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218
聽完白鹿所說的兩種辦法,桃卿沉默了許久,面露躊躇地問:「他神魂中的傷已經嚴重到這等地步了嗎,就一定要轉世不可?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白鹿搖搖頭,說它並不知曉其他辦法,光陰與神魂是這世上最神秘莫測的兩樣事物,饒是它身為神夢山靈,也無法參透其中的玄機,幫不了庄宴太多。
它見桃卿似乎心存憂慮,特意為他聯絡上莫不臣,將情況簡單交代了幾句,問他有沒有更好的主意,但得到的答案還是同樣:神魂之傷只能延緩,不能治癒,若不轉世,庄宴神魂崩散是必然的結果,區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他說得比白鹿更直接、更漠然,桃卿默默聽着,只要想到庄宴會散盡修為重入輪迴,能否成為修士也猶未可知,心裏就說不出地難受。
他睫毛微微顫着,望向昏迷不醒的庄宴,即使得到了白鹿的治療,庄宴的面孔依然蒼白如雪,邊緣微微透明,在桃卿的記憶中,他還從未見過庄宴如此脆弱的模樣。
才生出的滿腔怒火瞬間泄了個乾淨,桃卿小心翼翼地將庄宴從地上扶了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這具身軀是那麼地冰冷,桃卿半托半擁着他,微微打了個冷戰,寒意彷彿流進他心裏,將所有的仇怨全部凍結了,只剩下無盡的迷茫與空落,還有說不清的痛楚。
他決定先帶着庄宴回到神夢山,問過清玄仙尊再說,清玄身為真仙,是世間法力最為宏偉之人,也最見多識廣,說不定會有什麼辦法治療庄宴的傷勢。
但倘若連清玄都無計可施……
桃卿心裏一顫,揮散種種不好的念頭,從須彌戒指里召出一架丈余高的小型飛舟,扶着庄宴走了進去,白鹿跟在最後。
飛舟內部的空間不大不小,長寬各三丈,供兩三人使用綽綽有餘,一隅擺着一張寬敞的軟塌,桃卿將庄宴安置在榻上,回身在舟中的法陣布好靈石,並設定了終點,飛舟便自行運作起來,朝神夢山飛去。
做好這些,桃卿也感到有些疲累了,尤其是心神上的勞累,便躺在另一張稍窄的彌勒榻上假寐了片刻。
但他睡又睡不着,滿腦子想的都是庄宴的事,生怕他一清醒過來就想送死,索性坐起身來正大光明地盯着庄宴,防止他做出極端的舉動。
他知道庄宴現在一心求死,可他不想讓庄宴死,無論是清玄能治庄宴的神魂,還是庄宴必須轉世,他都要勸說庄宴接受,而不是眼睜睜地看着他魂飛魄散。
桃卿的心隱隱抽痛着,他知道自己不該同情庄宴,就算庄宴死了也不是他的責任,那些用來刺激庄宴的話其實都是實話,他只是說出事實,若是庄宴承受不住打擊,那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何況他和庄宴有殺身之仇,不落井下石就已經能稱得上仁義,現在他反倒要救庄宴,實屬多此一舉,甚至是相當愚蠢。
可他……可他就是見不得庄宴連神魂也一併湮滅,說他蠢他也認了,他天生就是一副軟心腸,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狠心地見死不救。
況且庄宴當初殺他是為了和他神魂交纏,本意並非要他性命或毀了他的元神,就算是一報還一報,庄宴捨去自身的遺骸和五百多年的法力也就夠了,他轉世之後忘卻前塵,兩人永不相見,就是最好的結局。
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庄宴同意轉世,桃卿沒有把握能勸說得動他,可做不到也要做,他沒法扔下庄宴不管。
半日之後,飛舟回到了神夢山。
此時天光大亮,已近正午,桃卿自知延誤了和莫道主出發的時辰,心中慚愧不已,可接下來他還是走不開,要繼續耽誤下去,只要尚未送庄宴轉世,他就沒法安心地跟隨莫道主下界。
既然一時半刻走不開,桃卿也就沒那麼著急去找莫不臣了,而是先將庄宴搬回自己的宮殿,拜託白鹿看顧着他,又前往裴之渙的洞天尋找清玄仙尊,詢問他有沒有辦法救治庄宴的神魂。
聽完桃卿的一番講述,在他充滿希冀的注視下,清玄仙尊點頭說道:「辦法是有,但需要消耗我一成的仙力。」
「那就算了!」
桃卿連忙擺手,他知道清玄仙尊的仙力無法補充,用一分就少一分,當仙力耗盡之時,就是其消散之日,桃卿怎捨得他動用一成之多,當下就決定要勸說庄宴轉世了。
離開洞天後,桃卿前往神夢山頂向莫不臣告罪。
他乘着法寶向上飛去,半路上抬眸望向天際,只見天空碧藍如洗,澄澈空明,沒有絲毫流雲,是難得的好天氣。
他到達山頂,莫不臣已變幻出少年之姿等待着他,一身道袍雪白,纖塵不染,見桃卿到來便起身說道:「走吧。」
「還請道主恕罪,晚輩今日……」
桃卿面露尷尬之色,低頭向莫不臣行禮請罪,並解釋自己不能前去的緣由。
他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着實有點不知好歹,道主一片好意,百忙之中抽空陪他下界,他卻像是拿喬般推三阻四的,也不知道主會不會生氣……
桃卿略有不安,但心裏更多的還是內疚。
通過這數月以來的相處,他已經差不多摸清了莫道主的性子,知曉道主的脾氣其實很好,從不會為些許小事動怒,他用不着害怕道主罰他。
不過也正因如此,桃卿更加慚愧了,是他對不起道主在先,道主卻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他受到的恩惠着實太多了。
果然,這一次莫道主也沒有生氣,甚至還問他需不需要什麼幫助,桃卿連忙推辭,莫道主便微微頷首,允了他的請求。
「下界之事不必着急,你且去護送庄鬼君轉世吧。」莫不臣說,「什麼時候辦好了再來找我,我近來無事,隨時可陪同你下界。」
桃卿再三謝過莫不臣后離開了,下山時他發現天上多了不少烏雲,變得陰沉沉的,颳起了冷風,心道這山中變天的速度可真快。
他加快法力的運轉,一路疾馳返回宮殿,進屋時白鹿趴在床邊,溫順的鹿眼望着床上的庄宴,為他傳輸神力,緩和他神魂的傷勢。
桃卿心中百味雜陳,無聲地走近床榻,當他俯身凝視庄宴沒有血色的面孔時,庄宴似是聞到了他身上的桃花香氣,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桃卿的身影,須臾之後,淚光湧現,將影子變得斑駁破碎,凝成淚水滑落下來。
白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他們兩人獨處。
桃卿在床邊坐下,看着庄宴面上的淚痕,突然抬手摸了一下。
他極少看到庄宴流淚,反倒是他自己,總是嬌氣地掉眼淚,每每這個時候,庄宴就百般安撫他,將他抱進懷裏撫慰。
如今兩人情勢調轉,他卻對庄宴說不出什麼了,甚至剛好相反,他對庄宴心存怨恨,理應在庄宴悲痛欲絕時拍手稱快。
然而受到那淚水的影響,現在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無盡的悲楚和心酸。
他到底無法對庄宴徹底狠心絕情。
他真是他命中的劫數。
桃卿手上用力,將庄宴的眼瞼磨紅了,對他說:「別哭了。」
庄宴本能地想躲桃卿的手,不想讓自己把他弄髒,卻怎麼也躲不開。
接着他又聽到桃卿冷淡的命令,立刻閉上眼睛,心想也許看不到卿卿就不會流淚了。
但只閉眼睛怎能足夠,桃卿的聲音、香氣和指尖的柔軟,都無一不包圍着他的五感,即使視線陷入黑暗,他卻知道桃卿就在他的身邊,甚至越發靠近了。
過去他一直期盼着卿卿的親近,在卿卿與他絕交后,更是令他思念得發狂,現在卻變成了最讓他畏懼的東西。
卿卿還活着,可是他死過一回,是被他親手殺死的。
這個念頭在庄宴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反覆地凌遲着他的神魂。
鬼城中發生的那些事光是讓他在夢境和幻象里看着,就足以使他發瘋,可卿卿竟然全都親身經歷過——每想起一次,就像是有一刀割在庄宴的神魂上。
他就這麼被一刀刀地割得碎屍萬段了。
庄宴抬手擋着臉,突然爆發出一陣痛苦而悲楚至極的哭嚎,是那麼地壓抑而嘶啞,如猛獸心死的哀鳴,頭與肩都因用力而劇烈地顫動着。
他知道卿卿不准他哭。
可極度的痛苦和愧疚讓他根本無法平靜地面對卿卿,只要他還活着,他就會永遠墜入這無邊的地獄中,每時每刻被業火焚燒,痛不欲生,只求一死。
沒錯,他不該活着,也不配出現在卿卿面前。
他要立刻消失,從雲水跳下去,跌得粉身碎骨,每一塊骸骨都化成粉末和微塵,叫卿卿無法用肉眼看見他。
永遠不再打擾卿卿,這就是他現在唯一的價值。
庄宴的滿心所念所想唯有一死,隨着他的死志愈發濃郁,那些被白鹿修補好的透明空洞重新浮現出來,一寸寸地蠶食着他的神魂。
桃卿見此情景,心裏的火「噌」地竄上來了,着實又氣又急,便想也沒想地抬起手,一巴掌朝着庄宴扇了過去,狠狠落在他臉上,發出「啪」的一聲。
庄宴愣了,僵着身體,無意識地對上了桃卿的視線。
桃卿眼眶發脹,微微發紅了,他恨恨地瞪着庄宴,目光凶得像是想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可哽咽的聲音里卻又滿含了憐憫和悲切。
「你想死,我准許你死了嗎?」
「我告訴你,庄宴,既然上一世你殺了我,那這一世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所以我不讓你死,你就不能死。」
「你活該生生世世地被我記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