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滅門 2

五. 滅門 2

賀蘭明三人從張府回到四合院中,換下渾身是血的衣服燒了乾淨,隨後便像是痴傻一般癱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平復內心波瀾。他們看着彼此身上還未來得及洗去的血漬,每一滴都昭示着他們兩日來所經歷的一切,致使他們在之後的一日中斗米未食,滴水未進都未覺出一絲餓意。

直到這一日傍晚,陽光落在西邊的屋檐後房外有人聲響起,他們才緩和了無着無落的情緒。

邱林一身夜行衣裝扮前來,臉上掛着滿意的笑容凸顯着眼角細微的褶皺,這幾日他應該一直是在暗中觀察着他們三人的行動。邱林的笑容讓賀蘭明心頭劃過一絲疑問,人真的可以因為殺人而快樂嗎?

當邱林看着三個孩子的臉色時,他的笑容卻掛不住了。他收回目光將一筆賞銀放在他們身前床沿,“這筆銀子是宗主的獎勵。”

幾個孩子並沒有多看銀子一眼,目光依舊直勾勾的望着邱林,邱林不禁挑眉疑惑道:“怎麼還有什麼不滿意?”

賀蘭明坐在床頭,起身睜着一雙水霧朦朧的雙眼望着邱林,淡淡的道:“邱主,楠主的人跟我們做的也是同樣的事情?”

邱林搖頭道:“他們只是負責收集情報,刺客不在多而在精。”

賀蘭明正想再開口問,不料邱林上前就是一個耳光怒吼道:“該問的問不該問的都給我閉嘴,我記得這是我最早見你的時候就教給的規矩,難道到現在還學不會嗎?”

賀蘭明驟然受了這一耳光,一時間站不穩跌坐在床邊捂着臉頰瞪着邱林不再說話,心中卻越來越覺得邱林這個人狠心絕情,將來只怕更會變本加厲的折磨他們。

一旁的恆覺和劉小虎慌忙上前將賀蘭明護在身後,恆覺更是跪下磕頭道:“還請邱主見諒,屬下們第一次執行任務難免有些驚慌錯亂,明兒她不是故意的!”

邱林見恆覺如此,收起怒意道:“既如此,就罰你們自己去鄞州。十日後,我在鄞州的芙蓉齋總號等你們。如果到時候不見你們,小心李子豪和方奕的性命!”說完,邱林轉身大踏步離去。

恆覺見邱林走了,不管方才他說了什麼此時也算是鬆了一口氣,忙來到賀蘭明身前拿開她一直捂着臉的手,她的面頰上赫然浮現的五個清晰的紅色指印讓他心疼不已,不禁柔聲問道:“疼嗎?”

賀蘭明忍着淚,低頭甩開恆覺的手起身就要出門。恆覺和劉小虎見狀忙追上去,卻被賀蘭明攔住,她盡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不想讓對方察覺出自己的崩潰道:“我想自己一個人走走,晚些就回來,不用擔心我。”

劉小虎還是擔憂道:“入夜了,你一個人出門不安全。”

賀蘭明苦笑道:“如今怎麼會?”說完頭也不回的出了門,以她如今的武功,一般毛賊盜匪根本不是對手,只怕對方還沒近身,就已經被她卸了武器,任她宰割。

每當賀蘭明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的全是張夫人跪着求他們的場景,那時他們已經將隨身攜帶的迷藥放入了張府所有人的吃食里,張夫人行動已然不便。

迷藥是由嚴克親自調製,能讓一個人的四肢在短時間內麻痹,他也曾教授他們什麼樣的用法用量可以讓仵作在屍檢中查不出任何端倪。

當初嚴克也告知過他們,用藥這種事也許在朝堂上不算什麼,但是在江湖上卻是一種下三濫的手段,因此除非必要保命,決不能在對戰中使用。只是如今,只有這迷藥才能讓整座張府都陷入一刻鐘的癱瘓。

而這一刻鐘,無法行動自如的張家人只能眼睜睜看着冰冷的匕首劃破自己的喉管,感受生命逐漸消逝的過程。

只可惜那一夜,賀蘭明沒有想到愛夫心切的張夫人將自己原本要用的晚餐全部讓給了張遠輝,自己不過喝了兩口清茶。

當她抱着張遠輝的屍體絕望的望着賀蘭明時,她心中說不出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只覺得胸口有股說不清的氣流暗涌,上不去也下不來,攪的她心虛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張夫人環視了他們三人,冷笑着道:“老天的報應來的真早,只是沒想到居然會是三個孩子!”

在那一刻賀蘭明猶豫了,可那時卻已退無可退,他們已經殺了張家所有的人,包括張遠輝的四個孩子,如今只剩下一個張夫人。

張夫人癱坐在地上,指着他們繼續道:“小小年紀居然連殺數人而神色不改,真不知是誰養的你們這般無情冷血。佛祖在上,總有一天讓你們殺人的人會遭到報應,你們也不會有好下場!”

恆覺聽得不耐煩,上前就想一刀結果了她,可是沒想到張夫人說這麼多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就在恆覺走近她的同時,她不知從哪裏摸索出一把剪刀突然戳向著恆覺的胸口。

恆覺情急之下收手,側身退了一步。藉著這個空檔,張夫人起身就逃,更是用力甩開了身邊攔着她的劉小虎。可是沒想到在就要衝出卧房的最後一步,卻被賀蘭明扔出的匕首戳進了后心房。

張夫人轉身望着賀蘭明冷漠的面容,緩緩倒在了她面前。劉小虎害怕賀蘭明一刀不夠狠,迅速上前在張夫人的喉管處補了一刀。熱血瞬間噴涌而出,濺了劉小虎一臉。

血的溫度讓劉小虎有那麼一瞬間失神卻又很快回過神來,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殺人,劉小虎心中似乎已經開始習慣於這樣一種方式,直接乾脆省事。他見張夫人不再動彈,便望着一旁的恆覺和賀蘭明問道:“老大,接下來該怎麼辦?”

賀蘭明見張夫人已死,心中雖然思緒複雜,卻不似第一次殺人那般噁心。她很快平復了心緒道:“不能讓人知道這是謀殺,想辦法把張府值錢的東西都找出來,能帶走多少是多少!”

恆覺和劉小虎聽罷忙去搜尋,只留賀蘭明一人在張夫人屍體旁。

賀蘭明望着張夫人早已擴散了瞳孔的雙眼,伸手替她闔上,長吁了一口氣幽幽開口道:“你說佛祖嗎?如果他真的存在,就讓他來找我吧。”

那一晚,他們幾乎拿走了張府所有值錢的東西,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還是恆覺最終想了個法子將瓷器雕像扔進了護城河,只留下金銀藏了起來。

她明白將來如果他們要逃走,少不了一大筆銀兩安身立命。

入夜後的金州忽然飄過一場小雨,空氣中飄散着一股泥草香。雨雖不大,但路上的行人或多或少也都舉起一把把油紙傘,來阻擋雨滴的濺落。

賀蘭明望着周圍店鋪中燈火映照下,地上淺淺的水窪里自己的倒影,心中壓抑多日的情緒便再也掩藏不住半分,她垂着頭默默的流下一滴淚來。她多想就這樣逃啊,可是沒有找到方奕,沒有李子豪的消息他們怎麼能就這樣離開?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莫名其妙成了現在這樣,更不清楚將來她是否還能如當年承諾的一般,可以和大家一同離開影宗。若是一場夢,那麼她希望就此打住,她要回家回到父母身邊,而不是在這個奇怪的世界,做一輩子刺客,滿手鮮血。

賀蘭明失魂落魄的走到金州城的主街上,此時的雨已停,萬家燈火印着她瘦削孤單的身影,寂寞苦澀又無助。也不知走了多久,鼻尖忽然飄來陣陣肉包子的香氣,她這才想起自己已足有兩日沒有吃飯,既出了門,不如買些包子回去跟恆覺和劉小虎一同吃些,於是她便靠着嗅覺一路尋到包子鋪前。

店鋪前支着的灶台上,四五層巨型籠屜正向外冒着熱騰騰的蒸汽,最上面一層露出的薄皮大餡的包子讓她越發飢餓難耐,暫時將那些痛苦和不安忘卻了不少,可是當她伸手在懷裏搜尋一圈時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帶銀兩出門。

此時的她穿着有補丁的舊衣,頭髮凌亂的披在肩上掛着雨滴,左邊的辮子不知何時已經散了一半,瘦小的臉上顯現的全是營養不良的蠟黃,她直勾勾的盯着籠屜里的包子不斷的吞咽着口水。

她的自尊心在此刻告誡她不能再如當年那般去張口乞討。

包子鋪老闆本在店鋪門口攬客,見賀蘭明如此模樣立於自家門前,便自覺地將她歸為在這附近乞討的那幫小孩中的一個,於是上前推了一把道:“走開走開,別影響我做生意,小本兒買賣經不住你們這些小叫花騙吃騙喝。”

不想這一推賀蘭明沒有多做防備,腿一軟摔在了地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老闆見狀以為遇見“碰瓷”的,皺着眉忙回到店鋪內道:“要死滾遠點兒。”說完從籠屜里拿出個包子扔了出來便不再理會。

賀蘭明望着地上掛上泥漬的包子心中苦笑,剛要伸手去拿,目光中卻出現一隻修長的手,指甲修理的整齊,手背皮膚白皙不似自己這般因拿兵刃整個手掌都長出了老繭,此時更是一手的泥漬。

對方拿起包子蹲下身,她不禁抬眼瞧去,那是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眼眸在燈火的映照下猶如藏着整個宇宙星河,閃爍着光芒。他穿着煙青色的織綉長袍,高高束起的髮髻上插着一支毫無雕花裝飾的紫檀木簪,竟是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風姿。

賀蘭明坐在地上看着那一雙明眸竟是痴了,對方卻見她臉頰上的五個指印和嘴角隱約的血漬,還有露出來的脖頸處的暗紅色血漬微微蹙眉,以為是包子鋪老闆轟人不成出手傷人,於是起身衝著在門口瞧熱鬧的老闆道:“老闆,不過是要你幾個包子,至於嗎?給我來四個。”

老闆見來了生意,忙點頭哈腰的親自用油紙包了四個肉包子遞了過去,卻也因為此情此景尷尬的躲進了店鋪內,連熱鬧也不願瞧了。

少年一手拿着髒了的包子就要扔,不想賀蘭明卻一把奪過包子扭頭衝進了一旁陰暗的巷子。

少年被驚得“哎呦”一聲也忙跟了進去,只見她瘦小的身影蜷縮在巷子的一處角落裏,身旁放着亂七八糟的竹簍破爛,更襯得她孤獨弱小。她一邊流淚一邊將包子塞進嘴裏,他忙上前阻攔道:“都掉在地上了,為什麼還要吃?”

賀蘭明不願說話,只是不停的將包子往嘴裏塞,嚼都沒嚼幾下就往下咽,一時被噎住又開始不停的咳嗽乾嘔,少年忙拍着她的脊背替她順氣道:“你不能這樣吃東西會被噎死的,東西要慢慢吃才好消化。而且地上的東西臟,吃了會生病。”

許久賀蘭明總算緩過勁來,用袖子擦了一把淚水並不理會他的關心,而是將頭埋在臂彎里不肯對他說一句話。少年見她如此嘆了口氣坐在一邊,開導她道:“很辛苦對不對?其實忍一忍就好了,這個世上沒有哪一個人是活的不辛苦的。你覺得賣包子的人趕你走還出手打你不對,你也可以理解他是不是曾經也被人騙的多了,所以才會如此待你。”

賀蘭明仍舊不說話,但心中卻知道他誤會了自己與店家之間的遭遇,可轉念又想這少年從一開始便沒有強求自己,而是問她為什麼要吃地上的包子,要是換做其他人只怕不會跟着她進這暗巷,更不會勸她這般多。一時間她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一份善意,又害怕她一張口說錯話,他會收回這份善意,於是只能繼續用沉默來回應他。

此刻的她太需要一份溫暖,一份安慰,而他卻適時的出現給予了她最純粹的善舉。

少年見賀蘭明只是將頭埋在臂彎中不肯說話,心中默默想這個女孩兒莫不是個啞巴?這樣一想,他不禁又仔細瞧了瞧她的穿着與身形,這樣一個小女孩兒漂泊在外衣着破落,臉頰上除了指印還有深一道淺一道的泥痕,頭髮也不曾梳的整齊,只怕是個在外流浪的孤兒,沒有家人關懷相伴。

他頓時同情心又多了幾分,將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兩拿了出來放在她身邊,還有那用油紙裹得嚴實的四個包子,起身道:“這些東西你拿着吧,以後不要再流浪了。”

賀蘭明緩緩抬頭望向對方,少年眉目間的憐憫之色,讓她方才的感動一掃而光,心頭瞬間猶如針扎般刺痛不已。少年越是表達善意,她越是厭惡自己的一身骯髒,更是瞧不起自己渾身血腥,生怕玷污了對方。

她心頭最後一道防線終是因為對方的善行而崩塌殆盡,她曾經也是一個陽光樂觀的青年,也曾生活在如他一般的陽光之下。可如今呢,她只不過是影宗隨時都可能被殺死的刺客,一輩子見不了光,一輩子只能生活在骯髒的淤泥里仰望着像他這樣的人。

想到這裏,賀蘭明只覺得自己更加骯髒卑鄙滿心齷齪,不願與他交談一句,生怕自己張口就讓對方嫌棄,污了少年星河般璀璨的眼眸。這樣天姿般的人兒,她這一輩子都望塵莫及,她沒有膽量敢去沾染半分。

深入骨髓的自卑感如洶湧而來的洪水,衝擊着她內心脆弱的防線,頃刻間便決堤而下,讓她連最後一絲尊嚴都分崩離析。

少年見賀蘭明淚眼婆娑,一雙眼眸暗淡無光,全然沒有小女孩兒般的天真爛漫,心中也跟着難過起來,同樣生而為人,他們高高在上衣食無憂,可眼前的她卻依舊在生存邊緣掙扎着得不到上蒼的半分憐憫,於是他又從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遞給她道:“擦擦眼淚吧,哭完了記得吃包子,你若是真有什麼難處,來金州驛館找我就是。”

隨後他指了指手中的手帕道:“將這個交給看門人,他會帶你來找我。”

金州驛館!賀蘭明心頭一怔,接過手帕的手也跟着抖起來,欽差這幾日在城中辦案住在金州驛館,是那幾日在張府時聽張遠輝與夫人聊天時說起的事。

少年看着她顫抖的手,以為對方是為自己的善舉而感動,心中更是覺得這件事做的極對,於是他伸手拍了拍賀蘭明的小腦袋,微笑道:“好啦,我也該回去了,記得這兩日若是有事就來找我。時間久了,我便要離開這裏了。”說完自己便高高興興的回了驛館,心中覺得自己做了此生以來的第一件善事。

賀蘭明見對方走的遠了,擦了眼淚忙拿起旁邊的包子和銀兩急匆匆的出了小巷,金州是萬萬不能再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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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盡夜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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