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217
距離桃卿重生已經一年有餘了,就在今日,就在此時,他終於親口向庄宴說出了這個秘密,徹底揭開了朦朧的薄紗,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這一刻他的內心暢快淋漓,彷彿終於拔除了深深扎在心口的木刺,哪怕血流如注,令他疼痛不已,卻能讓他的傷口癒合,再也不會成為他的夢魘。
「所以我才恨你。」
他的眼中流露出笑意,似痛恨,似歡喜,繼續對庄宴說:「不是因為你向我隱瞞了你的殘缺,也不是因為變幻莫測的「未來」,而是你真的殺了我,庄宴,你所看到的就是我的過去。」
「你能感受到我當時的絕望嗎?」
他勾住庄宴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當時你就是這般將我圈入懷中,不允許我逃,我向你求饒,你依然不肯放過我,將指尖移到我的頭上,抽出了我的元神……」
他一邊說著,一邊牽起庄宴的手指,觸上自己的眉心。
可庄宴的手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要桃卿一鬆手,他的手就會滑落下去,重複幾次后,桃卿沒有再繼續下去,只是安靜地注視着庄宴溢滿血淚的雙眼。
庄宴現在的感覺只下了疼,似乎連他的眼睫都疼,他從未這麼疼痛過,彷彿五百年來累積的煉魂之痛頃刻間爆發出來,瞬息吞沒了他的神魂。
他的意識飄蕩在茫茫的虛無中,無聲無光,無知無覺,直到口中泛起濃郁的血腥氣,他才遲鈍地感知到是自己張了嘴,有血淚流進了口中。
……沒錯,他還活着,沒有疼得魂飛魄散。
可他為什麼還活着?卿卿已經死過一回,是被他親手殺死的,他又憑什麼活着,他也配活着嗎?
庄宴恨不得自己死,恨不得立刻魂飛魄散,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如果當年自己被惡鬼侵佔身體就好了,這樣他沒了骸骨,就做不成鬼修,也就不會傷害卿卿了。
他一遍遍地想着過去,想着未來,想着桃卿對他說的話。
原來「他殺死了卿卿」的未來竟不是世間最殘忍的事,更殘忍的是,卿卿早已被他殺死過一回,他最愛的卿卿死在了他的手裏。
而他何等令人作嘔,卿卿好不容易重生回來,只求安穩地活下去,他卻恬不知恥地糾纏了卿卿這麼久,每一回見到他,卿卿該有多害怕,可他心中的痛苦無法向任何人訴說,只能獨自默默地忍受。
上一世是如此,這一世也是如此,他究竟讓卿卿承受了多少苦……
在萬箭穿心的劇痛中,庄宴被折磨得就快瘋了,而此時他又突然回想起了師尊無定老祖曾經和他說過的話——
卿卿曾魂魄離體,如果他是自未來回歸,就必須有一個真仙逆轉光陰送他回來,而代價就是真仙身死道消,那這個真仙……究竟是誰?
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桃卿同時說起了這件事:「我能從二十年後回來,都要多虧未來的之渙成了仙尊,施展禁術將我送到過去,而代價就是他……魂飛魄散。」
最後幾個字被桃卿放得極輕,他的聲音中帶着絲絲顫抖,顯然至今仍然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沉浸在傷感之中,絲毫沒有留意到庄宴面如死灰,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芒也消失了。
他殺了卿卿、弄丟了他的元神,罪孽深重,卻沒能救回卿卿,反而是裴之渙不惜一切地將卿卿救了回來。
他們同樣都是愛慕卿卿,為何做出的事竟截然不同?一個只會帶給卿卿痛苦和死亡,另一個卻給卿卿帶來了生的希望,還有愛。
隨着一聲輕響,庄宴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了一口鮮血。
如若他的遺骸暴露在外,便可以看到白骨上滲出斑斑血蔭,這是他傷心過度,遭到神念反噬,神魂和本體都受了巨大的創傷。
他根本就沒有愛慕卿卿的資格,甚至不配活着。
所以他要逃,逃得越遠越好,以免髒了卿卿的眼,只要逃離了卿卿的視線,他就立刻去死。
他要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這才是真正的和卿卿永不相見。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庄宴口中吐了出來,將他的衣襟染得腥紅。
他努力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挪動着雙腿,但尚未走出十步,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徹底昏迷過去了。
聽到「噗通」一聲,桃卿從傷感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一眼看到雪白的草地上濺滿鮮血,庄宴緊閉着眼睛倒在一旁,面容蒼白得隱約透明。
甚至不僅是他的臉,桃卿愕然地發現他的身上陸續出現了幾個略帶透明的洞,這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他不由慌了神,跪在庄宴身邊輕輕搖他的手:「庄宴?庄宴!」
他不知庄宴這是怎麼了,雖然戒指裏帶了不少丹藥,但沒一種是針對鬼修的,而活人的丹藥鬼修吃了沒用,他沒法救庄宴。
眼看着透明的洞越來越多,桃卿連忙向白鹿求救,他就是這樣的性子,哪怕被庄宴殺過一回,心中怨恨,他也不希望庄宴就這樣死了。
白鹿立刻走了過來,為庄宴注入了神力,好在神夢山靈的力量非比尋常,庄宴的情況很快就穩定下來,身體恢復了原樣。
它告訴桃卿,這就是庄宴神魂不穩,又受到了太大的刺激,萌生出死志,才會險些元神崩散。
聽到「死志」二字,桃卿心裏一驚,白鹿又告訴他,其實庄宴的神魂早已因煉魂次數太多而變得千瘡百孔,隱患頗多,只是因他意志強悍,才顯得堅不可摧。
但如今庄宴心念空空,好像對於他來說,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他的魂體也就一下子垮塌了,恐怕遺骸本體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雖然白鹿為他注入了神力,目前暫時沒什麼問題,可一旦庄宴的死志持續下去,要不了多久他還是會魂飛魄散。
為什麼庄宴會萌生死志?
難道是因為他方才說的那些話……
桃卿手腳冰涼,心中愧疚難安,失去血色的唇瓣顫動着,良久輕聲吐出幾個字:「……我該怎麼救他?」
你想救他嗎?白鹿烏黑的雙眼寧靜地望着他,無聲地問,為什麼?
方才它自封聽覺,沒有聆聽他們的交談,但它能看出桃卿對庄宴滿腔怨憤,現在沒有痛下殺手便是好的,不曾想桃卿竟然還願意救庄宴的性命。
「我是恨他,可是……」桃卿吸了吸鼻子,眼睛發酸地說,「我從沒想過要他死,我希望我們都能好好活着。」
方才他對庄宴說了那麼多誅心之言,也僅僅是想對庄宴宣洩出他的憤怒、苦楚和痛恨,讓庄宴感受到和他相同的痛苦罷了。
他對庄宴的報復至多也就是如此,除此之外,他不會對庄宴做任何事情,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話竟然會帶給庄宴那麼重的打擊,甚至讓他連活下去的慾望都沒有了。
明明前世的庄宴都不曾這樣……
桃卿這般想着,忽地愣了,因為他想到前世的庄宴應該是一心想要復活他,才一直擁有活下去的意志,不曾心生死念,可如果前世的庄宴知道自己復活不了他呢?他會不會也像是現在的庄宴一樣,沒有了活下去的動力,就此神魂湮滅?
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今已經無法知曉了,但桃卿清楚另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庄宴消失,否則自己必定會愧疚一輩子。
桃卿不由得生出一股怒火和怨氣,庄宴想讓他記他一輩子?不可能,他一定要把庄宴治好,再讓他滾得遠遠的,這輩子都不要來見他。
他低下頭,期盼地望着白鹿,想要向它請教方法,白鹿沉思片刻,給了他兩種辦法。
一是打消庄宴的死志,讓他重新找到生的希望,但此法並非長久之計,他神魂中的創傷仍在,很難說還會不會有複發的那一日。
二是更徹底的辦法,能夠將他的神魂溫養痊癒,便是放棄做鬼修,送他的神魂轉世,忘卻前塵,再世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