涵江與無毒對視了一眼,繼而疑惑道:“九尾狐妖大多出自塗山或者青丘,且大都避世不出,更不會濫殺無辜。青丘九尾如葉輕羽之流也不過就是個江湖神棍,騙騙吃喝罷了。可今日我們遇上這位,恐怕不是個好惹的,鍾師弟當真確定是只九尾狐?”

鍾憐點頭。

無毒卻不以為然:“棠梨鎮近來有妖邪作祟的傳言,據說殺害幼童數人。倘若這狐妖便是棠梨鎮禍患之源,那它捉了我們又是為何?況且若它真是狐妖,恐怕還與葉輕羽同宗,他們之間難道就沒有瓜葛?”

陸涵江雙眉緊鎖,點點頭:“是啊,既然暗辰珠都拿走了,為何又擄我們幾人至此?”

鍾憐慢慢轉向床榻上靜養的青鸞,喃喃道:“黎姑娘身中鬼血之毒也頗為詭異,不知那中陰身孩童與狐妖有什麼關係,為何與之沆瀣一氣。”

“黎姑娘?她不是叫蕭燕起?”無毒吃了一驚,他轉頭望了一眼床榻忽又看向婁毓好奇道:“榣宮黎姓女弟子……此女莫非名叫黎青鸞?”

“無毒師兄認得她?”鍾憐微微眯起眼,目光中帶了一絲探尋。

無毒哈哈一笑,眼中精光一閃,隨即擺擺手:“自是不認得,但我聽說榣山神女的名字就叫做黎青鸞,正是下個月將與婁毓成婚的榣宮弟子。”

你可知,我是逃婚出來的……昨夜月明星稀夏夜微涼,少女曾帶着七分醉氣三分稚氣對鍾憐說出此番話來。想到此,鍾憐神色微動,沒想到她原是傳聞中的榣宮神女,她逃的竟是榣宮少宮主婁毓的婚。

無毒將鍾憐的一時失神看在眼裏,眼珠一轉,故意試探道:“這倒有趣,若師弟救了榣宮未來的少宮主夫人,那我三生殿豈不成了他婁毓的恩公?”

“非也,這下反倒麻煩了,”陸涵江倒是一門心思考量其中利害,聽罷便轉向鍾憐憂心道,“如今龍淵閣已有死灰復燃之象,三大派暗地裏互相防備,並非表面那般相安無事。若此女子身份果真如此,念及你與她曾有些淵源,萬一鬧出什麼誤會……”陸涵江猶豫片刻,還是繼續勸道:“如若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我們也只能先自行脫險,再匿名給榣宮送信來救她了。”

“不可。”鍾憐脫口而出,說完便有些煩躁,他自小性子清冷寡言持重,已是多年未曾如此在意一個人安危。如今他好似自己也中了鬼血之毒,言語間亦失了以往的沉穩。鍾憐抖開袍袖,站起身行至石洞一側,沉聲道:“她身中鬼血之毒詭異兇險,若留她一人在此必定凶多吉少。”

陸涵江與無毒交換了一個眼神,鍾憐看在眼裏卻不欲多做解釋,側頭瞥見青鸞面露痛苦之色,額上亦有冷汗冒出,不禁眉頭一皺。

“鍾師弟,你可知榣宮神女此來城郊所為何事?是奔着狐妖還是葉輕羽?若是榣宮也在打暗辰珠的主意呢?”陸涵江連連質問,覺得此事越發棘手。

“她不會。”鍾憐收回目光,臉色冷了幾分:“她修為不高根基薄弱,連厲鬼都無法應付,若是榣宮真的有心爭奪暗辰珠,也不會派此等品階的弟子來。”

無毒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壓低了聲音警告:“師弟莫要忘了殿下之令,不論是誰,凡是覬覦暗辰珠者,一律格殺勿論——可不管是不是什麼‘榣山神女’。”

“無毒——”陸涵江搖搖頭。

見鍾憐面色凝重薄唇微抿,無毒掩去嘴邊一絲笑意,似又想起了什麼,故意拉長了音笑道:“眼下首要的還是先找出路吧,若是出去后能儘快找回暗辰珠,鍾師弟興許還有機會順道兒去邙山看看顏卿師妹呢。”

“無毒,慎言,慎言——”陸涵江熟悉鍾憐的脾氣,深知無毒若是再這麼挑戰他的底線,怕是到最後吃不了兜着走。

鍾憐並未理會,只是重新坐回原來的石台,氣沉丹田合手運轉了幾個周天,面色亦恢復了先前冷淡無波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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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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