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驛站。
祁斯遇四人圍着小桌坐在一起,桌上放着第一樓的酒菜。楊子書給每個人都倒上了桂花釀,陳橋小小抿了一口說:“那個什麼知府肯定有問題,他們家可一點都不窮。
雖說宅子不是很大,但那個假山很是講究。相地佈局,混假於真,賓主分明,兼顧三遠,遠看山有勢,近觸山有質。這對建築者本人的水平要求很高,對石料亦然,沒錢可弄不了這個。”
“想不到你這麼懂建築。”
聽見祁斯遇的話陳橋低頭暗笑一下,然後抬起頭假裝平靜:“沒什麼的,就是以前在一個石料師傅那打過下手學了一些。”
祁斯遇也沒多問,接著說:“還有個很有意思的事,我發現他對我並沒有那種尊敬或是恐懼。”
陳橋對此倒是不在乎:“那怎麼了,我不也是一樣嗎。”
“不一樣的。”出言否定的是楊子書,“陸知此人科舉成績不突出,為官多年無實績,一直在淮安這種小地方打轉。他這樣的人連鄉紳都不敢狠得罪,何況是小郡王這樣顯赫的皇親貴胄呢?”
祁斯遇又夾了一塊松鼠桂魚放在碗裏才開口:“淮安是個小州府,他這個同知也只值從六品,還不如淮安那眾多山石有可取之處。”
“燒灰?”
祁斯遇點頭:“阿厭知我。這生灰用途廣泛,醫藥、建築、造紙、船舶甚至是戰爭都少不了,淮安多是灰岩,利於開採,投入又少,利潤很大。如果是京都某位皇子想要拉攏人心,燒灰賺錢也不失為一個良法。”
“這位皇子賺了這麼多錢,也自然願意找個好的師傅幫陸知建府宅了。”說著陳橋把指頭在酒杯中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大致勾勒了陸府假山的形狀。
然後他又指着假山坡腳說:“他家宅子一看就是北派師傅建的,江南人喜歡在江面上放幾塊碎石,增添所謂的水面動感,隱喻主人高雅。而北派不講求這些,山只傍水而即可,不然怕是還要開條水溝出來。”
“看來京城裏的某些人早就坐不住了。”祁斯遇笑着起身,只留下這麼句話就離開了屋子。
陳厭的功夫比祁斯遇還好得多,三步兩步就趕上了先一步出門的祁斯遇。他向來話少,看着面前的人表情不好也只問得出最簡單的兩個字:“主子?”
“這事兒有問題。”祁斯遇說得很是篤定,“一切都太巧了。暴雨毀路,改道淮安,於太守過世,陸同知貪污。這恐怕根本不是端表哥送我的大禮,而是珏表哥送的。”
“二皇子他何必?”
“何必再踩一腳老大嗎?”祁斯遇輕笑着說:“踩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讓我上他的船。我這位二表哥,可比我的三表哥聰明多了。”
“主子也是因此才疏遠小楊公子的嗎?”
祁斯遇搖頭:“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何況他只是讓我看到一些真相,也並沒做錯什麼。”
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話鋒陡然一轉:“陳橋呢?他怎麼又見不到人影了?”
“我出門的時候他還在吃飯。”
“那等他吃完了讓他來我這兒一趟,我有話問他。”
“是。”
祁斯遇自己進了房間,坐到書桌旁開始準備磨墨寫信。這些日子一直在趕路,她確實是把臨行前說的“常聯繫”都拋到腦後了。
紙張展了卷卷了展,反覆幾次桌上就堆了好些個紙團,可她按着的那張還是乾淨的。平日思如泉湧的小郡王嘆了口氣,她也沒想到自己會有提筆忘字這天。
陳橋推門進屋時她才寫下寥寥數語,只提及了途經淮安的事。
陳橋還是沒個正形,笑嘻嘻問:“公子怎麼突然想喚我來了?”
祁斯遇開門見山,直接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陸府有個高手對嗎?”
“我不確定。”陳橋也不瞞她,將自己的判斷全都說了出來:“我只是覺得那個角落有人,我倒希望是我感覺錯了。若是沒錯的話,那個人的武功應該是遠在你我和陳厭之上的。”
陳橋說得模糊,祁斯遇卻心下瞭然了。陳厭是他們這一代的翹楚,武功勝過他的人寥寥無幾,而她所懷疑的人碰巧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這件事再過兩日就會有分曉了。”
祁斯遇說完又擱下了手中的筆,這封信她現下反倒不想寄了,畢竟真相未明前說再多也無益。
陸知恭恭敬敬地給面前的人奉上茶,然後開口彙報:“許先生,那位小郡王委實讓人捉摸不透,這兩日連驛站都不曾出,屬下實在難做判斷……”
被稱作許先生的人抬手打斷了陸知的話:“那位爺的事你不必過分操心,主子也沒想到他會路過這兒。不過他也不是什麼愛管閑事之人,早點將這佛送走就是了。”
說到這兒許方臉上突然出現了奇怪的笑容,“畢竟中都還有更有意思的事等他呢。”
三日後。
祁斯遇懶得同陸知打太極,巳時便直接去了於太守的祠堂。讓她沒想到的是楊子書會在這裏遇見熟人。
“您是於歷世叔吧?十幾年前在楊府,我們見過的。”
鬢髮有些白的男人點點頭,又問道:“正是在下,只是不知這位公子您是楊兄什麼人?”
楊子書恭敬地行一拱手禮:“在下楊子書,楊展正是家父。”
說完他又退了半步站到祁斯遇身旁接着介紹:“這位是祁小郡王,都國公之子。”
於歷聽到都國公三個字眼裏燃起了一些光亮,語氣也頗為激動:“若您真是祁哲兄的兒子,能否給我兄長一個公道?”
祁斯遇試探地問:“您兄長可是於隨於太守?”
於歷眼眶紅着,連忙向祁斯遇行禮:“正是。”
祁斯遇卻攔住了他:“此處人多嘴雜不是說話的地方,若於太守之事真有蹊蹺還請您隨我回驛站說吧。”
祁斯遇推門而入時被留看“家”的陳橋正在練刀,見是祁斯遇回來了他立刻扔下刀問:“公子不是去觀禮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發現了一些事,又有客人,就先回來了。”
陳橋早就注意到祁斯遇身旁的陌生男人,也知道他們定是有什麼要緊話說,所以行了禮說了句“我先去沏茶”便轉身離開。
“我去幫他。”
祁斯遇看着陳橋陳厭兩人的背影,心裏總覺得有些奇怪。楊子書見她失神,忙問道:“小郡王不舒服嗎?”
“沒有,大家進屋吧。”
於歷的話很是沉重:“我是兄長的功曹,這麼多年一直陪在他身邊,所以兄長的身體我是最清楚不過的。他是被奸人所害,才會英年早逝。不過兄長對此早有預見,留下了一封手書讓我去找您的父親都國公。”
聽到這祁斯遇忍不住奇怪:“於大人早知會出事為什麼不離開避禍?”
於歷苦笑搖頭:“他總是這樣,寧折也不彎。約是兩年前淮安來了位貴人,想讓兄長幫忙動員灰戶為他燒灰。可兄長說是這山養育了淮安,若是盲目過度開採山體恐有崩勢,到時候傷的還是百姓。
可貴人心裏哪有百姓!灰戶心裏哪有旁人!兄長不幫忙,他便尋了陸知那個肥頭大耳的蠢貨做事,還提拔他做同知意圖分兄長的權。鄉紳也多有動心者暗自幫着開採,自家養窯養灰戶。”
“可是我瞧着百姓對於大人很是愛戴,就連鄉紳都願意出資建祠。”
聽完楊子書的話於歷冷哼一聲:“那是他們遭了報應!淮安早年靠山吃山,居民家裏多奉山神求庇護。可自從燒灰規模大了起來,他們忘記了山神也忘記了那個一心為民的於太守。兩年了,淮安連個進士都不出,不是大旱就是蝗災。
什麼愛戴什麼尊敬,他們只是怕了,在贖罪呢。”
祁斯遇的表情也很是凝重,她實在沒想到於太守這樣好的人也得不到善終。
“害你兄長的,是陸知吧。”
於歷慘笑:“是又能怎麼樣呢?屍骨早就埋了,毒也驗不出了,一個月足夠他們銷毀所有的證據痕迹。何況陸知背後又是那樣的大人物。”
說到這兒於歷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塞進祁斯遇手中,“若是沒有遇到您這封信是斷然無法遞到都國公那裏的,他們沒有要我死,卻也不會讓我活着走出淮安。”
祁斯遇攥緊了手裏的信,於歷這席話的每個字都揪着她的心。她說得字字誠懇:“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他們逍遙法外的,哪怕那個人比更我尊貴。”
於歷跪得很用力,頭磕得也很用力:“於歷萬死難報小郡王大恩!”
祁斯遇將人扶了起來,又朝門口說:“茶倒好了就進來,進來坐着聽不更舒服?”
話音剛落陳橋就掀帘子進了屋,一邊倒茶一邊說:“我沒想聽的,只是覺得你們說話的時候我進來不太好。”
“沒什麼你不能聽的,往後都直接進來便是。”
“是,公子。”
祁斯遇很是看重陳橋,又差了他去送於歷。
“人送走了?”
“送到安全地方了,我還把小楊公子帶來的侍衛留了兩個給他。”
祁斯遇點點頭:“很周到,坐下一起吃飯吧。”
陳橋看看四周又看看桌上的飯菜,忍不住疑惑:“就咱倆?你不是給我準備的鴻門宴吧?”
祁斯遇夾了一筷子菜,帶着些挑釁地吃了下去,然後看着陳橋說:“愛吃不吃,不吃省下。”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和我說?該不是你這些年都很後悔,早就對我芳心暗許了吧?”
“我的確有些後悔。”祁斯遇說得乾脆,讓陳橋不知道手中的筷子該拿該放,話音都有些顫:“你……認真的?”
“後悔有,芳心暗許就算了。”
“嗐,我知道的,你沒得選嘛。”陳橋說完仰頭灌了杯酒,他不想讓祁斯遇看到他眼眶紅了。“位高權重的人家中難免有些秘辛,可以理解。”
祁斯遇卻沒再回這話,而是問出了另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我今天看到你用左手練刀,你的右手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
陳橋沉默片刻,他發覺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和祁斯遇解釋,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和祁斯遇解釋。陳橋的沉默讓祁斯遇以為他的傷已經嚴重到了無法用刀的地步,就沒再提刀的事。
“等處理完於太守的事咱們就走。”祁斯遇如同在報備的話讓陳橋有些不解:“我現在是你的人,對你的任何安排都沒意見。”
祁斯遇笑得無奈:“我沒什麼旁的意思。只是想說淮安至宣城不過兩日路程,你若是不願去我們可以從金陵繞路,大不了再多行幾日。”
陳橋輕笑,順便給祁斯遇也倒了杯酒:“原來你調查我啦?”
祁斯遇搖頭否認:“宣城王家是大族,滿門滅口這種大事自然是會傳到我耳中的。但我當時不知道是你,近些日子才確定。”
“也沒什麼繞路的必要,反正人都死光了。”陳橋笑得滿不在乎,祁斯遇看着心裏很是不舒服。
“陳橋,我記得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陳橋突然向前湊了幾分,他認真地看着祁斯遇那雙比旁人淺些的眸子,似乎是想從中找些虛情假意出來。
祁斯遇被他突然的湊近嚇到了些許,下意識退了半分問:“我臉上有東西?”
陳橋搖頭坐好,然後嘆了口氣說:“你還真是個妙人兒啊,在權謀中打滾這麼多年居然能還仍然保持着天真。”
祁斯遇沒想到陳橋會說出這樣的話,愣了片刻才拿起酒杯抿了口酒。她沒有看向陳橋,話卻說得很堅定:“因為我首先是一個人,一個渴望自由也終將擁有自由的人。”
陳橋不愛這種煽情戲碼,連忙抬手打斷她:“行了,你可別說的太多,我還想多活一陣兒呢。”
祁斯遇雖然被堵了話,但還是笑着拍了他一把。大概陳橋就是有那種逗人開心的天分,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總能給祁斯遇帶來快樂。
“那我們今日不談世事,只關心酒和月亮。”祁斯遇笑得明媚,恍惚間讓陳橋覺得他真的看到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