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車裏的陳橋並沒醒。他傷得頗重,有刀劍傷,還有弓弩箭的傷。新舊傷交錯,紅印在白上,看得祁斯遇都動了幾分惻隱之心。

她和陳橋在安南相識,比武多次分不出上下,又頗聊得來就做了朋友。陳橋是真正的逍遙客浪蕩子,想一出是一出,總愛做些出人意料的事。

祁斯遇就沒想到他會在夜已深的時候帶着酒菜,避開守衛偷偷鑽到自己房裏。說來也巧,那天陳厭剛好去了都國公那裏,祁斯遇發現時已來不及打扮成男人模樣,她的女兒身也就被撞了個正着。

再後來,再後來就是永無止盡的追殺和噩夢。兩個人的噩夢。

一聲輕咳打斷了祁斯遇的回憶,她望向來源,面色蒼白的陳橋費力地扯出個笑:“別來無恙啊,祁嬌嬌。”

“嬌嬌”二字吐得着實有些費力,但他臉上的笑又在告訴祁斯遇是他贏了。

祁斯遇心裏有愧並不計較,還頗為貼心地給陳橋換了個涼帕子放在額頭上。“為什麼奔向我的馬車?你不怕我殺你?”

“我不知道是你。”陳橋又咳了幾聲,“我傷得很重,所以才決定找個富貴的車隊賭一把。”

“若是賭輸了呢?”

這次陳橋笑地用了幾分力氣,甚至因此扯到了傷口。他疼得呲牙咧嘴,嘴上卻還是犟得不行:“輸就輸了唄,輸了就是命。”

“我當初真的以為你墜崖死了。”祁斯遇的話說得很是平靜,絲毫不像她心裏波濤洶湧。

“斷崖下面是水,沒能摔死我。”陳橋的話鋒一轉:“那你呢?你為什麼要救我?”

祁斯遇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說:“當年是我爹選的,這次我希望選擇由你我來做。我想讓你留下來做我的人,不過你也可以拒絕,但我會殺了你。”

“你這叫讓人選擇啊?”

小郡王帶着得意點了點頭:“對啊,我爹當年還沒給你活路呢。”

陳橋還在笑,只是笑裏帶了些自嘲。“行啊,陳橋見過公子。”

他傷重無法起身,話里又幾乎不帶恭敬,祁斯遇卻還是認了他的投誠。“好,從此以後你就是我都國公府的人了。遇事多找陳厭,他會教你規矩的。”

祁斯遇說到這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問出了一個突兀的問題:“你是哪裏人?”

陳橋也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認認真真答道:“鎬京,怎麼了?”

祁斯遇搖搖頭,也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沒事,我叫陳厭進來照顧你。”

此時陳厭正抱着雙臂靠在車前,門內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祁斯遇話音剛落他便上了車。

“主子去後面那輛馬車休息吧,這裏交給我。”

祁斯遇點頭下了車,後面那輛馬車原是小楊公子為陳厭準備的,雖然陳厭日日為她守夜幾乎未曾去過,但內里的佈置是一樣的舒服。

只是有人休息安穩,也有人難以入眠。

“別來無恙啊,陳厭兄。”

嬉皮笑臉的刀客並不能改變嚴肅正經的劍客。陳厭依舊冷着一張臉:“許久不見,你的詞彙似乎貧瘠了不少。

“偷聽可不太厚道吧?”

“我們在下面說話時你聽不到嗎?”

到底是年紀小些的先敗下陣來,言語中帶了些嬌怨氣:“陳厭,你我兄弟許久未見,你怎麼還是這般冷淡?”

似乎春日是能融化冰雪的,冰塊竟在一日之內兩次匯入溪流。陳厭將帕子放在水盆中沁濕,輕輕擦了擦陳橋帶着血污的臉:“這一身傷,你受苦了。”

陳橋看着陳厭,眼前似乎有點模糊,他沉默許久,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一句好話:“得,這話你一說反倒顯得矯情了。”

“小郡王。”

次日一早祁斯遇就被楊子書的聲音吵醒了,她不肯睜開眼睛,隔着帘子和楊子書說話:“怎麼了?你這麼急是出什麼事了嗎?”

楊子書說得有些為難:“春城多日暴雨,官道也甚是難走,我們怕是要繞路而行了。”

祁斯遇並不在乎走哪條路,只問:“繞路會延時歸京嗎?若是不會,儘管繞就是了。”

“基本不會。”

楊子書為人嚴謹,繞的路雖遠些,但也差不多能趕在原先規定的日子回去。

“公子,到淮安了。”

淮安,他們偏航的最後一程,只要出了淮安,他們就能回到既定的官道上了。

剛剛還在祁斯遇手上的書被放在一旁,隨後那隻白凈的手掀開了窗帘。外面陽光明媚,陳橋正抱着刀站在馬車側面,一身月白服和陳厭的玄衣成了鮮明的對比。看他如今的樣子很難想像他一身傷瀕死投奔只是半月前的事。

祁斯遇撂了帘子走下馬車:“既然到了淮安,就去拜訪一下於太守吧。”

陳橋對官場事宜陌生又好奇,偏過頭問陳厭:“這個於太守很有名嗎?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陳厭指了指前方朝他們走來的人吝嗇地吐了兩個字:“問他。”

好在小楊公子待人好,樂得解陳橋疑惑:“於太守單名一個隨字,太康十五年進士。曾任吏部尚書,是都國公及家父的好友。”

“正二品的京官怎麼會來地方,還是淮安這種出了名的貧瘠之地?”未等楊子書的話說完陳橋就忍不住發問。

聽到問題的楊子書面色複雜,陳年舊事讓他很是糾結。此事涉及皇室秘辛,由他來講並不合適,但他又覺得話說一半很不禮貌,況且對方還是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樣。

最後還是“神遊”了一會的祁斯遇解了他的惑。

“因為一樁二十年前的舊案。於太守幾次上書替廢太子說話,惹惱了外祖父,當即被革了職。結案之後他拒絕了官復原職,自請來到地方做事,終身不再回京。”

祁斯遇擅長掩飾情緒,心裏恨意滔天話卻說得很平淡。只用二十年前、廢太子這兩個簡單的詞就概括了當年那場稱得上盛大的屠殺,就掩去了那些忠臣良將、無辜百姓的性命。

可聽的人並不平靜。小楊公子臉上帶着悲憫,陳厭面上不顯,拳頭卻緊緊攥着,就連與這件事最不相干的陳橋也捏緊了自己的刀鞘。

祁斯遇輕輕敲了敲陳橋的刀,隨後又說:“都這麼沉默幹嘛,於太守當年也曾說過,不論在哪裏都是為國效力,他能追求自己心中公義,乃一大幸事。”

楊子書隨後開口:“不如小郡王先同陳兄……”他習慣性地說著,目光掃到陳橋時又改了口:“同兩位陳兄在城中逛逛,我先去送上拜帖。”

“好,辛苦你了。”祁斯遇很喜歡楊子書的文人式周全,也很享受這份安心。

陳橋的刀被迫背到了身後,因為他兩隻手拿滿了他家公子買的糕點玩意兒。陳橋看了看正啃着糖葫蘆的祁斯遇,又看了看身前半步無比清閑的陳厭忍不住抱怨:“太過分了吧祁……”

沒等嬌嬌兩個字說出口陳厭的劍就架在了陳橋兩臂中間。

“不可直呼主子名諱。”

陳橋懶得看他,朝着祁斯遇喊:“為什麼不讓陳厭拿啊,就兩個人你還差別對待?”

“瞎說。”祁斯遇說完吐出了兩顆山楂籽,“陳厭是護衛,是保護我的。你是小廝,是伺候我的。這怎麼能一樣呢?”

陳厭的劍一收回陳橋立刻回嘴:“我好歹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刀客,怎麼連個侍衛都不配當了?”

“你現在還是嗎?”說話的是陳厭,但陳橋卻沒反駁什麼。因為陳厭說的沒錯,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刀客了,他的右手在不久前那次爭鬥里受了重創,哪怕能正常應付生活和習武,他的刀術也退步了許多。

祁斯遇似乎是不愛瞧見陳橋落寞,對陳厭說:“去幫幫他,可別還沒到中都就先累死了。”

話音剛落她又瞧見小楊公子,連忙問道:“小楊公子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楊子書未開口先嘆氣:“小郡王,我們拜訪不了於大人了。”

“於大人不在?”

“於大人不在了。”

短短六個字便將祁斯遇的開心一掃而光。她臉上滿是不可置信:“於大人與我爹年紀相仿,正值壯年怎得就不在了?”

空出一隻手的陳橋上前扯扯祁斯遇的袖子,低聲說:“公子,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前面有個第一樓,不如去那兒坐坐。”

小郡王也認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隻身快步走向了不遠處的高樓。

“於大人的死訊才上報不久,淮安如今是同知當家。這位同知姓陸,人很是熱情,聽說小郡王您路過,還特意同我說要請您去做客。”

祁斯遇對那位陸同知並不感興趣,只問:“於太守是什麼時候走的?”

“一個月前。”楊子書說完又補了一句,“幾個大縣的鄉紳主動出資要為於大人建祠,近日即可完工。不知您是否……”

“我們等觀禮過後再出發。”

陳厭適時往祁斯遇手中塞了杯茶:“涼了。”

祁斯遇摸着溫熱的茶杯苦笑一下,她知道陳厭是怕她難過。她喝了一小口對楊子書說:“明日我們去拜訪一下陸大人,麻煩小楊公子安排了。”

楊子書點點頭:“好,那我先下去點菜。”要出包廂時他又轉過頭對祁斯遇笑着說:“其實小郡王不必這般客氣的,這些都是我應當做的。”

聞言祁斯遇只笑笑未多說什麼。倒是陳厭看了一眼關上的門轉頭問:“主子在京都時同小楊公子關係不錯的,如今怎得這般生疏了?”

祁斯遇把茶杯重新塞回陳厭手裏,很輕地說:“這下才真涼了。”

這個啞謎陳橋沒懂,陳厭卻懂了。祁斯遇心軟,她總想着不傷害誰,可越是這樣越容易適得其反。所以不如敬而遠之,對大家都好。

陳橋似乎不關心他們雲裏霧裏的話,只是又倒了杯熱茶遞給祁斯遇:“那便換杯熱的吧,淮安天氣不好。”

說話功夫小楊公子也回來了,手裏還提着一小壇酒。“當地特產的桂花釀,記得小郡王喜甜,我就拿了一壇上來。”

“多謝。”

這頓飯吃的屬實沒什麼意思,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懷着些悲傷,興緻不高,就連陳橋都沒像平常一樣插科打諢。

之後祁斯遇一行人遂知府大人的願住進了驛站,還去他的府邸上拜訪了一番。

陳橋隨手敲了敲院子裏的假山,感慨道:“都說淮安貧苦,如今看來卻不是這樣。”

祁斯遇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什麼,但她卻沒抓住,只得問陳橋:“你這感慨從哪兒得的?”

“假山啊。”陳橋說著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就不再說下去,“快到用晚膳的時候了,我們先進屋去吧。”

祁斯遇抬頭看了一眼陳厭,陳厭也輕微搖頭。看來不止她沒感受到有人在附近,只是不知道是陳橋太謹慎還是他的感知力真的比他們強。

雖只有四個客人屋裏卻還是擺了一大桌子菜,陸知府滿臉堆笑站在一旁等祁小郡王落座。這是祁斯遇他們三個第一次見陸知府,祁斯遇突然有些相信陳橋的話了,淮安若是真的貧苦怕也很難養出如此壯碩又好客的陸大人。

“寒舍能迎小郡王、小楊公子及兩位少俠貴腳踏賤地,當真是蓬蓽生光。”陸同知的話說得實在恭敬,祁斯遇也只得虛與委蛇:“陸大人客氣了,能得您如此厚待,也是我們的榮幸。”

不等陸同知接着客套楊子書便將話搶了過去:“陸大人,小郡王這一路舟車勞頓甚是辛苦,不如先讓大家落座吧。”

陸同知連連稱是,請祁斯遇坐在了主位,又很是貼心地坐在稍遠處。“之前和梁國的那場惡戰下官也聽聞了,全靠您和端王殿下力挽狂瀾才打了勝仗,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呢。”

祁斯遇禮貌笑笑,嘴上的話卻不柔軟:“端表哥尚在戍邊,還未封王,陸大人這麼叫可早了些。”

說到藺端祁斯遇心裏起了些波瀾,這一個月胡亂忙着,她竟忘了向安南傳信。

陸同知面不改色,只是換了個話題繼續說:“小郡王,後日於大人的祠堂便要建成了,聽聞都國公與於大人有些交情的,您是否要留下看看?”

祁斯遇沒立刻答話,她能理解人各有志,但這位陸同知的做派她也着實是不喜,淮安若是交給他這樣的人怕是就要完蛋了。

可惜陸大人實在不懂小郡王,未發覺她的不悅不說,竟還又追問了一遍:“小郡王您覺得呢?”

他的鍥而不捨終於換來了一聲冷笑,“觀禮本郡王會去,這飯就先不吃了。”

說完祁斯遇就起身離開了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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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萍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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