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狐狸精
池魚沉水暮色漸沉,城門樓下老楊樹上雀聲嘰喳不絕。
青鸞抬頭瞧着“光府門”三個大字,才發覺自己竟漫無目的遊盪到了城門之下,據說那幾名幼童的屍身便是在這附近的護城河被人發現。
出了城門便是城郊,那裏恐有狐妖,抑或有葉輕羽。反正自己總是要出師的,青鸞反覆默念了幾遍,捏緊拳頭還是走了出去。
出了城的景象與棠梨鎮上全然不同,怕是因為最近妖獸害人鬧得人心惶惶,城外幾乎是杳無人跡,就連零星的幾個行人也是三五成群,忙着朝回城的方向快馬加鞭。
青鸞對自己那點拳腳功夫還是頗有自知之明,走了一里路便有些想打退堂鼓,可畢竟俗話說的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於是乎,心裏默念着千年狐妖的妖丹,青鸞裹緊了披帛,提氣隱息沿着土路快步疾行。
雖是盛夏,今日卻烏雲蔽日,早早便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青鸞一路行至密林深處,只覺周圍涼意漸生,靜謐得詭異。突如其來的直覺令她心生不安,只道今晚恐有變故。
忽然間,一聲杜鵑啼血劃破上空,青鸞一個激靈迅速躍上一旁的垂柳,嚇得彷彿失了魂。
片刻后一切歸於寧靜,青鸞大氣不敢出一下,硬生生憋了半晌,才拍了拍胸口,自嘲地笑了笑。倘若自己這幅膽小如鼠的樣子被人看了去,怕是沒人相信自己是榣宮棲梧台的弟子。
然而正當青鸞撫平心緒準備跳下樹冠之時,卻忽聞從背後的方向傳來了人聲。
“此處不是榣宮的地界么?怎的他們就如此放任妖獸橫行?”聽聲音是一男子,語調還頗為熟悉。
“婁少宮主即將大婚,怕是一時騰不出人手處理此等雜事。”另一人答道。
“傳聞榣宮少宮主年少時與榣山神女一同激發了神力,引得天降神韻奏鳳鳴九天之曲,山川相協,奏黃鐘、歌大呂,三日不絕。婁毓這次娶的恐怕就是榣山神女。”
“何以見得?”
前者揶揄笑道:“神機宮主曾昭告天下,榣山神女此生轉世為仙門弟子修行於榣宮門下,旨在協助山門弟子光大榣宮。此等好事神機宮主自然不願便宜了別人,是以才拒絕了咱們三生殿的提親,急着把神女嫁給自己兒子。”
“哦?這倒有趣。”
“正是,另外榣宮還有一則密辛。”先前說話的男子彷彿洞察天機般故意壓低了聲道:“據說榣木伴生鳳凰二鳥,二鳥相依,幻化無窮。榣宮秘術之一便是雙修纏靈翼訣,旨在陰陽調和,快速增加雙修男女的修為。只是這功法極易走火入魔,因此歷代修鍊之人甚少,以至於成為榣宮禁術,功法已然失傳。婁毓這廝急着成親,怕不是也想早早與娘子一起修鍊纏靈翼決吧。”
“榣宮向來以棲梧台師琴長老的清徽心經與明鏡台靈樞長老的烈陽九劍聞名於世,卻從未聽過什麼纏靈翼決。況且師弟都說了此功法已然失傳,婁少宮主又拿什麼來練?”
青鸞透過樹葉縫隙偷偷望去,二人身着玄衣長袍,腰間分別掛着長劍和匕首,不正是無毒和陸涵江?真是冤家路窄,青鸞暗道。
二人越走越近,那名喚無毒的南疆人戲謔道:“失傳自然都是說給外人聽的,師兄何必當真。不過婁毓說來也是命大,少時歷經仙門大戰,本已重傷心脈顯露彌留之相,卻生生被神機宮主擺了道詭譎陣法強行拉回一條性命。現下又找來一名女弟子,說是什麼鳳鳴九天、榣宮神女、命定大婚,神神叨叨的不知要搞什麼名堂。”
“榣宮之事與你我無關,眼下最重要的是將葉輕羽和暗辰珠找到,儘快帶回前生殿交差。”陸涵江拍了拍無毒,示意他快走兩步。
“那是自然,殿下有令,一切阻擋我等尋回暗辰珠者,格殺勿論。”
青鸞捂緊了嘴巴以防自己驚呼出聲,照理說那暗辰珠是七星門的寶物,他三生殿犯得着如此費盡心機么?難不成是他們想據為己有?
無毒話音未落,陸涵江忽然抬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閉目聆聽,無毒見狀亦停下腳步仔細辨認周遭的聲息。
青鸞隨即屏氣凝神,卻掩不住內心忐忑,以為自己暴露了行蹤。迫在眉睫之際,青鸞五感超常,忽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是凶獸暗中蟄伏的喘息聲,微乎其微卻蘊含著一擊斃命的兇殘。
霎時間,陸涵江猛地睜開雙眼,大喝一聲“來了”便飛身躍起,無毒緊隨其後。兩人並未發現青鸞所在,而是起身躍入一旁的林中。片刻間,二人蹤影全無,林中也靜得彷彿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青鸞一邊驚嘆二人身手敏捷來去無蹤,一邊小心翼翼地四下觀察一番。不過短短一瞬,不僅不見了陸涵江和無毒,就連那妖獸微弱的鼻息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驚詫之餘青鸞正準備從樹冠跳下,這時卻聽周圍草叢又傳來一陣窸窣之聲。青鸞眼疾手快,朝着不遠處一團雜亂的荊棘甩出一個印決,口中大喝一聲“燼”,荊棘瞬間燃起熊熊烈火。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嗷”的一聲尖叫,一條雪白無暇的狐狸嗖地從中逃了出來。青鸞早就辨出端倪,凌空拋出一張捕獸網,剛好把那狐狸罩了個結實。
“天殺的,又是誰要燒死老子!”白狐凶相畢露,尖利的爪子死命拉扯着網繩,嘴裏卻罵罵咧咧說起了人話。
“看來我猜得沒錯。”青鸞興高采烈,也不心疼她那一兩銀子買來的海蛛蛛絲捕獸網,跳下樹梢拍了拍手道:“蓬萊公子,果然你就是那為非作歹的狐狸精。”
葉輕羽看清來人,氣得一下子變回了人形,狹長的狐狸眼目露凶光,雖仍是披頭散髮不修邊幅,卻掩不住那略帶病態的一身風流。葉輕羽惱羞成怒,使勁從網眼兒中探出一隻胳膊,伸出骨節分明的食指指着青鸞大罵道:“小丫頭片子又是你,上次偷偷溜進老子宅院還沒找你算賬,今日又來陰老子!”
青鸞仔細打量一番,見葉輕羽只有三條尾巴,眼珠一轉,更是喜上眉梢:“原來是只三條尾巴的狐狸精,看來是羅師兄是高估了。就你這道行,我黎某人動動小手指就能把妖丹收了。”
“你說什麼!”葉輕羽氣得大叫:“老子可是堂堂青丘九尾狐,要不是,要不是……”
“得了吧,”青鸞擺擺手,走近幾步,對着網中不停掙扎的白衣男子道,“道行不高還亂造殺孽,你就等着我師尊把你練成逍遙丸吧。”
“小丫頭片子,你懂個屁!”
葉輕羽火冒三丈,正要繼續嚷嚷,只見青鸞突然雙眉微蹙,伸手制止了他。
二人心照不宣地屏氣凝神,只聽遠處隱約有哭泣的聲音傳來。
“你又抓了誰家娃娃?”青鸞斂起神色低聲質問,恨不得一巴掌打飛了這死狐狸。
葉輕羽乾脆躺平了,無所畏懼道:“我說了你也不信,有能耐自己去看看啊。”
青鸞狐疑,卻聽聞那孩童的哭泣聲越來越大。猶疑再三,她還是提步走了過去。
青鸞擔心無毒二人折返,又怕那未曾露面的大妖作祟,便將張牙舞爪的葉輕羽捆牢了藏到一個隱秘的樹洞裏。等她一路小心謹慎地走到距離哭聲很近的地方,撥開最後一叢灌木,只見一衣衫襤褸的孩童癱坐在地低聲啜泣,身邊放着一個藤編背簍。他雙手捂住小腿,指縫中鮮血汩汩溢出,那哭聲似乎就是從他口中發出的。
“發生何事?”青鸞上前蹲下查看孩童傷勢,見他年紀不過十來歲,蓬頭垢面,衣着雖破爛不堪卻是值錢的錦緞料子。仔細看來,他腿上有幾處血肉模糊的傷口,似被猛獸所咬。青鸞見他疼痛難忍,便從懷中摸出一方軟帕,幫他細細包紮起來。
“多謝姐姐……方才那野狗好凶,我還以為自己要被吃了。”孩童抹了把淚,蹭了自己一臉血跡。他因失血過多,嘴唇蒼白無色,身上衣服多被野獸撕咬或被樹枝勾扯破壞,很是狼狽。
“野狗?不是狐狸嗎?”青鸞奇道。
孩童搖搖頭,忽閃着一雙大眼睛,天真道:“姐姐有父母么?他們對你可好?”
被沒頭沒腦的這麼一問,青鸞也不知如何作答。
“你一人在此徘徊,可是在尋什麼東西?”孩童腿上的傷口頗深,血難以止住,青鸞不得不蹲下身來,一手拉緊軟帕,一手試圖封住孩童腿上的經脈。
孩童倏地慘叫一聲,不知是傷口的疼痛還是青鸞封穴的力道太大,他毫無血色的面容在黑夜中彷彿鬼魅:“若是姐姐父母對你不好,我可以幫助姐姐。”
青鸞沒來由的後背一涼,心底頓生不安,總覺得此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這麼晚了,你一個小孩子到底來這裏來做甚?”青鸞皺眉,抬頭審視孩童虛弱無力的面容,忽然發現除卻那雙漆黑且渾濁的雙眸,孩童的臉上竟被一團黑霧籠罩。
“我來採藥,沒想到會遇到野狗。”停頓了片刻,孩童幽幽答道。
“既是採藥,為何只見背簍卻沒有鐮刀?”青鸞蹙眉。
“被蛇咬后,跑得太急,興許是丟在了後面。”孩童哂笑,答得不慌不忙,漆黑的眼中似有墨在流動。
“那你家在何處?我去找你父母。”
“我幫不了母親,也殺不了那賤人。就連元寶也看不起我來咬我……”
青鸞正欲起身,左手腕被突然扣住,孩童看似弱不禁風,卻不想手勁極大,任憑青鸞怎麼甩也甩不開。這時只見孩童笑得愈發凄厲:“姐姐不如好事做到底,可否背我離開?”
青鸞心下一沉,隨即目光落在被死死扣住的手腕上,只見那緊緊扣着自己的手指宛若死人枯骨,蒼白乾癟。
正在此時,黑夜中忽然響起一聲凄厲的孩童啼哭,彷彿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幼獸,驚懼而絕望。
“你那背簍里是什麼!”
青鸞目光一凜,旋即轉向那發出聲響的背簍,然而不等孩童反應,她突然反手掐住孩童脈搏,瞬間心涼大半——這廝竟然不是活物!
霎時間,鬼童腿上的鮮血卻似活了一般,忽然匯聚成利刃,直擊青鸞面門。青鸞大力甩開鬼童,一個後空翻避過了血刃。那血刃打在她身後石塊之上,竟瞬間腐蝕出一個凹槽。
“何方妖孽!”青鸞訝異之間大喝一聲。不料鬼童張開雙手,掌中竟又射出幾道凝血利刃。青鸞沒有武器格擋,只得揮舞披帛連連躲避。她雙手合十翻出一個明火結印,射向鬼童時卻彷彿如遇無物,對他沒有絲毫傷害。
那血刃四散開來,毫無章法,有幾道甚至打穿了藤編背簍。青鸞抬眼望去,那背簍裏面竟然是一個鮮血淋漓、奄奄一息的男童。
來不及細想,青鸞一個翻身輕巧避過數道血刃,順勢在地上一個翻滾,左手抄起身受重傷的男童小心護在懷中。
血刃再次細密襲來,青鸞驚慌失措避之不及,反覆默念各種咒術,卻對鬼童毫無用處。懷中男童臉色已變得青紫,怕是經不起此番折騰,就連哭的力氣也漸漸消失了。然而他本能地抓緊了青鸞的衣衫,努力睜開了眼,小嘴蠕動,竟輕輕喚了一聲“姐姐”。
青鸞沒來由地心裏發酸,她恨得咬牙,眼看着鬼童攻勢越來越猛、招招致命,以為自己與男童的小命就要交代在這。
就在命懸一線之際,只見一道金光劃破長空,憑空刺向妖物,而後跟來一個敏捷的黑影擋在青鸞面前。黑影身形迅敏,招式令人眼花繚亂。他足尖點地騰空一躍,伸手握住那道金光,金光即刻化為一把鋒利無比的寶劍。黑影揮劍格擋,輕鬆避開鬼童密密麻麻的血刃,空隙間黑影騰空振袖,袖中射出兩道金符直衝鬼童而去。
鬼童左右躲閃,怒而大喝:“你們是那賤人派來的?那你們都去死吧!”
然而黑影根本不欲與之纏鬥,伸出右掌握住金符凌空畫了一個圓環,口中輕念咒語,金符瞬間一生十、十生百,各個金光燦燦蓄勢待發。
“我要殺了你們,殺了那賤人!”鬼童見狀凄厲慘叫,大喝一聲升入空中,張開雙臂雙腿無不射出駭人的鬼血利刃,然而那看似無孔不入的鬼血一旦觸及金符,便瞬間化為青煙消散不見。
“好計策!”青鸞看出端倪,忍不住稱讚道。
那鬼童見狀氣得咬牙切齒,卻忽然停了攻勢,陰笑道:“今日暫且放你們一馬,待我回去找來無悔叔叔和姑姑,便是你們的死期。”說罷,鬼童雙手一揮,便消失在茫茫夜空。
“乖乖,這是什麼鬼?”青鸞被方才激烈的打鬥晃的眼花繚亂,此刻仍是心有餘悸,忍不住問道。
“確實是鬼。”黑影背對青鸞而立,大手一揮,那黃金寶劍竟自動纏於腰間化為無形。
“更確切些講,是中陰身。”那人又說道。
青鸞點點頭,和她想得倒是差不多,接着她目光落到黑影腰間,不禁艷羨不已:“這劍可真是別無二致,竟還可以幻化無形?”
那人摸了摸腰間,道:“是竹靈修成的靈劍,沒有我的召喚,它是不會憑空出現的。除非……我死了。”
“呸呸呸,瞎說什麼!”青鸞責怪地看了對方一眼,又問:“它可有名字?”
黑影搖了搖頭。
“那不如叫‘青蘿’吧。正所謂‘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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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下鍾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