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時代
自呱呱墜地時起,便要從母親學習言語和一切知識,人生的開始應該就是學生時代的開始。我母親事實上是我真正的蒙師,她在我未發矇以前就教我背誦了好些唐宋人的詩詞了。但我的發矇是在四歲半的時候。家裏有一座家塾,面對着峨嵋山的第二峰,先生命名之為“綏山山館”,先生姓沈字煥章,是犍為縣的一位廩生,在我未出世前六年便到我家裏來教書了。家塾里除掉偶爾收納一兩位親戚家的子弟外,都是自己家裏的人,人數在十人上下。但這點小人數的家塾,拿程度來說,卻是大、中、小學乃至幼稚園都有。
發矇時讀的書是《三字經》,司空圖的《詩品》,《唐詩》,《千家詩》。把這些讀了之後便讀《詩經》、《書經》、《易經》、《周禮》、《春秋》和《古文觀止》。庚子過後,家塾里的教育方法也漸漸起了革命,接着便讀過《東萊博議》、《史鑒節要》、《地球韻言》,和上海當時編印的一些新式教科書。先生又得到一部教會學堂用的《算數備旨》,根據着這書來教我們的算術。當時我們還寫不來阿拉伯數字的草書,因為那刊本上都是用的楷書,而且算數不立程式,只是算草,但那樣,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把開方學完了。
科舉制改革的初期是廢八股,改策論,重經義,因此有一個時期乾嘉學派的樸學,就在嘉定也流行過一時。沈先生是不長於這項學問的,有族上的一位長輩郭敬武先生,在成都尊經書院讀過書,是王壬秋先生的高足,他在流華溪開館。我的大哥橙塢先生曾經往那兒去就過學,因此又從那兒把樸學的空氣輸入了家塾來,教我們抄《說文部首》,讀段玉裁的《群經音韻譜》,但這些東西在當時一點也不感覺興趣,只覺得是痛苦。
做對子是六歲開始的,做試帖詩是七歲開始的,後來就改做經義論說,算還沒有學做過八股。數學演算是每天都要做的,《算數備旨》裏面的每一道問題都不曾忽略過。點讀《御批通鑒》也是日課之一,而且還要抄御批,這項也是一樁刑罰,一長串的人名字點不斷時,最感覺頭痛。
是乙巳年(一九〇五)罷,科舉廢了,各地興設學校。我們那偏僻的鄉鎮也有了蒙學堂的設立。省里有武備學堂和東文學堂出現,我的大哥進了東文,二哥進了武備。但我們的家塾並沒有廢,我們的學課內容比蒙學堂的還要充實一些。我們只跟着蒙學堂的先生學過體操,同時在家塾的園子裏也備了一些運動器械。接着嘉定城裏有高等小學堂的設立,我考進了那個學堂,於是我的家塾生活便告終了。這是乙巳年年底的事。
嘉定的高等小學堂設在北門外的草堂寺內,學生的年齡程度極不整齊,有三四十歲久考不第的老童生,也有十二三歲純潔無垢的新少年。課程也極其零亂,凡是新式的課目與數學格致之類,教師都不能勝任。對於我自己在家塾里已經學習過的人尤其不能滿足。我是鄉下人,年紀輕,因而常受城裏的老學生們欺負。第一學期的成績最優,老學生們嫉妒,發生撕榜風潮,並以不堪入耳的侮辱相加。先生們不能制止,反而屈服。因我在端午節曾請假數日回家,便扣了我六分的總平均分數壓到第三名,重新改榜,算把風潮平息下去了。這件事對於我一生是第一個轉扭點,我開始接觸了人性的惡濁面。我恨之深深,我內心的叛逆性便被培植了。
在小學堂里新的東西沒有受到什麼教益,但舊的東西如國文、講經、地方掌故之類,卻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帥平均先生的《今文尚書》講義是我最喜歡的一門功課。帥先生是廖季平先生的高足,廖先生也是尊經書院出身的王壬秋的門下。帥先生的講義和我在家塾里所受到的段玉裁的“小學”得到印證,因此特別感覺興奮。這種感覺在別的同學們的心裏似乎並沒有。
嘉定是適宜於讀書的地方,環境很好,山水十分秀麗。星期日在平坦如路的府河上划船。向青衣北岸的凌雲山和烏尤山去遊覽,遠望磅礴連綿的峨眉山,近接波濤洶湧的大渡河,在那澄清的空氣中令人有追步蘇東坡之感。在凌雲山上有蘇東坡的讀書樓,有他的塑像、刻像和題字,也還有好些遺迹,如洗硯池,載酒時游處之類。凌雲山的岩壁上,正當著舊大渡河口,與峨眉山正對着,鑿了一尊大佛。這是很有名的,是唐代海通和尚所鑿。在那大佛腳下河水匯為一個深潭,地方上的人說“是和海相通的”,雖然是荒謬的俗傳,適足以表現其處之深。在那深處產一種魚名叫“墨魚”,全身黑色,這是因為水太深,罕與太陽光接近而致,但俗傳是吃了東坡先生的墨水。這些都覺得富有詩意,而墨魚也確是可口。
在這高小時代,我讀到《西廂》、《花月痕》、《西湖佳話》之類的作品,加上是青春期,因而使頗以風流自命,大做其詩。在學的後半期成為了最愛鬧事的一個代表。第二年在端午節前後,我曾經被斥退過一次,但不久又把我的學籍恢復了。原因是學校的處置遭受了學界上一部分人的反對。
嘉定中學開設了,高小學生中成績好和年齡大的便升入中學,我的高小學程於是一年半便告結束。新開設的中學,更是一塌糊塗,笑話百出。講地理的人說朝鮮在中國的南方,講博物的人把烏賊的嘴當成肛門,甚至連講國文的人,不懂得“望諸君”是樂毅的封號,而講為“盼望你們諸君”。一位英文教師把日本正則學校的課本來教我們,幾個拼音就教了我們半年。在這兒不是讀書,簡直是養老。我在這時候只想離開故鄉,近則想跑成都,遠則想跑北京、上海,更遠則想跑日本或美國,但家裏不肯讓我們跑遠,自己也找不到那樣遠走高飛的機會。因而有一個時期便自暴自棄,吃酒的習慣是在這時養成的。
在中學裏面感覺興趣的仍然是經學。黃經華先生講的《春秋》,是維繫着我的興趣的唯一的功課。黃先生也是廖季平先生的高足,他也很喜歡我,在課外還借了好些書給我看。有一次我吃醉了酒,罵了一位從日本回來的監學,這人並沒有多麼大的本領,只是愛弄詭辯,異常的專制,我特別恨他。我醉了,罵了他,他一定要斥退我,還是黃先生力爭,又把我保全了下來。後來這位監學就在那年暑假,患白喉症死了。但我在下學期又因為別的事情依然遭了學校的斥退。
在嘉定遭了斥退之後,第二年的春初晉省,插入當時成都高等學堂的分設中學丙班。這是庚戌年(一九一〇)的事。學校的課程雖然好得一點,但也好得有限。關於新學一方面的,如數學、物理、化學之類,因為教者本身都還不十分精通,怎麼也引不起興趣。——不僅引不起,反而養成了我不喜歡這些課程的傾向。
在成都的一段學生生活中,根本沒有學習到什麼。張升楷先生的歷史講義比較感覺興趣,但他不善講授,詳時詳到無以復加,略時略到只舉帝王的年號。他畢竟不曾征服史料,而是為史料所征服了的人。
沒有東西可學,只是讀些課外的東西。林紓譯的小說,梁任公的論說文字,接觸得比較多。章太炎的學術著作當時也看看,但不十分看得懂。我自己是喜歡讀《莊子》的人,曾經看過章太炎著的《齊物論釋》,他用佛學來解《莊子》,覺得比《莊子》的原文還要莫名其妙。
遊山玩水、吃酒賦詩的名士習氣愈來愈深。東門外的望江樓、薛濤井,南門外的武侯祠、浣花溪、工部草堂,是常游之地。連學校在停課試驗期中,都把課本丟在一邊,和一些興趣相投的人在自修室內撞詩鐘,和韻,聯句,講小說。
因是省會的關係,學生的政治運動便比較活躍。我本是分中的插班生,但不知怎的,總每被選為學生的代表。頭一年的年底便參加了立憲請願的風潮,當時是趙爾巽做四川總督,學生請求他代奏,要清廷提早立憲,鬧到全省罷課的地步。起初學校當局大抵都是縱容的,但到後來趙爾巽下出嚴烈的命令,要學生複課,不然就要嚴辦。分中的校長自然也就奉命唯謹。但要學生上課,卻誰也不肯上課。他卻想到了一個妙法,要各班的代表先行上課以為表率,我沒有遵從他的命令,就在當天便離開了學校。學校說是要斥退我,但因種種原因,依然沒有斥退。到第二年還讓我補受了學年試驗。
第二年便是辛亥年了,參加了有名的反對鐵道國有的風潮。這是開始於保路同志會,繼而成為保路同志軍,結果和辛亥革命的大運動合流,而推翻了清朝二百六十八年的統治。這在當時的學生界中也惹起了一個天翻地復的變革,有好些學生便借這個機會離開了正規學校,而轉入了軍界或政界。特別是法政學校的設立風行一時,在成都一個省城裏,竟有了四五十座私立法政學校出現。大家都想做官,幾個月速成畢業之後便有考法官的資格,於是祖孫父子同學的佳話四處都是。因此也惹起了一種反抗,稍微嚴肅一點的學生,大家都討厭學法政。我自己也就是這裏面的一個。
但就留在正規的學校里罷,依然沒有可學的東西。而且在那鼎革的時期,學校多是奉行故事,有好些稍諧人意的教員也都轉入了政界,剩給學生的便是焦躁、無聊、空虛。在當時有機會的人,便朝省外、國外跑,不能跑的呢便只好陷着熬資格了。我自己在當時真是苦悶到了絕頂,要考省外的學校或留學罷,起碼要中學畢業資格,然而中學還沒有畢業。因此便錯過了很多的機會。在這樣苦悶狀態中,被逼着愈朝吃酒賦詩、遊山玩水的道路上走。幸好這時期還不算很久,民元分中和成都府中學合併,再熬了一年,算把中學畢了業。第二年又進了高等學校,熬了一學期,便考上天津軍醫學校。我便得到了離開四川、也離開了那種煩悶生活的機會。
天津的軍醫學校是國立的官費學校,民二的夏間在全國各省招生,四川省被攤派六名,我被錄取了。暑間離開成都首途,但到了重慶,便遇着二次革命爆發,又折回成都。等那次的革命平息之後,又由成都首途向天津出發,大抵是十月的下旬了罷,記得經過黃河大橋時,已經在飛着雪了。
自己當時,事實上並沒有存心學醫,應考軍醫只是想借一個機會離開四川,離開當時的苦悶。到了天津之後,雖然經過複試,仍被錄取,但卻沒有心腸入校,我便獨自跑到北京去了。當時我的長兄橙塢先生在做川邊駐京代表,雖然到日本、朝鮮去遊歷去了,但早遲是要回來的,我有這樣靠背,所以便決心跑去找他。這兒又是我一生的第二個轉扭點,我到後來多少有點成就,完全是我長兄賜予我的。
我到了北京,在一個同鄉京官家裏住着,等到年底,長兄才從國外回來了。起初他對於我的求學也很感棘手,後來決定把我送往日本。我是三十號離開北京的,由火車經過山海關、遼東半島、朝鮮半島,在朝鮮的釜山迎接了一九一四年的新年。
在釜山領事館裏面住了一個星期的光景,因為那時的領事柯榮階先生是長兄的同學。之後便又渡過日本,直達東京。在這兒開始了我一生之中最勤勉的一段時期。長兄送我離國的時候只給了我一條重六兩多的金條,叫我到東京去變換成日幣,作為學費。他希望我能夠以半年或一年的工夫考上官費學校,不然將來的學費就難以接濟。當時中國和日本有五校官費的契約,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高等師範學校、高等工業學校,千葉的醫學專門學校,山口的高等商業學校(這一學校因有一次發生事故,便無形中停止了收中國學生),這五個學校都招納中國學生,凡是考入了這五個學校的留學生也就由中國政府發給官費。這五個都是日本的國立學校,考上了又有官費,因此為留學生所競爭的目標,也就最難考,有的考了八九年都還沒有考進去。我是初去,想以半年或一年的工夫考上,那簡直是沒有把握的事。而且幾個學校招生在那時多在暑期,我是正月到的東京,要在當年的暑期應考,事實上還不足半年。但假使不考,那又非延到明年的暑假不可,學費便要成問題了。因此我在當時實在是拚了命,拚命地學日文,拚命地補習科學,結果我終竟以半年工夫,考上第一高等學校。這在當年聽說是沒有比我更快的了。
日本的高等學校約略等於我們的高中,是大學的預備門。在當時是分為三部,第一部是學文哲、法政、經濟等科,第二部是理工科,第三部是醫科。在應考時便得分科,因此便發生自己的選業問題。當時的青少年,凡是稍有志向的人,都是想怎樣來拯救中國的。因為我對於法政經濟已起了一種厭惡的心理,不屑學;文哲覺得無補於實際,不願學;理工科是最切實的了,然而因為數學成了畏途,又不敢學;於是乎便選擇了醫科,應考第三部。這時的應考醫科,卻和在國內投考軍醫學校的心理是完全兩樣了。我在初,認真是想學一點醫,來作為對於國家社會的切實貢獻,然而終究沒有學成,這確是一件遺憾的事。
考入高等之後,有一年的預科是和中國學生同受補習的。預科修滿之後再入正科,便和日本學生受同等教育。三部的課程以德文的時間為最多,因為日本醫學是以德國為祖,一個禮拜有十幾、二十個鐘頭的德文。此外拉丁文、英文也須得學習。科學方面是高等數學,如解析幾何、高等代數、微分、積分,以及物理、化學、動植物學的講習和實驗,都須得在三年之內把它學完。功課相當繁重。日本人的教育不重啟發而重灌注,又加以我們是外國人,要學兩種語言,去接受西方的學問,實在是一件苦事。
我在高等學校三年畢業之後,升入九州帝國大學的醫科。當時日本的大學其它各科都是三年畢業,只是醫科是四年半。開始兩年是基礎學問,如解剖學、組織學、生理學、醫化學、病理學、藥物學、細菌學、精神病理學等;后兩年便是臨床學問,即內外兒婦、皮膚花柳、耳鼻咽喉、眼科齒科,乃至衛生學、法醫學。所有一切的部門都要通盤學習。這四年也確是嚴重的四年。學問是嚴整的一套,你不能夠躐等,也不能夠中斷。日本人的醫學相當可觀,在他們是很盡了心力的。
但我學醫學終竟沒有學成功,雖然大學是畢了業,我也得了醫學士的學位,但我不曾行過醫,我也沒有意思行醫。在醫科開始的兩年很感覺興趣,那時所學的可以說是純粹的自然科學,人體的秘密在眼前和手底開發了。我自己解剖過八個屍體,也觀察過無數片的顯微鏡片;細菌的實習、醫化學和生理的實習,都是引人入勝的東西。這差不多等於在變戲法,實在是一些很好玩的事。然而學到后兩年的臨床功課上來,我便感覺着無上的痛苦了。原因是我自己的聽覺不靈,我不能夠辨別打診和聽診等微妙的基本醫術。
我在十七歲的時候,那時還在嘉定中學讀書,在中秋前後患過一次極嚴重的熱症。後來回想起來,很明顯的是重症傷寒。病了一個多月,接着耳朵便受了波及,脊椎也受了波及。兩耳因中耳加達爾而重聽,脊柱因腰椎加列司而彎曲不靈。這兩項缺陷苦了我很久,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可能恢復。我的一生便受了這一次重症的極大的影響,我的學醫終竟沒有學成,就因為有了這生理上的限制。
兩耳重聽,沒有可能把醫學、特別是臨床醫學學好,因此在大學中途的時候,又來了一次極端的苦悶,而終於逼着我走上了文學的路途。自己在國內所涉獵的,主要的就是文學。到了日本雖然把文學拋棄了,但日本人教外國語,無論是英語、德語,都喜歡用文學作品來做讀本。因此,在高等學校的期間,便不期然而然地與歐美文學發生了關係。我接近了泰戈爾、雪萊、莎士比亞、海涅、歌德、席勒,更間接地和北歐文學、法國文學、俄國文學,都得到接近的機會。這些便在我的文學基底上種下了根,因而不知不覺地便發出了枝幹來,終竟把無法長成的醫學嫩芽掩蓋了。
我在大學的中途曾經休學一次,回到上海組織創造社,實際從事文學活動。這是五四運動后不久的事,一般的朋友大概都約略知道這一段歷史,我不必縷述。但我回上海不足半年工夫又跑到日本去了。我把醫學的課程是學完了的。是民國十三年(一九二四)三月畢的業,從此便和學生生活告了別。雖然我並沒有行醫,但我覺得我的醫學知識比文學知識更有根底。
我是衷心尊重醫學的一個人。唯其尊重它,所以我不敢行醫。我恨死一般不負責任的西醫,不負責任的中醫我也看成是一種罪惡。
形式上的學生生活雖然終結了,但我感覺着我一輩子都還是學生。天地間值得我們學的事體太多,不到我的生命和世界告別時,我的真正的學生生活是不會終結的,也不應該終結的。不過這篇文章,是應該在這兒終結的時候了。
1942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