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滅門 1
金州北郊一座背街的普通四合院,灰磚瓦讓原本就不起眼的院落更添了幾許荒涼。
邱林帶着三個孩子進了四合院北邊的大屋,警惕的掃視了一圈,確認此間安全,才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塵土盯着面前三人道:“這就是你們在金州臨時的住處,我這個人沒有那麼多大道理可講,在我這裏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不準多問一句。”
三個孩子用一種戒備的目光望着邱林,並不答話,倒讓他升出几絲不自在,於是只好轉移話題從懷中取出一頁紙,攤在面前的桌上,道:“嚴克教了你們三年,先讓我來看看你們的本事。此人,我給你們三天時間,滅門。三日後的現在,我希望在這裏聽到好消息。”
說罷,邱林用一種嚴厲但又帶着幾許審視的目光看着他們許久,隨後將目光落在了門外的天色上。
此刻正是太陽偏西之時,萬家炊煙,煙火氣息彌散了整座城池。卻只有這裏顯得孤寂與荒涼,明明有四個人在場,卻依舊和這幅場景覺得格格不入。
許久他回過神,指了指房間中的衣櫥道:“柜子裏有銀子,也有衣服。”之後他又正色道:“如果三日後你們無法完成此事,我會親自動手,到時我會向宗主稟明一切,你們是生是死全憑宗主決定。不過就算宗主不責罰,我也會讓你們知道,完成不了任務是什麼下場。”說完他狠狠的瞪了三人一眼便轉身離去。
空蕩蕩的房間裏,邱林所帶來的壓迫感漸漸消失,可他的話卻讓三個孩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面對,直到賀蘭明率先拿過桌上的紙頁,念了句,“金州知府張遠輝。”
三人驚嘆,相互對視,怎麼也沒想到邱林第一次讓他們殺人竟然會是朝廷命官。這下幾人都陷入了沉思。刺殺朝廷官員是重罪,就算是自己能躲得過官府追殺,只怕屆時他們只能徹底聽命於影宗,再也無法光明正大的生活在這座叫大啟的國度里。
賀蘭明眼神複雜不知在思索着什麼,一旁的劉小虎也抓耳撓腮顯得手足無措,恆覺則起身開始在屋內搜尋食物,隨後道:“這裏沒有吃的,只有水,咱們不如出去買些吃的回來。”
劉小虎急道:“三哥,都這個時候了哪還有心思吃飯?”
賀蘭明不禁道:“吃了飯再商量怎麼做,總不能餓着肚子去辦事。”
恆覺點頭道:“沒錯,就算是殺人也得吃飽才有力氣,況且對方是金州知府,恐怕不容易對付。”
劉小虎道:“難就難在這,我曾經見過那些官爺出門,身邊至少五六個保鏢護院跟着,有些人甚至還會高價聘請武林高手護衛自己的安全。你說咱們就三個半大的孩子,怎麼跟人家拼?這不是擺明了讓咱們去送死!”
賀蘭明望着手中的紙張,沉思道:“不能硬攻便只能智取。我們弱勢是孩子的身份,可優勢也是。既然要保住自己,自然要做到誰都不起疑。”說罷,她抬眼望向恆覺和劉小虎。
恆覺和劉小虎好奇的望着賀蘭明,而此時的她心中早已有了初步的計劃。她出了房門望着屋檐之上的天空,夕陽漸垂,東邊已染上了湖藍般的色彩,她心中計算了一下時間,道:“不如我們去他家裏吃?”
劉小虎和老三對望,問道:“什麼!?”
賀蘭明轉身看着恆覺道:“三哥,你有什麼法子可以讓我們光明正大的混進張府內宅?”
恆覺聽罷,眼睛忽然一亮道:“這還不容易!”
張遠輝出了衙門一頭便扎進了候在府衙外的四台小轎,向自己的府邸行去,這幾日自己頭疼的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金礦出了命案,礦洞塌陷活埋了三十幾名礦工,他自掏腰包私下裏給了遇難曠工家屬不少銀兩,希望息事寧人將這件事壓下來。卻不想其中幾戶人家覺得自己給的撫恤不夠,逃過看管去鄞州告了御狀,說他私開金礦只顧自己斂財卻枉顧礦工性命,拿錢了事草菅人命。
皇帝得知下令嚴辦派了欽差前來,一查金礦活埋案,二查他有無私開金礦中飽私囊,算算日子還有兩日欽差便至。
想起這些年自己在金州也算是勤勤懇懇,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雖未開私礦卻也利用官家金礦斂了不少財,但除此以外他從未做過殺人滅口的惡事,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即便如此一旦被欽差發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如今風口浪尖上只怕他知府之位不保還會禍及家人。
更何況三年前和親使案到現在還沒破,家族對他也早已不復曾經的信任。想到這裏他眉頭不由得更加收緊,思緒竟是有些雜亂無序。自己這些年也沒少給鄞州做官的叔伯送銀子,事到臨頭卻沒有一個出來幫自己說話。就算是他說破天,當年的事情與他無關,可叔伯痛失愛子又怎會相信他。
就在同時軟轎忽然停了下來,他心中來氣衝著外面的轎夫吼道:“怎麼回事!?”
轎夫忙答道:“老爺,夫人在前頭。”
張遠輝納悶兒,今日夫人說會去城中的芙蓉齋選些布匹,可此刻也到了晚膳之時,怎麼還會在外?於是他掀開轎簾望去,只見金釵玉鐲銀絲裹身盡顯富態的,不正是自己那個一心向善,我佛慈悲的結髮妻子?此時她正由兩個丫鬟陪着向著一堆人群中央看去,時不時還抹着淚。
他不禁也是好奇,下了轎來到妻子身旁,這才瞧見人群中跪着三個孩子每個人頭上都插着枚草標。兩男一女,看起來似是許久未吃過東西,嘴唇乾澀臉頰凹陷面色枯黃,倒像是逃難來的。
妻子見他到來,欣喜道:“老爺,這幾個孩子也太可憐了,說是交州鬧飢荒父母餓死了,如今就剩下他們兄妹三人來這裏投奔親戚,沒想到親戚住所早已是人去樓空,如今只想着把自己賣了換口飯吃。”
張遠輝見三個孩子目光渙散跪在地上,衣衫破爛,不禁也動了惻隱之心。自己是貪財,可是路上見了叫花子多少也會施捨一些銀兩,為的就是來日到了佛祖那裏可以證明自己是做過善事之人,罪孽可以輕一點。而且最近交州旱情嚴重,他在朝廷發往各州府的邸報里也看到過,朝廷下令撥糧賑災卻也是收效甚微,多數糧食只怕早進了地方官員和商賈的口袋。
於是他對着妻子道:“你若是可憐他們,帶他們到府上賞點吃食打發了便是,如今風口浪尖家中留不得陌生人。”
張夫人聽罷忙感激道:“多謝老爺。”
張夫人說話時並未看見跪着的女孩兒衣袖中的手已捏做了拳頭,緊緊攥着衣袖輕微顫抖着,卻被一旁的男孩兒握在手心,而那個男孩兒忙拉着弟妹,給張遠輝夫婦磕了一個響頭道:“多謝恩人!”
三日後,金州府衙。
日上三竿眾人卻久等張遠輝不來,師爺心下擔憂,如今火燒眉毛,欽差今日便至,此時難不成張遠輝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若是這樣,他們這一府的衙役師爺都沒了靠山,等着他們的便是滅頂之災,甚至牽連家人。他越想心裏越害怕,於是忙帶着幾個親信急匆匆來到張府。
張府棕褐色大門緊鎖,守夜燈依舊亮着卻無人來滅。師爺心中懷疑更甚,親自上前敲門,但卻無一人回應,於是他只好來到後門,沒想後門亦是緊閉未有人出入的痕迹。
師爺見狀頓覺此事蹊蹺,就算張遠輝溜之大吉也不能做到一點痕迹都沒有,莫不是出了什麼其他的事,想到這裏師爺只覺后脊一陣發涼,忙吩咐親信將門撞開。
這一撞撞出了震驚朝野的大案——金州知府滅門案。
金州驛館,年輕的欽差韓子沖揉着眉心,原本希望能在看完所有張府滅門案的卷宗后,可以好好放鬆一下,只是方一閉眼卷宗中的文字就似活了一般,如數千隻黑色飛蠅跳躍在他腦海中,敲打着他身體的每一處神經,讓他更加煩躁。
他身旁不遠處的太師椅上,斜卧着一個眼神慵懶的少年,身着一襲煙青色常服卻掩不住眉眼間的尊貴。少年眉眼生的極好,墨染的濃眉,狹長的雙眼在眼尾翻出一層雙,鼻樑挺拔紅唇微薄,已顯出一股青年的俊朗風韻。他看完手中的戲本,瞧着韓子沖依舊緊鎖的眉目,不由道:“我說表哥,你也別太累了。休息一會兒吧,你來金州不過兩日,已經將所有卷宗看了不下五遍,就連義莊的屍身你也讓仵作細細驗了兩遍了。”
韓子沖無奈睜開雙眼道:“不行,我求了這差事就是想要有一番作為,這案子我一定要親自破。”
少年無奈道:“我曉得,張遠輝的死對你來說很受衝擊,可是人已經死了,你就是累死,他也活不過來。”
韓子沖苦笑,“你倒是想得開,對方可也是你的母家堂舅。”
少年放下手中戲本,起身走到韓子沖身旁拿起桌案上的卷宗細細讀了一遍,道:“你瞧瞧,這堂舅平日裏也沒少斂財,如今被殺不說家裏值錢的金銀玉器都被洗劫一空,定是有人看上了他家裏的什麼寶貝,求之不得才起了殺心。”
韓子沖搖頭繼續把卷宗拿在手裏細細看道:“不會這麼簡單,謀殺朝廷命官是殺頭的重罪,如果只是盜竊,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少年訕笑,“誰?天底下但凡有點私心有點秘密的哪一個想讓別人知道?這位堂舅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之前陛下要派欽差來的時候就推三阻四,若不是他刻意隱瞞,咱們怎麼會這麼久了才知道金州礦山裡出了那麼大的事,三十條人命說沒就沒了。”
隨後像是想起什麼又繼續道:“再者說,他會不會是與人勾結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人家怕他這次招架不住吐露實情所以才急着滅口?”
韓子沖嘆氣道:“也有這個可能。”他指着卷宗上的幾行字給少年講道:“你看,這裏寫着‘張家當日在府中的共有五十口人,皆死於割喉’也就是一刀斃命。張夫人後胸處雖中了一刀卻沒傷到要害,致命的還是喉間那一刀。從現場留下的痕迹和其他屍體上的刀口形狀來看應該是多人作案,刀口深淺不一但刀法一致,該是出自同一派別。除此之外線索極少,只發現在張夫人卧房中有兵器劃過傢具和地面的痕迹,再就是家中一切值錢的物件都被洗劫一空。”
少年聽到這裏仰頭思索片刻后,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卷宗說道:“說不定兇手就是想要將我們向著這個方向引呢?洗劫財物是假,滅口是真!”
韓子沖聽到這裏猛然拍了自己腦袋一把,起身道:“我怎麼忘了,之前師爺說張遠輝被殺三日前曾與夫人一同救助了三個交州投奔親戚而來的少年回府,可是在場的屍體裏除了張遠輝的四個孩子以外,再沒有發現任何孩童的屍身。”
少年聽到這裏,不禁問道:“你是說,也許跟這三個陌生少年有關?”
韓子沖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道:“如今不能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說不定這三個失蹤的孩子知道有關滅門前張府的異常和內情,咱們馬上派人去找!”說完竟是不再顧着眼前的少年,轉而出了房門去找那個師爺問詢情況。
少年見韓子沖匆匆離去,回身看了眼攤在桌案上的卷宗,伸了個懶腰。這個張遠輝是自己母家堂舅不錯,之前也頗得外公賞識,金州知府這個官職更是外公有意安排為之。可他也知道這個堂舅在任這些年沒少斂財,手中只怕也少不了人命案子。他最瞧不上張遠輝這種明明只能依靠家族才有一口飯吃,卻總是在背後嫌棄自己家族沒能給他更好職位的人。
年幼時他曾隨母親回娘家省親,自己不願聽姥姥和那些姨婆們閑聊,便偷偷跑去花園,貓在樹叢里自顧自的壘石頭取樂,那時的他只聽這位堂舅在不遠處的湖邊跟自己的外公說,“二叔,你看琳妹子這些年越來越不得寵了,眼看着新人是一個接一個,咱們想要榮寵不斷只靠琳妹子一個人只怕不夠啊。二叔我看這樣,不如將我妹妹小梅也……”
他說到這裏卻被外公打住了話語,外公摸着斑白的鬍鬚目視遠方道:“遠輝,老夫知你是為了張家好,可是你別忘了你三妹還有兩個兒子,這件事情不着急。”
張遠輝聽罷訕訕道了句,“侄兒明白了。”
外公說完這些話便匆匆離去,只留下隱在花叢中的他看着露出真面目的張遠輝罵道:“呸,你個老不死的。真以為自己是張家族長就了不起,小梅哪一點比不上你家三丫頭。生了兩個兒子還不得寵,還不是怪她自己!謹小慎微過了頭見到旁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我倒要看看這樣的人生出來的兩個小子哪一個能頂得了我張家門戶。”
那一次他在回家的車輦上小聲問母親什麼叫做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母親只是面含微笑,眼神慈愛的抱着他和哥哥道:“乖,咱們過咱們的,娘親只要看着你們兩個平安長大就好。”
也是那一次,他明白表面上對你恭順溫和的親人,私下裏也會有嫉妒有算計,也是那一次他對那些所謂的親戚沒有了往日的好感,之後的日子裏更是避開了這個堂舅,甚至都不願見上一眼。直到張遠輝遠調金州,他心中才有了一時的快意。
想到這裏少年心中泛起一陣煩悶,這些舊事許久都沒有出現在自己腦海里,這一次要不是他想親眼看看這堂舅的下場,也不會千里迢迢來金州。只是有些事越是不想回憶,卻越要往腦海里鑽,像風一般無孔不入,在腦中肆意遊盪,擾的他坐立不安,只好出了驛館上街遊逛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