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珏表哥,舅舅已經被送到江南了。”祁斯遇邊說邊邁上了台階,她一步步走向穿着龍袍的藺珏,又說:“中都的事已經平了個七七八八,端表哥也該回來了。”

藺珏朝着他的小表妹冷笑了一聲:“阿遇,你又要反悔了嗎?”

“珏表哥說得什麼話。”祁斯遇在他面前站定,然後伸手把他摁在了龍椅上,“這江山總歸是藺家的,這皇位也準是珏表哥的。祁年從龍之功,萬死無悔,怎麼會在功未成名未就時反悔。

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畢竟這天下流着藺家血的人也不多了,珏表哥也不想我大縉最後落得大燕後塵吧。”

“朕還會有很多兒孫,他們都會延續我大縉國脈,延續我藺家血脈。”

“可我只有兩個哥哥了!”祁斯遇穩重的殼子終於開裂了,“我一早就說過了,二位表哥誰當皇帝於我來說沒什麼兩樣。

我只是臣。”

這個“臣”字被祁斯遇咬得很重,“不論這皇位坐着的是誰,我都只是縉國臣子,都只會是藺家的家臣。”

“可你幫他爭過!”藺珏的眼眶也發紅了,“如果可以選,你還是希望老三來做這個皇位對吧!”

祁斯遇搖頭:“我從來就沒想過要他做皇帝,我只希望咱們仨都能活下去。孤家寡人,哪有那麼好做。”

“你問過老三想不想嗎?”

“我沒打算給他選擇。”

“我也許會殺了他。”

“你不能。”祁斯遇說得斬釘截鐵,“我讓坊間放了消息,說我是嶸太子之子,如果端表哥死了,這個皇位就不一定是誰的了。

珏表哥別忘了,越舅舅還活着,只要他和我爹一起作證,舅舅這一支的榮耀都會被我推翻。屆時別說珏表哥,就連舅舅的名號也沒了入太廟的機會,可是這真是珏表哥想看到的嗎?”

藺珏也笑了,“你倒慣是好手段。只是中都兇險重重,你確定讓他回來就是好的嗎?”

“我不知道,可只有他在我眼皮子下我才能放心。”祁斯遇仰頭嘆了口氣,“把端表哥放在眼前,你也會放心些,不是嗎?”

“呵。”藺珏笑得有些自嘲意味,“正的反的都讓你說盡了,我還能說什麼?”

祁斯遇卻把一枚特製的虎符遞給了他:“長公主府八千私兵,還你。我知道,這些人留在公主府,你放心不下。”

“他會平安無阻地回來,繼續做他的燕王,繼續做他的驃騎大將軍。”

藺端就在這一對兄妹心懷鬼胎的各自退讓中回到了中都,他身邊只帶了李亦仁一個親信,兩匹輕騎走在掛滿紅綢的主道上顯得很是寒涼。

當時祁斯遇就站在藺端和藺珏為她建的挽星樓上,她望着藺端單薄的身影,突然想到了他們十幾歲的時候。

安南的春日溫軟,陽光明媚,草木茂盛。盎然的暖景幾乎讓人忘卻了這裏前不久還在打仗。

只是躺在草地上的祁斯遇卻無法一心感受這片好春光,她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那張似有千斤重的信紙。

母親對她向來吝嗇,當著面尚且不肯多說幾句,更別提回她那一封封寫得洋洋洒洒的信了。

這次母親能主動寄信來讓她很是意外,但她看到信上的字時卻完全沒了這種想法。

“太子死,老大危,當歸。”

藺家血脈稀薄,當朝皇帝一共也只有五個兒子。老四齣生時夭折了,順利長大的只有四個。如今太子又死了不說,依着信上看老大似乎也活不長久了,偌大的中都竟只剩了一個好好的皇子。

紙團很快在她手裏化為齏粉,只輕輕一揚便順着風散去了。小郡王做了二十年,祁斯遇當然明白母親打的是什麼算盤。

只是她不願意選。

站得挺拔的陳厭微微側身替祁斯遇擋了些陽光,他的話卻似乎沒什麼情感:“主子不滿意?”

祁斯遇笑了一聲,卻有些苦中作樂的味道,“我有什麼不滿意的?或者說,我又有什麼該滿意的?”

她說完這話站了起來,眼睛緊盯着不遠處的營帳。“這天下畢竟是藺家的天下,我一個外姓郡王,攪弄得再歡不也是給旁人做嫁衣嗎?”

“主子若是實在不想選,陳厭願意……”

祁斯遇抬手打斷了他的話,“他們可都是同我一起長大的親表哥。”

那個“親”字被她咬得很重,自小和她一起長大的陳厭自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屬下逾矩。”

祁斯遇也不計較,抬頭笑着對他說:“阿厭信不信,縱然難做,我也會找到平衡之法的。”

陳厭看着祁斯遇那雙過分亮的眸子點頭。他和祁斯遇一同長大,所以他比誰都知道祁斯遇糾結的原因,所以他也絕對相信祁斯遇。

安南是長公主的封地,但祁斯遇他們卻不是一直在安南生活的。祁斯遇八歲時被要求入京做皇子伴讀,之後便鮮少有機會回安南了。

好在縉以武立國,習武的世家子弟到了一定年歲都會到邊關或是軍隊歷練,祁斯遇實在思念故鄉,才剛十五歲就自請隨父回安南駐紮。良將難得,皇帝對她的遠大抱負很是滿意,甚至讓三皇子藺端都一起跟了來。

主帳之中的藺端和祁斯遇相對無言,將送飯的士兵盯得好不自在,放盤子的動作都快了幾分。

屋內只余他們二人時祁斯遇才開口打破沉默:“母親來信了。”

藺端為兩人面前的杯子倒上酒之後才問:“這麼說來先前的傳聞是真的?”

祁斯遇點頭:“不過中都的情況比咱們預想的更複雜些,太子之死似乎要落到老大頭上。”

“姑母要讓你回去了吧。”

祁斯遇笑着和藺端碰了杯,打趣說:“原先我只當端表哥是知我,卻不想端表哥其實是更知母親。”

“欸——”藺端沒飲酒,放下杯子說:“如此大逆不道的帽子,你表哥我可不戴。”

他不喝,祁斯遇卻也不惱,只是看着他問:“端表哥要不要和我打個賭?”

藺端也笑着問:“賭什麼?”

“賭這次舅舅會選誰。”

藺端這下倒是舉起了杯,“我是愛同你賭不假。只是阿遇,這種一邊倒的賭局怕是沒什麼意思吧?”

祁斯遇抬手擋住了藺端的腕,到底沒讓他把酒灌入口中。“端表哥,你就不想猜猜我押誰嗎?”

藺端微微側身,偏頭便喝下了酒。隨後他笑着答話:“當然是二哥啊,相比情誼,你更想贏不是嗎?”

祁斯遇也仰頭喝光了杯中酒,然而她撂下杯時卻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既然你選了珏表哥,那我也只好選你了。”

藺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抬頭對上祁斯遇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不確定地問:“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選藺端。”說完祁斯遇還不忘打趣道:“端表哥可是一流高手,竟然也會有聽不清的時候嗎?”

藺端笑得複雜,有害羞、有疑惑,甚至還有釋然。“是沒有想到。”

祁斯遇朝他挑眉:“若是什麼都讓你猜到,那該多無趣啊。”

“也對。”藺端附和了一句,然後掏出一封信遞給祁斯遇說:“若是什麼都讓你猜到,那還真挺無趣的。”

信紙上只有四個字,是二皇子藺珏的筆跡:“祁歸三留。”

祁斯遇看着這四個字也不覺得有什麼,甚至還重新將信紙塞進信封遞了回去。

“端表哥,輸贏可不能在這兒見。畢竟不到最後一刻,誰也說不準呢。”

藺端沒接她的話,反倒往她碗裏夾了一塊小排,“多吃點肉,瞧你瘦的,估計等你回去了,姑父姑母都得說我虐待你。”

祁斯遇嘴裏咬着肉,說話時都帶了些含糊:“那不得怪廖獨么,要不是他非得發瘋,咱們何以至此啊?”

察覺到祁斯遇的低落後藺端嘆了口氣,祁斯遇說得沒錯。要不是廖獨突然出兵打破和平,他們也不至於飢一頓飽一頓折騰這麼久,還讓那麼多無辜兵士喪了命。

他勸道:“往事無可追,何況你已盡人事,不必再過分掛懷。”

聽到這話祁斯遇的頭似乎更低了些,她悶頭扒着飯,沒去回應藺端的話。她知道戰爭就是這樣,也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可即便她早已看慣了生死,也還是難免為逝去者悲傷。

畢竟那些離開的人也有父母親人,有妻子兒女,也和她們一樣,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被放下的碗裏還余了半碗飯,但祁斯遇卻起了身,“端表哥慢慢吃,我出去轉轉。”

“好。”藺端心下瞭然,也不多問,只是在她離開營帳后也放下了碗。

他不該提那些的。

下午的風也還是溫熱的,落在祁斯遇的臉上卻讓她覺得有些難受。因為這讓她總是難免想到兄弟們的血灑在她臉上的情景。

兩個月之前的那場戰爭的確是她們贏了,但她們勝得也實在慘烈。傷敵一千,自損九百五。入眼便是紅色,入耳即是哀嚎,營帳里也是血腥味混着藥味,這些幾乎磨光了她先前的意氣風發運籌帷幄。

祁斯遇是個天才,習武的天才、用兵的天才。不光她的父親都國公和她的老師息昭將軍這樣稱讚她,安南的百姓、她的同僚將士們也都這麼說。

就連她自己也是這樣堅信。

直到她遇見廖獨。

廖獨是三年前來到梁縉邊境的,據說是他的皇兄擔心他篡位,所以一登基就把他扔到了邊境來。

所有人都以為廖獨同原先的守將不會有什麼區別,甚至還要更嬌貴些。卻不想廖獨一來就打破了眾人的成見。

他率先提出了和縉休戰的想法,將和平帶到了交火不斷的邊境。

而後他們簽訂了自由貿易條約,允許兩國人民進行合理交易。

不僅如此,據說他還在許良設立學堂,教百姓耕作,將這個原本貧瘠的地區變得煥然一新。

祁斯遇曾和都國公談論過這個小王爺,那時祁哲給廖獨下了一個極高的評價,說他雖然用兵不行,但卻是真正的善治天下者。

但廖獨率兵偷襲安南時祁斯遇才發現,他們全都想錯了。廖獨才不只是什麼擅長紙上談兵的理論家,三年過去,他對許良軍隊的把控早已到了一個相當可怕的地步。

祁斯遇當時還很自信,主動向藺端請命帶兵去迎戰,但很快她就攢了幾場敗仗。

祁斯遇是幾乎從沒輸過的人。平常比武幾乎沒輸過不說,就連都國公還在安南時命她去打的那幾場仗也勝得極為漂亮。

這些失敗、連帶上藺端之後打的幾場敗仗幾乎壓垮了她。她在營帳里窩了兩天,最後面色蒼白地走出來說要帶幾個人去燒廖獨的糧草。藺端等人拗不過她,只得讓她前去。

好在她們功夫高,燒了糧草后還能全身而退回到軍營。

而廖獨似乎也在此時亂了陣腳,連續幾場失敗后一路後撤回了許良。再之後這場荒唐的戰爭就結束了——皇帝駕崩,廖獨已回京成了攝政王。

春天來了,邊境也安靜下來了,可祁斯遇卻好像一直都不大好。

戰爭剛結束時她日日往城中跑,去安撫受傷的兵士,去給犧牲的將士家屬送溫暖,甚至還去幫着貧民幹活,總之就是不讓自己閑下來。

明眼人都知道,祁小郡王這是被打擊得狠了。

但只有祁斯遇身邊的人知道,她糾結的並不是那幾場輸贏,而是那一條條人命。

“主子。”陳厭早不知在她身旁跟了多久,卻一直等到天色變了才開口:“快下雨了。”

祁斯遇這才抬頭看了一眼變得灰暗的天空,然後輕輕說了句:“阿厭,咱們回去吧。”

晚上祁斯遇又沒睡好。只是她今日沒像往常一樣夢到那些慘烈的戰場,而是夢到了更久以前的事。

“有些事是從你出生那刻就註定了的,這是宿命,你逃不掉的。”

“你舅舅的大仇一日不得報,你就一日做不了自己。”

“所有人都知道祁斯遇是聖上親封的小郡王,你還是少做些無用的夢吧。”

祁斯遇已經有些記不清這些話到底是母親何時說的了。或許是十三歲,又或許是十五歲,總歸是在她心上壓了一年又一年。

即便夢裏儘是些惡言惡語,她的面上也沒太多的感情波動。她只是像平常一樣披上褂子下了床,然後給自己倒了杯雲霧茶。

壺裏的茶已經冷透了,祁斯遇摸了摸杯壁就大概推算出了時間。她只抿了口茶就放下了杯子,到底是嬌慣久了,這麼冷的茶她早已喝不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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