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219
桃卿與庄宴相識數十年,在他的記憶中,自己從未用過這般蠻橫的態度同庄宴說話,上一世是百依百順,這一世重生后是無比地厭惡和冷淡,只希望離庄宴越遠越好,才不會對他使性子。
可現在看着庄宴被他扇耳光扇愣了,桃卿忽然發現這也沒什麼不好,甚至還挺痛快的,他早就該扇庄宴這一巴掌了。
庄宴從來都是那麼地自作主張,無論是殺死他取走他的元神,還是現在一心赴死,他從來就沒問過他的想法,只憑自己的意願,世上怎會有他這麼自私的人?
想到這兒,桃卿揉揉脹痛的眼睛,壓下心中的酸澀,更凶地盯着庄宴:「現在你不準想着死的事,好好聽我說,如果你照我說的做,也許我還有那麼一絲可能會原諒你。」
庄宴低垂着頭,濕潤的睫毛驀地顫了顫,雙手緊攥成拳,放在雙膝上,安靜地聽着他說話。
桃卿見他的身體不再變得透明,便說道:「沒錯,我是被你殺過一次,但我已經不想追究上輩子的事了,我只想好好度過今生,更不需要這輩子的你來以死謝罪,庄宴,我不希望你死。」
他明確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引得庄宴身體一震,抬頭望向他,沙啞道:「卿卿,你說你不希望……是真的嗎?」
桃卿點點頭:「是真的,我不想你死,因為我對你說了那些話,你才會生出死志,如果你死了,我會愧疚一輩子、記你一輩子,我不想這樣。」
庄宴的眼睛再度黯淡下去,心裏難受極了,過了片刻才緩緩說:「你不需要自責,是我自己的問題,和你無關。你只是把真相告訴了我,一切是我咎由自取,就算死了,你也不欠我什麼。」
他說的這些桃卿都懂,之前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他就是沒法放任庄宴送死,他已經認了,所以他絕不會讓庄宴死。
「你了解我,庄宴,如果你死了,我心裏的坎就是過不去,我天生的性格就是如此。」
桃卿對庄宴說:「我還知道你將來的結局:你弄丟了我的元神,為了找到我,不惜動用禁術血祭三界,之渙和星橋為了阻止你,聯手將你斬殺,你就此魂飛魄散了。」
「我想遠離你,也是為了讓你不要淪落到這般境地,縱使你殺過我一回,我們兩個破鏡難圓,但我同樣記得你曾經對我的好,無論怎樣,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但現在你的神魂出了問題,由於你煉魂太過頻繁,你的神魂上全是空洞,或早或晚,一定會崩散,就連莫道主和神夢山靈都無法為你治好,再這樣下去,就算沒有我對你的刺激,你也一定會死。」
「我不能放任你死,庄宴,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轉世重修,如果你覺得你欠我一條命,就聽我的話,去重活一世,這樣我們前世的賬就一筆勾銷、互不相欠了。」
說完,桃卿就一直盯着庄宴,不放過他臉上任何的表情變化,因為他料想庄宴不會輕易答應,所以他想知道庄宴心裏的想法,以對症下藥。
無論庄宴是不甘心放棄五百年的修為,還是自覺愧對師尊無定老祖的教誨之恩,亦或是捨不得忘記他,都不能阻攔他拯救庄宴的命,他一定會把庄宴送去輪迴。
可出乎桃卿的意料,庄宴很快就低聲回答道:「好。」
桃卿怔了怔,下意識地開口:「你答應了?」
「我答應你,卿卿,我會轉世輪迴。」
庄宴閉上雙眼,遮住無盡的蒼涼與悲苦,苦澀地說:「你不欠我什麼。」
他當然不想轉世,對於他來說,忘記卿卿比魂飛魄散更痛苦、更令他畏懼,他寧可死,也不想活在沒有卿卿的虛妄世間裏,那樣的他就是一具行屍走肉,活着也沒有意義。
可是他說不出口。
因為這是卿卿的願望。
他已經給卿卿帶來了太多痛苦,而在卿卿今後的人生中,無論是他死了,還是他繼續苟延殘喘地活着,都只會繼續延長卿卿的痛苦,唯有他輪迴轉世,好好地活下去,並與卿卿永不相見,才能給卿卿帶去慰藉,治癒他內心的傷痕。
所以他別無選擇,他已經錯過一次,不能一錯再錯,只顧自己的感受,而罔顧卿卿的快樂和幸福。
何況沒入人海,成為世間的一粒塵埃,永遠被卿卿遺忘,才是對他最殘酷的懲罰,他理應得到這樣的下場。
庄宴睜開眼睛,對桃卿說:「給我一些時間,待我處理好後事,我就去轉世。」
……
庄宴花了三日功夫處理好了一切事宜。
第一日,他回到了庄氏祖墳,與守墓的忠僕同喜見了一面,恢復他的神智,將自己的一半修為傳給了他,並交待他繼續守好庄氏祖墳。
得知他即將轉世,同喜老淚縱橫地向他跪拜送別,表示自己一定會守好祖墳,庄宴將他扶起,為自己的雙親之墓上過三炷香,目光緩緩地掃過每一座墳墓,深深地看了最後一眼,終於轉身離去。
接着他回到靈照鬼城的府邸,處理了所有的法器和遺物,凡是桃卿送給他的,他幾乎全都毀了,因為他知道桃卿不會拿回去,而他也不希望這些東西落在別人手裏。
所有的物品中,他只留下了桃卿的傳音符,小小的、粉粉的玉桃躺在他的掌心上,玲瓏可愛,一如桃卿在他心中的樣子。
他將玉桃收入衣襟,放在心口的位置,便好似感到一股暖流流入了心房。
第二日,庄宴去拜見無定老祖,跪在他面前叩首請罪,言明了自己即將轉世的打算。
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無定老祖這回卻勃然大怒,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庄宴轉世,這五百多年來,他將無數心血都傾注在庄宴身上,期望他可以繼承自己的衣缽,可這個不孝逆徒竟為了一己私情而棄師門於不顧,這又把他這個師尊置於何地?
盛怒之下,無定老祖毀了大半座地宮,庄宴自知愧對待他恩重如山的師尊,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既是謝罪,也是無言的堅持。
無定老祖氣得要把庄宴關起來煉魂,讓這個逆徒好好清醒一下,可當黑霧觸及到庄宴的手腕時,無定老祖這才發現庄宴的情況糟糕至極,他的神魂千瘡百孔,無法治癒,就算現在不轉世,也會遲早崩散,即便他強留庄宴也不會有好結果。
「唉……」
無定老祖放開了庄宴,嘆息聲中飽含着深深的惋惜和心痛。
他固然氣惱庄宴的擅作主張,可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他又何嘗沒有一點責任?
這些創傷分明就是煉魂太多造成的,雖然每次煉魂都是庄宴自己要求的,他不曾強迫過他一次,可他身為師尊,更應該引導徒弟走上正路,而不是揠苗助長,這才導致今日的惡果。
「起來吧。」
漫長的寂靜后,無定老祖開口,不過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他的聲音就變得更加蒼老了,彷彿一下子老去了千百歲。
「既然你命該如此,為師便不再阻攔你。」
他說:「我想你也知道,我們鬼修和那些活着的人修不同,轉世之後並不能保證自己還能做個修士,也許下一世,乃至其後的十世百世,你都只能做個普通的凡人,再不能踏上仙途,你可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庄宴垂首道,「弟子決心已定。」
「那你去吧。」無定老祖說,「為師可以向你允諾,如果你轉世成凡人,活着的時候不能修道,那待你死後,為師會將你接回靈照鬼城,點醒你的前世之憶。」
「……」庄宴薄唇微顫,目露痛色,再次向無定老祖請罪,「多謝師尊一片苦心,但弟子……來世不願再做鬼修了。」
「你——」
無定老祖氣結,黑霧在空中飄忽閃爍半晌,驀地消失了。
「去吧……去吧,別再回來了。若是再讓我見到你的神魂,我必會打得你魂飛魄散!」
庄宴知曉師尊已是對他失望至極才會說出這般氣話,他保持着謝罪的姿勢一動不動,在地宮裏跪了整整一夜,才起身離開。
出去之後,庄宴即將轉世的消息已傳遍靈照鬼城,引來了極大的震蕩,就連還在神夢山的柳貓兒也聽說了這個消息,當下再顧不得其他,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
「你來得正好。」庄宴說,「我正要找你。」
「找我?」
柳貓兒先是茫然,繼而歡喜起來:「我知道了,這其實是你的計謀,你是想讓那些師兄們放鬆警惕,你好把他們全殺了,真是個絕妙的主意,你說吧,我們先殺誰?」
「不是計謀,是真的,我要轉世了。」庄宴說,「我找你是為了將我剩下的一半修為傳給你,你代我照拂庄氏祖墳,還有……」
他本想說出「卿卿」二字,但想了想,如今的卿卿哪裏還需要他的照拂,裴之渙和宿雲涯會將他照顧得更好,便改口說道:「多多為師尊分憂。」
柳貓兒的表情一下子垮了,失聲說道:「你當真要走?可你怎麼捨得桃道友啊!」
庄宴心裏一痛,放輕了聲音:「這就是卿卿希望我做的。」
「你……唉,你真是……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柳貓兒的沉痛不是假的,一來是他從此就失去了庄宴這座大靠山,縱使得到他一半的修為,也不能在靈照鬼城橫着走了,二來也是真的傷感,他這個人女干詐圓滑不假,卻也不是沒有真情,幾百年了,他是真把庄宴當成了師弟。
他想了想,說了和無定老祖意思差不多的話:「那好,既然你主意已定,就放心去吧,我會想辦法找到你的轉世,要是發現你沒靈根,我就活挖了別人的靈根給你安上,保證你來世也能修道。」
說到這裏,他忽地眼睛一亮:「對了,你當時不是要送給桃道友一顆覓魂珠嗎,結果他沒收,那正好,趕緊給我,我可以拿它找你的轉世啊!」
「不必了。」
庄宴卻拒絕了他的好意:「你無須找到我,我下一世能否修道只憑天意,至於前世……卿卿大概不會希望我想起來。」
柳貓兒看似無奈地應了一聲,其實賊心不死,反正庄師弟要轉世了,他的那些寶貝估計也是由他來繼承,到時候他想怎麼用覓魂珠就怎麼用覓魂珠,無須聽他放屁。
打定主意,他安心了不少,假惺惺地祝福道:「那就祝你來生順遂,幸福美滿吧。」
庄宴頷首,沒有作聲,他知道自己的這一世充滿了苦難與折磨,只要轉世,就幾乎不可能過得比今生還要悲慘,但他卻以為這就是他最好的一世年華。
因為他遇見了卿卿。
只可惜他的出現卻是卿卿的劫難,倘若他們最初沒有相遇就好了,這樣卿卿便不會受到那些苦楚,他會平安順遂地度過一生。
將剩下的一半修為傳給柳貓兒后,庄宴已經是最普通的鬼魂了,柳貓兒便護送着他來到重台界的鬼門關附近,桃卿和白鹿就在那裏等着他。
時值春日,枝頭桃花盛放,灼灼逼人,艷麗嫵媚,桃卿站在桃花樹旁,隨着風的吹拂,一樹繁花如星墜落,美得盪魂攝魄,而桃卿比繁花更動人千百倍。
三人一鹿無言地向著桃花林深處走去,越往前走,就越深入於一座大山中,此山的中間有一條狹窄的一線天,凡人無法進入,修士也很難走到盡頭,因為一線天的盡頭就是通往地府的鬼門關,唯有鬼魂才能入內。
越往裏走,光線就越來越暗,氣溫也越來越冷,走到差不多一半,身為鬼修的柳貓兒停下腳步,擺手示意:「我不能繼續往前走了,不然我的魂兒也要被鬼差勾去了。」
白鹿也一道停下,打算將最後的一點時間交給桃卿和庄宴,眼見着他們兩個就要離開,柳貓兒有些急了,連忙叫住庄宴,對他直言道:「庄師弟,就是你的那些……那些留下的寶貝,能不能送給我?」
庄宴動作一頓,將手上的須彌戒指交給了柳貓兒:「是我疏忽了,都在這裏。」
柳貓兒如獲至寶地收起了戒指,也顧不上桃卿和白鹿怎麼看他了,雖然會被卿卿寶貝兒誤會他貪財是挺令人難過的,可是沒辦法,要是他不主動開口,庄師弟是真不給他啊,他還得靠着覓魂珠找他的轉世呢。
誰知桃卿忽然開口問:「這裏面是不是有一枚覓魂珠?把它交給我吧。」
柳貓兒一怔,下意識地想把戒指藏起來,他知道卿卿厭惡庄師弟,該不會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想讓他找到庄師弟的轉世?不是,也不至於這麼趕盡殺絕吧!
他躲躲閃閃地藏着須彌戒指,只可惜庄師弟也不領他的好意,硬是將戒指要了回去,取出覓魂珠交給桃卿:「你肯接受它嗎?」
桃卿把覓魂珠緊緊地攥緊手心裏,點頭說道:「當初我向你許諾過,如果你能調查清楚二十年後的真相,我就會收下你的禮物,但是別誤會,我討要這顆覓魂珠不是為了你,我不會用它尋找你的轉世,你不要自作多情。」
柳貓兒聞言都要吐血了,庄宴卻是輕輕一笑,點頭說道:「我不會。」
誰知聽到他的回答,桃卿反而紅了眼睛,似是要落淚的模樣,盯着他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會找你的轉世。」
「我知道。」庄宴說。
桃卿不再說話,將覓魂珠收了起來,陪着庄宴往盡頭走去。
走到最後的十丈距離時,濃郁的陰氣幾乎已形成洪流,桃卿身為活人就無法靠近了,只剩下庄宴獨自走完。
桃卿忽然掉了眼淚,吸吸鼻子,對庄宴說:「希望你能投胎到一戶好人家,平平安安的,做個普通人。」
庄宴垂眸,將最溫柔、也是對這凡塵最後的一眼矚目留給了他,低聲說道:「希望卿卿成就大道,飛升成仙,擺脫俗世的一切煩惱。」
說罷,他便轉過身,向著鬼門關走去,再沒有回頭看桃卿一眼。
他的身體即將沒入黑色的陰氣,帶着最後的眷戀,他撫摸了一下藏在心口處的玉桃,便無聲地沉沒其中,完全融入滾滾的陰流中。
桃卿擦着不停掉落的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庄宴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臉上露出一抹極輕的笑,聲音如夢中的呢喃。
「現在你不欠我了。」
「庄宴,你再也不欠我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