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名為去仄

第二章 名為去仄

道路還算寬廣。沈毅和馬車各走一邊,像是不相干的人之間的偶遇。

“父親!伯父這是殺人了?”

謝長書稍作思索:“讓車夫加速!”

車夫挽出一個漂亮的鞭花,清脆的鞭哨在馬頭上炸開,車廂中更加顛簸。

謝洛嘆了一聲氣:“七叔什麼時候原諒大伯啊!這次七叔是過了啊!五叔本來酒後就愛發點牢騷,也不應該這樣下殺手啊,還有牽連四叔更是不應該啊。”

當年七人結義,挑起義軍的大旗。

眼看成功在即,其他人還在忙着肅清前朝殘部和匪人的時候,老七黃平山卻悄悄進入京城,在前朝舊臣和名門望族的支持下建立新朝,取號大熙。

得知消息的六人大驚,率領三十萬大軍圍困京城。

黃平山緊閉城門不敢應戰。

大哥沈毅不忍再起兵禍,放棄了皇位之爭。

黃平山才敢打開城門,派使者說,他不過是為了天下局勢早日穩定云云。

老六劉惲輝沒有進城,和眾人不辭而別,多年杳無音信。

老四李貴乾和老五李貴坤為兄弟二人。兩人平時都不愛說話,性格卻是迥異。

李貴乾是有什麼事情都裝在心中,他要是開口,每每都能點到事情的關鍵的地方。

李貴坤則是愛在酒後把不滿全部發泄出來,他又好酒,這就給自己埋下了禍根。他不過是酒局之中對前朝舊臣把握朝廷不滿,戲言要打上金鑾殿,自己也要當一把皇帝。

酒局尚未結束。京城衛戍軍已經沖入府內,全家上下不分主僕未留一個活口。

與其同時,李貴坤全家也被屠殺殆盡。

到這個時候,沈毅才發現自己早被架空,軍令竟然不知道發給誰。原本他手下的將領,在朝廷的操作下已是天南海北。原本他還在想,這些人都是有戰功的,到地方做一名大員是他們應得的。原來朝廷早就在佈局!

老三覃勇,為人直爽,為將作戰一把好手,更不會想到這些。事發之後,借口去寺廟上香,只帶着妻兒,一輛馬車出了城,再也蹤影。

謝長書嘴角挑起一抹嘲諷的微笑:“只有皇上,哪裏有你七叔?從他決定接納前朝遺老當皇帝的時候,他就不是你七叔了。”

謝洛沉默了一會兒。接着又問:“父親,還是沒有三叔的消息么?”

謝長書看着謝洛好一會兒才說:“不知道。”

此地向西兩千里,偏南,有座山叫胡狼山,山勢延綿百里,如同盆沿護住了中央的一塊平坦的盆地。

那裏自古就是三不管的地方,也就成了綠林好漢和迫於生計的流民的聖地。譚勇就是出身此處。

馬車歸來時,同時還多了三具屍體。霰粒變成雪花,雪花漸漸連着在一起,成鵝毛狀紛紛揚揚的飄落下來,地上很快覆蓋上了一層白色。

冷冽的天氣並沒有影響到孩子。有羊皮衣的隔絕,他在沈毅懷中睡得很香。

路過城門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塊銀餅。不屑地的走了過去。

孩子卻在這個時候醒來,小腦袋又是一陣亂拱,小嘴巴也是一陣亂吸,力氣還不小,吸的他皮膚一陣刺痛。

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有找到,孩子失望地大哭起來。沈毅覺得有點對不起這個孩子,但他實在是無能為力。

想了想,他回頭撿起來了銀子。邸店中應該有米,可以買些給孩子熬點米湯。

在這之前,他還要委屈一下孩子。羊皮衣上還帶着血跡,他不想被人當成歹人。

武神廟就是他的住處。

天陰的太沉。廟內有點昏暗,他將孩子放到自己的草鋪上,突然覺得撿來的這條被子太臟,等會從邸店中再買點被褥才行,只是不知道邸店中有沒有。

天有點冷,還有風從佈滿裂縫的牆壁中灌進來,他費了很大功夫才點着塘火。

廟並不大,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武神像。神像被人翻新過不久,只是用黃泥堆出來一個人大概的樣子,連五官都沒有,做工實在潦草了點。

除此之外,只有一個供桌。他的草鋪就在供桌前。

七八步外,還有一個草鋪,上面躺着一個漢子,這人是半月前來到這裏的,環眼豹頭。肉乎乎的牛鼻子,亂糟糟的頭髮和絡腮鬍子如同鋼針,根根直立,猛看就像一隻獅子。

一條刀疤從他的下頜一直延伸到額頭。

沈毅能看出,這條刀疤是用彎刀從下而上劃出來的,如果是用劈的,足夠讓他當場斃命。不過這樣他能活下來,也是命大,道道縫合過的痕迹,讓他的臉上像趴了一條巨大的蜈蚣。

這是舊傷,他的新傷在腿上,讓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這是一個做無本買賣的,因此沈毅不願意和他有牽扯。

孩子一直在哭,哭到上氣不接下氣。沈毅用盡渾身解數也沒能把衣服給孩子穿上,也沒能讓孩子平靜下來。

牆角的大漢坐了起來:“孩子好像病了。”

沈毅回過頭,饒有興緻地看着他:“你懂?”

大漢猶豫了一下,一瘸一拐的走過來,坐在孩子旁邊。

沈毅看着他怎麼也給孩子穿不上的小衣服,在大漢的手中變得乖巧,很自然地穿到了孩子的身上。

沈毅把玩着殺過人竹竿,百無聊賴地敲打着地面:“你怎麼到這裏來的?”

大漢抱着孩子,輕輕顛着,孩子的哭聲小了許多。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叫王大牛,家在燕北府安陽縣河朔鎮,是個農民,有過孩子。”

這答非所問的回答,沈毅並不在意,停下來手中的動作:“吃過人么?”

王大牛大驚失色,抱着孩子一個翻滾離開沈毅的身邊,將孩子藏在身後,抽出了火堆中的一條木材。他用燃燒着的一端指着沈毅:“你是什麼人?你要幹什麼?”

火光跳動中,他臉上的傷疤在扭動,好像要活了過來。

沈毅指了指神像:“知道這是誰么?它就是我。”

王大牛不信:“這是北境王,現在的忠毅公、天威大將軍,怎麼可能是你!”

沈毅想了想,從草鋪下摸出一塊巴掌大的腰牌丟了過去:“這個能讓你相信么?”

王大牛接住腰牌仔細打量着,他並不認識字。但是他認得黃金。

腰牌是純金做成,製作精美,絕對不是民間的手藝,他相信了,不可思議的看着沈毅:“你怎麼……會成這樣子?”

沈毅站起來,取回腰牌用力一捏,變成了一塊金屬疙瘩:“從今天開始,沒有天威大將軍,也沒有什麼忠毅公,更沒有北境王,只有一個叫沈毅的平民。”

王大牛重新抱起孩子:“那,現在怎麼辦?”

孩子是真的病了,給孩子穿衣服的時候,他就發現孩子身上熱的不正常。但是現在沒有郎中,即使是他懂得一點草藥,也不敢隨便給孩子吃。

沈毅學着王大牛的樣子接過孩子:“去對面看看吧!”

對面就是郭家邸店。

郭氏正在門口着急的望着天,郭大鍋頭帶着馬幫正在草原上。如果不是在部落中,正好趕在路上,一場雪很可能就造成滅頂之災。

看到這兩人抱着孩子過來,郭氏緊張起來:“小三,來客人了!你看看兩位貴客需要什麼。”

沈毅如同乞丐,王大牛身材高大,臉上又帶着嚇人的刀疤,誰知道他們的目的是做什麼?郭氏不得不緊張,看似讓夥計招呼二人,實則在預警。

留在店中的夥計都圍了上來,腰上的衣服下鼓囊囊的,肯定是在帶着傢伙。

待兩人走近,郭氏又吩咐:“有貴客來,都圍着幹嘛?廚房還有沒有吃食?給客官準備酒菜。”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哪怕稍稍服軟,損失頓飯菜,也不會輕易的交手。

這個規矩,沈毅也懂,在店門口就掏出來了銀子:“店家,我們並沒有惡意,只是孩子病了,來求點葯和吃食。”

沈毅已經表明了來意,郭氏鬆了一口氣:“當家的不在,奴家倒是粗懂醫術。如果兩位信得過奴家,奴家願意代勞。”

聽到這話,沈毅鬆了一口氣:“那就先謝過店家。”

郭氏敢接,說明她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如孩子不是病的太厲害,應該不會出問題。

孩子只是受到了風寒,診斷完畢,郭氏又忙着讓夥計熬藥,又招呼兩人吃飯。

沈毅淺嘗輒止,他還擔心着孩子的安危。王大牛則是風捲殘雲,將桌子上的飯菜掃入腹中。

等葯熬好,趁着湯藥尚溫,郭氏教給沈毅給孩子喂葯。

孩子也是餓極了,不管葯湯是什麼味道,大口大口地往下咽。

肚中有了東西,孩子又睡了過去。

謝過郭氏,沈毅抱着孩子,王大牛帶着幾個夥計拿着米面被褥等物品回到廟中。

趁着天色尚明,王大牛一瘸一拐的離開,不知道去做什麼。

守着熟睡的孩子,沈毅思緒萬千。為什麼這個孩子會到她妻子的墳前?百里之內難得有戶人家,就算有人家也不會用這樣精美的衣服。還有這個金鎖,都是富貴人家才應該有的。這也是緣分吧,是不是他的妻子給他的禮物呢?

正在他走神的時候,門口的身影將他驚醒,卻是邸店的夥計,伸頭探腦往裏面看。

沈毅心情不錯,微笑着問:“你有什麼事情么?”

夥計連忙回答:“是郭大鍋頭的侄子,嬸子讓我問問您,還有一些衣服,雖然是舊的,但是漿洗的都非常乾淨,您要不要?”

沈毅突然又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實在不成樣子,是需要一些新衣服。於是接受了郭氏的好意。

王大牛冒着風雪,一趟又一趟抱來了乾枯的野草,將牆壁四周的縫隙堵得嚴嚴實實,然後,沈毅就看着剩下的野草在他的手中翻飛,不大的功夫變成了一張門帘,掛在門框上權且是門。

廟內立刻暖和起來。

沈毅笑着問他:“你怎麼流落到這個地方?”

王大牛稍稍嘆了一口氣:“過去不提也罷。我看着城南有過田地痕迹,應該好開墾。等開春,開墾上十幾畝,夠養孩子的了。”

沈毅沒有再問王大牛的來歷,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提起的往事,自己何必做惡人。

王大牛轉移了話題:“你準備給這個孩子起什麼名字?”

沈毅想了想:“這世道,願他一生平安,少有坎坷。就叫去仄吧!”

與此同時,城門樓上,謝長書正冒着風雪坐着。看着大雪慢慢將大地覆蓋成白色。

草原上那道彎彎曲曲青黑色的線更加明顯。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裏應該是白音部族。只是不知道現在的首領是誰。

這道青黑色線,就是原來的城磚,被他們挖去建成了部落的圍牆。

“父親,雪太大了。您還是進屋中躲避一下吧!”

謝長書笑了笑:“我還沒老到懼怕這點雪花。白音部族,必須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在樹林中,他找到掘墓的工具,猜想到了沈毅殺人的原因。

只是士兵告訴他,沈毅還抱回來一個孩子。這讓他很感興趣,哪裏來的孩子呢?沈毅總不能到牧民那裏討要一個吧?更何況,誰會把孩子送給別人。

屍體就在他腳下採用絞刑的方式吊著。

他在等白音部族的人前來。十年太久了,有些人已經忘了許多事情。他要給這些人提個醒,他回來了,最好是乖一點。

還有,這座城,承載過他的抱負,他要讓這座城重新活過來。

一直等到天黑,白音部族沒能來人。牧民放牧夜不歸宿,也算是正常,白音部族沒有發現有人失蹤也算正常。

謝長書揉揉腿站起來:“準備五千步兵,明天讓他們見見血。”

謝洛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父親,用騎兵更快吧?”

謝長書順着台階往城牆下走去:“多年不用兵,你忘了怎麼打仗了么?雪這麼大,明天騎兵能行?”

謝洛額頭上頓時冒出了汗珠,連忙追了上去:“父親,現在去哪裏?”

“去你伯父那裏,看看孩子。”

面對突如其來的兩人,王大牛努力往牆角靠攏。

沈毅坐在孩子的旁邊,沒有動彈,彷彿這兩人和他無關。

兩人一言未發又走出廟。

王大牛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

沈毅笑了:“當官的就這麼可怕么?”

又彷彿是自言自語:“當官的是可怕。你一個農人,害怕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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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鐵馬畫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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