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舟中老者

路上，方憲對小蘇道：“師父十九歲出道，佩戴此劍已有四十餘年，以此劍誅滅姦邪無數，此劍名曰照膽，你可知其意？”鐵礪在一旁插話：“此劍名之意，就是要你我兄弟肝膽相照，同心相親，不可或忘。”方憲未置可否，說道：“相傳秦王咸陽宮中有鏡，能照五臟，有邪心者，以此鏡照之，可見膽張心動。師父贈你此劍，是以江湖兇險，希望你洞察姦邪，處處小心，另需明辨是非，切不可妄加殺戮。”小蘇點頭稱是：“師父的良苦用心，師兄的肺腑之言，小弟斷不敢忘。”不多時，便已來到山下，四人作別。

李銘坤與蘇震辭別魏離師徒，於永寧河買舟而下，前往江陽。同船除了船老大，還有七八個旅客，因為天冷，均縮在艙中避寒。雖值初春，但永寧河水勢不減，船行的很快，一個時辰便已駛出數十里。

李蘇二人各懷心事，也不搭話，默坐而已。李銘坤覺得氣悶，走出船艙站到船頭，見已行至一處水勢平緩開闊之處，此時天色漸暗，朔風卷着雪花，將兩岸山郊融得白茫茫一片，不由心生感慨，放聲吟出高駢的《對雪》：“六齣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岐。”吟完長嘆一聲，正待回艙，卻見小蘇也走了出來。李銘坤知道小蘇心中所想，寬慰道：“不急，再有一個多時辰，便到江陽水東門了。你再回裏面坐坐，艙外冷。”小蘇說道：“死都不怕，還怕冷嗎?我就同師叔在這裏站站吧。”接着又說“今天這雪真大，記得前年，山上也是如此大雪，晚上鐵師兄想喝酒了，自己不想出去，又不好意思叫方師兄和我去買，於是作詩一首，叫我們評評好壞。寫的是：誰教冷寂入邊城，邀客空吟晦暗燈。喝斥窗前凄靜夜，酒闌欲醉便無聲。方師兄和我覺得寫的差，均搖頭不語，鐵師兄卻問：你二人誰能寫得比我好？我搶着說：我。於是鐵師兄就叫我去買酒請他喝。”李銘坤奇道：“這卻是為何？”小蘇笑答：“鐵師兄寫的藏頭詩，問誰請他喝酒。方師兄沒有說話，我應了聲，於是就上他當了。”李銘坤尚未說話，船頭角落卻有個蒼老的聲音失笑道：“這位鐵師兄倒是我酒道中人，可惜無緣一見。”

小蘇尋聲望去，見船艙邊蜷坐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身上臉上覆著薄薄一層積雪，竟不融化，方才說話間臉上積雪掉落下來，滿是泥污的額上溝壑交錯，配上一頭稀鬆散亂的白髮，看樣子約莫六七十歲。

李銘坤和小蘇心中均覺驚異，李銘坤更是在心中責備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竟未發覺身畔有人藏匿多時，幸好方才與小蘇談論之事無關痛癢，若是刺燕計劃被旁人聽去，那麻煩可就大了。此人內力深厚，不知是何來路。

這時，小蘇卻走上前去，將身上的棉襖脫下拿在手中，恭敬地雙手遞向老者：“老人家，這天寒地凍的，您衣衫單薄，可別凍壞了，若不嫌小子衣服粗陋，你將就穿上禦寒吧。”

老者也不道謝，伸手接過，搭肩上胡亂一披，說道：“你這小娃娃心腸倒好，你把衣服給我，你自己穿什麼？”小蘇應道：“我艙中包裹里尚有一件棉襖，不妨事。”老者仍是半躺半坐：“唉，老了，衣物只能抵禦外寒，可我這是寒從內生，氣血不暢，筋骨難舒，不喝幾口酒暖和一下，站也站不起來，小朋友，身上帶有酒嗎？”

小蘇一臉愧然：“晚輩不好飲酒，老人家您暫且忍忍，待船靠岸，晚輩做東，找家酒樓請您喝上幾杯。”說完目視李銘坤。李銘坤會意，遂將腰間酒壺取下，遞給小蘇。小蘇雙手捧過，奉與老者：“老人家若不嫌棄，可先飲這半壺殘酒，待上岸后，再行區處。”

老者哈哈一笑，拿着手中酒壺，一仰頭，如長鯨吸水，將大半壺酒一飲而盡，說道：“你身負白虎殺伐之力，不說飛揚跋扈，也應桀驁不馴。想不到對人卻神態謙恭，溫文爾雅，怪哉怪哉。”唬得李蘇二人驚疑不定。李銘坤忙抱拳道：“我是個本分生意人，此番來永寧販賣布匹，順便帶小侄同行長長見識，老丈所言，有何所指啊？”這時老者嘿嘿一笑，站起身來，身材雖不甚高大，卻透出一股威嚴，往船頭站着，如淵渟岳峙。

小蘇和李銘坤方發現其躺着的地方有個狹長布包墊在甲板之上，似乎內中裝有什麼硬物，老者躺卧時為求舒適，竟將布包迫入甲板，壓得平齊。蘇、李二人見狀，也不免暗贊其內力高深。兩人均覺老者武功高深、洒脫不羈，早已有心結交，只是不知老者底細，不得不處處提防。

老者徐徐說道：“這川中盛產桑麻，看老弟你也是個老江湖，來此間不做鹽茶生意，卻來販布，豈不虧本？”原來，至唐宋起，官府為確保稅收，成立官家的鹽場、茶場，鹽茶不許民間私下買賣。客商若要賣茶賣鹽，需有官府發給引券，並在指定地方領取銷售。但因鹽茶利潤是糧食的數倍，故仍有不少商販私自買賣。

李銘坤賠笑道：“老丈取笑了。我叔侄是正經布商，有違朝廷法度的事是不敢幹的。”

老者聞言嘿嘿一笑：“你們剛上船我便留心上了，你二人身手矯健，呼吸綿長，這位小朋友更是身着單衣，在甲板上站了多時猶不見絲毫寒意，嘿嘿，現在布商中竟有如此高手，我老漢真是孤陋寡聞了。”

李銘坤道：“如今世道不太平，我們行商習武強身，旅途中遇事之際聊以自保，再普通不過。可我們武功稀疏平常，哪當得高手二字。倒是老丈您在這數九寒天薄衣卧雪，談笑自若，內力如此深厚，才是真正的高人啊。”

老者沒有接話，轉身從甲板上拿起包裹，笑道：“老朽這裏有柄劍，是前日奪自一個惡人之手，雖不是什麼寶劍，也還值得幾兩銀子。今送與小友，聊報贈衣之誼。”說著解開包裹，取出一把長劍。李銘坤、小蘇見老者取劍，不由暗自提防，恐其突然發難。誰知老者橫握劍身，將劍柄遞過。小蘇謝道：“老前輩的好意心領了，但晚輩已有佩劍，多持無益。還請前輩見諒。”

李銘坤見老者無收回之意，忙說道：“長者賜，不可辭，小蘇你別再推辭了，我替你收下吧。”說罷，伸臂向前，將劍取過，拿在手中。李銘坤看清劍柄，不由一楞，再拔出劍身，臉色忽變。只見此劍護手中央有並排三個八卦圖案，刃口鋒利，狹長的劍身中間留有一道赤色深槽，分明是青城派門人所獨有佩劍。原來，當年張天師在青城山修道，見鬼怪橫行，便以硃筆畫山，使青崖中絕，分人鬼兩界，不得跨越，教雙方相安無擾。又以試劍震懾群魔，一劍將巨石斬為三截，令群魔穿石而過，至“洗心池”，洗心革面，改邪皈正。故青城派道家弟子為紀念祖師爺，佩劍上刻有深槽，取“寶劍一出，陰陽兩分”之意。青城弟子佩劍一般都為師父所贈，江湖中人，多珍視師門所賜兵刃，輕易不敢捨棄，甚至有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之說。

李銘坤驟見本門兵器，料想持劍之人已遭不測，又聽老者說道是奪自惡人之手，心中不免怒氣難抑，平時涵養再好，此刻也不由冷聲道：“在下與尊駕素昧平生，也無冒犯之舉，尊駕再三相逼，究竟意欲何為。此劍乃我派門下之物，事關師門聲譽，還望尊駕給我個說法。”

老者哈哈一笑：“此間不是動手之處，上岸去吧。”隨即腳底在船舷上一蹬，略微借力，縱身向岸邊躍去。此刻船離岸仍有三丈有餘，李銘坤及小蘇均料老者到不得岸邊。果然，中途老者身形便開始下墜，但他不慌不忙，腳尖在水面上一踩，再次躍起，穩穩落到岸邊。回過頭來，向二人招手。

李銘坤練習暗器時，常年在黑暗中點上香頭，於遠處以物擲滅，故目力甚好，方才已見河面上散在有薄薄浮冰，可以借力。正想效仿老者，以其方法渡河，卻被小蘇拉住：“此人不知是敵是友，防其半渡而擊。請師叔稍等片刻，小心為上。”小蘇一邊返回艙中取了包裹，一邊招呼船家將船靠近岸邊，此處水勢雖緩，但船家怕船底擱淺，距岸一丈便不肯再近，小蘇道聲“有勞”，與李銘坤一前一後躍上岸邊。船老大見二人上岸，趕緊駛離這是非之地。

河岸邊的一片開闊沙地，此刻已被積雪覆蓋，浮雪約有一寸多厚，鬆軟陷足。呼嘯的寒風挾雪粒掠過面頰，吹得人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