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孟星
在孟望舒被留青足足灌了第七次葯之後,孟府的醫師終於下了恩赦令:大小姐不用再吃藥了,只需靜養即可。孟望舒感激涕零,就差沒感恩戴德地把中藥渣渣塞進醫師的嘴裏。
不過小病初愈之後,確實連身子都輕快了不少,孟望舒連着兩天都去看過緋櫻,依然是旱鴨子的樣子,撲騰起來的水花比人還高,苦了椿葉這些天的衣裳就沒幹過。
“澄夢,今天睡飽了嗎?今晚子時你在後花園等我,可千萬別睡過頭了。”
孟望舒謹遵醫囑在小院裏曬着太陽,澄夢和孟曦也拉了椅子一左一右地躺在兩側,享受着冬日難得的晴朗陽光。
“勉勉強強吧,嗷——”澄夢扭着肩膀伸懶腰,用來遮陽的梧桐葉子隨着滑落,半眯的眼裏好像出現了一個人,“夫人!見過二夫人!”
澄夢趕忙坐起來,左腿絆右腿地差點從躺椅上跌坐到草地上,看得三人皆被逗樂。
孟望舒依舊躺着,拍了拍澄夢挪出來的椅子道:“表姑姑來得正好,快坐下一起晒晒太陽。”
“舒兒身子可好些了?不咳嗽頭疼了吧?”孟憬被攙扶着坐下,少見地沒有抱着暖爐,“我剛從星兒院子裏回來,便也想着順路來看看你。”
“表姑姑莫擔心,我現在是上樹摘桃,下河摸魚都不在話下,星兒在房裏可有好好習字?”孟望舒側身過去摸了摸二夫人的手背,雖不似自己曬得手心發燙,但也還算溫暖。
星兒也就是孟星,是孟府的第四個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年僅十一,是三夫人所出,性子乖順懂事,念得一手好書。
“倒是沒在習字,看得一本史書入了迷,連我走進房內都沒發覺,這孩子從小便愛讀書,哪像你們三個,一個比一個頑劣。”孟憬溫柔地笑着,就算是批評的話說出口,也不損眼裏的柔光。
孟望舒親昵地撒嬌:“那還不是表姑姑你慣的嘛——表姑姑待舒兒最好了,想當初上學堂的時候,舒兒在家調皮慣了,挨了多少教書先生的罵,可先生就是沒打過我,我知道,是表姑姑私下與那先生多有通融。”
“連你父親都捨不得打你一下,我又怎麼捨得讓你去挨別人家的打,”孟憬沉吟着感嘆道,“我一看到星兒就能想到年幼的你,可星兒比你,和你兩個哥哥......都吃了太多苦了。”
孟望舒也嘆了口氣,家裏的三夫人是孟祈在結髮妻子死後五年續的,原是個在海集上靠撈蚌撿珍珠過活的雜役,只不過有着一張與那結髮妻年輕時相似的一張臉,便被孟祈帶了回來。沒有走任何流程,只給二夫人敬了一杯茶,便成了這府內的一員,沒人願意伺候她,二夫人給她指過兩個侍女,但用了一天後便推辭掉了,說是自己不習慣被人伺候,直到一年後生了孟星,府內才肯叫她一聲三夫人。
三夫人自己沒有任何在這大院裏勾心鬥角的意思,但把孟星看得很重,從小對孟星就嚴格要求,說話得比別的孩子多一句,走路得比別的孩子步子大,即使她明白,孟星是孟府明明白白的三少爺,擁有混吃等死也能安享到下輩子的財富,但她卻不想自己的孩子沒本事,和自己一樣沒本事。
“兒孫自有兒孫福,表姑姑無須擔心,何況星兒自幼聰慧,讀書是條好出路,咱們孟府以後說不定也能出個文官狀元呢!”
孟望舒說著笑,孟憬想着倒也開心起來,這世上念書多總沒有錯的,何況是她自己的孩子,為了星兒好,也無須多加摻和,便又嘮了幾句家常話,起身回佛堂去了。
陽光依然暖意融融,孟望舒像一隻貓一樣慵懶繾綣,閉着眼一片茫茫的純白之中,恍惚是三夫人空白的臉。
都說三夫人像孟祈的髮妻,都說三夫人像孟望舒的娘親,可是見過那麼多次,孟望舒還是沒能記住她的那一張臉。
“走......去三夫人院子裏找星兒玩。”孟望舒蓋住臉適應了好一會兒正常的光線,拉上還沒擦嘴的孟曦和打着哈欠的澄夢就往外走。
“哎哎哎?你們玩帶上我幹嘛?我還想着睡會兒覺呢!”
“走啦走啦,我讓星兒給你念書,保證你不出三秒就能睡着。”
孟家三夫人的院子在孟府的北邊一片竹林後面,環境清幽,適合念書,孟星從小與竹為伴,性子也寧靜淡泊。
整片竹林搖曳,安靜的沙沙聲中,突然傳來不和諧的聲音:“星兒——星兒——快出來,院前的竹筍再不挖都要老了——”
孟星手捧一本老舊的古書,泛黃破損的扉頁上列着樊柯戰史三個字,正看到這一頁的最後一行:樊柯好戰,水性使然,天際激流,地闊激戰,寧不配位,權屬神將......
“寧不配位,權屬神將......這個聲音是......”孟星從書本里回神,抬起頭,看向四周都被封死的窗戶,又搖搖頭,“怎麼可能,望舒姐已經很久沒來過小院了......望......望舒姐?!”
推開門的一聲哐當聲把孟星嚇了一跳,那赫然站在燦爛陽光里的,不是孟望舒是誰?
“臭小子!叫你那麼多聲裝聽不見是吧,看我不揍你!”孟望舒叉着腰上前,從孟星手裏抽出那本脆弱的書隨手一扔,“走走走,你院子裏的鋤頭呢,都拿上,和我還有你孟曦姐姐,澄夢哥哥一起挖筍子去。”
尚且未能反應過來,孟星就被拉到了這片自己曾經度過無數次孤獨長夜的竹林,可這竹林,似乎與自己待過的不是同一片......
竹葉青青,微風習習,陽光透過輕薄的竹葉撒下來,印出點點翠綠色的光斑,孟曦正蹲在地上,一邊拿小竹棍一點一點地撬土,一邊拉着澄夢的衣擺,澄夢則罵罵咧咧地拿他的寶貝長劍削竹片,想必是孟曦嫌小竹棍不好挖,便賴上澄夢喊他做個工具。
人聲吵嚷,不復幽篁。
“愣着幹什麼,這個時候的冬筍最是鮮美,留這麼多下來不吃也是浪費,”孟望舒跑在前面,要了澄夢削好的竹片,一大一小,小的剛適合給孟星用。
看着被塞到手上的竹片,孟星近似強迫地給澄夢鞠了一躬,俯身的一瞬間,土地和竹子的清香涌了上來,沖淡了史書的陳墨味道,“多謝澄夢哥哥。”
“......不客氣。”孟星的過分禮貌總是讓人覺得格外生分,澄夢撓撓頭,便走開到不遠處孟星常坐着讀書的石凳石桌上合眼打盹。
不過,再講禮的孟星,畢竟也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孟望舒來找他玩本就心底暗自開心,被孟望舒和孟曦潑了兩把土之後便也撒開了玩,弄得衣袍髮帶上全是灰撲撲的泥土,連臉上也被擦了泥,好不狼狽,卻又樂成一片。
看着他們打成一片,澄夢的睡意也消散了些,直到敏銳地聽到了另一個踩在竹葉上的腳步聲,眯眼一看,便打起哈欠來,這下又要無聊了。
“星兒,你在幹什麼。”
是三夫人。
孟星背對着三夫人的身子一僵,趕忙此地無銀三百似的丟掉竹片,整理衣袍,孟望舒倒是不怕,一身髒兮兮地走到孟星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讓他放鬆,“三夫人好,我這不是風寒初愈嗎,想着來找星兒玩,剛巧瞧見前院的冬筍長勢喜人,便拉着星兒一起幫忙挖些回去作晚膳,叨擾了三夫人休息,三夫人不介意吧?”
“風寒?望舒姐......”孟星略吃驚地問道,但見母親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又不敢再問。
“見過大小姐,大小姐哪兒的話,是我多有不周,大小姐風寒也不曾帶着星兒前去探望。”
三夫人一雙眼睛生得漂亮,桃花眼上挑,卻不多情,垂眸之下,只余清冷,面白眉平,唇色寡淡,孟望舒不明白,這張臉到底是哪裏像母親。
“不必多禮,那三夫人不介意的話,就再讓星兒陪我玩一會兒吧?”孟望舒移開眼,看向星兒,眼睛眨呀眨,像是在邀功。
“......星兒,”三夫人的那雙無情的桃花眼始終離不開孟星,“功課做完了嗎,有沒有預習明日先生的功課?。”
“回母親,做完了的,功課也預習完了,孩兒還多練了兩篇字,看過了一篇史書。”孟星面對自己的母親,卻從頭到尾不見親近之意,公事公辦,禮數周全,而三夫人也是如此,聽到孟星做完了這些個勞什子東西,卻甚至連一個笑臉都不曾賞他半分。
孟望舒見三夫人沉默着不回話,便又開口問道:“三夫人?您要不回去接着休息?星兒這裏我和孟曦都看着,不會讓他......”
“過來。”
是三夫人開的口。孟星聽到居然忍不住地後退一步,卻見三夫人的眼光更加嚴厲了,再次開口,是連語調都一樣的兩個字:“過來。”
孟望舒沒想到三夫人會那麼直接地打斷自己,剛想發作,可若是衝突起來,只擔心孟星不好做人,便拍了拍孟星的腦袋,安慰道:“沒事的,我下次再來找你玩。”
孟星挪着步子走到三夫人旁邊,恭恭敬敬地道歉:“對不起,母親。”
“大小姐,我看您的冬筍挖得也差不多了,星兒的書還有很多,耽擱不起,日後,也請免移尊步,往我們這小院來了。”說完,便扯着孟星的手回了屋。
孟望舒看着兩人的背影,孟星被拉扯得趔趄,頭也不敢回,低垂得很深。
腳邊,還躺着適合孟星的小小竹片,孟望舒撿起來,擦去上面沾的土,好好地放在了澄夢打瞌睡的石桌上。
對了,三夫人的臉,是什麼樣子來着?好像......眼睛比較漂亮......
孟望舒嘆了口氣,果然,哪怕再見更多次,就算天天見,時時見,自己也沒辦法記住,更沒辦法將這個女人與母親的一絲一毫聯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