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根人
比起來,楊柳的母親馮翠蘭從小到大一路成績優異,考到了本市的大學念了本科,畢業之後在本市的一所大學當教師,嫁給了同為大學教師的楊峰。
兩人工資已經是不錯的,加上楊峰家境很好,他們倆在物質方面應有盡有,地位不差,馮翠蘭在本市紮根,之後日子可謂有滋有味。
向琳的母親馮翠綠同樣混得不錯,打小為人機靈,喜愛做生意,自知成績不行,初中輟學早早跑到本地打工,等到手頭上稍微有錢,四處借錢做生意,經過她的折騰,生意風生水起,然後嫁給一起奮鬥的向東。
馮翠翠眼見着自己的姐姐們是越混越好,心中的不滿加劇,所以杜秋自小就被灌輸,絕對不能輸給楊柳、向琳,要為母親爭一口氣。她一開始也是那麼認為的,自以為跑到本市,憑藉自己能力,可以佔有一席之地,可……現實打了她一巴掌,高消費、高房價,光是這倆高,只能讓她疲憊地活着,更別提比楊柳、杜秋混得好……壓根不可能。楊柳、杜秋不僅不需要為房子、車子操心,沒錢的時候家裏還能補貼,而她呢?馮翠翠以為她在這裏活得滋潤,頻頻要錢補貼家裏。
有些父母就怕給予孩子不夠,拚命給予。有些父母就怕對孩子索取太少,拚命索取。
杜秋既羨慕楊柳、向琳,又妒忌。
杜秋自嘲笑笑,換一身衣服,繼續去上班。
周日,杜秋挑了這天休息,她和季淼一塊搭地鐵去一家網紅早餐店。
季淼在頭一晚搶了不少這家的優惠券,兩人合計一番,網紅早餐店的比樓下早餐合算,又能體驗不一樣的滋味,何樂而不之。
網紅早餐店人滿為患,擠擠嚷嚷。季淼好不容易買了早餐出來,兩人沒找到座位,無奈之下只能到附近的公園裏用餐。
“雖然我們沒在店裏吃,但四周那麼美的美景,我們是賺了。”
杜秋懶得說話,吃得心不在焉,她的生活滿是優惠券、省錢、擠、人多,沒有一樣能讓自己喘得過氣。就拿這普通的早餐,她只能搶了優惠券才能買,而不是很隨意地去吃。
季淼的想法沒杜秋多,他是個知足常樂的人,畢業之後做了自己的專業室內設計,一套套房子在自己手上完美地呈現給客人,聽到他人的讚賞,他心中美滋滋的。杜秋有時會膈應他,你都在幫別人裝修房子,心裏難道不會不舒服嗎?什麼時候才能裝修到自己的房子?季淼只覺得她壓力太大,性子偏激,不與之計較。
“哎,如果是楊柳、向琳,不知道她們怎麼吃早餐的?”
“我說你也太搞笑了吧?怎麼吃早餐?大家不都是一張嘴,還能怎麼吃,快吃?慢吃?細嚼慢咽?狼吞虎咽?”
杜秋白了一眼,“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她們是怎麼生活的?楊柳是全職太太,一心一意照顧好兩個娃。他們倆那房子是全款支付的,雙邊獨生子女,等於六個大人養兩個娃,父母、公婆都有退休工資,那生活豈不是太美,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向琳的爸媽,老公都是有錢人,她那個工作可有可無,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下午偷偷就溜回來了。向琳完全不用為生計犯愁,每天美美美就好。你再看我們,每個月扣去水電費、房租、伙食費等等雜七雜八的費用,所剩無幾,偶爾你爸媽,我爸媽還要補貼一些,我們哪來什麼資產。”
季淼一怔,“你是想得太多了,楊柳和向琳距離我們太遠了,我們只需要過好現在的每一天。比來比去真沒意思,就算是比爾蓋茨,在他的眼裏,也會有比他更有錢的人,他也焦慮。要是都那麼焦慮,人生沒意思。”
“就我們這視野還比爾蓋茨?中產都不算,勉強混上溫飽線,我們怎麼能知道人家心裏想什麼,說得你好像很了解他似的。”杜秋又說,“對於我們而言,只有不斷地努力,不斷地讓自己在工作上有所成就,才有資格去談未來。”
“是,是,是,你很努力了,為了工作,你什麼做不出?”
季淼反諷一句,杜秋心中一刺。
一整天,杜秋的心情都不好,季淼知道她在氣惱什麼,不安慰。許多事是她自己做的決定,後果也該自己承擔。
傍晚,兩人擠在狹窄的廚房裏燒了兩菜一湯。今天那對小情侶去旅遊了,這個家是屬於他們倆的,他們想怎麼肆意妄為都行。
杜秋吃着飯,嘴裏索然無味,終於耐不住問道:“你早上那話是什麼意思?在怪我嗎?你明知道我那時候是無可奈何的。”
季淼淡淡,“我知道你是無可奈何的,我沒怪你,但你要接受這件事。”
“我接受了!我怎麼不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你!”
季淼冷淡不已,“對,我是無法接受的!你高興了你滿意了?”
杜秋傻在原地,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說。夢想和現實遭遇抵觸時,該如何?她的夢想是想本市努力工作,兩人擁有一套房。雖然目標漫長,但她是堅持不懈的。
為了兩人的前途,兩人付出巨大,不敢提結婚,不敢提生娃,不敢生病,不敢提面對一切與工作相悖的事物。甚至,她為了在本地紮根,打掉了肚子裏的一個孩子……
孩子這事始終讓季淼無法面對。
他一次次質問杜秋,有必要那麼殘忍嗎?
杜秋卻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生了?我們拿什麼養?孩子是留在本地還是外地?如果留在本地,養不起,送到你爸媽家裏,無非是個留守兒童!有什麼幸福可言?
她恨透了自己的原生家庭,不會讓孩子再重複。
到時候她責罵自己的孩子,都是因為你,我只能一輩子打工!都是因為你,我沒辦法過上好的日子!想到這裏,杜秋感到恐懼,不想成為母輩那樣的人,即便季淼一開始是反對的,她都義無反顧。
季淼面對杜秋的提問,他只能喃喃,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解決的,一切都會沒事的,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個猶豫,一個堅定,這事就鐵板釘釘。
可孩子打掉之後,季淼就時不時爆發,似乎在後悔。
“我們當時說好的,你這態度是怎麼回事?我是劊子手,你難道不是嗎?何必裝得自己特高尚,一切都是我犯下的!”
季淼低頭,雙手握緊拳頭。
“你沒反對,就是同意,季淼,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一次次跟我鬧這種矛盾?你認為有意義嗎?”
季淼眼眶紅了,不是後悔,不是怪罪,是內心的強烈譴責感。
那天,他站在婦產科門口,目視杜秋進去。四處溜達,看見走廊上有人抱着剛出生的小嬰兒,那孩子剛出生,只會傻傻地望向前方,咬着一個奶嘴。
忽地,兩人四目相對,小嬰兒眼睛一眯,嘴角一彎,笑了,奶嘴掉落在地上。頃刻間,他的心融化了。
一股子罪惡感充斥全身,是他們倆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原本他們倆的孩子也該是這樣可愛的。
他瘋狂地跑到杜秋進去的門口,大聲嚷嚷,“不打了,我們不打了,我們回去!”
但木已成舟,任憑他怎麼喊,孩子都已經不在了。
從此之後,季淼心裏是愛杜秋的,但這事是揮之不去的噩夢。
他頭一回審視杜秋的拼、上進,到底對不對?他們本就是平凡的人,何必去爭高高在上。為了所謂的高級人生,失去自己的一切。
杜秋就跟打了雞血一樣,仍然執迷不悟,為自己的目標不斷地奮鬥着。
“我們普通,也有普通的幸福,為什麼一定要去跟別人比?我相信楊柳有楊柳的煩惱,向琳也有向琳的煩惱,何必,何必。”
“我曾經跟你說過的,我們本來的起點是一樣的,都是一個外公外婆,可你看,她們就跟我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普通?什麼普通,都是該死的自我限制!”
季淼神色凝重,杜秋彷彿自以為高高在上的公主,但現在遺落在人間。
杜秋安慰道:“我們現在只有一條路,努力工作,努力升職,努力賺錢,努力在這個城市紮根下來!我們都是無根人,回到自己的家鄉,家鄉人覺得你是外地人,來到這個城市,人家又覺得你是外地人?我們是哪人?我們該往哪裏去?我們連該死的歸屬感都沒!你不覺得可悲嗎?這些問題,只有我們在本地買房,紮根下來,成為新本地人,才能迎刃而解不是嗎?以前我們的步調一致,我們相信只要足夠堅持就行,怎麼你現在退卻了?我告訴你,你沒有退路,我們付出那麼多,就為了紮根,你不走也得走!否則,所有的一切都白費了!孩子的離開該是我們的動力,而不是阻力!”
季淼兩難,他認為杜秋瘋狂,卻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心裏的那一口悶氣,怎麼都咽不下去。
“現在我在店裏的業績是不斷上升,副店長的位置肯定是我的!你做室內設計收入也不錯,上次碰到你副總,人家對你誇得不行,我們手上存款有不少,到時候四處借錢,湊個首付,我們就能在這裏安定下來了。季淼,我很想搬出這裏,再也不想和人合租了,再也不想在某一天醒來,有可能被人趕出家門。我們要有自己的房子,要有自己的地盤,你知道嗎?這才是我們的根啊!”
季淼痛苦,但杜秋繪聲繪色地講述未來美好的生活,似乎那些東西近在眼前,這讓季淼也心存幻想,付出那麼多,確實是只能向前看。
“你難道沒有想過孩子嗎?他還那麼小,不知道男女,就直接不見了!”
杜秋眼角泛着淚花,“以後還會有的。”
兩人無言相擁,共同承受着這份悲哀。
杜秋心想,或許對季淼而言,失去孩子打擊很大,但對自己,失去孩子令自己的心不再沉重。此時此刻,她不能在季淼面前表現得過於冷漠、無情,否則只會引起反效果。
她的內心,比起所有的一切,孩子並不是重要的。甚至不婚不孕才是她的人生準則,只是這些離經叛道的想法,她掩蓋得很好,沒有讓季淼知道。
自私嗎?
可……活在這世界上,誰又能道的清什麼是自私,什麼是無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