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會逃的,只有人
從某種程度上,李枕舟是在頂替已經過世的許柱位置。
不過由於他並不擅長木工,所以暫時只能幫工匠師傅們做些打雜的活計。
錢家為給老太太祝壽,要在旁邊這一大塊空地上,再修出一處園子。
園林中自然還得建出一間六邊六層的畫棟閣樓,寓意錢家諸事皆順。
如今閣樓主體已經拔地而起,紅牆黃瓦,飛檐畫角,自顯古樸厚重,連需一人合抱的柱子,上面都細細雕刻了蝙蝠雲紋等祥瑞圖案。
立於房頂,可俯瞰小半個內城。
時值黃昏,工匠們在將今日的工作做完后,圍在另一邊喝粥吃饃。
而李枕舟則還需清理乾淨門口一整日堆積的各類木屑石料雜物。
要不然被孫扒皮見着了,非要找理由扣下一天工錢不可。
「李小子別幹了,都累了一天了,還不過來吃兩個饃。」旁邊休息的幾位木工見他還在忙碌,笑着招呼道。
進入錢家,李枕舟並沒有用本來名字,雖說依然姓李。
「馬上就來。」在把最後一點兒碎石用掃把打掃乾淨之後,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塵土,笑着湊了上去。
「給。」一位中年漢子遞過來個摻着棒子麵黃不溜秋的白面饃,看累了一天,別人都汗流浹背,唯有李枕舟只有額頭上滲出一點兒汗漬,不住感嘆道。
「到底是年輕人,體力比咱們這幫老梆子強多了。」
李枕舟嘿嘿笑了笑,「我就是給幾位打了打下手,當然不會流汗了。」
說著,他看了眼手裏能當板磚的白饃,又看了看桌上鹹菜疙瘩,苦着臉道,「咱們累了一天,就吃這個啊。」
「有這東西吃就知足吧,你是不知道前兒個晚上哥哥們吃的,那才真叫不是人吃的東西。」有人抱怨道。
另一人趕忙接茬,「可不,前兒晚的剩飯剩菜我拿回家給我家狗吃,結果你猜怎麼著。」
李枕舟好奇,「怎麼著。」
「嘿,我家狗聞了下后,先是吐了,然後衝進廚房就給我做了個四菜一湯。」
「哈哈,趙老四你吹吧,你咋不說你家狗給你蓋個房子呢。」
眾人皆捧腹大笑,李枕舟也笑了,就是這饃沒點兒喝的,費牙口兒不說,還難以下咽。
「呦,哥兒幾個都在呢。」
幾人正說笑着,身後忽的傳來一道老者滄桑笑聲。
李枕舟回頭一看,原來是呂老頭兒笑呵呵的弓着腰過來,肩上還用扁擔一前一後掛了兩個油黑的酒罈子。
「呂老哥,今兒個又來送酒,真是破費了。」幾個中年漢子趕緊迎上去接過酒罈子。
老人笑道,「誰讓東家的嘴刁呢,稍微釀酸一點兒的酒碰都不碰,我又喝不下這麼多,放手裏全酸了,還不如帶過來給哥兒幾個們嘗嘗鮮。」
「畢竟你們蓋樓子是個體力活兒,不像我們這些打雜的下人,不忙的時候還能摸摸魚。」
說著,老人又看了看李枕舟,「呵呵,李小子,怎麼樣,還受的住嗎?」
李枕舟對老人點頭笑道,「再多些活兒,我也能受的住。」
有漢子喝了一大口酒後,痛快地打個酒嗝,露着胸脯發牢騷道,「其實咱們幾個累點兒倒是沒什麼,可好歹你給點兒肉啊,你瞧瞧,一頓就這麼點兒油渣子,一人一塊兒都不夠分。」
另一個漢子道,「我倒是聽說,東家其實給了買肉的錢,全是姓孫的中間剋扣,自己吃的腦滿腸肥,害咱們只能啃棒子麵兒。」
「所以才說人家許柱腿腳快,先溜了嘛。」
被稱呼趙老四的漢子,正是前幾日許柱的木工搭檔,由於許柱離開,這幾日的木窗全是他一個人裝的。
李枕舟正好奇許柱死因,所以就着話頭兒笑道,「四哥,你說的許柱可是天橋擺攤兒賣糖葫蘆那個許老頭兒的兒子。」
「沒錯。」趙老四用門牙一口啃掉半拉饃,「怎麼,小李子你認識他?」
李枕舟搖頭道,「談不上熟,就是從他老爹那兒買過幾回糖葫蘆,一來二去的算是認識,能說上兩句話。」
說著,他抹了抹嘴角的棒子麵渣子,身子前探,神秘兮兮道。
「你們知道嗎,那許柱從錢家離開后,壓根兒沒回家。」
一聽這話,幾人興緻一下子全被勾了起來。
「此話當真。」
「當然當真。」李枕舟說的斬釘截鐵,「賣糖葫蘆的許老漢眼睛都要哭瞎了,我買糖葫蘆時親眼看見的。」
「唉,這可真奇了怪了,他許柱不回家能去哪兒,總不會是躺在哪個娘們兒床上樂不思蜀,忘了時辰吧。」
「不可能。」趙老四打趣笑道,「我倆成天在一起幹活兒,他口袋裏有幾個子兒我能不知道,誰家女子能很他啊。」
「跟我還差不多。」
李枕舟繼續旁敲側擊問道,「四哥你覺得前幾日許柱有什麼異常沒,一個大活人,總不能莫名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吧。」
趙老四放下手中飯碗,緊皺了下眉頭,「其實我也挺奇怪的,許柱晚上離開時連個招呼都沒打,還是第二天發現被褥里沒人後,才從孫管家嘴裏聽說,說許柱嫌錢少不想幹了。」
李枕舟追問道,「當天夜裏,四哥你可曾有聽過什麼奇怪聲響。」
趙老四停頓片刻想了下后,小聲說道,「你要說奇怪的聲響真沒有,可許柱半夜起夜去茅房時,倒是把我給吵醒了。」
「記得我當時睡得迷迷瞪瞪的,還多嘴問了一句你幹什麼呢。」
「許柱說是晚上吃飯時水喝多了要出去撒尿,我還告訴他說你小子隨便找個牆角旮旯對付下就行了,許柱說不成,得去下人茅房裏解決。」
「然後呢。」
「沒有然後。」趙老四長嘆了一聲,「我很快又睡過去了,所以沒聽到他回來的響動。」
「李小子,我瞧你看你對許柱的事情很上心啊。」有人好奇問道。
李枕舟神色如常,「我只是看許老漢挺可憐的,想着能幫一把是一把。」
「算了,不說了,咱們喝酒。」趙老四不太想繼續進行這一話題,把酒碗重重磕在桌上,有些氣極,又有些怒罵。
「咱們只是賣力氣的苦命人,就算知道許柱出了事,又能做的了什麼。」
是啊,又能做的了什麼,去告官嗎,怕是前腳兒剛去,後腳兒進牢的反是自己。
眾人一時沉默,唯有喝酒吃飯聲音。
許是喝過酒後,暈乎乎的上了頭,有人麵皮通紅的自嘲道,「反正我是錢錢沒掙到,愛情也沒有,長的磕磣不說,酒量還不行,」
「沒錯。」另一人舉起酒碗附和道。
「咱們是什麼,是泥腿子,是那種好人當不成,壞人也不徹底,連被人堅定選擇都沒有過的泥腿子。」
「說不定哪天死了,爛在土裏也沒人知道。」
「嘿嘿。」另一人恣意笑道,「別看現在混成這樣,其實我小時候還有過夢想,就是做個扶劍獨行的俠客。」
「那你現在咋成了個臭木匠。」
「長大之後懂事了,夢想就跑了唄,迫於生計,總得學個吃飯的手藝。」
「你說呢,李小子,你年少時的夢想還在嗎,怕是早沒影了吧。」
被幾人勸酒,李枕舟的臉上也有些許紅。
他笑道道。
「我的還在。」
畢竟夢想並不會逃跑,逃跑的只有人。
……
木匠們大多住在外城,若每日往返,路難走不說,還額外耽誤時間。
因此錢家難得大發善心,特地撥了個偏房,在地上放幾個鋪蓋卷,讓這幫木匠們直接打地鋪。
眾人黃昏時皆喝的多了些,所以如今皆酣然大睡,屋內一時鼾聲如雷。
這點兒酒氣其實對李枕舟並造不成任何影響,先前臉紅不過是為了應景。
此刻見眾人累了一天,睡得如同死豬,在確認沒人清醒后,他悄悄起身,推門而出。
現在想來,許柱被錢家人所害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差的只是作案動機。
按理來說,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木匠,外加許柱本人性子憨厚隨和,應當並不會同人產生口角糾紛。
「究竟是下人們乾的,還是上頭授意。」
李枕舟獨自一人在院中行走,心中拿不定主意。
秋蟲唧唧時節,高懸中天的鐮刀月被雲霧水汽遮擋.僅有的那點柔光從雲縫中撒進院子,樹的陰影就隨之濃重,瞧起來黑影幢幢。
按照趙老四的說辭,最後見到許柱,是在其出屋如廁前。
李枕舟順着全是爛泥的小路探過去。
他將氣機附於腳底,並沒有踩出任何腳印。
但路上仍然有許多深一腳淺一腳的痕迹。
平日裏下人們在附近來回走動,早將現場破壞的乾乾淨淨。
一無所獲。
李枕舟並未氣餒,反倒生出了想要去錢家的主宅處一探究竟的念頭。
下人與主家的院子幾乎是完全分割開的。
好在牆壁對於他來說完全談不上阻礙。
據說當年錢家起家修宅時,曾特意花了大價錢請大師來設計風水。
因此整個院子亭台樓閣,小橋水榭,乃至花卉假山應有盡有。
這也為其潛行時提供了天然的藏身之地。
錢家牆院深,防衛力量不說能與官家相比,按班巡邏的武夫總是少不了的。
他們三人一班,每兩刻鐘換一班崗。
李枕舟並不確定錢家家主具體居於何間屋子,錢家屋宇數十間,一個一個挨個找去,說不定得找到猴年馬月。
但防衛力量最密集之處,可能性最大。
前方大院內,有三班武夫同時值崗,李枕舟藏身於一處屋頂檐角陰影中,偷偷探出頭查探。
屋內燈火通明,偶爾還會有男子與人說話聲音傳說。
不過因為距離太遠,根本不可能聽清談話內容。
且院內武夫還好辦,可若有修士藏身於暗處,李枕舟並沒有能躲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不被發現的把握。
貿然接近,說不定會打草驚蛇。
正當他決定先去旁處一看時,突然聽見身後似有極細微的腳步聲窸窣而來。
「不是武夫,是修士。」
這是李枕舟心中瞬間起來的念頭。
腳步之輕幾乎無聲,若非全神貫注,連他自己都會忽視掉。
「難道對錢家有念頭的,並非只有我一人。」李枕舟將整個身子縮進陰影中,唯留一雙眼睛在外,不敢置信緊盯下方假山後頭的修長倩影。
面容可以更改,甚至體形也可以更改,唯有氣息,萬難更改。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下方之人,居然會是夜不收中的熟人。
小綠茶,白素素。
當然,能潛進此處,於小綠茶來說亦是極限,若沒有什麼特別手段,只能止步於此。
但小綠茶既然孤身前來,豈會沒有後手。
只見其從袖口中掏出一張近乎透明的絲網披於身上,瞬間其身影近似淡於無形。
李枕舟揉了揉眼睛。
哪怕明知道小綠茶藏身於假山之後,他也無法看清。
「小丫頭家底兒渾厚啊。」李枕舟心中笑了笑,那張絲網不僅能夠隱藏身形,連氣息都被遮掩。
所以當小綠茶施展身法接近前方時,巡院武夫沒有絲毫察覺,連行動時氣流的擾動都與夜風融為一體。
如能不發生意外,說不定白素素真能接近到能夠聽到屋中對話的程度。
奈何意外來得永遠出人意料又恰到好處。
或許是老天爺誠心同他們作對。
李枕舟敏銳感覺到,空氣中的水汽在迅速增加,頭頂深厚雲層中,開始出現轟隆悶響。
一場秋雨正在醞釀,並且隨時蓄勢待發。
下一瞬,一聲尖銳刺耳的雷暴聲響,打起了所有人昏昏欲睡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