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宿醉壞事
月隱雲中,夏蟲清鳴,飄飄乎如羽化登仙,一夜無夢。
遲來的宿醉令人頭痛欲裂,青鸞已經不大記得昨日怎麼回的自己房中,並且更是將那位秉燭夜談的仙門道友忘了個一乾二淨。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生生把睡得七葷八素的青鸞驚得摔下了床。
青鸞怒極,一骨碌爬起,毫不掩飾內心噴薄而出的怒火,帶着要將敲門人碎屍萬段的決心掀開房門——
“大師兄?”一見來人,青鸞雙腿發軟差點沒跪在地上。她本能地將捏訣的雙手收回身後,腦袋也瞬間清醒了大半。
只聽來人冷哼一聲,沒好氣道:“黎青鸞,你還記得我這個大師兄?”
此刻門外站着一男一女,男子身形高大挺拔,劍眉星目一副浩然正氣,舉手投足也顯得沉穩持重。他睨了青鸞一眼,眸中射出幾分凌厲之勢。至今為止,令黎青鸞忌憚三分的,普天之下除了穩重端莊的宮主夫人林從月之外,便只有榣宮棲梧台師琴長老座下大弟子羅辛辰了。
想到宮主夫人,青鸞微微失神,不免嘆了口氣:自古所說的紅顏薄命,怕不是說的就是宮主夫人林從月。
“青,青鸞師姐,你還好嗎?”羅辛辰一旁的少女一邊小心翼翼地偷瞄大師兄臉色,一邊又掩飾不住見到青鸞的激動。這女娃年紀更小,粉雕玉琢稚氣未脫,與身材偉岸的羅辛辰站在一處,宛若一隻縮頭鵪鶉。而這位縮頭鵪鶉,正是青鸞盜用名字的師妹蕭燕起。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青鸞奇道。
羅辛辰晃了晃手中黃紙紅字的符紙,滿眼鄙夷:“我真納悶你平日裏都學了什麼,身上掛着榣宮的腰牌且未施行隱息功法,豈不是隨便用個尋蹤符就能找到你。”
青鸞想起自己昨夜喝大了,恐怕什麼隱息匿氣的早就拋諸腦後了,於是訕訕道:“師兄是來抓我回去么?”
“你以為榣宮弟子個個都像你這般閑而無事、懶散度日么?”羅辛辰向來看不慣青鸞的做派,對於她不修仙門弟子清心寡欲而嚮往世俗紅塵、貪圖安逸享樂的態度相當不齒。然而更令他不解的是,宮主竟然亂點鴛鴦譜,竟要將這麼一位扶不上牆的爛泥許給年少有為風華絕代的少宮主。就算她是所謂的“神女轉世”,可畢竟她整日不思進取玩物喪志……
“不抓我?那是所為何事?”青鸞見大師兄神色漸冷,便放緩了語氣,試探問道。
“我們是奉師父之命,下山來捉妖的。”娃娃臉的蕭燕起連忙插話道。
“什麼妖?”
“據說是一隻殺人食肉的千年狐妖,在棠梨鎮作亂多日,已經害了三四個人了。”
狐狸精?難道和殺害幼童的妖獸有關?若是千年狐狸的妖丹……青鸞忍不住暗笑,好傢夥這可賺大了。可是轉念再一想,千年的狐狸精,恐怕單憑她的三腳貓功夫怕是降服不住。
“燕起師妹慎言,黎青鸞現在可是違反宮規的在逃弟子,少跟她廢話。”羅辛辰丟了一個眼刀過去,其餘二人都立馬噤了聲。
與黎青鸞截然相反,蕭燕起無論在內功修為還是武功法術,都算得上榣宮弟子中數一數二的佼佼者。羅辛辰同樣不明白,品學兼優乖巧懂事的燕起師妹為何喜歡整日同不學無術不務正業的黎青鸞混在一起。
“黎青鸞。”此刻羅辛辰顧不得想這許多,只盼着趕緊傳完口信去辦正事,便冷聲道:“我來是替師父給你帶個口信,榣宮弟子私自下山已然嚴重違反宮規,本應即刻抓回禁閉足月。然則少宮主替你求情,師父改為命你八月及笄之禮前必須回去,懲罰也由禁閉改為抄棲梧台戒律三百遍。如果你逾期不回,師父他老人家會親自下山來‘請’你,到時候就不只是禁閉罰抄這麼便宜的事情了。”
青鸞臉頰一抽。及笄之禮,之後便是要大婚了吧?青鸞年紀還小,並不太懂這意味着什麼,許是因為失了記憶,總是有些本能地抗拒。
“沒錯,之後還要準備同少宮主的大婚。”羅辛辰看穿了青鸞的心思,故意強調了一句。
看不出青鸞喜怒,蕭燕起壯着膽子走上前一步,拉她行至一側,壓低了聲道:“師姐雖說大病一場許多事記不得了,但是燕起的話你總要信吧,榣宮上下那麼多人傾慕少宮主,而少宮主獨獨鍾情於師姐。少宮主真的是值得託付終身之人……”
“我並非要違抗宮主的意思,你們個個這般嚴肅為何?”青鸞笑了笑,繼而打趣道:“況且師妹如此為少宮主說好話,莫非也是傾慕他?”
“師姐莫要亂說,”蕭燕起一下子急得滿臉通紅,忙搖着手道,“你與少宮主多年前在榣山結下因緣,這可是誰也無法改變的——”
“停——”青鸞抬手打斷,又要提那段前塵往事么?什麼天作之合,天生一對。只不過他們身上長着相似的胎記;只不過幼年時他們偶然於榣木下琴舞相協,引得天地震蕩,山川和鳴,奏黃鐘、歌大呂,三日不絕而已。難道憑這些無稽之談,就要給她按上“神女轉世”的稱謂,就要拴住他們二人,給她壓上榣宮少宮主夫人的名號,從此禁錮她的一生?未免太過荒唐。況且自己自小就被說是個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哪裏堪當此等大任?
羅辛辰見青鸞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禁皺起眉:“宮主親自指婚,你還有何不滿?況且你對自己那點修為沒點數么?少宮主是何等人物,若是你繼續這般不思進取得過且過,簡直就是侮辱少宮主的尊崇。”
又來又來,青鸞恨不能仰天大笑,這些話她幾日來聽得耳朵都要起繭。既然並非兩情相悅,也算不得門當戶對,這些人明明覺得她不配還要硬生生地將她推到那個位置,究竟圖的什麼?圖修仙進階,給自己找劫來歷么?
“難道修仙修的不是與世無爭順其自然么?既然你們都說我不配,那就找相配之人好了,免得我不僅侮辱了少宮主,還拖累了整個榣宮!”
“你放肆——”
“好了好了,師姐你少說兩句吧。”蕭燕起眼看着大師兄快要氣得拔劍,連忙拉住羅辛辰一邊往外走一邊沖青鸞喊道:“我和師兄還有要務在身,就不多做停留了。師姐定要謹記師父諭令,切莫晚了回宮之期!”
羅辛辰和蕭燕起離開后,青鸞越想越氣,自己明明才是啞巴吃黃連,到頭來好像還都成了她的錯一般。早知道不如昨日多灌幾杯黃湯,醉他個三天三夜才好。
宿醉的頭痛再次襲來,青鸞按了按太陽穴,緩了好久才猛然想起——那錢府的百兩賞銀還需妖獸來換。想起自己昨晚打聽來的消息,加上燕起師妹對狐妖害人的描述,青鸞腦子再迷糊也總能把二者聯繫起來了。想到此,青鸞不禁後悔先前意氣用事非要同大師兄吵架,她就該死皮賴臉跟着師兄二人去捉妖,就算得不到妖丹,錢府的百兩銀子也是實打實的。
青鸞來不及懊惱,一邊飛快地穿戴好出了客棧。她本打算先回錢府查探一番,然而一進錢府大院就險些被步履匆忙的家奴們撞到一旁。再看滿園的車馬殯儀,雖說錢安隆是錢家的獨苗,這舉喪的陣勢也是不輸世家大戶了。
忽然間,一抹熟悉的身影從旁閃過,青鸞一把攔住來人,驚訝道:“這不是歆瑤姐姐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兒?”
歆瑤今日換了件窄袖錦袍,更顯得她身材窈窕,美艷動人。雖說她因走得急額頭冒出些許汗珠,面色倒是從容無異。歆瑤不失規矩地行了禮,難得的嚴肅了些:“昨夜不知燕起妹妹被何事耽擱,錢府落鎖時還不見你回來。”
“遇見舊友,多聊了兩句。錢府此刻正需要你我二人相助,不知姐姐如此匆忙,是要去哪裏?”青鸞道。
歆瑤倒也不慌不忙:“我家公子風寒未愈,我實在放心不下,正打算回靈雀樓看看。”
如今見到歆瑤,青鸞忍不住想起三位玄衣修士的話,若是那葉公子果真是個神棍,那這位歆瑤姑娘怕也不是個真材實料的修士。轉念之間,青鸞便問:“錢少爺的屍身你可有仔細檢查過?”
歆瑤搖了搖頭:“錢夫人和錢老爺傷心欲絕,正忙着花大價錢給錢少爺置辦豐厚的陪葬,錢夫人連自己的愛犬都拿去做了生祭,估摸着過了晌午就送少爺去入土為安了。”
“今日?這麼著急就要下葬?”這下青鸞倒是有些詫異,昨日錢氏夫婦明明一心想要緝拿妖獸,今日卻還未等青鸞等人查驗屍身就要急着給兒子下葬,未免有些矛盾。
“眼下入殮師已在內院給錢少爺更衣上妝了,這忙亂的關頭,恐怕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歆瑤說罷要急着離開。
“等等——”青鸞總覺得事有蹊蹺,便唐突地攔住了歆瑤。
歆瑤倒也不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青鸞一眼,壓低聲道:“錢安隆因何而死你我心知肚明,也就是這些市井之人喜歡顛三倒四故弄玄虛。至於真兇是誰,歆瑤實在毫無興趣。若是無事,歆瑤先告退了。”
青鸞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一時愣住。與此同時,只見門外走近三名男子,均玄衣大氅氣度不凡。為首的摘下斗笠,扣了扣大敞的銅門,問道:“有人在嗎?三生殿弟子求見錢掌柜。”
門房的小廝連忙放下手中活計上前作揖接應,青鸞瞬間認出這三人便是昨日靈雀樓下的那三名三生殿弟子,陸涵江、無毒、以及那位一直斗笠遮面還背後偷襲她的陰險男子。
然而青鸞剛想起昨日那冷麵怪試探她有關葉輕羽的事情,便欲轉身詢問歆瑤,卻見歆瑤面色緊張,躲在青鸞身後將頭壓得極低。青鸞當下明了,這三人恐怕是葉輕羽和歆瑤的仇家。
“噯?是你這丫頭!”
青鸞轉身之間還是被那眼尖話多的五毒認出,她只當沒聽見,急忙拉着歆瑤從側面繞道門口跑了出去。
“小丫頭怕什麼,怎的不理我?”五毒記恨昨日之事,心下總覺得此女來路不明,便連帶路的小廝也不顧,徑直追上去幾步。
“原來是昨日的姑娘,”陸涵江有些無奈,對着無毒背後喊道,“許是你嚇到人家,師弟莫要追了。”
這時門房的小廝連忙解釋道:“陸仙長莫怪,那二位女仙長也是來為少爺捉妖的,一位是榣宮蕭燕起蕭仙長,一位是蓬萊葉公子身邊的歆瑤仙長。”
“是歆瑤?”陸涵江吃了一驚,連忙回頭看向身後頭戴斗笠的男子。
那男子依舊沉默,卻見無毒走了回來,朗聲笑道:“這下好了,得來全不費工夫。”
陸涵江倒是不以為然,雙眉緊鎖:“葉輕羽下落不明,歆瑤也未必知曉暗辰珠在哪裏。”
戴斗笠的男子不置可否,只是盯着青鸞二人身影消失的門口看了良久。
這廂青鸞拉着歆瑤一路狂奔,終是跑過了幾條巷道,確保無人跟來二人才停了腳步。
“你為何救我?”歆瑤放開青鸞,氣喘吁吁道。
“看他們三個不順眼唄!”青鸞擦一把汗,無奈笑道。
“你認識他們?”
“不提也罷,”青鸞擺擺手,眯起眼看着歆瑤道,“說起來,還跟你家葉公子有關。”
見歆瑤微微一愣,青鸞靈機一動,接著說道:“聽聞葉公子博聞強識天賦異稟,不知今日青鸞可有幸上門拜訪?”
“今日怕是——”
“姐姐別忙着拒絕,”青鸞打斷了歆瑤言語,道,“我雖不知你和葉公子同三生殿的那幾位有何過節,但至少你我現在有着共同的目的,權衡利弊,我自是要先幫姐姐你的。”
“你——”歆瑤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試探問道:“蕭姑娘也是為了千鶴弓而來錢府?”
“千鶴弓?”這下輪到青鸞詫異了,她以為葉輕羽若是如同三生殿口中說的那樣騙人斂財,那歆瑤來錢府的目的必是同樣為了那百兩賞銀,然而再看歆瑤反應,事實卻並非如此。
歆瑤自知失言,連忙改口道:“不是我不願帶妹妹去見公子,只是今早方得知公子昨日被仇家追殺,至今下落不明,我這才急着回靈雀樓查看。”
“失蹤?”青鸞沒想到昨日葉輕羽離開后竟然會下落不明,趕忙又問道:“何時失蹤?如何失蹤?可有人看到什麼?”
“昨日靈雀樓有賊人闖入,事後公子便失蹤了。”
青鸞語塞,原來葉輕羽跳窗逃走後竟再也沒回來?沒想到那玄衣修士這麼厲害!
歆瑤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再言語。
青鸞更是如霜打的茄子,渾身泄了氣。她本以為自己想出了個絕妙的點子來捉妖獸,便是威逼利誘請那位“名滿天下”的葉公子幫忙,大不了賞銀最後和他們平分也行。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幫手竟也指望不上了。
“燕起妹妹,方才多謝相助,若是無事,歆瑤先告退了。”
青鸞無法,也不便挽留歆瑤,便與她告了別。想到錢府有那三位瘟神坐鎮,便也懶得回去。於是乎,她便在棠梨鎮兜兜轉轉,一晃便到了黃昏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