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線下

水平線下

發端

自從四月初我飄泊到日本去,足足流浪了半年。在八九月之交,江浙快要開火的時候,上海有朋友寫信給我。勸我回國來看看熱鬧。那時,一來我沒有路費,二來也不相信這場熱鬧會真使我們看見,因此我沒有回來。誰知天下事竟有出人意外的。鬧了一兩年要開火要開火的江浙,終竟開了火,而且由於局部的動搖竟牽動了全局,中國的大勢生出了劇變。吳佩孚倒了,孫逸仙由廣東進了北京,段祺瑞公然當了執政。這在四五個月之前誰能料到呢。

外界的事情變得這樣劇烈,我內心的生活也改換了正朔了。在海外飄流了半年,又飽受了異邦人的種種虐待,自己覺得世界雖大,真沒有一片乾淨的土地可以作我們的桃源。加以一家五口的生活,要仰仗自己的一枝毛錐扶持,我與其在異邦求生,終不如在故國比較安全一點。因此,在十一月中旬我又折回到上海。如今又蒞踐了中國的舊土了。在我自己實在一點什麼感興也沒有。快樂呢?我已昧不過自己的良心。羞恥呢?我又何必!

回到上海后的第十天,朋友們發起了一個組織,調查此次的江浙戰禍。他們因為我是閑着的人,便找我擔任調查宜興的一路。

我聽說往宜興要坐輪船過太湖,我的高興便登時勃發了。天地間還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嗎?路費是不要我出的,我可以去看看熱鬧過的痕迹,也可以觀賞些膾炙人口的江南風光,天地間還有這樣便宜的事情嗎?

我的高興使我把這個難差當成了美缺,沒有說上兩句話,我便滿口承應了下來。我堅決地要到宜興去。

但是要到宜興,卻有不能不解決的兩個難題。一個是到宜興去聽說至少要七天,我留在上海的一妻三子,他們卻怎麼過活呢?家裏既沒有用人,鄰居也沒有相識的,他們自己又不懂得一句中國話,七天之內即使不會發生什麼意外,這七天的食糧誰替他們採辦呢?這個問題的解決我不能不感謝上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就採辦七天的食糧留在家裏,也不會腐爛了。七天之內究竟能不能發生出意外?那也只好望天老爺廣行方便了。

但是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宜興竟在那一個方角,我在地圖上雖然找尋了出來,但我是四川人,我怎麼能夠聽懂宜興的土話呢?“吃人錢財與人消災”,領了路費是往宜興去調查戰禍的,連方言也弄不清爽,怎麼能夠調查?

這是第二個難題。

在這兒我卻要感謝C君了。因為他是宜興人,而且也和我一樣是在上海袖着手的。所以我便去找他,希望他和我同去。一說,他也滿口承應了。他還許我:到宜興去要請我吃兩樣好吃的東西,一樣是宜興的松菌,一樣是黃雀。他說這兩樣的風味是美得無法形容的,都是宜興的特產。他這麼一說,更把我的胃臟神說得大動而特動了,本來打算在十二月二日乘早車去的,卻在一日午後說走就走地提前動身了。

啊!天地間真那有這樣便宜的事情嗎?不要自己出一個錢,可以去看看熱鬧,可以去賞賞風光,家裏有天看承,路上有人作伴,而且在最後還有松菌和黃雀好吃。啊,天地間有這樣便宜的事情嗎?

第一日

在我們離開上海的這一天,正是上海的風聲又有些吃緊的時候。南京的齊燮元和北京的執政府還在爭持,上海地方的官職竟鬧起了雙料的排場。雙料的護軍使,雙料的交涉員,雙料的警察廳長,雙料的縣知事,這許多雙料的官,各以南北兩京為背景,便和一妻一妾一樣兩立起來,但卻很有不能兩立之勢了。

三點鐘我們到了滬寧車站,剛好趕上了三點二十五分鐘開往無錫的專車。我們買了二張三等票,走進月台的時候,劈頭便看見一串灶孔一樣的鐵皮車,裝着無數的灰色的豬八戒——丘八老爺。聽說這是早晨才從南京開來的,晚上怕還有兩趟開來,雙料的兩大小免不了又要內訌了。我們跨上三等車的時候,車裏的人已經擁擠得不通氣息了,只得在月台上站着。月台上也站了不少的人,我們更只得站在門口,隔着一道玻璃觀賞窗外的圖畫。

兵車煞是有趣味的,擁塞着的一些丘八我覺得怎麼也好像些豬,好像這兩天要過年的人預備着要弄進殺房去的肥豬。你看,他們那臃腫得不成**的尊軀,還要穿上一件臃腫得不成**的灰色的棉軍服。他們的臉墩,他們的耳朵,他們的眉毛,他們的鼻子,他們的太陽筋,他們的沖嘴,終不外是臃腫的兩個字。他們的顏面神經,他們的顏麵筋肉幾乎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閃動的。他們那小小的凝滯着的眼睛和他們開着的口一樣,獃獃地望着——他們究竟是在看還是不是在看,這是只有上帝才曉得的了。蠻大的頭顱上要頂上一個熨斗形的帽子,短縮的頸子上還要披些烏黑毿毿的長毛狗皮。啊,他們這個尊容,誰能不聯想到豬上去呢?我不了解我們中國的軍閥老爺們究竟什麼個存心。他們颳了不少的地皮,耗了不少的民膏民脂,為什麼連這些自己手下的小兵,都不稍稍裝飾得好一點呢?縱橫是做裝飾品的,弄得好看一點,覺得於自己的面子上也還可以過得下去罷?連這點面子也不顧,我替老爺們實在有點難乎為情了。

鐵皮車之外還有好幾駕敞車,如山如巒地堆積着一車的傢具。傢具裏面什麼都有,太師椅、八仙台、床架、蒸籠、掛鐘、朱紅漆的馬桶,……這些東西當然是從江南民間得來的“勝利品”了!

一位像猴子一樣的瘦人,是一員下級軍官,躺在這傢具山的一把楊妃椅上。他手裏捧着一個茶瓶,閉着眼睛好像在那兒參證玄機。啊,他那超‘然物外的態度,他那滿不在乎的神情!無論什麼人看來,都會覺得他是一位得道的聖者,馮玉祥的聖經,吳佩孚的易理,段祺瑞的佛學,我怕都沒有這位先生參悟得透澈罷?看來看去,不知不覺地又把他連想到齊天大聖來。是的,這位先生的道法畢竟高明,一根毫毛可以變出十萬八千的兵馬。這些眼前的豬兵豬丁,恐怕都是他老先生變幻出來的罷?……

唔,唔,腳下動起來了也!我們就好像駕起雲頭一樣,被“火輪之車”把我們運出了上海。上海市向後面退去了,我們也漸漸走到自然中來。假使退返兩三年,我就閉着眼睛也可以做出一篇自然的讚頌了。但是,不知道是什麼原故,我眼前的自然總是一片的灰色。到底是我自己的心境害了紅綠的色盲,還是客觀的世界果然是這樣呢?那愁容慘淡的冬景,到底還有人不看成愁容慘淡的么?那荒涼一片的大地,到底還有人不看成荒涼的么?啊,頹廢的故國,冷落的江南!無情的自然把中國的真相赤裸裸地給剝示了出來,我們的泱泱中華,不是一天一天地在向著一個無底的深淵淪落嗎?

離開上海后的第一站便是真如。聽說在戰事結束后,齊燮元帶領着數萬大兵在這兒駐紮過半個月光景。戰事已經結束了,真如又不在火線上。齊燮元的兵竟大肆蹂躪了一口,燒毀了五百餘家鎮上的精華。古人說:火主文明。五百年疲倦了的希臘的鳳凰,不經過一道火災也沒有再生的希望。看來齊燮元的豬兵豬將倒會反而是振興中國的偉大的功臣呢!可惜真如離鐵路線太遠,這些文明成績,在車上看不出來。我們所能看見的,只是沿着路軌的一些軍用灶孔罷了。

車上的江南人把那些灶孔指示給我們,路軌下面便是一道水溝,昏濁的死水就如翻了白的消化不良的幼兒的小便。

江南人對我們說:那些北方來的兵士真是畜生!吃的水是在那溝里,扯的污也是在那溝里,真是腌臢得沒有王法呢。

江南人說的時候很帶着幾分鄙夷不屑的樣子。但是喲,你漂亮的江南人!在這些地方,你卻不要笑那些北方人佔了你們的上風呢!其實江南地方究竟有那一道河水是清潔的呢?你們的習慣不是上河洗馬桶,下河洗飯桶嗎?

你們或者說那是流水呢!

但是我從前到過無錫,無錫總可以算是江南罷?我在惠泉山下避過一禮拜的暑,那時我住在一座節孝祠的頹廢了的樓上。樓窗下面臨著一眼方池,池裏的水快要全乾了,不消說是不流的。我每天清晨起來,總要看見一對女人站在池中的一塊大石上工作,一邊是在淘米,一邊是在洗馬桶。這到底是在顧借時間,還是在講究用水的經濟呢?守着有清潔的“天下第二泉”在近旁,她們卻不曉得利用!

好了,不再扯遠了。牢騷一發,竟倒拆起江南人來。這是不對的!同路的C君也還是江南人呢。不可這樣的普遍得罪人,凡事總得從好處看!

好,我要再說到豬兵豬將的成績上來了。他們在鐵路旁邊掘了許多軍用灶,把周圍的田地蹂躪成了硬土,硬土上面有些斷折的殘梗,還綴着些可憐的殘花敗絮。啊,刮地皮的工夫畢竟要算他們是一等一呢!真如過後便是南翔,車上的人怕有一大部分涌下車去了。這些人聽說有些是逃難到上海、到這時才回家的,有些是上上海去做工回來的,有些是來白相的,但不知道何以會有這麼多人!這畢竟是我們中國的人口還經得着好幾次的大戰火的證據呀!涌喲,涌喲,涌到地獄裏去罷!你們這些豬之豬,豬之豬喲!你們的人並不是不多,你們的人比齊燮元的兵總要多過五百倍罷?你們聽他們燒你們的鄉鎮,聽他們姦淫你們的妻女姊妹,聽他們勒索,你們聽他們拉夫,你們放花炮來替他們送行,還讓你們的紳士們在南京替齊燮元辦凱旋會,……啊,你們真是一些豬之豬,豬之豬喲!縱橫是要燒的,你們為什麼不先把鄉鎮燒了,堅壁清野地使那些豬八戒們無扯污之地呢?縱橫是要搶的,你們為什麼不先把自己的私財捐點出來,組織些民軍來抵禦抵禦呢?縱橫是要死的,你們為什麼不犧牲自己的生命和豬八戒們決一死戰呢!他們來了你們便跑,你們平時還要豢養他們,你們真是豬之豬,豬之豬喲!滾,滾,滾,滾罷,滾罷!……

南翔鎮聽說也燒了不少的房子,也是戰爭過後才燒的,燒的人也都是齊燮元手下的蘇軍。蘇軍燒江蘇人的房子,被燒的江蘇人還要歌頌他們的凱旋,這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天下真是太平無事,許多回家去過年的人,正買了不少的年糕呀!

從南翔下了車的人真是多,我們樂得走進車裏去找得一個座位來坐下了。

車過黃渡與安亭的時候,有一位在車裏相認識的姓楊的朋友,又對我說明了許多戰跡。他指示些戰壕給我們看,又指示了些安大炮的地方;指示了些打得大框小洞的農家房屋,又指示了些田地里戴孝的女子。田地里有些女人,髻上扎着白色頭繩,在那裏摘取飄零的敗絮。火車過時,她們都瞠目地抬起頭來。

姓楊的說:你看,那些女人都是戴着孝的,她們頭上纏着白色的頭繩子還很新鮮呢。她們裏面十有八九不是死了丈夫,便是死了父母,都是在這一回的戰事裏被打死了的,或者被拉夫累死了的。

楊君說得很有點凄然的,但我要說一句天理良心的話,在我的心裏實在連一點凄慘的感情也沒有!我並不是說他們都是該死,但我總覺得他們只是自己尋死。他們平時上糧納稅,要去供養一些豬,豬發了瘋時要咬死他們,這有誰能夠替他們流淚呢?

黃渡、安亭之間是戰事最劇烈的地方,但僅僅隔着一道寬不過二丈的二十四號橋,蘇軍以十倍之眾,竟在這兒爭持了將近兩月。這到底是在謙虛,還是在兒戲喲。戰壕是有的,大炮也是有的,但我總覺得有點滑稽!

姓楊的是蘇州人,在太倉的一座紗廠里做事。他津津有味地說了許多戰時的情形,也還說了許多在江南地方遊歷的經驗,但他的話最引起我注意的,卻是近來紗廠的危機。他說自從歐戰過後,外國的紗陸續輸入國內來,像日本資本家更在上海附近建設了幾個大紗廠,中國的紗廠事業便受了莫大的打擊。中國的紗廠,成本又少,辦事人又不得法,怎麼也不能和外國競爭。像最大的大中華紗廠,也已經閉了門好久了。聽了他這一番話,我覺得是接觸到了目前最緊要的經濟問題。這比什麼調查江浙戰禍,比什麼收拾中國政局的善後事宜,還要十二萬分緊要!

我們中國的經濟政策究竟是應該採取自由放任主義,還是應該採取社會主義?許多讀飽了東西洋雜誌的論客,正在那兒起勁地爭論,有的要提倡個人資本主義,有的要實行共產主義。我們現在平心靜氣地暫且就事實上來立論罷。我們先假定個人資本主義是最合乎人性的東西,但是,在現在的中國,個人資本主義能夠有發展的餘地嗎?我們請把一張全世界的地圖展開來看看罷!除開我們中國而外,地球上究竟還有多少地方沒有被殖民地化,沒有受盡國際資本家的侵蝕?國際資本家萬矢一的地傾向著我們這個還在資本制度以前的中國,把我們中國已經作為了萬國的商場,彼此在這兒互相爭逐了。他們國際資本家以雄厚的資本,龐大的組織,在經濟圈內君臨着我們,我們可有相當的能力足以抵抗嗎?他們的組織是“新機克得”,是“脫拉司”;我們的呢?

資本主義是一種傳染病,受着它接觸的地方便立地受它感染。所以歐西資本主義一入日本,日本便受了它的感化,一入我們中國,我們中國也漸漸地甲訴迸芽了。

資本主義的最初的萌芽,大抵是在棉紗事業。日本是後進國,但她的幸運處,是因為有我們中國作全世界的銷場,所以她得以施行她的保護政策,把資本主義扶持了起來,駸駸乎要與歐美並駕了。但是我們中國呢?在歐戰劇烈的時候,歐美的資本家暫時中止了他們的侵蝕,於是應運而起的便是如竹筍叢生一樣的紗廠之林立。但是現刻的形勢是怎樣呢?資本和組織兩者比較最宏大的大中華紗廠,終竟關門半年了!這兒提供我們的是一個什麼教訓呢?

樹木本是從種子的萌芽發生出來的。漸漸佔取地盤,征服鄰近之同類而成其偉大。歐西的資本家也不外乎是取這個路徑。他們起初是由小資本家發祥,漸漸吞併較小的資本家,擴張經濟上的地盤,供他們的營養,他們現在是宏大的巨木,他們的枝葉幾乎要蔭遍了全世界。在幾株參天的古木之下,有一株嫩芽從土裏標出來,要和他們競參天之勢,試問他是能夠的么?個人資本主義之於中國,便是這個樣子。我們中國的現勢已經不是兩百年前的亞丹斯密時代的英國了!主張應該施行個人資本主義的論客們喲!

但有一部分了解社會主義的人,他們也要主張個人資本主義。他們說,他們是忠於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的。他們以為要達到社會主義,不能不經過個人資本主義這一段路程。個人資本主義有堆積資本,團集工人,增進生產力種種的作用,這些作用都是實現社會主義上所必要的條件,所以提倡個人資本主義也就是實現社會主義的前提。這話是誠然不錯的。但是照我們中國的現狀說來,我們中國的個人資本主義是斷難發達的了。能夠自在地發展起來,我們又何樂而不聽其自然發展呢?但是時代已經不許可了,幾棵大樹子林立在你的旁邊,你一株嫩苗如能夠苟延殘喘也就是萬幸了。但是萬不幸的實在是苟延殘喘的年老的小樹!他們年紀已經老了,發育的生機已經窒息了,將來即使與以相當的條件,他們也不能發展起來,以至參天。這是有實在的事例的。半殘半落的小資本家林立的苦處就是這個樣子。資本不能集中,生產受了分割,所團集的工人的數目,也很有限。這在促成社會主義實現上反而是莫大的障礙!要實現社會主義自然希望有大工業、大物質的生產力以作基礎。像在歐美,他們的物質生產力已經發展到前頭去了,他們所剩下的一條路便是“無產階級專政”,他們的無產階級只消把政權拿過手來,資本主義的組織便可以容易打破。但是我們物質後進的國家,我們還要努力賽跑一次才行!我們要希望大工業發達,我們要希望物質生產力增進,只剩着一條比較捷近的路,便是及早舉行“社會主義的政治革命”,以施行國家資本主義!我這話好像是很矛盾的主張,但這於社會主義的精神是並不矛盾的。俄國現行的政策是這樣,便是馬克思自己的主張也是這樣。馬克思分社會革命為三個時期,在無產階級專政之後,還有一個“共產主義的半成期”,一切的生產和分配由國家的權力施行,國家須努力使生產力發展到盡頭,然後才能移轉於完成的共產主義。馬克思決不是一步想跳上天的夢想者,但假使他是坐在飛機上,他總是想把速度加快的。在物質後進的國家,比較先生出了對於社會主義的景仰。因種種經濟以外的機緣,社會主義者得到政治革命的成功,要促進物質的生產力,舍國家資本主義而外沒有別的道路!聰明的列寧,他所以指導俄羅斯的便是這樣。我們中國正好學他,正好由有主義、有計劃、當然是不贊成自由放任主義的人,糾合主義相同的人以實行社會主義的政治革命。革命成功之後再施行國家資本主義。舍此之外,我們也別無他法。無法中之又一法,自然是那些崇拜亞丹斯密的先生們的自由放任主義了。既沒有法子,那也就只好放任。

有人說:中國要實行社會主義的政治革命,可惜中國還沒有無產階級,有也還脆弱得可憐。好,如果承認無產階級脆弱,那就加強它好了。如果說只有無產階級的工人才能執行革命的任務,那是說不通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就不是工人。我們所爭的,不是形式上的工人與不工人;而是精神上的贊成社會主義革命與不贊成社會主義革命。如果有這種聰明難得的資本家要贊成社會主義的政治革命,拋棄他所有的一切財產來作革命的軍需,難道還會拒絕他嗎?難道還要開一次資格審查會,說他沒有資格嗎?我們所爭的便在這種精神的贊成與不贊成!如果精神是贊成了,即使是資本家也可以來參加革命。所以我覺得馬克思所說的“無產階級專政”作為精神上的解釋也可以,即使改為“共產主義者專政”也未嘗不可以。……親愛的讀者喲,我這樣發揮了一長篇了,但我自己還是坐在滬錫專車的三等車中的。這樣的思想在我那時的腦中盤旋着,怕不過幾秒鐘的光景?說著說著,便到了崑山,火車停止着了。有人說是在等南京開來的兵車。車中的人大家都人心惶惶地爭向窗外探望。窗外的夜色也漸漸蒼茫起來,足足等了一個鐘頭的光景,而我們如大旱之望雲霓一樣,所等候着的兵車卻始終沒有開來,開來的只是一趟客車。這客車是怎麼遲了到的,並怎麼遲到這樣久,車裏的人誰也不知道。

姓楊的在蘇州便下了車,我們又於昏昏茫茫中坐到無錫。時間已經是七點半鐘了。

“無錫這個地方我來過兩次,第一次和鄭伯奇同來,第二次和成仿吾,這一次卻是和你。”

在無錫車站上下車后,拒絕了一些黃包車夫的執拗的拉客,在崎嶇的石子路上慢慢地步行起來。我一面走,一面發生着懷舊的感情,對C君敘說起來。

“第一次來是民國九年七月,那時是朱謙之寫信來告訴我們,說無錫的風光有些希臘的風味,比西湖還好。我們受了他的慫恿,從上海跑到惠泉山來,但他已經往南京去了。我們在惠泉山下一座節孝祠裏面住了兩個禮拜光景,蚊蟲之多,居處的不適,惠山的童裸,更加之以天氣的炎熱,使我們實在是大失所望。在要回上海的前一天,朱謙之才由南京轉來,無論如何要約我們坐花船去游太湖,他好像不知道花船是什麼性質,而且價錢也很貴。他這個提議,被我們反對了。天氣實在太熱了,我們走到運河裏面去鳧過水。能鳧水的只有我和袁家驊兩人。我們鳧了半天,看的朋友都覺得有趣,便都下了水,在河邊上學狗爬,只有朱謙之始終不肯下水。鳧水起來之後,大家的下衣都打濕了,家驊他們是穿的學生裝,他們主張就穿起濕褲回去。朱謙之嚴烈地反對。他說這是有傷風化,有傷風化!說著他各自回寓所去,替大家拿了褲子轉來。我看他轉來時候,在路上走得飄飄忽忽的。我問他怎麼了?他把我的手拉去捫着他的額部,他在發著高熱,如像火燒着的一樣。我問了他的病情,才知道他得的是瘧疾。我勸他先回去睡了,再請家驊替他買些金雞納霜。

“那時我們住的節孝祠裏面有一眼很大的池塘,池水是很深的。謙之們住的房間便在池塘邊上,池塘的對岸便是節孝祠的大殿了。我們回去的時候,看見謙之在床上亂髮譫語。他說——啊啊,你們啊!你們啊!你們在青天白日之下脫得光絲絲的呀!……人家都在罵你們了!……你們有傷風化,有傷風化!……啊啊,我是要保護朋友的,我不怕,我不怕,我要用手槍對待!……

“他說著便一翻身跳起床來,赤着腳一直便跑出房去,口口聲聲只是叫着:‘我要用手槍對待!我要用手槍對待!’

“他蹌蹌踉踉地從池塘邊上向大殿跑去。我們緊緊追趕着他。

“大殿門外正坐着兩桌人在那裏打馬將牌,打得正在異常起勁,朱謙之大叫着:‘我要用手槍對待呀!我要用手槍對待呀!你們罵我的朋友!’他一直向那些人跑去,那些打馬將的人看見勢火太凶了,連牌也不顧,錢也不顧,把桌子一推,便各人四竄起來。

“祠堂的門限很高,‘我要用手槍對待呀!’謙之一聲吼着,把右手向上一伸,踉蹌地便跌向門外。幸好我剛好趕上,他的頭部還沒有及地,我便攔腰抱着他。他還屢次反抗,要把自己的頭去碰觸地面。這時候,另外又有一位朋友趕上了,又把他的上半身抱着了。

“我們抬着他回房去,但他始終不肯,口口聲聲仍然叫着:‘我要用手槍對待!我要用手槍對待!’我那時起了一個急智,我便對他說:‘請你好好地去睡罷。等我拿手槍去對付他們,一切事情你都相信我好了。’

“頂奇妙的是他聽了我這話便立地平靜起來了。

“我們把他抬去睡好后,朋友們都驚惶失措了,我說他只是瘧疾,因為熱度太高了,所以生出些神經性的癥狀來,明天包管會好的。但他們都不肯相信我,他們到第三師範去請了一位中醫來。這位中醫,倒很高明,他一面用金雞納霜丸給他吃,一面又開了一張藥方。他這是再高明也沒有的辦法。

“無錫的朋友們對於朱謙之的友情是異常深厚的。他們請了中國醫生來看了,還不放心,還要把他抬進醫院去。那是無錫公園旁邊的大同醫院。受診察的時候,我立在旁邊替朱謙之報告病歷。一位青年醫生,大約是助手,我看他也不打診,只把脈評了一下,就說入院了。我覺得這位西醫也是過分的高明,他又藉著中醫法門來掩蓋自己的妙手了。我問他是什麼病?他說要住了幾天病院才曉得。我便不客氣了。我說,不分明是Mala

ia(瘧疾)嗎?他說是Mala

ia時,怕是另外一種Mala

ia。

“這位醫生也使我佩服到五體投地了。那明明是三日一來複的間歇熱,他要說是另外一種Mala

ia。朱謙之入院后,我因為有別的事情,第二天便和伯奇回了上海。後來聽說他在院裏住了三天,也沒有再發一次燒,病就好了。但他的病究竟是那個醫生醫好的?我不敢替西醫吹牛,我也不敢和中醫搗蛋。……”

我一面說著,已經走到了無錫飯店的門口了。這座旅館是第二次來游時住過一夜的地方。那是去年三月間的時候,那時我的日本妻子因為在上海的生活過不慣,已經折回日本去了。我在上海臨到人生的歧路,消沉了好久。那時是袁家驊和顧緩昌兩人約我們來看梅花,我卻不過朋友們的盛情,便又到這兒來住過一夜。那時候同來的有仿吾、尼特,我們居過的房間便是這兒的二樓十七號了。

因為有這樣的一番舊情,我走到無錫飯店門首,便自然而然地走進店裏面去。

啊,天地間真再沒有這樣湊巧的事情了!我們走進店裏去后,茶房把我們引到的卻又是二樓的第十七號房間!

房中唯一的一點裝飾便是一張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美人牌的廣告,但這種俗不堪耐的廣告對於我也覺得有幾分依依欲動的神氣了。

在電燈光下不禁懷念起成仿吾來,幾乎又要流出些不值錢的眼淚了。

“成仿吾怕已經到了長沙罷?”C君這麼問起我來。

“怕還沒有這麼快,到漢口要五天。他在武昌要耽擱些時候,恐怕還不會到長沙。”我這樣沉抑地回答。

天地間真是有多少出人意外的事情。自從四月我到日本去后,仿吾不久也就到了廣東。但在我十一月十六日回到了上海之後,完全出乎意外地他在十一月二十一日又從廣東回來了,而他這回回來是扶着他長兄的靈柩。

他的這位兄長見比仿吾早到廣東不過半年,而他竟至成了靈柩轉來!他不是轟轟烈烈地去投了什麼人的炸彈,一同被炸死,也不是陣亡,他的死愈見不為人注意,而對於我卻愈有不能言喻的悲哀。他有五個兒子寄居在長沙,他假如能庸庸碌碌做些家人生產,又何嘗不能供家養口?但他偏又做了湘軍的軍需處長,遠遠要到廣東去從軍。廣東的財政窮絀得不堪,客軍的湘軍有時候幾乎沒米煮飯。他在這種奇絀的狀態之下,不能不四處去找些米糧來使健兒們餬口。但他顧得了軍隊,便顧不了家庭。他在去年十一月,寫過一封信給仿吾,說他寄留在長沙諸兒的學資要仿吾由上海供給。仿吾想方設計匯去了一百五十塊錢,這是我所目睹的事。但他終竟因為軍事多忙,勞死在他鄉了。聽說他得的是心臟麻痹的急症,僅僅苦悶了兩點鐘便溘然長逝了。仿吾也沒有趕得及和他見面。像他這樣不折不扣的國爾忘家、公爾忘私的人,泱泱的中國中,究竟能有幾個?然而他竟死了。他死了又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呢!沒有人替他在報章雜誌上出專號,也沒有人替他流一珠眼淚,替他照拂下他五個無父的孤兒。他這五個孤兒當然要歸仿吾一人扶持了,而仿吾的責任還不僅這五個。我聽說他的二哥也有五個兒子,而他的二哥除抽大煙之外是一事不問的人,這當然也不能不賴仿吾照拂了。仿吾一個人要擔養他這十個侄子,啊,這真是不容易的事!他到上海后,我們於衷切之中也聚首了兩天。我們一說到他的家庭上來,他總要把十個指頭伸出來,連連地說道:“一雙手!一雙手!”——啊,他這一雙手,一雙手!但是誰肯替他分得一隻去呢?

仿吾回湖南是十一月二十五日,而我在他去后的一禮拜,又來下榻在和他一同下榻過的旅館。我素來是比他不自由的人,如今他比我更不自由了!慣會生兒子的無產者的悲哀喲!

“仿吾的大哥叫作什麼名字呢?”C又問起我來。

我說:“叫成漢,號叫劭吾。他是早期的日本留學。五四運動的那一年,大學沒有畢業就回來了。”

我現在這樣地把他寫在這兒。我不敢保證:他的名字是不也就和寫在水上的一樣?

在燈下談了好一陣,雖明知袁家曄、顧綬昌兩人是已經畢了業的,但也打了一次電話到第三師範去問,接電話的人竟回答說,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哎,相別僅半年,他們又真的往那兒去了呢?

晚飯沒在店裏用。我們走出街去,我特意選出了一個飯館,是前回同仿吾和家驊們用過飯的地方。我想起了德國詩人烏蘭德(Uhla

d)的一首詩來。詩意是說他在一個渡口過渡的時候,一個人給了兩個人的船錢。因為這個渡口是從前他和他的友人過渡過的地方。他的友人死了,但靈魂是還隨附着他的,所以一人給了兩人的船錢。我在吃飯的時候,想起這首詩來,也很想叫茶房多備幾份碗筷,但又覺得過於摹仿了,也就算了。

回到店后,還東鱗西爪地談了大半夜,以後是睡眠神來下了我的箝口令。

第二日

起床的時候已經是八點鐘了。醒是醒得很早的,但因天氣冷,好容易費了半夜的體溫才溫暖了的被窩,怎麼也不忍和它離別。荏荏苒苒地弄得肚子有些餓起來了,還是吃飯的問題要緊,只得毅然決然地起了床。

我在這兒發明了一個推倒軍閥的秘訣。

軍閥!軍閥!在二十世紀的現在的中國,要想找一個為萬眾人所詛咒的東西恐怕沒有比得上軍閥的罷?什麼人都在罵軍閥,什麼人都在講推倒軍閥。甚至軍閥自己也在講軍閥不好了,但是他們為什麼不把自己的軍閥拋掉,做一個不挨罵的平民呢?啊,談何容易!他們當到一個軍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們要逢迎上司,要籠絡部下,要屠殺群眾,要佔領地盤,要拍賣同僚,要暗殺幾個官長。他們雖然不曾身經百戰,但卻曾心經百戰。好容易得到一個督軍、一個巡閱使的地位,這就和我好容易才把被窩燙暖了的一樣,他豈肯虛虛受點罵名,便輕輕把這個安樂窩拋掉嗎?你們就罵我睡懶覺也好,說睡懶覺不衛生也好,但是在被窩裏是要舒服些。我睡在床上,你們如肯把飯送到我口裏來,我怕整天整日也不會爬起床來的!

解決問題的關鍵便在這兒了!

睡懶覺的人,要吃飯的時候便不能不起床。要推倒軍閥呢?當然是要使他們餓飯才行!你們常常把飯送到他口裏去,他怎麼願意起床呢?把糧稅抗拒一下也好,把市罷一下也好,總之要想解決目前的中國的軍閥問題,只有餓的一個字。

餓喲!餓喲!偉矣哉餓喲!俄國的革命自然是列寧弄成功的,但也有你老先生的功勞呢!你老先生也把我趕出安樂窩來了。

上麵館去吃了兩碗面,看見街上賣的石膏豆腐花(豆腐酪),不免又垂涎起來。自從一九一三年出省以後,這東西已經有十一年沒有吃過了。

雪嫩的豆腐酪,紅得透明的辣椒油,金黃色的蝦米,翡翠般的青蔥,加上——童年的記憶,這是多麼可口的滋味喲!站着便吃,一碗,一碗,又一碗……我們一共吃了五碗。付起賬來僅僅一百文錢,我不禁驚愕了一下。但想起童年的情況,已經貴了許多了。

輪船要十點半鐘才開。我們把船票都買好了,但離開船還有一個鐘頭。我們就樂得在運河邊上走來走去地看看江南風物。

昏昏的運河上面,浮着無數的小航船。船上有種着花的,種着菜的,養着雞的,養着狗的。這種純粹地以水上為家的生涯,我在四川是從不曾見過。我在日本時,看到日本人驚奇地介紹,我也驚奇了。我以為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但現在是呈在眼前了。

流浪人!真的要這種人才可以算得是流浪人罷?他們沒有一定的故鄉,沒有一定的駐足處,在水上流來流去,那兒黑了便在那兒睡,那兒病了便在那兒死。他們是純粹的動物性的,沒有帶絲毫的植物性。他們羨不羨慕那岸上的楊柳喲,那岸上的楊柳又羨不羨慕他們的生活喲?——不對,我的無聊的詩興又要發作了。

水是渾濁得不堪,人是純粹的動物,楊柳是枯槁了的。一簍一簍的黑煤炭壓在兩人的肩上飛也似的走,飛也似的走……

C指着一個年輕的——怕只十四歲光景——擔煤的人對我說:“這個人的面孔很清秀,很像我的一位表弟。我的表弟,家裏很有錢,現在在中學校讀書,每天每天都是由包車送去,包車接回,但這位小朋友卻在這兒擔炭!”

C說時覺得很有一番感慨的樣子,其實他擔炭也還不那麼擔得起呢。擔炭的有五六對人,我們數着,別人要擔三次后,他才能來回得一次。我們已經很詫異了。到後來才知道他擔一次要息一次,中間一次是和一位老人對掉的。老人不消說也是擔一次息一次了。

十四歲的童子和六十歲的老人,在運河邊上大汗淋漓地擔著煤要飯吃!——詩人!你麵皮比城牆還厚的詩人,你的飯吃飽了,你立在那兒要做詩么?

自己很想把剛才吃下去的兩碗面和幾碗豆腐酪一併用手挖出來了。……

“輪船究竟在什麼地方呢?”

“這不就是輪船嗎?”

“唉?!”

我上了輪船還在問輪船。原來從無錫到宜興才是不經過太湖的,我們所乘的“輪船”僅僅是在運河中通行的一對划子。這種划子,假使不是下江人,恐怕誰也不會有“輪船”的觀念罷?一隻有蒸氣機的在前面拖着,拖着後面的一隻坐船。坐船上面也有房艙,也有客艙,也有大餐間,更還有一種很特別的坐位叫做煙篷。我起初聽說煙篷在船頂上,而且價錢最便宜,便主張買了煙篷票。但誰知走上船來一看,所謂煙篷是坐在船篷上幾乎連腰不能伸的一種坐位,頭上還頂着一道布篷。像這樣的第四階級實在不敢領教了。於是又才改了房艙。房艙比大餐間還要貴。原來房艙是在船的兩側的,相對的兩個木板鋪位上只能坐四個人,靠着後壁有一個小小的長台,四隻腳是放在兩邊鋪上的。所謂大餐間便在房艙後面,是兩個房艙打通了的一個大間,裏面鋪位多,可以多坐幾個人,所以大餐間反比房艙還要便宜了。所謂客艙呢,是在房艙前頭的一個通間,比大餐間的坐位更多,所以價錢更便宜了。

我們把煙篷票退了,改坐在元號的房艙裏面,我們在這船上算是做了一次元首了。不過這船上的元首實在比中華民國的元首還要不好做。五尺立方的一個房間,立的時候不能抬頭,睡的時候又只是兩張木板。一個門道只有三尺高,從這門進去還要下幾段階段。這與其說是房間,寧可說是崖洞呢。從這崖洞望出去。所能望見的不過是些衰敗的草岸。水是渾得不像樣子的,輪船走過時所捲起的潮浪把水裏藏着的一些瓦礫的遺屍卷上岸頭,又跌落下去。門外的過道還沒有一尺寬的光景,煙篷上的先生們時而把兩隻火腿吊下來,把下衣一揭開,便立在門下小解。很有些明哲保身的,深怕跌下水去,連把一隻腳踏在船邊上也都不敢,小心翼翼地把背弓着緊緊靠着船壁,然後灑起楊枝露來。露水剛好灑在船邊上,從艙口濺進艙來可以濺在你的臉上。但你把他有什麼辦法呢?不怕你不便的就哇啦你的不便,但是他便的也應該圖他自便。你有什麼辦法呢?——我在這兒要談幾句正經話了,我們中國人廣行方便的程度,實在有些出人意想之外的。吃的水道下面便是糞坑,睡的枕頭旁邊便是馬桶,東方人的超然物外的精神,真正是超之乎其所不超了!譬如就在這小小的鴨子船上罷,既是大餐間也有,為什麼不安放一個尿缸,或者鑿一個行雲流水的圓洞呢?男的先生們怕得連船邊都不敢踏,懶得連向船尾去的幾步路都不敢走,他們實在是大便而特便。但是女的娘娘們卻怎樣呢?我恐怕就有些不便了罷?她們因為有這點不便,或者會至於一天兩天也得不便。啊啊,“苦矣”,蹐跼在煙篷的先生們的屁股底下,在腦筋里來來往往的都是這些事,連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寫下去了。有傷風化,有傷風化,再寫文雅一點罷!

“這船怎走得這樣慢呀?到宜興去究竟要幾個鐘頭?”

“足足要九個鐘頭。”

“啊呀,不得了,不得了!”

“要走一百四五十里路呢。”

“啊呀,不得了!不得了!怪不得連動也不見動的一樣。”

“已經要比那些木船快得多了。”

“你念過李太白的詩沒有?‘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但我也讀過,‘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呢。”

“啊,那是上水船呢,那正形容得四川的下水是很急的。要是下水船,在我們四川的確有一日千里之勢。我最初出省的時候從我家鄉的樂山縣城坐船到重慶,只有三天多點的光景便到了。走旱路是要走十天的。那是大水天,船走起來真是痛快,只見兩岸的山和兩岸的樹在左旋右轉着倒退。最有趣味的是船到宜賓的時候,在那兒的城牆東面,金沙江的水從西南流來,跟岷江相匯。岷江的水是青的,金沙江的水是紅的。金沙江紅得就和鮮血一樣,浩浩蕩蕩地流來,一和岷江相匯,便刀斬斧斷地當下消滅了。河面立地浩大起來,岷江的青水浮在上面,金沙江的紅水都藏在下面去了。但是青紅兩水在水面下的激動是難以形容的。水面上才看見是一汪青水,但不一刻便湧出血紅的花朵來了,真像在開花的一樣,在開千葉牡丹。有聲有色地開着,滑啦,滑啦,火火火火火,花花花花花,有聲有色地開着,開着。在浩大的河面上起初只開出三五朵,漸漸開大起來,漸漸開多起來,一列一列地,一列一列地增加起來,增加起來。青的水面漸漸要被花開滿了,花開滿了,花花花花花花……一河都是血花。河風又非常浩大,血河裏的漩渦單是直徑便有四五尺的光景。我乘的是一隻小船,載子又沒有十分載平穩,被風橫腰一吹,骨嚕嚕地便落在漩渦里打了一個旋轉。剛好出了漩渦,又被風橫腰一吹,又骨嚕嚕地落在別一個漩渦里,又打一個旋轉。那種凄愴的狀態,煞是怕人!在那兒的岸上,又獨於是沒有草木的、赤裸的山崖,呈着慘紅的肉色,就好像人把皮膚剝了一樣。我平生遇過不少的怪事情,都沒有那時候的心緒凄惶悲壯呢。這兒的水那裏會說得上來喲!”

我大吹而特吹地吹,把C好像駭倒了。他只是圓睜了好幾次眼睛。但我在這兒要稍微打一點折扣,這個光景是我十三年前的回憶了,初從鄉里出來的人還沒有見過世面,因為驚惶過甚,或者有形容失實的地方。總之至少七成總還是有的罷?再要講價我就不幹了。

“已經幾點鐘了呀?”

“快三點鐘了。”

“四,五,六,七,還有四點多鐘;怎麼辦呢?一本書也沒有帶來”

“寫罷。”

“寫什麼呢,”

“寫小說罷!”

“晤,寫寫小說。小說是要好寫些,一寫就跟瀉肚子一樣,滔滔不盡地源源而來。(又來了!但是有什麼辦法,我們的頭上頂着的是別人家的屁股呢!)”

“那就寫罷!”

“寫呀!寫呀!”

“昨天在往滬寧車站的電車裏面。

“有兩位年輕的姑娘和一位白胖白胖的中年婦人(怕是她們的媽媽)坐在我的旁邊。

“電車是滿了員的。

“車過大馬路的時候,有位很頹喪的中年男子搭上車來,一擠便擠在年長一點的(有十六七歲光景)姑娘面前站着。

“這位中年男子把頭一埋便擤起鼻涕來。不幸,或者是他的大幸,他的鼻涕飛濺到姑娘的衣裳上去了。青綢羊皮襖的腳邊上帶了一珠,中年男子趕快把手絹拿出來替她揩了。姑娘又把左腳翹起來,綠色的絨線鞋子上又有一珠。中年男子又趕快把一隻手去接着她的腳,又用手絹去替她揩了。揩了之後,——啊,完全出人意外!這位中年男子把那張烏黑的手絹立地拿到自己的鼻子下面去了!

“啊,他到底是在揩自己的鼻涕,還是在聞那姑娘腳上的香氣呢?

“他到底是通常不愛乾淨的人,還是有點變態性慾的所謂近代文士呢?——

“我這個疑問無法解決,我只看見那白胖白胖的中年婦人白了中年男子兩眼。”

我把那個靠壁的小寫字枱,取來放在鋪位上,拿出我在日本學了十幾年的席地而坐的功夫,便在鋪位上盤坐起來寫了這一篇,——什麼呢——不成**的短品。我做文章的慣病是先做好文章再安題的,我做好了,回頭在前面寫了“一個疑問”。

當我在寫的時候,我看C也在寫。他是躺在鋪位上,用鉛筆在日記簿上寫着的。

兩人都沒有話說,再寫罷!

“朋友們在‘消閑別墅’吃夜飯。

“席終我去小解的時候,只能容一個人的便房裏面,已經有一個人先在了。我只得在門外候缺。先來的人還沒有出來的時候,匆匆忙忙地走來了一個人,他不管我是在門外等什麼,一手把我攔開,便一手把門柄握着了。我只得又在門外候缺。

“接着又來了一個人,又用同樣的態度把我攔開了。這樣接連地換了五個人,我看見又有一位穿西裝的先生匆匆忙忙地跑來了。哦呀,不得了,我這回不能再講無抵抗主義了!西裝先生一來,我便先擋着他。

“我說裏面已經有人,我在這裏已經等了半天了。

“不知道他是聾子呢還是不懂我的話,他把我一手攔開,不等裏面的人出來,便先跑進去等候着了。

“我不禁冒了火,在門外便大聲地責罵:

“你們太不講公德!別人在門外等了半天,你們只圖自己的方便!

“這位西裝先生卻很有點婁師德的精神,不怕我在外面就如何的罵,他只悠悠然灑着他的尿,一點也不作聲。

“他出門來了,我的氣還沒有平,我還罵了他幾句。

“但這位西裝婁師德不唯沒有作聲,竟連頭也不抬,匆匆忙忙地又跑了。

“我自己倒慚愧了起來。

“我覺得我這人真是野蠻,一開口就要把人得罪。

“噯,像我這樣動輒得罪人的人,無怪乎在我們的禮讓之邦,要連一個灑尿的機會也得不到了!”

又寫了一篇。這安什麼題呢?雅緻一點的是“如廁”,粗魯一點呢是“沒有灑尿的機會”。不過這樣一來便會把人駭倒了。有人說屎尿等字是不可以入文的。這也是我們中國人的一種特性,他們在青天白日之下拉是可以拉,但你在文章上寫卻不准你寫的。為什麼呢?是尊敬屎和尿嗎?是和怕犯聖諱一樣,犯父諱一樣,不敢犯它嗎?不管!不管!現在連丘二先生也都拉到了糞坑裏了!直捷了當些罷,就寫“沒有灑尿的機會”。

我把題寫好了,回頭去看C時,他倒在夢見丘二了。他靠在壁上,把拿着鉛筆和日記簿的兩手叉在胸上,已經頹然地睡去了。他的口是張着的,臉色有幾分灰青,我不禁惹起了幾分傷感的情趣。

啊,C君喲,你也未免太可憐了!你本是學農的,犯不着要來做什麼文人,在中國的現代要做文人,是等於自殺呢!

我想起他這一年來的失業,他在虹口小菜場上替別人做過幾個月的店阿大,後來又去為教會的先生們整理過幾個月的聖經。在江浙未開火以前他本是要往奉天去就一處農場的職務的,但不幸江浙開起戰來,接着奉直也開起戰來,於是他的行期就和中國的統一一樣,無期延期了。他要侍奉母親,要扶助兩個妹子,而他卻也和我一樣在上海市上做了一個無業的流氓。啊,他這半年來恐怕也有些倦於營生了罷……

啊,太無聊了!太無聊了!還是寫!還是寫!

“在上海能夠起早的人,總會有這樣的經驗罷?

“無論在那處的十字街頭,只要過往的人多的地方,在一個街角上總有一個賣飯糰的人。赭紅色的深桶盛着一桶熱飯,只要你把銅板給他,他便捏個飯糰給你。你如果喜歡吃油條,也可以叫他把油條夾在飯糰的心子裏。

“在這賣飯糰者的旁邊,必定還有一個賣臭油豆腐的人。一個銅板兩個,他替你盛在碗裏,用剪刀剪碎,加上羹汁,再加上佐料。這便是你吃飯糰的人的清羹。

“自己的銅板只可以夠買飯糰的人,買了一個飯糰,便捧着一面啃一面走開了。

“有的銅板還有些剩餘時,便要圍到這油豆腐擔上來,吃得非常起勁。

“油豆腐擔上大抵還放着一大碗豬皮,煮熟了的。這更是一種盛菜了。

“買了飯糰,買了油豆腐,還要想吃點葷菜的人,便要來吃點豬皮子了。

“我剛從日本回家的第三天,那時我還住在二馬路的一家旅館裏面。清早我一個人出去想買點吃的東西,我在石路和四馬路交叉的地方,在一隻街角上便看見了這兩種攤販。

“有一位穿得很襤褸的男子走來,他是黃包車夫,或者工人,我不知道。

“他走到油豆腐擔上來,在一碗豬皮子裏面,挑選又挑選地選了三點豬皮。

“他問賣油豆腐的人:‘格個幾滴鹽呀(這個幾個錢)?’

“‘四個銅板。’

“‘四個銅板?吃弗起!吃弗起!’

“‘吃不起就拉倒!’

“賣油豆腐的人忙着去應酬別的主顧,說的時候連頭也沒有抬起來。

“想吃豬皮的人,把三點豬皮子睜着眼睛看了好幾眼,咬緊牙關吞了好幾次口水,又才沒精打采地走了。

“這兒有一個教訓:

“世界上有吃豬肉而不吃豬皮的人,也有想吃豬皮連四個銅板也拿不出的人!”

我這筆就好像上了肥料的大蔥一樣,只是沖呀,沖呀,不管它好好歹歹總已經又寫了一篇《四個銅板》。我素來是文思很遲鈍的人,今天是怎麼攪起的呢?是談屎談尿的太談多了,真的上了肥料嗎?還要想寫呢。我昨天清晨想寫的東西因為事忙還沒有寫出來,索性在此一道寫出罷!以後怕沒有時候,以後怕會忘記了。

我這回先寫了一個題是“兩種人情的滋味”。

“我這回回上海來沒有用娘姨了。

“我不用娘姨的原故,並不是在講什麼人道,也不是在講什麼經濟。我固然是沒有多少錢,但要在上海用人覺得比不用人還要不方便。

“有一位朋友對我說過,上海的娘姨叫‘三珠’。

“我不知道怎麼叫做‘三珠’。

“他說:她們初來試用的三天是‘滾盤珠’,見事就做,異常勤快。三天做滿了之後把契約一定好了,便成為‘算盤珠’了,你要撥一下,才肯動。再住久一些便要成為‘定盤珠’,你就撥也撥不動了。

“這三珠的經驗我去年在上海住過一年,是已經領略過的。不過我的經驗還有超出這三珠以外的。她們不肯作事情我覺得還不要緊,最令人傷心的是:你待得她們愈好,她們愈見不好起來。盜竊、軋姘頭、引狼入室,無所不為。這豈不是最令人傷心的嗎?

“出了錢去買傷心事,我何必做這樣的傻子呢?所以我這回回來便想暫且不用娘姨了。內事由我女人料理,外事便歸我自己聽差。

“昨天清早我往八仙橋去買小菜,我左手拿着一個菜籃,右手拿着一張包單。

“我身上穿的是在日本穿過十二年的一套學生裝,外面套了一件破大衣,我的一頂棕黃色的駱駝絨鳥打帽也是一九一四年在東京買的。

“小菜平常是隔兩天買一次的。這回因為要到宜興,不得不多買一些。

“我買了兩斤豬肉、一匹腌魚、一棵白菜、兩斤白糖,便放在小小的菜籃里。

“我又在一位很慈和的老媽媽面前買了一些塌菇菜、菜苔、芹菜、豌豆苗。買了一大堆,我便請她替我包在包單里。

“她一麵包一面向我問道:大師傅,你在啥地方燒飯呀。

“我說:我在環龍路燒飯。

“——你以後要買只大來些個籃,用包袱包會把菜擱壞個。她很親切地教了我一番。

“我說:好的,我隨後要買。

“她把菜包好了,遞給我的手裏,她還說了一句:好,你明天再來呀。

“我也很自然地答應了一聲:好,我明天再來。

“她和我只這樣平平淡淡地談了幾句話,但我很感謝她,我覺得她在關心我。她的對於我的一點關心,我覺得是真正的人情的滋味。”

我寫到這裏,天色已漸漸暗下來了,一位茶房拿了一盞小洋燈下來,放在一隻屋角上。這盞洋燈是和鄰接的房艙通用的。昏黃的燈光照在室里反覺得更加黑暗。我不想再寫了。C也已經醒來,我把我寫的東西送給他看,我希望有些地方可以惹他發笑,但他很嚴肅地看了一遍,連一笑也沒有笑。我覺得我自己是失敗了。他把不全的《兩種人情的滋味》讀了之後,覺得也像玩味了一下子,他又問我:

——你這才有一種呢,還有一種呢?

——還有一種是我把小菜買好之後走到街上去叫黃色車。我叫着一隻黃包車問他多少錢?他說要四隻角子。平常由八仙橋坐迴環龍路是只要八九個銅板的,四隻角子照現在的時價算起來該合六十四個銅板了。我啞啞唔唔地說了他一聲。他回問我要幾個銅板?我說八個。他一減價便跌到十個銅板上來。我更還他九個。在我們正在講價的時候,另外又有一隻黃包車飛也似的跑來了。“啥地方呀?啥地方呀?”他不住地只是問。我說是環龍路。“環龍路十個銅板儂還弗要閣啊!”他搶白了我一句,白視了我兩眼,又飛也似的拉着車子跑了。所謂還有一種人情的滋味,便是這一種了。我覺得這位黃包車夫也是在關心我,但他對於我的這種關心,幾乎使我流出了眼淚。

——你還是把它繼續寫下去罷。

——不想再寫了。

——你近來很寫了些這一類的東西,我覺得很喜歡。

——這類東西我以後想多寫一點。我從前的態度是昂頭天外的,對於眼前的一切都只有一種拒絕。我以後要改變了,我要把頭埋到水平線下,多過活些受難的生活,多領略些受難的人生。我在這裏雖然開不出什麼美的好花來,但如路旁的雜草那樣,總可以迸發幾株罷?遇着別有會心的周茂叔,他是不會芟夷它的呢。

——你這個態度我很贊成。前幾月我在勘校聖經的時候,我看見耶穌有一句話:“你要把燈光點在鬥上,不要點在斗的下面。”他這句話,我看我們中國人無論是耶穌教徒與非耶穌教徒,都是實地奉行着的。我們中國人,凡為有點光的,誰個不把來點在鬥上呢?所以斗下的生活便愈見黑暗了。我想做一篇小說,取名《斗下的燈光》。

——唔,好個有意義的題名,單是這五個字已經是傑作了。

《斗下的燈光》的內容是什麼,C倒還沒有說出。在狹隘的斗室中,在昏黃的燈光下,他對我卻另外說出了一段很有趣的故事來。

——那是一九二三年的上春,我也正嘗着失業的痛苦的時候,在家裏悶着怎麼也受不過,便向母親討了六塊錢來,瞞着她說往蘇州去散心。我到了蘇州便去買了些雜貨,如像假金戒指、洋線、花針之類。我另外又買了一套短衫,便裝扮成一個行商,到太湖的東洞庭山去。我在山上住了將近一個月,那兒的生活是十分樸素的。那兒有未經跋涉的荒山,有十分雄渾的自然。我靠着賣雜貨為生,白晝便往四山去跋涉,晚來便宿在一家旅店裏。旅店的主人只是一位中年婦人和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女。最有趣味的還有一位張三。這張三是崇明島的人,他原是布商,他家裏是有妻室的。他在三年前到洞庭山上來賣布,便寄宿在這家旅店裏。不久之間他對這旅店的女兒發生了戀愛,他布也不賣了,家也不顧了,每日只是呆在旅店裏,承望那女兒的顏色。他在店裏住久了,館賬一天一天地堆積起來,把他所有的布都押給老闆娘子去了,他還是不想回去。後來他竟替那旅店打起雜來。做什麼事情都是張三。挑水是張三,斫柴是張三,燒火是張三,煮飯是張三,挑糞是張三,種土是張三,養豬是張三,割草也是張三。做什麼事情都是張三。張三說;他只要在那女兒面前,無論做什麼事情他都快活。但可憐那女兒卻不愛他。我在要下山的時候聽說那女兒要嫁人了,我還剩下兩個假金戒指,我一併送給她去了。

——她怕反而在愛你罷?

我這麼問了一聲,但C只是笑了一下。他的六塊錢的本錢,就在洞庭山上生活了幾個禮拜之後,說是回到家裏時還剩下了兩塊。這兩塊錢他便拿來買了一些新文學的書,其中一本是《茵夢湖》。他愛《茵夢湖》幾乎成了一種怪癖了,從出版買起,一直買到現在,版版都有。他就是從那回遊過洞庭山之後,才突然嗜好起文學來。他的《煩惱之網》和其他的作品都是在那回以後才動手寫的。

他的這番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把一天的厭煩都丟到腦後去了。我勸他立刻把那回的事情寫出來,他也滿高興地答應了。我很希望在我們中國的新文學中會有一部傑作出現呢!

啊,隨處都是絕好的文章的資料!我們中國鄉間僻境的國民生活的自然風光,尤其是未經開闢的寶藏。我們中國的新興的文藝家喲!你們為什麼定要想跑到巴黎,跑到德意志,為什麼定要龜藏在你自己的生活里,做些虛偽的表現呢?

宜興到了,我們這次旅行的目的地點到了。

黑暗,路爛,臭不可堪,這是宜興給我的第一印象。

下船的地方聽說是東門的輪船碼頭,黑暗中被C引我走過一條狹巷,路是看不見的,皮鞋的下面只覺得滑爛難行。路的兩邊怕一定有茅房罷?彌天的奇臭喲!

昏昏茫茫地跟着走進城,走進了一家旅店。剛進房門時還有人在床上抽大煙,鄰室又有兩台馬將。我真是有好幾分不高興了。聽說煙、賭、酒是宜興的三害,想來倒不止宜興是這樣罷?

但是喲,那管得這些閑事情!只要有松菌和黃雀吃就好了。——讀者諸君,你們怕已忘記了罷?連我自己幾乎都忘記了。我們到宜興來是要調查江浙戰事的遺迹,兼帶着吃松菌和黃雀的使命的。黃雀是什麼我不知道,松菌我在日本吃過,但是日本的松菌,植物學家說是日本的特產,怎麼在我們中國的宜興也有松菌呢?這是偶爾的同名,還是根本是同類呢?這個問題使我在想吃之外添了一種好奇心。於是乎我們剛好看定了房間,便回頭走到一家面館裏去,想吃松菌和黃雀。

麵館門前殺了不少的鴨子,很肥很白的掛着。有兩個人圍着一個大木盆,盛着熱水,很熱心地在水裏撬鴨子的毛。

C走進店時開首便問有黃雀沒有。

店裏人答應說時節已經過了。

又問松菌。松菌也沒有了。——啊!失掉了一大半的希望!這松菌假如和日本的是一樣,在植物學上不也是小小的一個發現嗎?

我們只得叫了兩碗面,又叫了兩碗蒸鴨的“澆頭”——原來宜興人吃面,無論是魚是肉都是不放在面里的,另外用小碗盛着,叫着“澆頭”。蒸鴨的滋味還不錯。我們一面吃着,一面閑談。我對於松菌總有迷戀難捨的關懷,便先問C究竟是什麼形狀。C說得很模糊,好像和日本的松菌終是兩樣。——不管是一樣也好,是兩樣也好,我把這個小小的問題寄放在這兒,以後如有到過日本的人又到宜興來,遇着有松菌吃的時候,在淺斟細嚼之餘,請把這個問題來吟味一下罷。說不定還有一位“理學博士”的徽號在等着你呢!

宜興的吃食店真是多,每十家街店怕有八家是賣食物的,最多的尤其是鴨肉麵館。

——宜興人是很愛吃的嗎?我問着C。

C在未答應我之前,便先嘆息起來了。

——噯,我雖然是宜興人,但是我對於宜興人實在是再憎恨沒有的。宜興人還是“人”嗎?他們清早起來沒有一個錢的事情可做,抱着一個茶壺便上茶樓。在茶樓上當了半天的神仙,接着去上館子了。酒、面、雞、鴨,吃得不亦樂乎。我們宜興人是定要吃早酒的,全城的人吃蒸鴨每天要吃好幾百頭。吃了又怎麼樣呢?上私娼家裏去打馬將,或者打葉子牌。打了又吃,吃到夜深了,高興的時候在一二點鐘時回家;不高興的時候便睡在私娼家裏。這樣便是宜興人的一天!明天起來又是照樣的一遍!噯!

——這是有錢人的生活,沒錢總不會是這樣罷?

——僅僅是程度的差異罷了!

——年輕的呢?

——噯,更難說!宜興人是不講究讀書的。頂好的把中學一弄畢業了,便回家去當少爺。少爺跟着老爺學,抱茶壺,上茶樓,進酒店,嫖私娼,打馬將,抽大煙,……這便是少爺的“大學課程”。當不起少爺的呢便當“揪腳。唉,真丑!真丑!

——什麼叫“揪腳”?

——這是我們宜興話。我們宜興人說拉是揪。這種“揪腳”是打不起牌,站在旁邊抱膀子的,打牌的人打罷隨便賞他點子錢,他也滿高興地又拿去吃喝。這便是我們宜興人的“揪腳”,我看真是“丑腳”呢!

C說得意外的憤慨,我也很受了意外的感觸。宜興人的精神像這樣無形地消頹下去,不比五百倍楊春普的兵和白寶山的兵的騷擾還要厲害嗎?

這兒明明預告着一個劇烈的階級戰爭。宜興人這麼好吃,他們的吃食是從什麼地方取來的呢?宜興人又這麼懶惰,他們的吃食是用什麼方法取來的呢?聰明的讀者喲,你們可以知道了。一個階級吃一個階級。有一個吃的階級,同時便有一個被吃的階級。田地里勞苦着的農民,一天一天地被城裏的坐食階級吃食,他們的血汗熬盡了,剩着的枯骨也還要熬出油來,滋潤老爺、揪腳們的腸胃呢!這樣明白的一個慘禍,最奇怪是有許多睜眼瞎子的學者(?)竟忍心說中國沒有階級,中國沒有地主和農奴的區分。這是怎樣瞎說八道的混賬話喲!我是四川人,我們四川便明明有農奴和地主,一般自作的小農,是絕少絕少的。這回我到江南的鄉下來跑了一趟,我也增了不少的見聞了。江南人收租我們且把蘇州人來做標本罷。大地主收租先掛出一道牌出來,報告什麼時候開倉,什麼時候截止。其實他們開倉,也並不是收米穀,卻要收錢。時候截止了,鄉里人拿不出錢來,不僅要吃到大利盤剝,還要吃痛苦的肉刑。所以鄉里人沒法,在開倉之前,無論價錢好歹只趕着把自己收的米各糶賣。在這時候收買米穀的人是些什麼人呢?不消說是地方上的地主了。他們用便宜的價錢把穀米買來,用高貴的價錢收納租稅,又用高貴的價錢把米穀賣給農人們。就這樣有錢的地主層層地剝削鄉人,鄉人遇着年歲飢荒時,有薄產的只好把自己的薄產拍賣,沒有的只好賣自己的女兒——在上海灘上當野雞的,當娼技的,在江南地方各大紳士家裏當丫頭,當小妾的,你們知道,究竟是什麼地方來的人呀?鄉下人一年勞苦到頭,揮盡了血汗還不能餬口,只好賣田、賣地、賣女兒!江南地方的農村一天一天地頹敗下去的原因,諸君可以知道了罷?地主們把農民的血汗錢榨取去,但他們除吃除喝之外不做一些兒生產事業,——在外人的經濟壓迫之下,除吃除喝之外,實在也沒有生產事業給你做。江南的各處城市,都帶着頹廢的灰色的情調,其原因,諸君可以知道了罷?唉,像這樣的形勢,不僅是限於江南,我恐怕我們全中國都是一樣罷?泱泱中國一天一天地沉落向一個無底的深淵,唉,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站起來呢?

兩個人在面館裏吃了一些面,又只得退回旅館裏去了。

C雖然是宜興人,但他十三歲時隨着他母親、妹妹到了上海,他的故鄉便少有來的時候了。這回的戰地都在鄉下,他也和我一樣全不熟悉地方上的情形,我們在當晚只得在城裏訪了幾位他幼年時代的同學。到鄉下的路程怎麼走法,我們只好徵求他們的意見了。

原來這回的戰線,蘇軍方面在上海是取攻勢,宜興是取守勢。宜興在太湖的西岸,北接常州。由滬寧鐵道直通江寧,南與浙江長興縣接境。浙江欲窺南京,此路最為捷徑。浙軍第二路的陳樂山便擔任這一路的進攻,蘇軍方面由楊春普、傅象泰、白寶山、陳調元等在此防守。所謂戰線便是宜興東南的蜀山、蘭右、凰川、懸腳嶺、甘三灣、張渚一帶了。

當晚蒙到下榻處來商酌的有C君的父親和他的同學H先生。C君的父親主張坐船,叫我們先坐船到蜀山,在此過夜。第二天又坐船到蘭右,到了蘭右便舍舟登岸,踏查懸腳嶺、廿三灣等地。最後到張渚,由張渚可以坐般再回宜興。路程便這樣定妥了,所花的日期怕要四天。熱心的H先生便允許陪我們到半途,作我們的嚮導,我們當然是不勝感激的了。

一天半的車船把人弄得都有些疲倦,鄰室的馬將不知打到了幾時,我們早已一枕黑鼾,隨着中華大陸消沉下去了。

第三天

清晨我們到素麵館裏又去吃了兩碗素麵。在剛進館子的時候,堂官開口問我們的不是“要不要酒”,是“要什麼酒”。這可見早晨進館子的人是一定要喝酒的了。在要出館子的時候,看見兩位鄉下人進來,兩位都沒有剪髮,一位挽着一個髻子在頭上,一位是吊條髮辮在背心。他們手裏一人拿了一個馬口鐵的煉乳筒,是自己打好了燒酒拿來的。這麼早怕還沒有到七點鐘罷?空着肚子進城,便要灌那一大筒酒精!啊!這是多麼沉痛的現象喲!他們是享樂呢?還是想借酒精的力量來麻醉受榨取的苦痛呢?

時間不早,C引着我在城裏看了一會,看了周處斬蛟處的長橋,又看了C往時的舊家。有些人家的敞廳上正堆着無數的新谷,這時候正是收租的時候了。剛才喝早酒的那兩位農人,怕是才送租谷進城來的罷?宜興人收租不收錢,這比蘇州人好得一點。

江南人的房屋和四川有大不相同的地方,便是多用磚土,少用木材。這在四川是恰恰相反。這怕是江南地方少山的原故罷?純粹的磚屋,又小又黑暗,在我看來怎麼也像是墳墓一樣。

C在一些“墳墓”當中把我引上了城牆,這江南地方的城牆也沒有壯美的觀感。四川的城牆大抵是用紅石砌成的,決不像這江南地方的一些灰色磚塊的頹垣。城牆上的磚塊已經被人剝削了好幾層,城牆也平了。C說:“都是有勢力的紳士們偷去砌房子去了”。唉,也好,也好,城牆縱橫是沒用的東西,這些紳士們是很能利用廢物呢!

立在城牆上遠望,一片昏茫的湖水現在眼前。湖水受着背面朝日的光線,微微帶着紅色。C告訴我是“西氿”。(這個“氿”宇的發音是“求”,我帶着的一張地圖上誤作“仇”字去了。)聽說是九條小河匯成的所以叫做“氿”,城東的是“東氿”,城西的是“西氿”,中間貫穿着一道荊溪。湖的彼岸遠遠現出一帶山脈,是銅官山脈。

城牆上有兩座新修的中西合璧的建築,一座叫做“建設樓”,一座叫做“五鳳樓”,看這些樓的命名已經可以曉得宜興紳士肚子裏的風雅了。

在城牆上走着,C一面指示景物,一面訴說了些幼年的記憶。他說他幼年時分,城牆下都是些灌木草叢,是他們探險的地點。他們攀着藤蔓可以從城頭爬下去,在草木叢中摘取種種的花果。這些草木現在都剃平了,C很是感嘆不置。但這感嘆和回憶,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我不能分享。在我看來,剃平了也未始沒有風味,不過剃平之後只剩着一片荒涼的瓦礫場,這是未免太殺風景了。

從建設樓出城,渡過一道紅色的木橋,在橋樑上題着“紅橋”二字。C說這道橋本有一段掌故,是明朝一位姓周的什麼人修的。在從前是不敢拆牆的,這位姓周的從自己家裏修出一道橋來,越過城牆,一直達到城外,橋的古名本是“虹橋”,後來毀了。這座紅木橋是新近修的。

這個真是有趣的逸聞,這“虹橋”偏要改成“紅橋”,不怕赤化!

渡過紅橋便是西氿的堤岸,滿堤都是瓦礫。瓦礫堆上有些蕭條的垂楊。湖畔和濠水中有些枯敗的蘆草。

渡紅橋不遠有一座臨水的粗俗不堪的小亭,看來是未滿一年的新築,但是樓板已經破落了好幾面,樓梯也斷折了好幾段了,遍地也都是瓦礫。

——這兒打過仗嗎?新房子就成了這樣!

——啊,那裏!還有好看的在後面呢!我們宜興的紳士就是這個樣子。他們沒法弄錢,只好編出些調門來興土伐木,他們好從中取利。他們的目的那在什麼建設上呢?修的時候本來是種騙局,修好了又沒有人看管,當然會攪成這樣的了!

我們在這兒發現了一個新名詞便叫着“新的古迹”。時代變了,目前的人大都以為新的總比舊的好。城牆雖然是古迹,但在宜興人看來怕也是嫌它舊了,所以要拆毀它,要重新修些新的建築。但是新的建築如不破敗時又不成其為古迹,所以要它破敗。嗟乎,宜興紳士們的苦心乎!什麼都是有美處存在的,怕這些新的古迹正是近代藝術家所謳歌的“頹廢美”罷?

在西化上望了一回,又從五鳳樓折進城,先去參觀了一座兩層樓的建築。建築還沒有完工,但是木材已經舊了,各垛的窗扇都已零碎,縱橫錯亂地釘着些蔑片和草席。樓板也空了好幾處,有幾處連橫樑都墜了。幾隻瓦雀從磚壁上的橫樑洞裏悠悠然地飛進飛出。階沿依然還是建築當時的土面,連泥土也還沒有面平呢。轉到正面去,高大的門楣上掛着一道招牌,是黃炎培寫的“通俗教育館”五個字。唔,有了這樣一道招牌,已經夠了!通俗教育算是表彰夠了的,你還要什麼呢!門前一位很襤褸的老太婆在洗尿布,旁邊一個孩子坐在地上咬一個骨頭,牆上有白墨寫的字,例如毛字旁邊一個非字,毛字旁邊一個求字之類——唔,唔,這是通到不可再通,俗到不可再俗的了!走進館去,有幾個水缸,兩個席地的鋪面,一位中年的女丐在一隻角上燒着早飯。唔,唔,這是多麼勤苦呀!這位宜興通俗教育館的女館長!

噯,噯,我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中國的局面,什麼事情都是糟到十二萬分,這是無可諱言的。但就我見聞所及,恐怕再沒有比這座通俗教育館糟得更厲害的罷?這兒並沒有打過仗,也沒有駐過兵,但在初到這兒來調查兵災的人,如果沒有人為他說明內幕,誰不會連連地罵幾聲“丘八”呢!丘八,丘八,丘八,我們中國人這兩年來萬口同聲地都痛罵丘八,其實比丘八還厲害的,還有一些丘二、丘三、丘九、丘十呢!中國的事情要搞好,我想還要請丘八來才行!殺!殺!殺!殺!要殺得一個血海橫流,我們中國或許還有些兒補救。

把通俗教育館參觀了。C又引我去參觀“圖書館”。招牌是蔡元培寫的。外觀算還整飭得一些,但是大門是嚴閉着的,掩着的窗門上還加了木條釘緊了。我覺得蔡元培先生好像寫了一個別字;這不是“圖書館”,的確是“圖書棺”呢!

在這座“棺材”近旁有一座“法藏寺”,C說是他幼時讀過書的地方。我們走進去,看見大殿門口坐着一個和尚,把上半身脫得精光的,在太陽光里捫虱。我看他這個態度,正想讚美他幾聲超然,但這位老禿頭,一看見我們便手足失措地連忙把衣裳穿好起來,跨進門階去便連連撞起鍾來了。啊,超度眾生!超度眾生!我實在想連叫幾聲佛法來救救我的性命了!

大殿後面依然還有蒙學存在。正是上第一點鐘課的時候,一群小學生站在講堂外邊,由一人呼號令整隊就坐。接着走出先生來,頭上戴着一頂很尖的小帽,青洋緞馬褂,竹布長衫,寡白無表情的面孔就和蠟做的人物一樣。先生走上教台,只聽見“立!”“敬禮!”“坐!”的幾聲之後,便點了一趟名,先生開講起來了——

“為什麼要少吃東西。”

先生在黑板上寫了這八個字,又拖長聲念了一遍。

他的講義真有趣,我幾乎逐字逐句都記得,我現在把它記錄下了。

“為什麼呢——是何故也……要呢——是應當也……少呢——是不多也……吃東西呢——是用飲食也……為什麼要少吃東西呢——是何故不應當多用飲食也。”

他逐字講解了,又來串講一遍。但我怕他最後的一個“也”字是“耶歟乎哉”的錯誤罷。——中國文字的好處是寫在紙上便認得清爽,不然這“耶欲乎哉”的四個字,假使是從我口裏聽出來,會聽成“噫!愚乎哉”了。這豈不是唐突了大賢?

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有不少的人在等候我們。H先生、Z先生,其餘還有幾位。Z先生是北京朝陽大學的學生,因為江浙戰起,暑假歸家便沒有北上。他也答應和我們同行,並且要陪我們到張渚。新的究竟比舊的好些,這些青年的氣象卻又不同。

在吃中飯的時候有位蜀山的紳士P先生和湖的紳士L先生來訪問我們,兩位都是癮君子,一眼可以看出。這兩位先生都是由C君的父親介紹來的。P先生希望和我們同船到蜀山,並且要陪到湖。L先生說早回湖去準備着接待我們。我們有了這麼多的人員奉陪招待,心裏真是強了好多。C連連說,這一路假使由別人來調查,一定弄不出一個結果。不消說我們是會有一個結果的了。有結果在後頭的事情,是多麼令人踴躍的呢!

上船的時候是十二點鐘,因為準備要在船上睡,便不得不先租了兩張被條拿上船去。一隻小航船,篷里分作前艙后艙,后艙中擺着一張方桌,面着一床鋪位,壁上有兩眼小窗,這都是前艙所無的。船開后各人都怕風,前艙口上垂下一張藍布帘子。這樣的船也好,我覺得比名不符實的“輪船”還要好些。

我們同行的一共五人,H、Z、P、C、加上一個我,都聚集在後艙里談笑起來。

聽到蜀山是蘇東坡取的名字,我的興會又添了不少。我們這位老同鄉在前原是想在這兒買田卜居的,我才突然記起他的《陽羨帖》來。陽羨就是宜興的古名呢,辭句都記不全了,只記得有“一入荊溪,便意思豁然”的兩句。我便跑出艙去想領略這“豁然”的風味,依然是昏黃的水,愁郁的天,衰黃的頹岸。我在船頭的一個圓石凳上坐了好一會,但我的意思怎麼也“豁然”不起來。我覺得我們蘇大先生終不愧是位詩人呢。

上船的時候,借了一部《宜興縣誌》預備在路上作參考的。翻出了一段蘇東坡先生毀契還宅處的記載。這也使我很想去憑弔一下。聽說地址在滆湖,不順路。我想把這件事情來做篇小說,但是地方沒有去過,恐怕做不成器了。我只寫一個梗概在這兒罷。

“東坡先生看上了陽羨的風景,在滆湖旁邊買了一所房子,契約都已經寫好了。

“他把契約揣在懷裏便出去散步,他在途中遇着一位老媽媽在路旁痛哭。

“他問她:‘你在哭什麼?’

“她說:‘我的兒子不孝,把祖傳的家業賣了!現刻沒有避風雨的地方,所以不由得不哭。’

“東坡先生又問明了她房屋的地址時,才知道剛好就是他才把契約寫好了的那一座。他便從他的身上把契約拿出來當面毀了,還向著那老媽媽說:‘房子依然是你的,我也不要你兒子還錢了。’

“老媽媽的眼淚在眼睛裏發起了光來。”

傾談了一陣大家都倦了,航船走得很遲緩,便把同行的諸人都催入了睡多。我只得到後面去幫船家搖起櫓來。

船家是兩夫婦和一個兩歲的兒子。兩人要看兒子,又要搖船,力量又不十分夠,船是愈走愈慢了。後面的船一隻一隻地看看就趕上了我們,前面的船一隻一隻地又看不見了。這使我起了一種好勝心,我便拚命地幫他們划,也趕上了好兩隻。

——你先生是外鄉人罷?

——是的,我是四川人。

——出門多少年辰了?

——十二三年了。

——回家去過沒有呢?

——沒有回去過。

——家裏有老的么?

——雙親都還在呢。

——啊,不知道在怎樣思念你呢,你快回去一趟罷!

——是的,我找了錢就要回去了。

船家的婦人和我談起話來,以後我接着問她了。

——你們一向生意好么?

——不好呀,吃苦得很呢。

——像你們這樣兩塊錢一天,也不見怎樣吃苦罷?

——生意有的時候倒好,但沒有生意的時候多着呢。

——打仗的時候你們受了災難沒有?

——我們還好,那時候到鎮江去了。

我想從她口中探聽些戰時的事迹來,但她也說不出什麼來,我也把我那種企圖拋棄了。

船到蜀山,鎮上已經上了燈火。

P先生招待我們在一家菜館裏吃了晚飯,他和H好像商量了些什麼,我不曾懂得。我只看見P先生取出一張名片來寫了些什麼,拿出去找人交付去了。他是要介紹什麼人來嗎?但是飯吃過後卻不見有人來,P先生又引我們到一家茶店裏去吃菜。

菜館和茶店都是有電燈的,但是點的卻是洋燈,聽說電線都被軍士斫斷,電燈泡也多被他們拿去了。——拿去做什麼的呢?——那些蠢如豕鹿的丘八,以為只要有燈泡便可以發光呢。

五個人圍着一張方桌吃茶,其餘吃茶的也還不少。在我們的鄰桌上,我看見一位穿灰色軍裝的人和一位年輕的女人在那裏很歡洽地談笑。我以為鎮上還駐紮着士兵的,但聽P先生說明,才知道是本地的保衛團。

茶吃了一杯的光景,P先生點燃一隻紙煙,慢慢地談起話來。他這回是特別向我說的,語調很慢,我聽得幾乎沒有絲毫不懂。

他說:“我們這蜀山鎮本不在火線上,所以由戰爭直接所受的損害很少。不過我們這兒是到蘭右、到湖的必由的要道,前前後後通過了不少的蘇軍,因此便不免受了些間接的損害。譬如軍隊到了要辦差,要接待,這本是意中事,不過軍士們很無紀律,在鎮上鄉下都不免有擄掠的情形。至關於人的方面呢,被拉夫的很多,被姦淫乃至被姦淫而身死的倒少有聽見,因為這種事情別人都諱莫如深,不肯宣揚出來,在外面宣揚的有多少也恐怕不可靠。據人說:商橋地方有兄弟二人同行,遇着拉夫的兵士,便嚇得跳河尋死。哥哥的一位熟悉些水性,樂得逃掉了,兄弟被溺死在河裏。又聽得人說:有位秀才被拉,他說我是秀才呀。兵士說:你今天拉了一天大炮之後,秀才還是還你秀才的。像這樣的事情真是專橫已極。還有人說:有一位產婦產後剛好七天便被兵士們**了,但不知道的確不的確。的確的有一件是這鎮上的南街的。有一位姓查的寡婦,年紀四十歲了。她的丈夫王景陽已經早死,她自己開了一家雜貨店過日,大兵到了,外面風聲很緊,鎮上的人大都逃走了。只有她想逃又捨不得丟了產業,想不逃又聽說兵士們的蠻橫,怕失了她的貞節。她想得走頭無路,只得閉了門弔死了。”

P先生娓娓地對我細說了一遍,他的聲音是很沉抑的。在茶店裏本來是很陰鬱的空氣中,又聽着他說這一番話,聽的人大家都很注意,都像有無限的感慨的樣子。但我自己總覺得很淡漠。我覺得商橋的兄弟是懦弱得連兔子也還不如的人,他們有膽量跳河尋死,為什麼不回頭與兵士們決一死斗呢?秀才被拉夫,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可以令人不平的地方。被拉了后,秀才的的確確還是秀才。罵秀才老爺的那位兵士我倒覺得說破了一個真理。世間上有多少人,稍微有點身份,便什麼苦也不想吃了,須知吃了苦后,身份還是還你身份呀!中國的兵在拉夫的時候能夠專拉有身份的人,那嗎我們中國就會有希望了。管他大總統也好,大執政也好,大元帥也好,大家來拉拉大炮,恐怕中國不會糟到這步田地,中國的兵也不會糟到這步田地罷?產後七日便被**的產婦假使真果屬實時,也要親自聽她的哀訴,才能動人。便是自縊的查寡婦也覺得有些不近人情,她臨死時的那種心理從何處聽來的呢?我怕她是受了污辱之後,憤而自盡了的罷?假使是這樣時,這人倒很貞烈可風了。

P先生說了好幾段逸事,但他最使我感動了的一段是說到夫子搶食的事情。

他說:“陰曆八月初七,大橋下到了好幾隻船是由第五混成旅(陳調元的兵)拉來的夫子。船一靠岸,他們便蜂擁上來,遇着街上有賣食物的便五搶六奪地撈到口裏。夫子都是江北人,有些不曉得糟豆腐是什麼的,把糟豆腐抓到手裏,問聲這是什麼,話還沒有落腳,已經塞進口裏去了。見茶食的搶茶食,見豆渣的搶豆渣,他們就好像一潮餓鬼,聽說已經有兩天沒有吃一點東西了。那時候天氣又熱,他們關在艙里兩天,大小便都在艙里拉,身上的臭味真是令人不敢見駕。有的是囚在敞篷船上的,手縛手背剪着,白日受太陽,晚來受夜露,又幾天沒東西吃,弄得生着病的也很不少。所以船一靠岸,他們便都劫搶起來。”

P先生一面說,一面還做些手勢來形容。在他似乎很有意要說得滑稽一點,但在我聽來,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了。蜀山鎮上的商家受了這些夫子們的搶劫,我想所損失的總不及他們替丘八老爺辦糧台的萬分之一罷?這些夫子們也是人,他們受了拉,還要受這樣的虐待,要這才真正是多麼悲慘的現象!陳涉、吳廣們也是秦始皇的時候拉的夫子,他們終竟把天下推翻了。現在的夫子裏面,就只有囫吞糟豆腐的人嗎?

在茶店裏坐了半點鐘的光景,P先生又引着我們出去。他在保衛團的辦公處去叫了一位護兵,提起燈籠照着我們前走。鎮上的人都在投一些驚訝的眼光在我們身上。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把我們引到什麼地方去的,、我只是跟着他們走。走進一條窄街里,P先生指着一家閉了門的鋪面跟我說,這就是查寡婦的店子了。我看時也很淡漠,實在沒有感受一些兒悲哀。

他們還在走,把街道走盡了,走到黑漆一團的曠野里來了,究竟是要往那兒去呢?路旁間或有兩三人家由護兵的燈光照耀了出來,牆壁都是用破陶器砌成的。聽說有家電影公司到這兒來攝過影片,把這兒的人家作為了貧民窟的標本。

他們正在走,途中還有低低的鐵線留存着。P先生說,這就是戰時的軍用電線了。

他們還在走。到底是往那兒去的呢?

O

io

星低低地現在我們的對面。

左手有一團隱然隆起的黑影,聽說便是蜀山。

曠野中除同行者的腳步聲和話語聲外,什麼聲音也沒有。風也沒有。

走到了一座建築的門前,P先生和同行的諸人都把腳步停止着了。我看黑漆的門上有一道橫匾,寫着“東坡書院”四字。——哦,原來是引我來看名勝的嗎?護兵叫了一陣門,叫不開,沿着牆腳繞向後邊去了。P先生卻用力把門推開了,我們便跟了進去。

好像是一個薄有樹木的中庭,當中有一個小小的池子。我們從池上的拱橋走過,走進一道門槽,又是一個天井。上面便是正廳,左壁的側門裏有幾位先生迎接了出來。原來這裏面是一座小學校呢。校長是一位姓R的先生,很誠懇地又引我們進側廳背面的辦事室里去。R先生把我請在一把上位的太師椅上坐下。正襟危坐地和我對話起來。我把來意說明了,轉向他請教。他謙讓不逞地總是不肯說。我說,我們這次來調查,時間本是很匆促的,地方情形不甚熟悉,言語又不通,所以覺得有種種困難。單靠我們自己直接向鄉間去探訪觀察,恐怕掛一漏萬。所以我們希望的是要地方上的知識階級幫助我們,或者是個人談話,或者是私家記述,我們很想多多採納,以補救我們的不足。R先生也很贊獎了一遍我的這層意思,但他只允許以後記錄些出來,他總謙讓,一些也不肯說。我看他老先生太拘執了,我就不好再勉強了。

出乎意外的是話到臨終的時候,J先生突然向我提出一個要求,要我明天清早對他的小學生們講演一遍。哦呀,這卻把我苦死了!我是最怕上講台的人,講演得淺些呢,覺得徒費時間;講演得深些呢,聽的人又怕不懂。我講演過好幾次,便失敗過好幾次,聽的人對於我的話總是聽不出趣味來。我覺得我自己是不配做戲子的。這回回上海也有一兩處要叫我去講演,但都被我拒絕了。講演得好,自然可以出一出風頭,但講演得一不好,不免也要在人面前丟一次面子。這也是一種算盤主義,所以我總不高興在人面前講演。啊,不料走到蜀山來,竟免不了要遭此一劫!我也學着R先生的謙讓不遑,我推說事忙,明天清早一早要上船,無論如何不好承認。R先生只要求講二三十分鐘,最後讓價到五分鐘,我心裏還在作難。同行的幾位先生都從旁勸誘,C和H竟私下對我說:這是一種交易,你不講演,他便沒有記錄給你。這時候R先生已經退出辦公室去了。我也馬馬虎虎地沒有說可,也沒有說不可。

R先生又進室里來的時候,我先向他告辭,同行的人便一同起身,R先生在前面引導着。我以為他是引我們出門回船去的,還向他謙讓了好幾次。過一次門便謙讓一回,最後他竟把我們引到一間樓房來了。啊哈,我到這時候才明白了到東坡書院來的目的。原來P先生在飯館裏寫的一張名片便是報告R先生,教他替我們預備下榻處的。殷勤的R先生竟把教職員的鋪位讓給我們,他們自己去和小學生們同睡去了。啊,使他們費了這麼大的苦心!我想起來時的暴謾,連一句攪擾的話也沒有說,又想起上樓時的滑稽的推讓,不禁有些面熱起來。啊,不該使他們費了這麼大的苦心!我這場講演無論如何是免不掉的了。沒有法子,只好準備一些。

樓上共總有四尊床,剛好夠我們四人的下榻。P先生自行回他家裏去了。樓的前面是一帶門窗,窗下陳着兩條長桌。壁上貼着許多課程表和成績表之類。我要預備講演的腹稿了,但不知道講演什麼的好。我自己又一本書也沒有帶來,我究竟講什麼的好呢?長桌上放着一些書籍,我在洋油燈下去檢看那些書籍時,發現兩本《辭源》,幾冊《教育雜誌》,還有好幾本創造社的書。我的《女神》、《茵夢湖》、《少年維特之煩惱》都在,有半年的《創造周報》(自二十七號至五十二號的)已訂成素樸的洋裝了。

找不出一個東西可以做我講演的材料的,我心裏着實有些着急。到底講什麼好呢?想講些文學,但是向著小學生怎麼好講文學呢?想找點蘇東坡的逸事來講,但搜索了一陣枯腸,除去“毀契還宅”的一件事情而外,什麼也不記得。我心裏着實有些不安起來,好像當學生的時候明天便要受試驗的一樣。

——啊,我感謝你法藏寺內的蠟人先生!我感謝你達爾文先生!

我在房中步來步去的時候,突然之間回憶起“為什麼要少吃東西”的那段講義來,更聯想到達爾文先生的一段逸事。

——啊,我感謝法藏寺內的蠟人先生!我感謝你達爾文先生!

我的講演的題目定了,便是“達爾文先生的一個逸事”。要講達爾文,至少達爾文是生在那一年,死在那一年的,也應該說一說才行。但我自己連自己的生庚年月也還記不甚清楚的人,怎樣能夠記得達爾文的年譜呢?但在這兒很感謝編纂《辭源》的諸位先生。我在《辭源》上翻了一下,查出達爾文是生在一千八百零九年,死在一千八百八十二年的。除此之外我還查出了他是以一千八百三十一年週遊世界,研究了赤道上的生物,以一千八百三十六年折回英倫的。他的《種原論》是出版於一千八百五十六年。

——啊,單是這幾個數字也可以翻出一篇大文章了!

如是如是,這般這般,我的講演的腹稿便隨着我入了睡鄉。

一覺醒來,已經是一千九百二十七年的十一月二十日了。相隔已經整整三年。三年前的舊事已經渺渺茫茫了,不消說我這文章是不能再續下去的,但我想也沒有再續下去的必要。往年軍閥私鬥的宜興,而今已經成為農民革命軍的戰場。假使我是有再到宜興的機會時,這新的戰痕倒很值得我來紀述。這篇到宜興去的紀行文,就盡它這樣成一座未完成的塔罷。不過我在這兒應該要加一點註解的,就是達爾文的那段逸話。

外國人在午後三點鐘的時候,照例是要用茶點的。

達爾文家裏請了一位新的女僕,到了要用茶點的時候,走進達爾文的書齋里去,只見達爾文先生一面敲着書案,一面口中念着:

"Do

'tyoueatcake!Do

'tyoueatcake!……"

(你不準吃點心!你不準吃點心!……)

用我們東方的話來形容時,就好像和尚在念經的一樣。這把那女僕駭倒了,匆匆忙忙地跑去報告達爾文的夫人,說:

——“先生瘋了!先生瘋了!”

這把達爾文夫人也駭倒了,匆匆忙忙地跑到書齋來一看,達爾文先生還是在那兒念經。達爾文夫人不禁大笑起來。她把女僕的誤報向達爾文說了的時候,達爾文也不禁大笑起來。

原來達爾文先生是有胃腸病的,凡有胃腸病的人最忌吃點心,然而也最喜吃點心。達爾文先生自己克抑着自己,所以每到用茶點的時候,他要給自己一個警戒。

這是一段很好的克己的修身講話——我在這兒用了這“修身講話”四個字,朋友們,你們不要把這段逸事忽略了罷。這雖然是小小的一段逸事,但它的關係是很大的。我們知道達爾文的進化論是在他五十以後才發表出來的。假使達爾文沒有這麼艱苦的克己功夫,他不幸在五十以前便短命而死,我想,世界文化在進展上是要受影響的罷?

我覺得在這兒應該追補的就只有這一點。其他和這篇文章有關係的,有C君的《箬船》(將來或許要編成一小冊子的)和我下面的《尚儒村》一篇。

1927,11,20,作者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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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若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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