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墳前棄嬰
建熙二十一年,九月初二,陰,易馬堡。
易馬堡在長城以北,處在大熙帝國的最北端,因此天氣總比別地方冷的早一些。加上近些年氣候異常,似乎是上天忘記了夏冬之間應該還有秋季。
就像現在,離真正的冬天還早,風中已經帶着刺骨的寒意。
這座城堡原本是用來和草原上的牧民交易的場所。在安撫着牧民的同時,也是釘入草原的一顆釘子,朝廷曾在這裏駐紮重兵,也有數萬的農人和商賈在此居住。
但是十年前瘟疫,讓它成了一座棄城。它四周的管道也因為少有人走,變得荒涼,一些生命力頑強的野草重新在上面紮根。
沈毅在這樣的管道上走着,他要去祭奠自己的妻子。
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的頭髮變得花白。曾經的綺羅錦衣換成了纏在身上的布片,甚至不如乞丐。加上右手中一根磨得發亮的竹竿,左手提着的粗製陶土罐子,說他不是乞丐,估計也沒有人相信。
面對這寒風,他沒有彎腰。
曾經,他手中的一桿長槍為自己贏的了北境王的稱號;曾經,他是忠毅公,天威大將軍,正一品的要員見到他也要禮讓三分,但是他把它們都丟棄了,哪怕活得不如一個乞丐。
這是他的驕傲,就像在這寒風中未曾彎腰。
他搖搖頭,甩去腦子中的雜念。往事卻不依不饒地纏了上來。
前面就是柏樹林,她已經在這裏安眠了三十五年。那時候還沒有大熙,他們還只能自稱義軍。
他一直沒有想明白,那場戰鬥打的是非常艱苦,可是也已經到了後期,已經能看到勝負的走勢,他們是優勢的一方。
偏偏是這個時候,她聽信了城中的傳言,為還在奮戰的自己殉了情。
突然而來的一聲嬰兒啼哭讓他停下來。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周圍百里除了牧民,幾乎沒有人家,哪裏來的嬰兒?
他向樹林中望去,樹林中光線昏暗,粗大的樹榦更是擋住了他視線。
“哇。”
又一聲嬰兒的啼哭傳來,細微、贏弱中帶着急切,像是剛出生的小奶貓呼喚母親。
伴隨着嬰兒啼哭還有人交談的聲音,是草原上的語言。
他悄悄走進樹林中,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這片樹林並不大,繞過了幾棵樹,他就看到了人。
三個的穿着粗製皮袍的牧民,正圍着他妻子的墓商議着什麼。
一個光溜溜的嬰兒躺在地上,已經被凍成了青紫色,沒有一絲絲掙扎,不知生死。他身上的衣服被這三個牧民拿在手中,其中年齡最大的那個牧民還拿着一個金黃色的長命鎖。
小衣服用料上乘,做工也很精緻,是中原人家的樣式。
他掂了掂手中的竹竿,讓自己握得更順手些,悄無聲息的接近過去。
牧民比他想像中的更警覺。還有十多步的距離,年長的那個猛然抬起頭來,手迅速搭在刀柄上,沖他大喝了一聲。
其餘二人也抽出彎刀,快速轉過身來,警惕地看着他。
不過看他的穿着破破爛爛如同乞丐,神情馬上放鬆下來。
他認真地把罐子放在地上,隨意握着竹竿,迎上前來:“把東西放下,我放你們走。”
三個牧民中最年輕的那個,滿是戲虐地看着他,抽出的腰間彎刀拖在背後,緩步走上前來,另外一隻手還沒捨得放下孩子的小衣服。草原上哪裏講過這麼精緻的衣服?
另外的兩個牧民饒有興緻的看着,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他只是隨意的站着,看着上前的牧民,嘲弄地笑了笑。他的手中雖然不是長槍,但是對付這麼幾個人還是輕鬆的。
距離他還有三四步的時候,年輕的牧民已經按捺不住,突然加速高高躍起,彎刀帶着寒光在空中劃出半個圓弧砍向他的脖子。
在牧民躍起的瞬間,他原地暴起,不退反進,迎進對方的懷中。兩人幾乎是面對面的貼在了一起,彎刀在他的背後砍了個空,他手中竹竿一端斜撐在地上,另外的一端已經頂在牧民的喉結下方。
在另外兩個牧民看來,就是年輕的牧民自己撞到竹竿上一樣。
竹竿很結實,彈性也好,一端刺入地面寸余,另外一段刺入牧民的喉嚨半寸有餘,巨大的衝擊力讓它完成半圓,卻沒有斷。
他的胳臂順着竹竿彎曲向外伸展,避免因為自己用力讓竹竿折斷。
年輕的牧民愣住了,隨後發瘋地扔下東西,雙手捂住脖子,彎下身子跪倒在他腳邊拚命的咳嗽。鮮血帶着粉紅色的氣泡從牧民的傷口處噴薄而出,噴濺在地上汩汩流動,很快染紅了一片地面。
沈毅堅厭惡地躲開鮮血,試了試手中的竹竿。竹竿依舊結實,沒有斷裂的跡象,他的眼神變的凌厲,盯着剩餘的兩人。
因為,他看到墓邊的鐵杴和鎬頭,不難猜出這些人要幹什麼。這觸動了他的底線,讓他不能再忍,在他心中,這兩人已經被判了死刑。
受傷的牧民咳嗽完,拚命地吸氣,然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再次噴出大量的血沫后,面色漸成紫色,歪倒在一旁急促地抽搐幾下后不動了。
剩餘兩個牧民臉色凝重,滿臉的驚愕和不敢置信。
死去的牧民在年輕一代中也是個佼佼者,不然也不會這樣囂張去拔頭籌。
不料卻在一個照面中被殺了,而且對手用的還是一根竹竿,傻子才會相信他是自己撞到竹竿上的。
剩餘的兩人中,年輕的那個抽刀擋在身前,做出防禦的動作。
年長的那位搶先一步,擋在他的面前,也抽刀防禦着,用生硬的官話說:“我們,無意冒犯,你贏了,給你!”
說完,他慢慢蹲下身子,將手中的東西的小心地放到地上,只是防禦的動作沒有改變,眼神更是放在沈毅堅的身上沒敢挪開。
按照草原上的規矩,他們認輸了,自己身上的東西就是對方戰利品。一般不會斬盡殺絕,他們還不知道,他們已經觸碰到了沈毅的底線。
年長的牧民站起來后,他身後的牧民學着他的樣子,也小心地把東西放到地上。
沈毅堅眯起眼睛,這兩個牧民還不知道問題出現在哪裏。他抬起手中的竹竿指向兩人,桿頭的鮮血還在緩緩滴落。
毫不掩飾的殺意,讓兩個牧民的覺得後背發冷,寒意從尾骨直衝後腦勺。
年長的牧民臉色大變:“你贏了!不要,逼我們!我們發誓,不再進入此地!”
沈毅堅沒有言語,只是緩步逼近。
在他的壓力下,兩個牧民額頭上冷汗淋淋決定搶先下手。
他們錯開兩步,老者在左,年輕的牧人在右,老者舉刀從上往下劈往沈毅的頭部,年輕牧人拖刀從下往上撩向他的腰間。
沒等兩人近身,沈毅堅手中的竹竿送出,疾如閃電在年輕牧民的喉嚨上一點即縮回,左手在背後接過竹竿,竹竿的另外一端如蛇捕食般探出,繞過老者舉刀的胳臂刺入老者的喉嚨。
做完這些,他不再看倒在的地上捂着脖子掙扎的二人,走近墓前將盜墓工具踢到一邊。
還好,他來的還算及時,這些人還沒來得及動手,或者是他們瓜分這個嬰兒身上的東西耽誤了時間,因而還沒有動她的墓。
他將地上的孩子拾起,雙手正好能捧住孩子的身體。
孩子小小的身體入手冰涼,雙眼緊閉,拳頭大的小腦袋無力後仰着。只是偶爾抽搐的動一下胳臂,證明他還活着。
他捧着這個柔弱的小生命,莫名的恐懼,生怕一不小心就捏碎這個小小的身子。
他單膝跪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腿上,用一隻手護住不讓他掉下去,另外一隻手扒拉着地上的小衣服,在地上平攤開來。試着比劃幾下后,他托着孩子放在衣服上,試着給他穿上。
然而,幾次都失敗了。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索性解開懷,將孩子放了進去,裹緊衣服后,用一隻手捂着,這個樣子反而讓他感到順手了許多。
他抱着孩子,茫然四顧,一時忘了自己要做什麼。
良久,才回身拾起土罐子走到墓前打開,裏面只是一碗簡單的白飯,上面插着一束粗香。
他用一隻手掏出火摺子笨拙地點着香,坐在墓前愣愣看着墓碑。
墓碑很簡單,就是用的普通石頭打磨而成,上面的銘文也很簡單:“亡妻唐氏諱婉清之墓,夫沈毅堅立。”
他的體溫讓孩子緩了過來,可能是餓了,在他的懷中亂拱尋找吃的。
結果自然是失望的,孩子沒有找到吃的,開始哭起來,哭聲響亮。
這讓他鬆了一口氣,對孩子是生是死的擔憂也可以完全放下。
他又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上,先是提起竹竿,又用竹竿挑起罐子準備回去。
路過牧民屍體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想了想,挑選出來一把較好的刀連同刀鞘別在腰間,又對着草原的方向將三人的屍體扔出樹林。
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將他們身上粗製的羊皮衣也扒了下來,將一條皮衣纏在胸口,隔斷了吹向孩子的寒風,又將其餘兩件搭在肩上,才往回走。
待他回到管道上的時候,周圍響起一片“沙沙”的響聲,是霰粒打在草葉上。要下雪了。
正對這條官道的城門樓上,大熙公認的軍神、天策大將軍、忠國公謝長書正望着這邊。現在他是巡撫,與他一起前來還有他的養子謝洛。
謝洛是流民留下的孤兒,七八歲的時候就混在義軍中,后因戰功升為從二品定國將軍,現被抽調來出任易馬堡鎮守總兵。
一個荒廢的城堡,卻讓朝廷調來這麼兩個重量級的人物,隨他們而來的還有三萬的士兵。這已經超過了正常的編製一半還多。
皇帝的意思很明確,防備的就是沈毅。唯恐他再振臂一呼,掀翻了自己的江山。
看到沈毅的身影,謝長書嘴角動了動:“洛兒,你大伯回來,東西都準備好了么!”
謝洛連忙回答:“父親,早已經準備好了。”
謝長書站起來伸了伸腰,坐了這麼久,腰已經酸了。
他已經看了無數遍這座他參與建造的城。只是放眼望去還是一片荒涼,先進入眼帘的是殘破的城牆,牆磚已經讓牧民扒去,裏面的夯土層失去城牆的保護早已經坍塌,變成一個個長着荒草的土包。
護城河也沒有了蹤影,還有牧民放牧留下的痕迹,看樣子是大軍來了以後,牧民才不敢放肆,不得不離去。
城內也是滿目蒼夷,十多年前那場瘟疫,城中十人中去了八九個,剩下的也早已搬離。沒有人居住的房屋已經坍塌,留下道道殘桓斷壁。
只有居民區中心位置的武神廟周圍還有人活動,那裏還有幾間房屋勉強立着。
在這裏居住的,除了有幾個撈偏門的流民,還有一家邸店,邸店的大鍋頭姓郭,給前往草原的商隊、馬幫提供最後一個落腳點的同時,他自己也有一個馬幫。
現在邸店中只有老闆娘和幾個幫雜的親戚。商隊和馬幫從草原上返回,至少是十月中旬。那是堡中少有的熱鬧時候。
謝長書不想再看。他想讓這座堡城重新活過來,想想就難。
下了城牆,已經有輛帶蓬馬車在等候。馬兒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原地踱着蹄子。
剛想上馬車,他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手掌一合,用力一搓,銀錠變成了銀餅。
他恭恭敬敬將銀餅放在城門中稍稍偏點,卻又能讓人一眼看見的地方,吩咐守門的士兵道:“只能是那個人撿,懂么?”
士兵立刻挺了挺大胸膛:“得令!”
車廂中,謝長書看着窗外,有兩列士兵跟着馬車在行進。
兵是好兵,大腿粗壯,肩寬腰細,身高五尺半有餘。從動作上來看,也是訓練有素的。
他不由地對謝洛讚歎:“好兵!”
謝洛有點得意,嘴上卻說:“還是趕不上那些老兵。下手不夠果斷,也不夠狠。可惜那些老兵能上戰場的不多了。”
謝長書笑了笑:“他們還沒有見過血,見過血就好了。你第一次戰鬥時,還不是都忘了應該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