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祁斯遇套上大氅出門時並沒想到睡不好的不止她一個,但她和藺端四目相對時卻笑得很是瞭然。
“端表哥怎麼大半夜還出來散步啊。”
藺端也笑得坦然:“你不也睡不着嗎?”
祁斯遇輕輕搖頭說:“我這是醒了。可端表哥又是為什麼睡不着呢?為珏表哥還是太子?”
藺端沒立刻答話,只是靜靜看着她嘆了口氣說:“我哪裏能時時惦記着他們倆,只不過是晚飯吃得多了些,撐得我睡不着。”
藺端這話說得真假摻半,卻只在無關緊要的事上撒了謊——祁斯遇吃得不好,他自然也沒多吃。
祁斯遇知道藺端這話肯定不真,但她也不打算多問,畢竟誰都有自己的心事與秘密。
“本來還想着讓端表哥陪我喝兩杯的,這下倒是……”
“喝。”沒等祁斯遇把話說完藺端就接過了茬,“我現在就不撐了。”
祁斯遇二人很是熟練地從廚房偷了兩壇酒出來,這會兒他們也沒什麼窮講究了,坐在草地上就開始抱着罈子喝酒。
“等這次回去,你的安生日子怕是就少了。”
藺端說話時沒看向祁斯遇,祁斯遇一坐下就露出了大氅之下的單薄中衣,而他問心有愧,不敢看觀音。
祁斯遇卻笑得全然不在意:“安生?生在咱們這種家庭的,哪裏還敢肖想什麼安生?”
“可小寧他畢竟是無辜的。”藺端嘴上這麼說著,話里卻沒什麼惋惜的意思,“我十五歲的時候,還沒想這些呢。”
寧是太子的名諱,也只有藺端這個不守規矩的會這麼叫他。
祁斯遇倒是嘆了口氣:“可這不就是居高位者的宿命嗎?誰也逃不掉。”
酒罈碰在一起的聲音很是清脆,酒過三巡,真心話也吐露得多了些。
“我們都知道這些是誰做的。”
“可我們都不會說。”
後來陳厭還是找了來,當時祁斯遇醉得厲害,靠在藺端懷裏不願動。藺端輕輕拍了拍懷裏的人,還是把她交給了陳厭。
祁斯遇醉酒睡得香,藺端卻再也沒能入睡。
因為折騰他的事物不在廟堂在眼前。
藺端和祁斯遇是八歲時認識的,當時祁斯遇奉旨回京做了他和二皇子藺珏的伴讀,三人年紀相仿,終日混在一起好不快活。
而發現她是女兒身是在十三歲,藺端下湖救人的時候。
剛嗆了幾口水上岸的祁斯遇卻無比清醒冷靜,瞧着她的兩個表哥說:“兩位表哥不會說出去的,對吧?”
藺端當然知道祁斯遇是在賭,賭感情,也賭自己吃准了這兩位皇子的脾性。為著這份信任,他們自然沒有讓她輸,一瞞就是七年。
春日尚且微涼的晚風讓藺端回了些神,他緊了緊大氅的領子起身回了營帳。
其實藺端並不喜歡安南,他是在北方生活了十五年的人,剛來時吃也吃不慣,方言更是聽不懂。況且安南潮濕,蟲蟻也多,夏日的蚊蟲似能吃人。
最磨人的是安南城裏都算不上繁華,他們一年中還有半年要到最邊陲的地方紮營吃灰。
可他還是留下來了,為了他的小表妹。
他剛剛說的真話不太多,但十五歲的藺端也是真沒什麼奪嫡的複雜心思。
安南山高路遠,來傳旨的都不是宮中的太監。看到來人最先有反應的是李亦仁,那個從小跟在三皇子身後的侯府世子。
他脾氣秉性都像極了藺端,混不吝似的抱着胳膊問:“安南窮山惡水,二殿下怎麼捨得放你出來了?”
楊家小公子規矩知禮,向二位真正的貴胄行了禮才接過李亦仁的話。“殿下說路途遙遠顛簸,所以才叫我來伺候,免得手下人怠慢。”
侯府世子輕笑,挑眉說:“你這是拐彎抹角說陳厭不行么?”
楊子書把話輕飄飄地推了回去:“陳兄是侍衛不是小廝,他的職責並不在伺候人。”
被提及的陳厭卻不理這兩人,似乎他心裏除了祁小郡王之外就沒什麼要緊的了。
還是祁斯遇開口打斷了李楊二人的拌嘴:“小楊公子,你這一路也辛苦了,不如先用午膳休息休息,下午再啟程吧。”
楊子書和陳厭被李亦仁拉走,小郡王和三殿下終於有了獨處的時間。
“回京路途遙遠,可適當看看沿途風景,大抵會有些旁的收穫。”
三殿下的弦外之音明顯的讓人無法忽視,祁斯遇也不多言,蘸着茶水寫下個“大”字。藺端卻搖搖頭抬手擦乾了字,“天下又不單是藺家人才有趣。”
“既然端表哥都這麼說了,那我必然要好好留意一番。”
藺端沒接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祁斯遇先開了口。
“你都說了路遠,還不多囑咐幾句嗎?”
藺端微微仰頭嘆了口氣:“終有一別。”
未送君千里,仍終有一別。
祁斯遇笑着點頭:“好。既然你沒說的,那我就再多說兩句。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塊好玉胚子,可惜被我雕壞了。”
說著她從袖袋裏掏出了一枚成色極好的玉佩遞了過去,“就當是送你的及冠禮吧,也免得你日後挑理說我錯過了你的大日子。”
祁斯遇彆扭,不肯承認自己所贈的禮物是用心準備的。藺端卻坦蕩得緊,接過玉佩就換下了原本掛在腰間那塊。
分別在即,縱然先前早說了沒什麼話,他還是忍不住叮囑:“一些平常要用的東西我都給你收拾好了,最後面那輛馬車裏給你裝了幾箱荔枝,都冰着的,你一路向北,不會壞的。不過中都畢竟是魚龍混雜之地,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祁斯遇依舊笑着打趣他:“端表哥剛剛不是還沒什麼話說,怎麼這一收禮就才思泉涌滔滔不絕了?”
藺端也不甘示弱,口是心非說:“還不是拿人家手短,不說幾句不合適。”
“成。”祁斯遇剩下的話還未說出口就傳來了陳厭的聲音:“主子,該走了。”
聽到陳厭的聲音祁斯遇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她緩緩走向帳外,沒走幾步又轉身跑向了身後的藺端。
藺端就這樣被抱了個滿懷,鐵甲是冰冷硌人的,懷中的少女卻是溫暖柔軟的,就像是安南的春日一般。他伸手揉了揉祁斯遇的頭,語氣和動作一般溫柔:“阿遇,我突然覺得我愛上安南了。”
祁斯遇沒懂藺端的話,卻說了句只有他們兩個人懂的話:“你放心,我不會讓自己輸的。”
藺端輕輕點頭,然後伸手拍了拍祁斯遇的肩說:“一路平安,常來信。”
“端表哥,中都見。”
相比一個回京攪弄風雲的小郡王,祁斯遇更像是個出門遊玩的富家子。車馬侍從有三殿下準備,路上又有小楊公子打點,處處有人操心,處處有人照顧,她倒是落得清閑。
“咱們快出安南了吧?”小郡王一邊剝着荔枝一邊問道。
“是。今日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午時便就進春城了。”
祁斯遇掀開窗帘看了一眼隨口感嘆:“今日天陰的這麼早,怕是要有場大的風雨。”
細微的破風聲傳來,祁斯遇和陳厭默契地對視一眼,同時按住了腰間的劍。
“風雨已經來了。”陳厭撂下這麼句話就拔劍跳下了馬車。
只是結果同他們想的並不相同,“高手刺客”傷痕纍纍,拼盡全身力氣衝到祁斯遇轎前就昏死過去了。
陳厭抬起刺客的頭,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打破了他一貫的冷靜。他話說得很慢,甚至還帶了些沉重:“主子,是個故人。”
祁斯遇掀開帘子並未下轎,但卻意識到了陳厭的失態,忙問:“是什麼人值得你這樣?”
“長平十三年,安南故人。”
長平十三年,是祁斯遇重回安南的第二年,也是她最擔驚受怕的一年——她的秘密被外人知曉了,而這個外人還有着極高的本事,都國公祁哲追殺一年半才將他逼得跳入山崖,生死不明。
祁斯遇緊緊揪着衣角,面上卻是一片平靜:“阿厭,把他帶上來吧。”說完她又轉頭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楊子書:“小楊公子,還要麻煩你請大夫來我這一趟。”
楊子書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小郡王,此人恐是刺客,您還是莫要留他的好。”
祁斯遇輕笑:“小楊公子多慮了,他是我的舊相識。再者說就算他此時狀態極佳,也只能同我打個平手,何況阿厭還在這兒。”
話已至此,小楊公子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找了大夫又遣了各侍衛回去。
密閉的車廂無限擴大了陳橋身上的血腥氣,濃烈的腥甜也擾亂了陳厭的思慮。他欣賞陳橋的身手,也同樣擔心着陳橋的身手。
一旁的祁斯遇也在糾結地盯着醫師手上的動作。當年父親的做法她雖不贊同,卻也未多加阻止。畢竟相比一位初識的逍遙客,她更看重身邊的骨肉至親。可這三年多她每每思及此,都會感到愧疚抱歉。
不多時醫師就留下藥下了車,偌大的車箱內只餘下一對各有所思的主僕和一個昏迷着的外人。
“主子您真要留着他嗎?”
祁斯遇點點頭:“父親追殺他那麼久,他卻能活下來。這樣的人,殺了倒是可惜了。”
聞言陳厭微鬆口氣,又問道:“不知主子要如何安置他?”
“就留在身邊吧。待得近些,我放心些。”
“是。”
“其實這三年多,我一直當他死了的。”祁斯遇說著嘆了口氣:“聽到他墜落山崖那一刻,我腦海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隔了一天我才覺得解脫,覺得自己終於離開了頭上懸着的刀。
但一個月後我發現自己心裏有愧,我後悔了。他還那麼年輕,甚至還未至及冠。他也有家人朋友,或許還會有個漂亮的姑娘在等着他回家……”
陳厭開口打斷了祁斯遇:“主子不必如此,您也有苦衷。”
祁斯遇輕輕搖頭,她了解陳厭,知道陳厭是天生薄情無法體會她的感受。“阿厭,你看着他,我出去看看月亮。”
不等陳厭答覆,祁斯遇就掀開帘子坐到外面的草地上。她抬頭看了眼天,復而低頭笑了。理由找得匆忙,忘了烏雲未散,別說是月亮,星星也見不到一顆。
陳厭拿着披風走到祁斯遇身旁。他不看月亮,只一心看着坐在草地上的祁斯遇。
“傍晚天涼。”說著他將披風披在了祁斯遇身上,“陳厭的確不明白主子心裏的糾結複雜,但我希望您快樂。”
“父親用二十年把你培養成了一把忠誠的劍,可是阿厭,我不希望你也把自己當作一把劍。”祁斯遇拍拍身旁示意陳厭一同坐下,輕聲說:“我們此番回去就是為了了結一切,你有沒有想過等一切都結束了要做些什麼?”
見陳厭沒答話祁斯遇又接著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又流着相似的血,我們是這天底下最親近的人。正如你希望我快樂一般,我同樣希望你快樂,希望你能褪去這冰冷的殼子,做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偏愛有憎恨的人。
她微微仰頭呼出一口氣,像是嘆氣,又好像不是。“我們早晚都要換個活法的。”
陳厭破天荒地嘴角上翹露出個笑:“我有。我的偏愛是你,憎恨是你所憎。祁年,我本就是為你活的,你沒必要替我考慮這麼多。”
“不替你考慮替誰考慮?替嶸舅舅、陳瞬陳卿舅舅考慮?還是替當年枉死的那些家將忠僕考慮?”祁斯遇的話說的很輕,卻句句帶着血。“已逝的前塵無可追,我只能為當下眼前的人多考慮。”
陳厭沉默了,滅門之仇他從未有一日忘卻。二十年前先太子藺辰嶸造反,陳忠國公府作為太子母家首當其衝被株連,滿門抄斬一個不留。是芸公主偷偷救下了他,還令人繼續教授他陳氏無名劍法,讓他過着和從前相同的日子。
從進入都國公府他的人生就只有兩件要事:報恩和報仇。後來兩件事慢慢變成一件,都化成了祁斯遇三個字。
祁斯遇起身把披風披在陳厭身上,然後說:“阿厭,我先進去看看他,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