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驅策
天氣轉暖,王府重檐間常有鳥雀盤旋尋找砌窩的空隙。
毛安自然不能讓這些野物如願,支使着幾個下人拿長桿守在外檐下趕鳥。
陳元白坐在案幾邊,一件天青色立領袍服襯得他增加了幾分男子氣勢。
他很懂得利用身邊僅有的資源,讓那侍衛長江敬教他習武,原本有幾分瘦弱的身板也飛快的拔高了幾分,此時面對着沈南玉,已有穩穩的氣勢壓迫:
“此事為何不跟本王提前商量?”
他望着沈南玉,面上強自壓抑着不露聲色,但聲音已透出濃濃的不悅。
他以為尋北是能理解他作為一個多年鬱郁不得志的皇子迫切要建功立業的心思的,可是沒想到,沈南玉去了渭州一趟,卻帶給他一個如遭雷轟的消息。
宮中一個不見名傳的小公公,居然說動了太后,親自過問這起連昭帝都還沒有下決心的案子來,而且還不知從哪找到了一個帳簿,將孫吉祥與陳元琮數年來貪贓墨法,不但公然將國庫倒騰私用,甚至還一手遮天,勾連蠻狄土匪,製造數起冤案以圖蒙敝聖聽的事曝了出來……
“這可不是簡單的貪墨了,這是竊國啊!”
太后的龍頭拐杖在昭帝的宮室中硬是戳破了一塊地磚,原本昭帝被孫吉祥的一些黨徒說動得念起了舊情,可是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這幾個案子本王聽說過,尤其是沈固的這一樁,他明明是貪了十七萬兩白銀而死,怎麼會變成孫吉祥製造的冤案?”
沈南玉說道:“說來話長,是那平王的主意,孫吉祥貪了筆銀子,因為突發戰事,邊陲急需軍需。各部催得急,為免事發,便與平王聯合,勾結了洞蠻幫,在途中換了鎮西王的輜重,讓鎮西王兵敗,好讓人認為是太子掌管的兵部貪墨,孫吉祥是為了能讓貪墨一事被遮掩過去,而平王是為了拉太子下馬,二人狼狽為奸,本以為能成功,可誰知兵部的沈固為了保全太子,背了這莫須有的罪名,才讓太子的人不至於被絞殺乾淨……他為了求生,自動將這把柄說出來的。”
陳元白喃喃道:“想不到這麼複雜……”
可少傾,他又道:“不過就算是真的,本王不信孫吉祥會願意交代出來……孫吉祥這個人,本王跟他可是打過太多交道了,他不會這麼軟弱,再說也沒有想到他軟弱的時候,父皇只是關了他,究竟是放是殺還沒有結論,他為何要自掘墳墓……”
沈南玉道:“可若是昭帝的就地處決昭書就在路上了呢?”
陳元白大驚:“不可能!父皇不會連這點恩情都不給他的,當年父皇登基,孫吉祥的確是立了大功的,父皇要這麼做,不怕天下人罵他嗎?”
沈南玉望着陳元白,看他為一個數年來欺壓他的人着急辯護,心裏不由得感慨,權力慾望可真是個好東西,可以將人瞬間變成鬼……
她緩緩道:“我布了一個局,給了葛喜一個假消息,他信了,孫吉祥自然也就信了,他們以為昭帝怒了,徹底拋棄了自己,所以想要牢牢攀附住殿下這根救命稻草,我稍微問了幾句,他就交代了這樁冤案的來龍處脈,只為殿下看在有這案子拿捏得住他的份上,能幫他。”
陳元白的臉色瞬間赤白。
他沒想到她一去便能讓孫吉祥吐出幾樁冤案實情,要知道李啟奉命也審了孫吉祥幾次,那可是什麼也沒有從孫吉祥的嘴裏掏出來。
更沒想到她拿到認罪書,都不知會他一聲,便直接八百里加急發去了長安。
如此想來,太后大怒,也是她的手筆了。
陳元白心驚,
沈南玉說道:“閹黨為害朝政數十年,大譽如今已如同被白蟻踞空的巢穴,再不撥亂反正,恐怕轟然倒塌只是時日問題。“
陳元白唇線緊抿,隔了一會兒才道:“你說的這些本王知道,只是眼下朝中並沒有能夠主持大局之人……”
沈南玉飛快地睨了他一眼,並不意外他已經把太子排除在“主持大局”之外。
他就像那深藏在陰暗處的煙花,葛喜找到了隱線,只需一撮小小的希望火花,便能將滿載野心慾望炸上天。
“你知不知道,本王已經按葛喜公公的吩咐,寫了幾封奏章了,只要把那些審案的人拉下一兩個來,孫吉祥便不用立即被砍頭,他在朝中浸淫多年,對百官底細了如指掌,留着他,對本王大有裨益……”
沈南玉道:“可是殿下明知道那些官員是被冤枉的。”
陳元白微微揚起下巴,神態有些倨傲地說道:“那又如何?你以前教過本王,這個世道就是如此,只有強大了,別人才能懂你的善良。所以,在強大之前,請不要善良……
沈南玉搖搖頭:“我沒說過這樣的話。”
陳元白道:“那也差不多!本王身為皇子,血統高貴,可是百官眼中從不曾有一個尊崇於本王,本王的母妃在他們眼裏也只是一個低賤的妃子,既然他們不敬在先,給他們一個小小的教訓也無妨!”
沈南玉輕聲念叨:“世人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我當如何處之……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陳元白眸中閃光:“正是如此,難得本王忍了這麼久,終於有了絕地反擊的好時候……”
“不對!”沈南玉肅然地說道,“聖書上教我們隱忍,自強不息,可是沒有讓我們要用同樣的陰謀詭計,將不相干的人拉下馬來成就自己!”
陳元白瞠目結舌。
沈南玉放緩了聲音:“我知道殿下受了很多委屈,可是朝堂之間不是殿下拿來泄私憤的地方,如今百官好容易等到這樣的機會,不管他們是齊聚一心也好,還是落井下石也好,若讓孫吉祥在這次危機中逃脫,他會變本加厲地胡作非為,屆時,殿下恐怕就是大譽的千古罪人了……”
陳元白說道:“沒有那麼邪乎,我只要將他控制在手裏,陳元琮能得到的地位寵愛,我也一樣能得到。”
他臉上有異乎尋常的潮紅:“你之前也看到了,只要讓孫吉祥斡旋一下,這糧道便輕輕鬆鬆到了我們手上,若在以前,他只不過是像扔狗骨頭一樣打發一點零碎恩寵給到我們,如今,形勢顛倒,他的利用價值還大着呢……”
沈南玉望着他:“殿下是想利用孫吉祥知道的事情,羅織罪名,迫使百官拱衛殿下?”
陳元白眼神閃爍了一下,說道:“有何不可?太子……哥哥,聽說身體很不好了,若我能主持大局,能讓太子哥哥餘下的日子過得好一點?”
沈南玉不由得概然搖頭:“殿下如此天真,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陳元白惱道:“好說歹說,你就是不肯站在本王這一邊,一定要置孫吉祥如死地不成?”
沈南玉直白道:“我只是覺得,殿下有統領一州之才,但眼下信了孫吉祥的話,不過是與虎謀皮,到那時,又是一個養虎為患的平王而已。”
“你……”
沈南玉不欲與他多爭。
她從渭州回來,已大概知道會面臨一場苛責,畢竟當初葛喜一番言語就讓他眼神中有了躍躍欲試的慾望野心。
但沒關係,她已經讓埋在宮中的人點燃了引線,雖然那人身處卑職,可卻是一個恰到好處的火種。
屆時,便看是陳元白為孫吉祥做的殊死掙扎厲害,還是太后因為孫吉祥和陳元琮狼狽為奸,不將她放在眼裏的怒火更猛烈吧。
陳元白望着沈南玉略行了個禮,便轉身離開,一雙壓抑着複雜情愫的沉寂雙眼猛地精光畢現,他無比堅定,他得將這樣一件瑰寶留在身邊,供其驅策。
他聲音很輕地說道:“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弟弟嗎?”
沈南玉驀地頓住:“殿下找到了?”
陳元白眼神中有些灰敗,說道:“你真是讓本王有些失望……本王一心一意的替你籌劃,費盡了心機幫你找人,可事到臨頭,你卻不願跟本王一條心。”
沈南玉回頭望他:“殿下是什麼意思?”
陳元白的眼神飄向了遠處,只說道:“你若要走,事務繁雜,本王不保證能想得起來把你弟弟放在哪了……”
沈南玉的拳頭驀地捏緊,靜靜地盯了陳元白半晌,才悶悶地說道:“我……與殿下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嗎?弟弟不諳世事,還請殿下好好待他,至於……其他的,我會想辦法的。”
陳元白這才滿意的鬆了口氣,堵到嗓子眼的心霎時落到了實處。
他臉上帶着淡然的笑意:“如此甚好,只要有師爺出力,我想孫吉祥定然是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