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徐家莊的四不要
徐家莊的房間果然夠多。
徐家莊的園子也果然夠大。
葉寰獨自在庄內走動,只見處處亭台樓閣,草樹青翠,鮮花嬌妍。
一間灰白色的獨立小院,便隱藏在這迷霧般的花紅草綠里,忽隱忽現。必定要很注意才能夠看見。
只有一間獨立的小院,卻不見一條人影。——人,到了什麼地方?
一條同樣灰白色的小徑,也隱藏在這樣迷霧般的花草里,直直地通向小院。葉寰只微微猶豫了一下,左腳就已經跨了上去。
他居然還在吟詩:“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還未吟完,便聽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道:“這裏沒有殘陽,也沒有江水,你這簡直就是無病呻吟。如果白居易聽到你在這種地方吟這首詩,保不准他能被你氣得活過來。”那聲音,近得彷彿就在耳邊。
葉寰立即回頭。草樹依舊青翠,鮮花依舊嬌妍,然而回頭四顧,他並沒看見身邊有一個人影。
突然,他笑了,笑道:“若是白居易真被我氣活過來,那不也是奇功一件?不知道又有多少傳世美句將要流傳於世,到時候別人也會對我感恩戴德的。”葉寰的樣子,就彷彿已經看見眾人對他感激不盡。
那聲音立刻“呸”了一聲,氣道:“你果然是個厚臉皮的東西。”
葉寰笑道:“不但臉皮厚,心也黑,關鍵我還是一個混蛋。”他的樣子悠然,彷彿這話本來就是讚揚。
那聲音也“咯咯”笑了出來,如風鈴搖曳,如珠翠落盤。她盈盈道:“卻不知這個混蛋是不是一個笨蛋。”
“當然不是。”葉寰立即搖頭,“這個混蛋不但不是一個笨蛋,還是一個聰明人,一定比你見過的所有聰明人都要聰明。”
“是嗎?”那聲音笑得更好聽了,問道,“那你倒猜猜,方才在廊上的時候,彭天鷹為什麼會不搭理你?”
葉寰怔住。她是誰?她怎麼知道方才廊上的事?難道當時她也在那裏?
見葉寰不吭聲,那聲音再一次嬌笑起來:“你現在是不是在想,我為什麼會知道廊上發生的事?”
葉寰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沉默,只因他已經猜出了跟這個自己說話的人。能在那麼多高手潛伏卻不被發現的人,這世上本就不多。
那聲音依舊道:“這間院子裏住的就是彭天鷹,只要你走進去,立刻就能知道他方才為什麼會不搭理你。”
葉寰依舊沉默。
半晌,他邁步走上了那條灰白色的小徑。
那聲音笑得更加歡快。葉寰依舊沒有回頭,卻用餘光瞥見,不遠處的樹角有紅影一閃,一條纖細嬌小的人影已如飛矢般疾掠而去。
他忍不住扶住了自己的額頭。
——不要和孟蝶說話。他已經犯了第一條規矩。
這時候,葉寰離彭天鷹的屋門已經不過五尺。他的腳步卻已經僵住了。
這門,究竟該進,還是不進?
——不要和彭天鷹交朋友。
為什麼?難道堂堂天鷹神捕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然而已不用葉寰多想,裏面已經有人道:“朋友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一坐,反要在外面吹風?”
聲音低沉,略帶沙啞,正是彭天鷹。
葉寰一怔,隨後一想,便伸手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非常狹窄,而且昏暗。葉寰左右四顧,發現房間周圍的窗戶都遮了厚厚的帘子,被風一吹,“呼啦啦”地飄。
彭天鷹就正坐在門邊的椅子上,身上還穿着賣藕粉時的那件暗灰色粗布麻衣,雙目淡然,瞥向葉寰,揮手道:“請坐。”
葉寰便坐下,看着彭天鷹。窗外寂寂,窗內依舊寂寂。
半晌,葉寰笑道:“說實話,我實在佩服彭先生。”
彭天鷹一笑,道:“哦?”
“像彭先生這樣的人,居然可以去買藕粉。”葉寰悠然道,“可見人生在世,最難得也是最實際的,還是平常二字。”
彭天鷹大笑出聲,伸手取酒,慢慢斟於杯中,才將頭轉向葉寰,道:“沒錯,人生在世,最可貴便是平常二字。想不到彭某孤獨了半輩子,卻在此處得遇知音。你說該不該痛飲幾杯?”
葉寰突然笑了,搖頭道:“不,不該。”
彭天鷹一怔,疑惑道:“不該?”
“不該痛飲幾杯,而應該痛飲千百杯。”葉寰笑道,“酒逢知己千杯都少,更何況寥寥幾杯?”他早已將秦笑之前交待的那些話忘了個乾乾淨淨。
“對。還是你說得對。”彭天鷹大笑,仰頭舉杯,一飲而盡,長聲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葉寰搖頭道:“可惜此時正值午時,哪兒來的月亮,你這詩吟得並不恰當。”
彭天鷹一怔,隨後“哈哈”大笑,邊道:“錯了,錯了,看來我也染上那無病呻吟的臭毛病了。你說如果李白聽見,是不是也會被我氣得活過來?那樣我是不是也可以接受眾人感恩戴德了?”
方才葉寰與孟蝶的對話,他倒是聽得一絲不漏。
葉寰只有跟着笑。這種時候,他還能幹什麼?
半晌,彭天鷹才止住笑,問葉寰:“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為什麼在廊上,我沒有理會你?”
葉寰點頭:“當然。”
“如果我告訴你,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同我打招呼呢?”葉寰一怔。彭天鷹突然笑了:“你根本沒吭過聲,我怎麼知道你在朝我笑?”
葉寰又一次怔住。半晌,他“嘶”地倒抽一口氣,驚訝道:“難道你……”他轉頭望向彭天鷹,彭天鷹也正望着他,雙目獃滯。
“任誰也想不到不是嗎?”彭天鷹淡淡而笑,“名滿天下的天鷹神捕,居然是個看不見的瞎子。”
的確沒有人想得到。就連葉寰,也想不到。他怔怔地望着彭天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因為我是一個瞎子,所以難免會比較多事,性格也難免會比較怪異。更何況我還是一個捕快,只要有人犯了法,就是我親娘老子我也得抓他認罪。所以有很多人認為我六親不認。”彭天鷹笑道,“所以才會有那句——不要和彭天鷹交朋友。”
他面對着葉寰,面色凝重,似乎意有所指。
葉寰卻突然笑了,問:“你覺得我像不像一個傻子?”
“不像。”彭天鷹搖頭,“你更像一個瘋子。”
“沒錯。我就是一個瘋子。不但是瘋子,還是個混蛋。”葉寰笑道,“一個瘋子會不會理會別人的看法?”彭天鷹搖頭。
葉寰又道:“一個混蛋會不會聽別人的勸告?”彭天鷹也搖頭。
葉寰笑了:“但無論瘋子還是混蛋,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彭天鷹也笑了,笑吟吟地面對着他,等他說下去。
“這個特點就是,他們的直覺都非常靈敏。”葉寰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大笑道,“所以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彭天鷹笑道:“莫忘了,徐家莊有四個不要。”
葉寰也笑道:“或許我只需在後面加上第五句。”他突然轉身朝向大門,悠悠道:“不要相信秦笑的鬼話。”
彭天鷹沒有動,葉寰也沒有動。可是大門突然自己就開了。
門當然不會自己打來,門會開當然是因為有人在外面推。
而且推得還很用力,大門撞在旁邊的牆壁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
秦笑就站在飛揚的塵土裏,冷冷地望着葉寰,然後冷冷道:“鐘聲響了,跟我走。”
果然,外面已有清遠的鐘聲遙遙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