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蟻穴初現
九月初三清晨。
風停了,雲層更低,半個手掌大小的雪花垂直地往下落。
五千士兵在城門外集結,雪已經淹沒他們的小腿。但是他們並沒有注意這些,因為他們知道這次不是演練,還在第一次戰鬥前的興奮中。
城門樓上撐起蓋傘,謝長書坐在下面,就等他一身令下。保險起見,這次由謝洛親自帶隊。
謝長書眯起眼睛。他看到一條黑色的線從白音部族中延伸出來,在雪地里順着官道往這邊拉長。
“父帥,下令吧!”
城牆下,迎着紛紛降落的雪花,謝洛大聲喊道。
“不急,再等等。”
白音部族有人前來,事情就沒有到謝長書想像中的那樣惡劣。他不會喪心病狂到隨隨便便就滅掉一個部族。
白音部族一行二十多人,拉着雪橇走的很是艱難。
等了半日,這行人才走到城前。
雪水滲入到士兵的鞋子中,初始的那股興奮勁已經退去,現在就覺得寒徹骨髓,士兵心中開始焦躁。
距離士兵尚有五百步的距離,白音部族領頭的老年牧民跪倒在地,一步一叩首地帶着雪橇隊前行。
雪橇上,放着牛羊皮和宰殺好的牲畜,還用紅色的綢布繫着。
士兵們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奇怪地看着老年牧民一步一叩首的在軍隊中穿過,到了城門前跪倒在地,幾乎把臉埋到了雪中:“白音部白音朝魯前來覲見。”
謝長書看着跪在雪地中的白音朝魯,沒有說話。他有點失望,這不是他熟悉的人。想想也是,草原上的牧民,生活的環境更是惡劣,鮮有長壽者。恐怕他認識的那批人都已經不在了。
見沒有人回應自己,白音朝魯再次大聲喊道:“白音部白音朝魯前來覲見天朝大將軍!”
回應他只有寂靜的雪花。他不禁抬起頭來,待看清城樓上坐着的人,更他的心如雪涼:“白音部白音朝魯覲見謝天將軍。”
謝長書稍稍一愣,隨即笑了:“他竟然還認識我,讓他上來吧!”
陪同白音朝魯上去的還有一個年輕的牧民。這也是一個心中藏不住事的主,現在他就差直接在臉上寫上“不忿”兩個字了。
白音朝魯誠恐誠惶地登上城牆,在謝長書面前先是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旁白的青年牧民在他的拉扯下,才不情不願地施了一個同樣的大禮。
謝長書盯着年輕的牧民,卻是問白音朝魯:“你認識我?”
白音朝魯必敬必恭地答道:“當年白毛河一戰,小民有幸瞻仰過天將軍的容顏。”
謝長書呵呵一笑:“還真是榮幸,我還以為你們部族中沒人記得我了!”
白音朝魯只覺得口乾舌燥,皮衣中悶熱異常:“天將軍天神般的雄姿,小民沒齒難忘!”
謝長書依舊是呵呵一笑,笑聲中帶着嘲諷,手指向遠處白音部族的帳篷:“我記得,我們有過約定。非約定的日子,牧民不能出現在百里範圍內。我朝士兵無故去部落者、欺負搶奪牧民着殺無赦!那麼牧民呢?”
汗水從白音朝魯的額頭滴了下來。按照這個約定,就算謝長書滅殺了他的部族,也沒有一人是無辜的。
白音朝魯咬咬牙:“這些決定都是我做的,願意接受天將軍的懲罰!還望天將軍放我部一條生路!”
謝長書饒有興緻地指了指還懸挂着的三具屍體:“他們驚擾王妃的安眠之地,企圖不軌。也是你做的決定么?”
白音朝魯睜大了眼睛,這件事情承擔不起。他知道裏面埋葬着誰,能被稱為天將軍也不過就那幾位,都是他們惹不起的存在。他無奈地說:“我不配做這個首領,願意用命為部族贖罪!”
他的確很無奈,就算是搭上自己的命,對方願不願意接受還是未知數。
謝長書笑了笑:“這個我可以同意。但是城牆上的磚呢?”
白音朝魯伏在地上戰戰慄栗說不出來話。
他身後年輕的牧民卻憤恨的喊了出來:“我再陪你,命!”
他的官話不如白音朝魯流利。
白音朝魯大驚失色,想要拉他跪下,但是已經晚了。
身邊的士兵還沒有反應過來,腰間的佩刀就被謝長抽走。
年輕的牧民還在倔強不肯下跪中,刀如閃電劃過他的肩膀,卸下了他的一隻胳臂,頓時血流如注。劇痛讓他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幾乎咬碎了牙,也不肯讓自己發出聲音,依舊倔強的站着,不肯跪下。
白音朝魯正準備為他求饒。
謝長書正色道:“我不願多造殺孽!半月之內,牆磚必須全部歸還!念現在大雪封路,讓你們離開這裏就是送死,我特許你們開春之後再去尋找草場。至於這三具屍體,就在這裏掛着吧!”
白音朝魯謝過,忙帶着年輕的牧民的下了城牆。失血過多,已經讓他站立不穩。
應對受傷,牧民有自己的辦法。他們給年輕的牧民止住了血,騰出一架雪橇往回走去。這惡劣的天氣對傷口肯定是有影響的,至於能不能活下來,只能看天意了。
雖然他們弱者,謝長書有借勢欺人的意思,但是讓白音朝魯無話可說。他以為他們不會再回來,結果卻回來了。
按照以前的約定,謝長書真的屠掉他所有人,其他部落也挑不出來毛病。
他的部落男女老少都加起來不過六百多人,給易馬堡中的軍隊塞牙縫都不夠。后怕讓他感到陣陣發冷。
對於這座城,謝長書有千般的計劃,他要重新重新開鑿護城河,他要在建窯打燒磚整修這座城。
這場大雪讓他的計劃無從實施,他有點意興闌珊地看着白音朝魯離去,吩咐謝洛:“散了吧!多準備點熱水,讓士兵都燙燙腳,別留下什麼毛病。”
大雪讓他計劃延遲,對於有的人來說,就是生死攸關。
武神廟內塘火還在燃燒着。兩個人唯恐孩子孩子有什麼閃失,輪流值夜,直到後半夜孩子退燒,吃了一些米湯后沉沉睡去,他們才放下心了,偶爾用手放到孩子的鼻翼處,試試他的呼吸。
現在是沈毅在照顧着孩子。
王大牛其實也是醒着的,許久沒有睡過被褥了,他貪戀被窩的柔軟。還有一個原因,他的草鋪靠着牆,寒氣直接凍透了牆,讓他更不願意離開被窩。
他又不得不起來,因為他憋不住了。
剛剛走到草簾處,他就忍不住一個哆嗦,掀開草簾先是感嘆一聲:“嗬!好大的雪。”
然後就是破口大罵:“這狗日的老天是不打算讓人活了么?九月就下這麼大的雪。”
抬頭卻看到郭氏和一個夥計正在門口徘徊,夥計手中還提着一個籃子。
沒等他開口,郭氏卻先迎了上來:“您醒了,孩子好了么?”
王大牛詫異她為孩子如此上心,這麼一大早的就來詢問孩子的情況:“托您的福,孩子好了。”
郭氏又問:“哪位大哥起來了么?我想上柱香。”
王大牛大悟,這是為了給郭大鍋頭祈求平安來了。忙說:“都起來了,您進去就行。”
廟內的情況有點尷尬。
這個廟本來就是為沈毅立的,他就沒有拿他當回事。
神像前是供桌,供桌前就是沈毅挖出來的火塘。郭氏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但郭氏還是在供桌的一側虔誠地擺上貢品點上了香,必敬必恭地磕了三個頭。
沈毅的有點感嘆。他這個正主自身都難,怎麼能保佑別人。再說了這麼大的風雪,真就如王大牛說的,老天爺要取人命。但願郭大鍋頭能在停留在某個部落中吧。
郭氏站起身來,歉意地對沈毅笑了笑,從籃子中取出為他們準備餐點,欲言又止。
沈毅知道她想問什麼,寬慰他道:“放心吧!郭大鍋頭帶馬幫這麼多年了,肯定有應對的法子,會平安回來的。”
郭氏謝過他,走出廟。她何嘗不知道沈毅只是在安慰她。她還覺得沈毅和王大牛一定有在草原上生存的經驗,有心請兩人去尋找郭大鍋頭。轉念一想,卻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知道是否郭氏每天的祈禱感動了上天,還是老天起了憐憫之心。在大雪第四天的時候,郭大鍋頭回來了,雖然只剩下半條命,不過也帶回來了全馬幫的人。
這讓郭氏鬆了一口氣。馬幫中都是沾親帶故的,雖然說做這生意心中都有個準備,但是少了誰也不好說。
回來后的馬幫在炕上整整躺了一個月才緩回來。就這樣,郭大鍋頭還失去了兩根腳指頭,多年的積蓄化為烏有,維持這麼大的一個馬幫日常開銷都成了問題。
意外的,沈毅解決了他這個大麻煩。沈毅用那塊面目全非的腰牌和他約定,開春之後,郭大鍋頭找人給他蓋房子,還得給他準備兩頭耕牛和四十畝地的種子。
普通百姓如此,軍營之中也不好過。
城堡中舊的軍營已經倒塌。新的軍營還沒有來得及蓋起。薄薄的毛氈帳篷根本就抵擋不住寒氣。
好在來此之前,謝洛做了準備,帶上了舊的棉衣和被褥。所以,士兵尚能勉強應付。只是一個個的鵪鶉一樣縮在帳篷內。對此,謝洛也無可奈何。
謝長書則是面對一份空白的奏摺提筆放下,然後再次提筆還是沒能落下一個字。他考慮的更多,白音部族是火你赤人中的一個的部落而已。相對來說,火你赤人性情還算溫和。
更北的地方還有阿得人,被火你赤成為馬背上的惡魔。歷史上有多次南下的記錄,每次都給火你赤人和關中人帶來巨大的災難。最近的一次,就是前朝末年。
白毛河一戰,他們擊潰的就是阿得人的主力。失敗后的阿得人再次遠遁草原以北,間接也救了火你赤人。然後才有易馬堡之約。
這次天氣異常,火你赤人守在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更北的阿得人受災肯定更會嚴重,面對這種情況,他們肯定會選擇南下。但是易馬堡這個樣子……
最終,他嘆了一聲氣,扔下了筆。
這奏摺寫與不寫沒有什麼區別。寫了也不一定能到皇帝的面前。就算能到他的面前,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盤算着怎麼能擺脫這個困境。這場大災后,流民肯定會多,弄一批流民來開墾荒地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還能解決重新建城的用工問題。
但是糧草這個問題又怎麼解決呢?軍中糧草不過是剛夠用到開春。指望把持着朝政的大臣更是一個笑話。大臣都是名門貴族的代言人,名門貴族已經把怎麼國家當成了自己的私產。
從他們手中弄點東西,不亞於鐵公雞身上拔毛。
謝長書就在書案坐到天黑,也沒能理出來一個頭緒。
一隻信鴿搖搖晃晃飛進他營帳栽倒在書案上。
他皺了皺眉頭,拿起信鴿。信鴿渾身冰涼,冒着大雪飛來已經是燈枯油盡。他解下一個小竹筒,竹筒中只有一張小紙條:“八月三十右安府龐天龍殺知府黃一安。”
黃一安他認識,建熙二年的恩科狀元。只是和皇帝氣恰好同姓,並沒有特殊的關係。
這是一個正直的人,眼中更是容不得沙子。
他很欣賞這樣的人,暗中對黃一安多有照拂。後來更是讓他去了江南做了知府,還準備以後重用他來着。
龐天龍他也知道。燕北望族龐家的子孫。作為和這些人妥協的交易,黃山平把他安置到了軍營中,鎮守右安府。
右安府在易馬堡的東邊大約二百多里。
最初,它的作用和易馬堡類似,並且和易馬堡還能相互呼應。只是那裏並沒有出現瘟疫,所以漸漸的成了一個府,也是長城外唯一的一個府。
他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這黃一山到了這種地方,還慘死在了龐天龍的手上。
他不禁嘆氣。這些家族越來越過分,開始肆無忌憚地清除異己了。朝廷剛剛建立了二十多年,就要改朝換代了么?
他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夜風又起,卷開了營帳的門帘,帶進來團團雪花。
夜幕中,一團巴掌大的雪花帶着虛影逆行上了天空,向南消失在夜幕中。
他輕蔑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