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216
夜幕之下,明月高升,而後逐漸西沉,在空曠雪白的草地上映出兩道黯淡的人影。
隨着月光下落,兩道影子被越拉越長,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延展,漸行漸遠。
天色就快亮了。
桃卿輕輕擦去眼角的淚珠,彷彿拂去凝結的霜晶,指尖上冰冰涼涼的,又垂眸看向坐在地上的庄宴。
庄宴彷彿一座沉重而蒼白的石像,面色灰敗,死氣沉沉,連指節都難以移動分毫。
他對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了,思緒停止運轉,只剩下幻境所呈現的那些畫面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循環往複。
——卿卿不嫌棄他的殘缺之處,心疼地撲進他的懷裏,親吻他的嘴唇。
——他殺了卿卿,卻又弄丟了卿卿,在鬼城中絕望而瘋狂地四處奔走,尋找着卿卿走失的神魂。
——他用秘法修補了殘缺之處,與卿卿縱情魚水之歡。
——卿卿在瀕死前哭着問他為什麼要殺他,他卻對緣由隻字不提,笑着抽出了卿卿的元神。
兩種截然不同的未來交織在一起,是那麼地殘忍,那麼地鮮血淋漓,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這些年來他錯得有多離譜,又有多荒唐可笑。
明明夢寐以求的東西就在眼前,即將唾手可得,他卻因為自己的愚蠢而與它失之交臂,甚至將卿卿越推越遠。
庄宴的身體從沒這麼冷過,他好似赤身***地躺在冰天雪地里,渾身的血肉都凍僵了,而一把尖刀正對準他的胸膛,將他的神魂剖開,再一點點地切碎。
可他還能怎麼疼?他已經沒有痛感了,只能麻木地看着自己變得支離破碎。
恍惚之中,庄宴看着有一道人影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知道是卿卿來了,便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臉,可他的眼底沁了一層血色,讓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是在他的淚水流干之後,即將流出來的血淚。
很快,庄宴感到眼眶一疼,猩紅的雙眼滲出了鮮血,化作血淚緩緩落下,佈滿了大半張臉。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可怕極了,立刻低下頭,同時蜷起雙腿,將臉埋進臂彎里,以免嚇到桃卿。
他身形高大,四肢修長,此刻卻緊緊地蜷縮起身體,如同想在桃卿面前消失一般,看得桃卿心裏一疼,卻又在疼痛中帶着幾分快感。
桃卿俯下身,毫不畏懼地捧起庄宴的臉,用手帕將他臉上的血淚擦凈了,輕輕揉着他的眼角問:「疼嗎?」
「疼……」
庄宴閉上眼睛,將手搭上他的手背,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我好疼,卿卿。」
他的手一直在顫抖,桃卿卻視若無睹,還想讓他疼得更厲害,這樣庄宴才能陪他一起承擔上輩子的痛苦。
於是他輕聲說道:「我也曾經這麼疼過,全都是拜你所賜,宴哥哥。」
聽到那熟悉的三個字,庄宴的目光中全是絕望,渾身戰慄得更厲害了,彷彿下一刻他的身體就會轟然破碎。
「我錯了,卿卿,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我不該瞞着你……」
他哽咽着,顛三倒四地向桃卿道歉,又伸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因為姿勢的關係,他只能將臉埋進桃卿的懷裏,他用的力氣實在太大了,桃卿被他抱得搖搖欲墜,沒一會兩人就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感覺到自己像是快要死了的庄宴本能地抱緊了桃卿,汲取着他清甜的桃花香,眼中流淚不止,將桃卿的衣襟染得微涼,也彷彿流進了他的心裏。
桃卿知道庄宴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多年來的情意讓他無法自控地心疼庄宴,可心疼的同時,他更不想輕易饒恕庄宴,在他被殺的那個夜晚,他比庄宴更加絕望,庄宴又何嘗對他心軟過分毫?
他撫摸着庄宴的黑髮,對他輕聲細語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愛慕之渙嗎?」
「自然,我最初也只是喜愛他的相貌,欣賞他是個沅芷澧蘭的如玉君子,但後來我才發現,其實之渙和我想像得很不一樣,既不墨守成規,也從不循規蹈矩。」
「他對我心存愛慕,又知曉我喜愛他的容貌和身體,便會用他的美色吸引我,不惜一切地爭取我的傾慕,他是那麼地赤誠、熱忱、直接,對我傾注了滿腔情意,我很難不被他的深情打動。」
「更重要的是,之渙向來坦誠待我,即便我不曾察覺,他也對我說出了他所有的秘密,沒有任何欺瞞。」
「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不該對他有所隱瞞,哪怕這個秘密難以啟齒,也不能為了所謂的「對他好」就欺瞞他,否則到頭來只會讓他更加難受。」
「而你,庄宴……」
桃卿將手搭在庄宴的肩頭上,對他呢喃低語。
「你應該承認,其實你沒那麼愛我,你最愛的還是你自己。」
他冷漠地否定了庄宴對他的愛,因為這就是無可辯駁的事實,至少對上一世的庄宴來說是如此。
「你說你因為愛慕我才會欺瞞我,歸根結底是為了你自己,你不想失去我,就隱瞞了你的殘缺,不上不下地吊著我,甚至把我殺了,你的愛可真是自私到了極點……」
「……真讓我感到噁心。」
「卿……」
庄宴紅着眼睛,情緒徹底崩潰了,想要說話,卻幾乎發不出什麼聲音,喉嚨里只能蹦出沙啞零星的顫音。
他從未想過原來自己的愛在卿卿眼中竟是這麼地令人作嘔,他想要解釋自己不是卿卿想的那樣,他愛卿卿勝過愛他自己,他已經接受卿卿心有所屬了,絕不會為此傷害卿卿。
如果卿卿不相信,可以收下他的骸骨、掌握他的命門,從此以後和他永不相見,這些他全都能接受,他別無所求,只盼望卿卿幸福,哪怕給卿卿幸福的人不是他自己。
可他心如死灰,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他甚至沒勇氣抬頭看卿卿的臉,他害怕會從卿卿的眼中看到憤怒和嫌惡。
然而最後庄宴還是抬起了頭,因為桃卿不允許他逃避,硬是抬起他的下頜,迫使他與自己對視。
他在庄宴的眼中看到的是倉惶、凄楚、絕望,還有刻骨銘心的深愛。
哪怕桃卿說他的愛很噁心,令他極力躲避着,想把自己的愛藏起來,卻還是濃郁得遮不住,躲不開,無處可逃。
桃卿的心驟然一顫,眼底湧出熱意,又被他生生壓了下去。
「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太殘忍、太絕情了?」
他壓抑着顫抖的呼吸,盡量讓庄宴聽得清他的聲音:「你是不是在想,只是為了一個尚未發生的未來,我怎麼就對你說了如此多的重話,甚至要和你絕交,永不和你相見。」
「可我的心不是鐵打的,庄宴,甚至你也知道我比尋常人更容易心軟,為什麼我偏偏要這般對待你,你想過其中的原因嗎?」
「我想是時候告訴你真相了。」
「因為你所看到的未來不僅是未來,同時也是我的過去。」
「那些事都曾經真實地發生在我的身上,我已經死過一回了,是從二十年後重生回來的亡魂。」
「你猜我死在誰的手上了?」
……
這一剎那,天地間的光消失了。
庄宴恍惚地望着桃卿的臉,耳邊回蕩着各種奇怪的聲響,如滾水沸騰,如蟲翅摩擦,陸陸續續,窸窸窣窣,以至於他已經聽不清桃卿在說什麼了。
啪嗒。
啪嗒。
他感覺自己的神魂彷彿正在一塊塊地剝離、碎裂,直到整具身體化成了細小的塵埃。
世界崩塌,他混雜在無數塵埃中,隨着陷落的大地不斷下墜。
他落入空洞,穿越寒冷的冰層,墜進滾燙的岩漿,經歷世間千種苦,萬重難。
在意識即將湮滅之際,他再次回到了這片荒原上,回到了桃卿面前。
他沒有死,卻生不如死,看着桃卿的唇瓣開開合合,吐露出這世上最為殘忍、連千苦萬難都無法與之比擬的話語——
「是你殺了我,庄宴。」
「我死在了你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