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

少年時代

前言

我的童年是封建社會向資本制度轉換的時代,

我現在把它從黑暗的石炭的阬底挖出土來。

我不是想學Augusti

e和Rousseau要表述甚麼懺悔,

我也不是想學Goethe和Tolstoy要描寫甚麼天才。

我寫的只是這樣的社會生出了這樣的一個人,

或者也可以說有過這樣的人生在這樣的時代。

1928年12月12日

第一篇

大渡河流入岷江(府河)處的西南岸,聳立着一座嘉定府城,那在鄉土志上是號稱為“海棠香國”的地方,但是那有香的海棠在現在是已經絕了種了。

從嘉定的大西門出城差不多完全是沿着大渡河的西南岸走,走不上十里路的地方要渡過流入大渡河的雅河(這大約是古書上的若水)。再往南走,在離城七十五里路遠的一個市鎮,名叫沙灣,那便是我的故鄉了。

沙灣的市面和大渡河兩岸的其他的市鎮一樣,是一條直街。兩邊的人家有很高而闊的街檐,中間挾着一條僅備採光和泄水用的窄窄的街心。每逢二、四、七、十的場期,鄉里人負擔著自己的貨物到街上來販賣。平常是異常清靜的街面,到這時候兩邊的街檐便成為肩摩踵接的市場了。

場的西面橫亘着峨眉山的連山,東西流瀉着大渡河的流水,鄉里人要用文雅的字眼來形容鄉土人物的時候,總愛用“綏山毓秀,沫水鍾靈”的字句。綏山就是峨眉山的第二峰,沫水就是大渡河了。

鄉中的地理除掉這一山一水見於古代的文獻以外,沙灣場的本身是完全沒有古迹的。

場的北端有一個很大的沙洲名叫姚河壩,聽說那是舊沙灣場的廢墟。在一百幾十年前的“老丙午”,大渡河漲水把沙灣場沖沒了。後來才移到現在的場所的。那沙洲上面也有幾家人家,有一座古廟名叫韓王廟,這所犯的韓王不知道是漢時的韓信,還是宋時的韓世忠。那以前大約是客省人的會館。

場的南端在相隔有半里路的地方,有一道很清潔的茶溪,從峨眉山麓流下。那上面架着一道很寬的石橋。過橋不遠在山麓的傾斜中,有一座明時開山的古寺名叫茶土寺。中有一座碑是明末的鄉賢嘉定人的安磐寫的。只這一點怕是沙灣場的唯一的名跡。

寺前有一道很簡單的石坊,剛好就像寺的山門一樣。標記是“大明林母李宜人旌表節孝坊”。但在鄉中是連姓林的人也都沒有了。

儘管是沒有甚麼古迹名勝的沙灣,但它全體的印象比較起鄰近的村鎮來,總是秀麗的,開朗的。這自然是因為街道整齊新穎,和山水的配置也比較適宜的原故。

特別可以記述的是那清潔的茶溪。

那溪水從峨眉山的余脈蜿蜒地流瀉下來。流到茶土寺的近旁,溪面便漸漸擴大了。橋的南端有好幾家磨坊,為用水的關係在溪面上斜橫地砌就了一道長堤,把溪水歸引到一個水槽里去。因為這樣,堤內的溪水自然匯成一個深潭。水是十分清潔的,一切的游魚細石都歷歷地可以看出。潭的南沿是岩壁的高岸,有些地方有幾株很茂盛的榕樹掩復着。

四川的區域本來離熱帶很遠,但隨處差不多都有榕樹,都有荔枝,聽說還有好些地方有木棉,有雪桃,這真是奇異的現象。木本的有香的海棠我本沒有看見過,但聽說和這相類似的花木在廣東也有,那想來一定又是亞熱帶性的植物了。

在我們鄉下,榕樹每每是一二十圍的大木,一般人叫着“黃角”。這黃角樹每每愛寄生在別的大樹上,因為發育的迅速,不兩年便要鬧到喧賓奪主的地位,把那原有的大木形成為自己身上的寄生樹一樣。因為這樣,鄉里人總很嫌厭它。鄉里人的迷信只要樹木一過於龐大了便要成精,能在人身上作祟。每逢有病有痛,那迷信很深的人,便要用兩三寸長的鐵釘,隔着小小的紅綠的三角布,拿去釘在樹身上,以為這樣病痛就會祛除的。像那容易膨脹的黃角,那當然不免要多受祓釘的待遇了。

茶溪南岸的幾株大榕樹身上,也受了不少的這樣的祓釘的災難。這雖然不免要給予人一種陰慘的印象,但是夏天在那兒納涼垂釣,倒是再清涼也沒有的。

大約就是因為山水比較清秀的原故罷,一般的人文風尚比起鄰近的村鎮也覺稍有不同。

本是極偏僻的一個鄉村,當然不能夠要求它有多麼美的人文的表現,但那兒也有十來顆秀才的頂戴,後來在最後一科還出過一位恩賜舉人。這在鄰近各鄉看來是鳳毛麟角般的事體了。這位舉人可以說是時代悲劇的表現者,我在這兒不妨略略地把他的身世敘述一下。

這位舉人姓陳。他原來是一位貧寒的儒醫,在鄉上開了一爿小小的藥店。他年紀已經老了,接連下了十好幾科都不能及第,但到最後的一科也就公然中了。中的雖然是恩舉,當然也是很光耀的事,他穿起花衣補褂,四處拜客,大約得來的賀喜錢也是很不少的。

可憐這盼望了一生的舉人的頂戴,或者也可以說是盼望了一生的這一些賀喜錢,卻才是害人的毒藥。他中了不上半年,因為是舉人,便可以“三妻二妾”了,他便娶了一房年輕的小妾。這位姑娘娶來不三個月便毒死了他,把他所得的賀喜錢拐帶着,跟着一位情人逃跑了。

鄉里的人都為這位陳老先生嘆息,說:“假使他不中這一個舉,不得這一筆賀喜錢,他總還可以多活得一些年辰,不至於遭這樣的慘難罷。”

人的壽命,在當時的人看來,好像比名和利還要貴重一點。但事實上也並不見得是那樣。鄉里人的主要營業是糟房、茶店、煙館,這些不是都只要有利可尋,便把生命都置諸度外的嗎?他如越貨行劫的勾當,尤其是鄉里的一部分青年人所視為豪傑的行為。

銅河沙灣——土匪的巢穴!

嘉定人一提起我們沙灣,差不多沒有不發生出這個聯想的。原因是嘉定的土匪大多出自銅河——大渡河的俗名,而銅河的土匪頭領大多出在我們沙灣。我們沙灣的土匪頭領如徐大漢子、楊三和尚、徐三和尚、王二狗兒、楊三花臉,都比我大不上六七歲。有的我們在小時候還一同玩耍過的。

楊三和尚最有名,他在十幾歲的時候便成了土匪。有一次我和我的五哥在河邊上放風箏,楊三和尚也走來了。他已經是不敢十分公開行動的人,他走到我們旁邊來站了一會,但一翻身又滾在旁邊的一個阬里去了。他說:“差人來了,請費心遮掩着。”我們朝遠方望去,果然看見來了幾位差人,是從城裏縣衙門派來的背着前膛槍的皂隸。他們是有捉拿土匪的任務的。我們立在那阬旁邊,若無其事的一點也沒有移動。那差人們走近攏來,不注意地又走過去了。

楊三和尚的出名是在搭救徐大漢子的時候。徐大漢子也是我們場上的人,也是一位有名的土匪頭領。有一次他被官兵捉着了囚在籠子裏面抬往嘉定城的途中,楊三和尚領着他手下的弟兄趕去把他劫搶了回來,同時還殺死了一位陳把總。這件事真把鄉里鬧得天翻地覆了。本來是人人視為畏途的銅河,更好像完全化為了地獄。銅河流域的人都是一些魔鬼一樣。

事情發生了以後開了好多糧子到我們街上來,知府大人和知縣老爺都趕來了。我們真是看了不少的熱鬧。但在我們小人們以為熱鬧好玩的時候,老年人一個個都是懸心吊膽、食不下咽的。因為知府大人和知縣老爺一來,他們便要剿滅我們沙灣場,說沙灣場一場的人都是窩匪。父母大老爺的光威要照透三尺厚的地皮,這可不是好玩的事體了。

全街的紳糧們不知道告了多少饒(恐怕還送了不少的“程儀”),兩位青天大老爺才准許專抄楊三和尚的家。楊三和尚的家是在場上,就在我們住家的斜對面。青天大老爺的天恩雖然已允許了專抄楊三和尚的家,但他們的頭腦真是聰明,他們要叫差人點起火來,就來燒毀那楊家的房子。這和燒毀全場有什麼區別呢?櫛比着的街房中無論怎樣有靈的天火,怎能只乾脆地燒毀一家?為這事當然又苦了那十幾個秀才的頂戴。他們朝衣朝冠的屢次求情,最後才辦到把房廊拆毀之後運往大渡河前去焚燒。一般的人說,這是青天大老爺們的無量恩德,同時不用說也增進了那十幾個亮銅頂子的光耀了。

就這樣,費了不少的周折,在府縣到后的第三天上,楊三和尚的房子才拆燒起來。那時候的光景真可說是壯觀了。堂皇的一列三間一連三進的房子,連拆帶燒整整費了一天的工夫,在大渡河邊上,好像火燒連營八百里一樣連燒了二十幾大堆。我們小人們不消說很愉快,老人們到這時候自然也要充分地發揮他們的幸災樂禍的殘忍性,高談他們的福善禍淫的老教條了。他們也是很愉快的。周年四季不出大門一步的女人們、四鄉附近的農夫們,也都走到河邊來看熱鬧。賣小食的、演戲法的、看相賣卜的,都羼集到火堆近旁來包攬生意。那簡直就像五月間辦王爺會的一樣了。——我們鄉里人說:五月里王爺菩薩生,每年都要辦神會的。這位王爺菩薩大約就是二郎神,是秦時蜀郡太守李冰的兒子,他是職司水利的神祗。

鄉里人這樣的高興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免去了自己的災難,樂得來看肖神,樂得來看青天大老爺們的天顏,並且也樂得暗暗地滿足了自己報仇的慾望。

鄉里人的地方觀念是很嚴重的,別的省份是怎樣我不甚知道,在我們四川真是在大的一個封建社會中又包含着無數的小的封建社會。四川人在明末清初的時候遇過一次很大的屠殺,相傳為張獻忠剿殺四川。四川人愛說:“張獻忠剿四川,殺得雞犬不留。”這雖然不免有些誇大,但在當時,地主殺起義農民,農民殺反動地主,滿人殺漢人,漢人殺滿人,相互屠殺的數量一定不小。在那樣廣大的地面,因而空出了許多吃飯的地方來。在四川以外,尤其是以人滿為患的東南,便有過一個規模相當大的移民運動向西發展。現在的四川人,在清朝以前的土著是很少的,多半都是些外省去的移民。這些移民在那兒各個的構成自己的集團,各省人有各省人獨特的祀神,獨特的會館,不怕已經經過了三百多年,這些地方觀念都還沒有打破,特別是原來的土著和客籍人的地方觀念。

楊姓是我們地方上的土著,平常他們總覺得自己是地方上的主人,對於我們客籍總是遇事刁難的。我們那小小的沙灣,客籍人要佔百分之八十以上,長江流域以南的人好像各省都有,因此楊姓一族也就不能不遭鎮裏的厭棄了。我們的祖先是從福建移來的,原籍是福建汀州府寧化縣。聽說我們那位祖先是背着兩個麻布上川的。在封建時代弄到不能不離開故鄉,當然是赤貧的人。這樣赤貧的人流落到他鄉,漸漸地在那兒發起跡來,這些地方當然有階級或身份的感情使地方感情更加強固化了。

在客籍中我們一姓比較發達,因而和楊姓便成了對立的形式。關於地方上的事務,公私兩面都暗暗地在那兒鬥爭。譬如我們發起了天足會,他們便要組織一個全足會;我們在福建人的會館裏開辦了一座蒙學堂,他們在他們的惠珉宮也要另外開辦一個。凡事都是這樣。但土著只楊姓一家略略有點門面,其他差不多都是一些破落戶,因此人財兩方都敵不過客籍,在競爭上自然總是居在劣敗的地位。愈覺劣敗,愈不心服。因此,使每每有倒行逆施的時候。楊姓人在鄉里差不多成為了一般人的公敵了。

公敵的房廊被剿,這是怎樣大快人心的事呢?大家都在河邊上看熱鬧,只有楊三和尚的家裏人在被拆毀了的廢址上痛哭。楊三和尚的父親也被青天大老爺們綁去了。

像這樣,氏族間的對立,地方觀念上的惡感,在我們小孩子的心裏卻是沒有甚麼作用的。我們小時候總覺得楊三和尚是一位好朋友,他就好像《三國志》或者《水滸》裏面的人物一樣。自從經過那次迫害以後,他便完全成為了秘密社會的人。關於他,有不少的類似小說一樣的傳說。後來又聽說他死了,但不知道他死在甚麼時候,死在甚麼地方。他在我的記憶中總永遠是我們放風箏的時候,十五六歲的靈敏的少年。

銅河的土匪儘管是怎樣的多,但我們生在銅河的人並不覺得它怎樣的可怕。一般成為土匪的青年也大都是中產人家的子弟,在那時候他們是被罵為不務正業的青年,但沒人知道當時的社會已無青年們可務的正業,不消說更沒有人知道弄成這樣的是甚麼原因了。

土匪的愛鄉心是十分濃厚的,他們儘管怎樣的“兇橫”,但他們的規矩是在本鄉十五里之內決不生事。他們劫財神,劫童子,劫觀音,乃至明火搶劫,但決不曾搶到過自己村上的人。他們所搶的人也大概是鄉下的所謂“土老肥”——一錢如命的惡地主。這些是他們所標榜的義氣。這種義氣在我們家裏出過一件事實的證明。

我的父親在年輕時候採辦過雲土來做生意。他自己雖然不曾去過雲南,但他是時常派遣人去的。

聽說有一次我們家裏採辦雲土的人辦了十幾擔從雲南運回,在離家三十里路遠的千佛崖地方便遭了搶劫。挑腳逃散了,只剩着採辦的人回來。父親以為我們家裏遭劫這要算是第一次了。但是,奇怪!事出后的第二天清早,我們家裏打開大門的時候,被搶劫去了的雲土原封原樣的陳列在門次的櫃枱上。

搶去了的東西又送回來了,還附上了一張字條;

得罪了。動手時疑是外來的客商,入手后查出一封信才知道此物的主人。謹將原物歸還原主。驚擾了,恕罪。

就這樣無姓無名,不知是甚麼人寫的,也不知道是從甚麼地方送來的。

就在那樣土匪的巢穴裏面,一八九二年的秋天生出了我。這是甲午中東之戰的三年前,戊戌政變的七年前,庚子八國聯軍入京的九年前。在我的童年時代不消說就是大中華老大帝國的最背時的時候。

我是生在陰曆九月尾上,日期是二十七。我是午時生的。聽說我生的時候是腳先下地。這大約是我的一生成為了反逆者的第一步,或者也可以說我生到世間上來第一步便把路走錯了。

我倒生下來,在那樣偏僻的鄉間,在那全無助產知識的時代,我母親和我都沒有受厄,可以說多少是一個奇迹。我母親生我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兩兄兩姐。聽說還死了二姐一兄,所以要算是第八次的生產,這樣,產狀就略略有點異常是可以無礙的,事實可以證明我的兩手那時還很守規矩。我母親說我受胎的時候,是夢見一個小豹子突然咬着她左手的虎口,便一覺驚醒了。所以我的乳名叫着文豹,因為行八,我母親又叫我是八兒。八兒雖然說是“豹子投胎”,但他年幼的時候,可以說只是一匹馴善的羔羊,就是他半生的歷史,也可以說只是一匹受難的羔羊。

在一生之中,特別是在幼年時代,影響我最深的當然要算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愛我,我也愛她。我就到現在雖然有十幾年不曾看見過她,不知道她現在是生死存亡,但我在夢裏是時常要和她見面的。她的一生的歷史也可以說是一部受難的歷史。我母親是杜家場的人。杜家場在嘉定城東南十里,隔着一條大渡河。她是生在貴州黃平州的,她的父親是黃平州的州官。她的父親名叫杜琢漳,聽說是一位二甲進士,最初分發在雲南做過兩任縣官,後來才升到黃平州的。我母親是庶出,她的母親謝氏,大約是雲南人罷。

就在生我母親那一年,計算起來大約七十多年前罷?(不孝之罪通於天,我母親的年紀實在不記得。)貴州的苗民“造反”,把黃平州攻破了。我們的外祖父因為城池失守便自己殉了節,同時還手刃了一位四歲的四姨。外祖母謝氏和一位六歲的三姨,聽說是跳池自盡了。

那時候我的母親剛好一周歲。撫育我母親的劉奶媽(好像是雲南人)背着我母親逃難。在路上千辛萬苦受了不少的災難,聽說我母親滿了三歲的時候才逃回了四川。在這逃難中的經過,可惜我母親那時太小了完全沒有記憶。劉奶媽呢?不消說已經老早死了。據劉奶媽的口述,我母親也還零碎的記憶得一些。小時候她對我們講起,連我們都覺得很光榮,但我現在也印象模糊地不能記憶了。

我母親就是那樣的一個零落了的官家的女兒,所以她一點也沒有沾染着甚麼習氣。她在十五歲的時候也就嫁到我們家裏來了。論起閥閱來,我們和杜家當然不能算是門當戶對。我們是兩個麻布起家的客籍人,一直到我們祖父的一代才出了一個秀才。這和州官大老爺的門第比較起來當然要算是高攀了。不過我母親是庶出,州官又是死了的州官,死了的老虎不吃人,所以州官的女兒也就可以下嫁到我們家裏了。

我們家裏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已經是一個中等地主,雖然土地好像並不那麼多,但在那偏僻的鄉窩裏,也好像很少有再多過我們的。

我記得我們小時候家裏收租,租谷是由佃農們親自背來的,背來的時候在我們家裏有一頓白米飯吃。因為這樣的原故,農人在上租的時候,便一家老小都來了。各人在背上多少背負一點,便可以大家吃一頓白米飯。

吃飯用白米,這在我們吃慣了白米飯的人,當然一點也不覺得稀奇。但是我們須要知道,在我們鄉里,我想別地方的農民也怕是一樣罷,農民的常食是玉蜀黍。換句話說,農民的常食是和地主所養的豬的食料一樣。這還是三十多年前的現象,到現在當然是只有更壞的了。

為吃一頓飯,一家人都跑來,在小時候地主兒子的我們總覺得好笑,但我現在實在從心懺悔了。這兒不是很沉痛的一個悲劇嗎?自己做出來的東西自己不能吃,樂得吃點別人的殘餘,自己都覺得是無上的恩惠。這不是很沉痛的一個悲劇嗎?

我們家裏由兩個麻布幾時變成了那樣的地主,我不十分知道。聽說我們的家產是在曾祖父的一代積累起來的,是怎樣積累起來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同族上有一位剛出五服的族曾祖,他在年輕的時候還在我們家裏當過“長年”。他和我們的曾祖當然是從堂兄弟。一位從堂兄弟都還在當“長年”,想來我們的家也不會是怎樣光大的。

這位族曾祖他後來的財產比我們還要富裕了。他起家的歷史很有趣味,我是聽得來的。聽說他在我們家裏當“長年”的時候,有一次挽糞,挽糞檔上有一個木片把他右手的食指刺穿了,就那樣他便下了工,他那個食指後來便成了殘疾。他下了工之後便改行做生意。生意也並不是甚麼好高尚的營業,只是做了一個賣瘟豬肉的小食物的販子罷了。

我們鄉里人的主要營業是以玉蜀黍來釀酒。玉蜀黍的酒糟便成為豬的養料,所以養豬也就是糟房的附帶營業。大凡一家糟房總是要養四五十條肥豬的。

豬一多,豬瘟流行的時候那可無法炮製了。鄉里人那時候當然沒有獸醫的知識,在豬瘟流行時,唯一的應付手段便是把豬牽出來“晾”,或者在它的蹄上,或者在它的耳上放血,如斯而已。就這樣簡單的方法,應效的時候很有,但不見效的時候也不能說不多。在豬主人看見無法治好的時候,便趁着豬在未死之前趕快賣給瘟豬肉的販子——死後當然也賣,但價錢要便宜得很多。因為鄉里的習慣,凡是出過血的豬,雖然是瘟豬都還有人吃;假如是死豬,那就很少人吃了。

就在一次有劇烈的春瘟流行的時候,瘟豬販子的族曾祖,他一手承攬了幾百頭的肥豬,載了幾船想運到大渡河下游去販賣。這當然是很大的一個投機事業,因為這也等於是買空賣空。他並沒有一個錢的資本,瘟豬只是貰來,要變賣了之後再來還債。萬一載到下河去,瘟豬通同死了,那他也怕只好隨着瘟豬葬進大渡河裏面的魚腹了。

但是,他的運氣來了!病了的瘟豬從那穢氣滔天的豬圈裏解放了出來,在大渡河裏面受着新鮮的河風吹盪,溫暖的太陽光的浴沐,一條條病了的瘟豬,說奇怪一點也不奇怪,都不藥而癒,依然是上好的大肥豬了!

就這樣,那位族曾祖便發起跡來。這當然並不是甚麼光榮的歷史,但可以說是一個有趣的歷史。我們自己的曾祖是不是也是這樣發的跡,我雖然不知道,但我想發跡的歷史恐怕也不算甚麼光榮罷。不然,我們的老人們一定要向我們誇講的。

在曾祖一代才發跡的家,但就在曾祖的一代也花費了不少。曾祖是一位獨兒,但他的兒女卻非常之多。他的前房,我們的前曾祖母,只生了一個長子便死了。我們的曾祖母姓丘,是續弦的,她便生了三男九女。有這樣多的兒婚女嫁,一代積攢起來的家業當然要受很大的影響。這樣的家業分到我們祖父一代來的時候,又只是那剩下的四分之一,這當然是很有限量的。

我們的祖父行二,他在外邊講江湖,和他的兄弟,我們的四叔祖,兩人執掌過沙灣的碼頭。聽說他在世的當時,銅、雅、府三河都是很有名的。他的綽號叫“金臉大王”,因為他左邊的太陽穴上有一個三角形的金色的痣印。這樣講江湖的人是不顧家的,他不能不疏財仗義。所以在他的一代,家業也就很凋零了。他的兒女也很不少,是四男三女,這也是很費盤纏的一樁累贅。

在我們祖父一代,家裏人好像才開始讀書。我們的三叔祖、大伯父,都是進了學的。但是行二的我們三伯父,行三的我們父親,因為家業凋零,便再沒有讀書的餘裕了。我們的父親在十三歲的時候便不能不跟着三伯父在五通橋的王家,父親的外祖家裏的鹽井上當學徒。我們父親學商不上半年,又受着祖父的命令,回來當家管事了。

就這樣,我們父親在年輕的時候也吃了不少的苦頭。十三四歲的少年便要當家管事,我父親的實際家的手腕我是很欽仰的。他雖然不是甚麼奸商,但是商業的性質,根本上不外是一種榨取。這是無可如何的。他在年輕的時候,好像甚麼生意都做過,釀酒、榨油、***煙、兌換銀錢、糶納五穀,好像甚麼都來。甚麼都是由他一人一手一腳跑銅河,跑府河,跑雅河。仗着祖父的光威,他在各處當然也得了不少的方便,所以他的生意總是四處剩錢。但我們父親到後來也偶爾對我們說過,說他很有說不出來的痛苦,便是剩來的錢一手交給祖父,而那仗義性成的祖父又一手分散給他的弟兄們去了。但我們祖父儘管是怎樣的散財,不幾年間在我們父親手裏公然又把家業恢復了起來,又能買田、買地、買房廊、買鹽井了。我們父親時常說,假使祖父不死,我們的家業還要發展到好幾十倍。因為在我們父親二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們祖父便過了世,弟兄之間便說起了不少的閑話來,使我們父親灰了心,他有十幾二十年把家業完全丟了,沒有過問。

家裏雖然成了一個中等地主,但在我有記憶的時候,我記得我們母親還背着小我三歲的弟弟親自洗他的尿布。由我以上的二兄二姐的鞠育,不消說都是我們母親一人一手的工作了。我們是一個大家庭,母親初來的時候,聽說所過的生活完全和女工一樣,洗衣、漿裳、掃地、煮飯是由妯娌三人(那時我們的九叔還小)輪流擔任。一手要盤纏,一手還要服務家庭,令人倍感着貧窮人的一生只是在做奴隸。

我的父親很有找錢的本領。我們這一房人也特別多。這是他在兄弟之司遭忌的重大原因。他們總以為我們有很大的私房的積蓄。但關於這個事情,我有一個很明確的記憶可以證明是冤屈。

這已經是我十歲時候的后話了。鬧了好多年辰要分爨的家終竟分析了,旦又並不是徹底的分析。我們有三四百石租的田地沒有分,有可以進現錢的五六口鹽井沒有分,有好幾家租出去的鋪面和糟房沒有分。鹽井是由大伯父和九叔執掌,田地、房廊歸三伯父掌管。我們就僅僅得了幾十擔現存的租谷和十二串現存的制錢。析議成定的那一天,我記得父親睡在自己的床上無言的苦悶了半天。我們人口又多,那時我們的大哥、五哥,都在成都讀書,用度又很不小。這當然是使我父親苦悶的重大的原因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們母親和我和我的兄弟兩人,把母親床頭的一個木櫃打開,把我們兄弟姊妹歷年來逢年過節所得的“封封”——便是大人們逢年過節賞給小人們的賞錢,多則百文,少則五文,都是用草紙包裹着,上面糊以一層紅紙的——一封一封地取出來。有些紅紙都已經翻黃了,我們把它一一地解開來,總共算湊積成了三十幾串錢。這要說是我們的私房,我們的私房天公地道的也就只有這一點。但就只這一點的積蓄也成了父親的再起的資本。

父親把家業拋荒了二十年,但逼到臨頭,為兒女的養育計,終竟不能不重整旗鼓了。他就把那四十幾串現錢,另外又在我們那位頂有錢的瘟豬販子出身的族曾祖那裏借來了二百兩馬蹄銀來做資本,重新又過起年輕時候所過着的生活來。但是,實在也奇怪,不幾年間我們又在買田、買地、買房廊了。父親時常對我們說:這是上天有眼,祖宗有靈。但我恐怕應該說是:嗎啡有眼,酒精有靈罷?因為我們父親的營業,主要的是煙土、糟房。逼得中國全國的人無論有產無產都只好吸煙吃酒來麻醉自己的,更透闢地說一句:是應該感謝帝國主義者的恩德!

我這樣說也不是有心要誹謗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處在那樣的社會,處在那樣的時代,他當然不能生出我們現在所有的這樣的意識。但父親在晚年他也知道煙土的流害,他早已把這行營業中斷了。

父親的天分好像是很卓絕的。他早年失學,關於學問上的問題當然說不上來。但他實際家的手腕、他的珠算、他的無師自通的中醫,一方面得着別人的信仰,一方面他也好像很有堅決的自信。關於算術上的加減乘除,我們用筆算,他用珠算,我們總快不過他。後來因為我在外國學醫,他來信笑過我,說是學醫何苦要跑到千萬裡外的外國去。

父親給我的印象是很陰鬱的,愁苦的。在我已有記憶的時候,我覺得他已經是滿臉的愁容。他因早年過勞和中年失意的關係,心身兩方都好像受了很大的打擊,特別是他的神經系統我恐怕有時是有點反常罷?在小時候他對我說過兩件往事。

是父親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年關看看快要到了,他往府河的青神、眉山一帶收了賬口到嘉定城,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他在城裏也了結了一些殘務,大概是午後二三點鐘的時候。想留在城裏過夜,時間未免過早。但要動身回家,那是一定要走黑路的。走黑路是他年輕時候所常有的事情,所以他躊躕了一下也就決定動身回家。但走到離家十五里路遠的鄷都廟的地方,天色果然黑下來了。

鄷都廟是一個小小的鄉鎮,那兒有四五十家人家。得名的原因是那兒有一座奉着鄷都天子的鄷都廟,香火是很隆盛的。小時每逢春秋二季上山掃墓,我們有走過鄷都廟的時候。那廟宇很宏大,有十殿的塑像,有最可怕的雞腳神無常。那個地方在我們小時候的感覺中真正就像是鄷都一樣。

父親走到了鄷都廟了,天上雖然微微在下雨,但也朦朧地有點月光。縱橫離家只有十五里路了,所以他依然放下決心走路。

他走到離家十里的鞋兒石了。這兒是一座頹廢了的關口,地位是在一個頗險峻的斜坡上,一邊靠山,一邊臨河。河水在冬季枯涸的時候,關下是要露出一片很遠的沙磧的。

父親走上鞋兒石了。頭上有微微的絲雨,朦朧的月光。他忽然聽見在遠遠的沙地上有奇怪的叫聲,據父親說,那是鬼叫。

父親說:“我聽見那鬼叫的聲音在那遠遠的河邊上。我的毛根子撐了幾掌。我自己冒着膽子向著自己說:這鬼朋友可憐我一個人走路太孤獨了,公然來陪伴我來了。

“嚇,真是稀奇!待我說口沒落腳,那鬼的叫聲突然到我腳邊上來叫了!這真是使我全身的毛骨都聳然起來。我車身向它一看,看又看不見甚麼,那聲音又往遠遠的河邊上去叫去了。你不看它,正向著前面走,它又跑到你腳根子上來叫。你看它呢,它又到河邊去叫了。就這樣每走三步,它總要叫喚一聲,但也並不作怪。因此,我也就泰然起來,任隨它跟着我叫。

“就這樣,我走了五里路,走到了陳大溪(這兒離家只有五里路遠),我自己不免着起急來。我想,它跟着我走倒不要緊,萬一它跟着走回家,它在家裏作起怪來怎樣呢?我愈想便不免愈不安。但我回頭又想:它既是那樣聽我的話,由我一呼而來,它也可以聽我的話,由我一呼而去。我便照樣辦。我說:朋友,多謝你送了我一程。我現在快要到家,你也請回去安息罷。”

“嚇,奇怪,真是奇怪!”這依然是父親自己的話,“我就這樣說了兩句,那鬼朋友突然大大叫喚了三聲!——但是,從此以後便永遠不叫了。”

小時候父親對我們這樣說,而且不僅說過一次。那樣嚴格的父親,他當然不會向我們幾輩撒謊的。小時候我為這個問題很費解:我們當然不信有鬼,但是父親卻親自聽見鬼叫。

還有一件是在我們九叔母死了不久的時候。不知道是做頭七還是二七,那時候是要燒冥錢的。同時也要燒“車夫”,是在黃紙上印着的車夫,準備把冥錢運往陰間的苦力。

七的法事已經做過,冥錢已經燒了,我們小孩子們都已經睡了。父母的居室是與九叔的居室對稱的,中間夾着中堂,中堂上停着九嬸的棺材。

父親也快要睡了。但他正待解衣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九嬸的居室門口有異樣的叫聲。那兒是放着燒了冥錢的鐵鍋的。父親很詫異。他點起燈出來一照,但又甚麼聲音也沒有了。

“我起初怕是甚麼老鼠在叫了,”父親說,“但我轉身回到房裏,剛好要脫衣裳的時候,那怪聲氣又叫起來了。我覺得真是奇怪。我又點亮出去一照,但那聲音又沒有了。就這樣往返到第三次,那聲音又叫起來,我只得去找慎封(九叔名)來問他。我問他聽見甚麼聲音沒有?他說他睡模糊了沒有聽見。我問他,燒冥錢的時候車夫忘沒忘記燒?他也答應得不明確。後來我們便四處尋找,果然在外邊的酒缸上有一卷車夫原封原樣的放着。我說,啊哈,這真難怪得了!趕快把車夫來燒了。之後,那聲音也就停止了。”

這也是父親親自對我說過的,而且也不僅說過一次。這更使兒童的腦筋得不出答案來了。在這兒不惟有鬼,而且還有陰間。做賄賂的冥錢既有效力,車夫也和現世的苦力一樣。天地間有這樣的事情嗎?然而是父親親耳聽到,親眼看到,親口說出的。

但這些在現在是很容易解釋的。很明顯,是我們父親有一時性的精神上的異狀。兩種都是幻覺,特別是幻聽的一種。

前一件事情的解釋是他的精神已經很疲勞了,夜間走到鄷都廟那種富有超現實的暗示地方,又加以有微微的雨和朦朧的月,這在鄉里人的迷信上認為是出鬼的時候。有這幾種原因盡足以構成鬼叫的幻聽了。父親自信是正直可以通神的人,所以他更可以演出那種“呼之使來,喚之使去”的把戲,結果只是自己的精神狀態向外邊的投射罷了。

第二件的解釋也是同樣。父親當時的身心狀態是怎樣,我現在不十分明了。我想大概也是因為甚麼事情疲勞了罷。那沒有燒的車夫,他在無心之間一定是早已看見過的。只因為忙於他事,沒有提到意識界上來。但到夜深人靜時,潛意識的作用又投射到外界去,演出了那麼一番的周折。

父親是有這樣一時性的幻覺的,照他那異常苦悶、異常嚴格的風貌看來,或許還有點輕度的Epilepsie罷?但是原因是怎樣,我卻不甚知道。

和父親的風貌正成反照的是我們母親。母親給我的印象是開明的,樂觀的:她有一個白皙的三角形面孔,前頭部非常的發達,我們的弟兄妹妹都和她的面孔很相近。她自己本身沒有異狀,但她異母的兄弟姊妹們裏面卻是很鮮明的有精神病的患者。

我所知道得最詳細的是她的大哥,就是我們的大舅。他這人的確是患了早發性痴呆症(Deme

tiaP

aecox)。他年輕時聽說是很聰雋的,八股也做得很出色當行,掛過水牌幾次,但幾次都沒有進學。就因為他有一種怪脾氣,總愛冒犯場規。譬如他把文章做好之後,自己太得意了,提起筆便圈點起來。這在當年的考場中是極端犯禁的。又譬如他默寫“聖諭”或“四子書”,一默寫總是任性寫一長篇,超過了所要求的限度之外。就這樣,不怕因為他父親的關係和主考者時有夤緣,但終把他超拔不起。他這毛病後來簡直成為永住性的了。

在我小時,他一年總要到我們家裏來一兩次。他來的動機總是為了要點生活費。在他的意思,以為我們母親把杜家的祖墳山上的風水一個人佔盡了,所以只發我們這一家。因而我們家裏的錢,他也可以來要求點余潤。

他的面貌和我母親差不多,只身材是極端的矮小。他一天到晚都在念《金剛咒》,走路是非常迂緩的,走不兩步便把眼睛閉起,捧起佛來,口中念念有辭:

金剛金剛彌陀彌陀,

四輪四乘四大天王,

八輪八乘八大金剛,

勅勅如律令啞啞呸。

我們小時候覺得他非常滑稽,時而跟着他學,但他也不責備我們。我揣想,他的眼前怕時常有甚麼鬼神的幻影出現罷?他相信那樣簡單莫名其妙的咒語有辟邪的魔力。

他很會談鬼,小時候晚上放了課總愛去請他說鬼。他的資料多半是取於《子不語》和《閱微草堂筆記》等筆記。他說起鬼來都很有條理,很有興會的。我們聽的人不消說也很有興會,儘管是聽得毛骨悚然,但總要無饜足地找他說鬼。

這種神經系統上的缺陷或者是由舅氏的母系傳來的罷,因為在異母妹的我們母親身上卻沒有這樣的痕迹。我們的兄弟姊妹八人也沒有甚麼異常的狀態。

母親的資質很聰明,不怕她幼時就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她完全沒有讀過書,但她單憑耳濡目染,也認得一些字,而且能夠暗誦得好些唐詩。在我未發矇以前她教我暗誦了很多的詩,有一首是:

淡淡長江水,悠悠遠客情。

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

這是一首唐詩,我始終能夠記憶的,但我總沒有機會去考查這詩的作者和題名。——其實這並不是好稀罕的詩,是很容易考查的。

母親手很巧,很會繡花。她總是自畫自綉。鄉里人很誇讚她。但她畫的荷花上,荷葉是在荷花梗上生枝。我們後來笑她,她說:“我是全憑一個人想出來的,那比你們有甚麼畫譜、畫帖呢。”

母親的性格當然也是自負心很強的。

家庭中的長輩,除父母而外,影響到我生活上的人很少。我出世的時候,祖父母已經過了世。伯叔輩有他們的僻見,雖然同居,和我很少發生關係。家中還有一位很老的曾祖母,她是活上了一百歲才死了的。她和我相處的日子很淺。多少有點關係的要算她的百歲坊的建立罷。

她的百歲坊建立的時候是我八九歲的時候,坊表立在鄉場的北端,剛剛成為了沙灣場的門戶。那建築工事的本身,有許多文字和雕塑的裝飾,這或者在我後來的文藝的傾向上有點潛在的作用。

工事的開端是面基底,那真是再慎重、再周到也沒有。最初是去浮士,挖出一個很大很深的坑。其次再一層一層的用大石、細石、木材、瓦粉等把那坑陷充實起來。再在這樣的基礎上面,由一片一片的磚砌成一座很高、很莊嚴的華表。

坊上用的磚是自己燒的。特別在遠處請來了有名的匠人,磚上塑有不少的浮雕式的人物。這當然最能使我們小孩子喜悅了。燒磚的地方可惜是在離家三十里的千佛崖,我不曾去看過那塑像怎樣構造,在做小孩子的當時真是很大的遺憾。我們家裏的規矩是除跟着大人之外不許一個人走出離家一里路以外的。要往千佛崖去,那簡直就和我們現在要往埃及去看金字塔一樣的困難了。

千佛崖的本身本來已經是很有引力的地方,那如它名目所表示的是在臨河的崖岸刻着有許多佛像,雖然並沒有上千,但也有好幾十個。小時候並沒有考查過那是甚麼時候鑿就的,可供考證的資料除佛像的本身外甚麼也沒有,沒有碑銘,也沒有寺院。這些東西在古時應該有的,但在我們所能知道的範圍內是連痕迹也沒有了。佛像已經是很有年代的,露天地經過了很久的風化,有的面目已很模糊,有的更連影子都沒有,只剩着一個空的石龕了。這或許是唐代的舊物,受了嘉定的大佛寺鑿成大佛岩的影響,有甚麼苦行的大師到那兒去駐錫,才在壁上刻出來做紀念罷?這當然是我一人在這兒發出的空想,但要真正決定千佛崖的年代事實也並不困難,由佛像的樣式可以考出,由地層的研究也可以考出。但這些事情怕只好等到理想社會實現以後的考古學者了。

千佛崖本身已經是很有引力的地方,在那兒又有許多匠人在磚上塑像。我小時是怎樣的想去參觀喲,但我們家裏不許可。我們當時的家塾生活,不消說也是沒有星期的。

父親自己雖然失學,但他在我們幾輩的教育問題上是很費了一番苦心的。我們家裏自己起了一個家塾,請了一位專館先生。

先生姓沈名叫煥章,是一位廩生。他是犍為縣的人,在我未出世之前便來我們家裏主教,我們的大哥、我們的二哥(三伯父的兒子)都先後進了學了。因為這樣的原故,先生是很有名望的。我們家裏人尊敬他,鄉里人也尊敬他。

我自己是四歲半發的蒙。我的發矇是出於自己的要求。我為甚麼那樣早的發生了讀書的好奇心呢?這兒是有幾個原故。

第一是我母親教我念詩,這是很有趣味的一種遊戲。最有挑撥性的是那首《翩翩少年郎》的詩句:

翩翩少年郎,騎馬上學堂。

先生嫌我小,肚內有文章。

這對於兒童的好勝心真是一服絕好的興奮劑。兒童的慾望並不甚奢。他要“騎馬上學堂”,也不必一定要真正的馬,只要有根竹竿便可以代替。騎起竹馬,抱着書本上學,這是怎樣得意的事情喲!要想實現這種情景,這是使我早想讀書的一個重大的原因。

其次是我有能夠聽懂說善書的自信了。

我們鄉下每每有講“聖諭”的先生來講些忠孝節義的善書。這些善書大抵都是我們民間的傳說。敘述的體裁是由說白和唱口合成,很像彈詞,但又不十分像彈詞。這些東西假如有人肯把它們收集起來,加以整理和修飾,或者可以產生些現成的民間文學罷。

在街門口由三張方桌品字形搭成一座高台,台上點着香燭,供着一道“聖諭”的牌位。在下邊的右手一張桌上放着一張靠椅,如果是兩人合演的時候,便左右各放一張。

講“聖諭”的先生到了宣講的時候了,朝衣朝冠的向著“聖諭”牌磕四個響頭,再立着拖長聲音念出十條“聖諭”,然後再登上座位說起書來。說法是照本宣科,十分單純的;凡是唱口的地方總要拖長聲音唱,特別是悲哀的時候要帶着哭聲。有的參加些金鐘和魚筒、簡板之類,以助腔調。

這種很單純的說書在鄉下人是很喜歡聽的一種娛樂。他們立在聖諭台前要聽三兩個鐘頭。講得好的可以把人的眼淚講得出來。鄉下人的眼淚本來是很容易出來的,只要你在悲哀的地方把聲音拖得長些,多加得幾個悲哀的嗝頓。

在我未發矇以前,我已經能夠聽得懂這種講“聖諭”先生的善書了。

我在未發矇以前,記性也好像不很壞。比我長四五歲的次兄(我們依着大排行叫他是五哥),在家塾的先生回家去了的時候,每每要在燈下受父母的課讀。讀的當然不外是些《易經》、《書經》。那種就像符咒一樣莫名其妙的文句從我次兄的口中念了出來,念來念去總是不能念熟。那種帶睡的、無可奈何的聲音真是擾人,真是就像蚊蟲一樣。我睡在床上或者在燈下遊戲,聽着他讀得幾遍,我倒可以成誦了。

這或者也是使我把讀書看成一件容易事的一個原因。

就是因為這些原故,所以我在四歲半的時候便要求讀書;我的父母也怕是看我也還聰明,便允許了我的。

那是一八九七年的春天,我父親引我到家塾里去向沈先生拜了師,是用一對蠟、三炷香,在“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前磕了幾個響頭的。我從此以後便穿了牛鼻了。——我們鄉下人說發矇叫“穿牛鼻”,這是很有意義的一個譬語。我想從前的兒童教育之痼沒兒童性靈,恐怕比用麻繩穿壞牛兒的鼻中膈還要厲害些罷。

發矇讀的是《三字經》,甚麼“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這樣很曖昧的哲學問題,撇頭撇腦就擱在兒童的頭上,你教他怎麼能夠懂?你教他怎麼能夠感覺趣味?我讀不上三天便逃起學來,怎麼也不願意再上學。但已經是穿了鼻子,你便怎樣反抗也沒有辦法了。這回是我父親用強制手段把我抱進學堂里去的。別人都笑我是“逃學狗,逃學狗”,我那個時候真是無可如何了。

所謂“扑作教刑”,這是我們從古以來的教育方針,換句話說,要教育兒童就只有一個字,一個字,一個“打”字。——“不打不成人,打到做官人。”——讀書是為要做官的。你要想做官,那就不能不捱打。你要想你的子弟做官,那就不能不叫人打。大約能打徒弟的先生在當年也就是很好的先生了。我們的沈先生是很有名望的,不消說他的教刑也很嚴。

他的刑具是一兩分厚、三尺來往長的竹片。非正式的打法是隔着衣裳、隔着帽子的亂打;正式的打法是打掌心,打屁股。

這打屁股的刑罰真是再野蠻也沒有了。小小的犯人要把板凳自己抬到“大成至聖先師孔老二”的神位面前,自己恭而且敬地挽起衣裳,脫下褲襠,把兩爿屁股露出來,讓“大成至聖先師孔老二”的化身拿起竹片來亂打。兒童的全身的皮肉是怎樣地在那刑具之下戰慄喲!兒童的廉恥心、自尊心,是怎地被人蹂躪到沒有絲毫的存在了喲!

削竹片的大抵是我們家裏的用人,我們很不敢得罪他,差不多事事都要討他的歡心。但是事實上我們用的劉老么他是很能體貼我們的。他為先生削竹片總是擇選嫩的竹子,而且兩頭都是不當著節疤的。這樣的竹片打起人來不大痛,又容易破。不過破了有一點不好處,就是打下去的時候,兩個破片有時會挾着皮肉,特別疼痛。

還有不好處便是竹片容易破的時候,先生省得麻煩,便從學堂的籬柵上把細竹抽來打人。那可不得了!那是囫圇的,打得人非常疼痛。打一節,斷一節。打在皮肉上的總是節頭。

我發矇不久便受了打掌心的刑罰。先生把我的右手打出了血來,那是被破了的竹片刺破了的。

事實上這種打掌心、打屁股的正式的打法比較起來還要好受些。因為受刑的人是有意識的,他的皮肉已經有接受竹片的準備。最難受的是那隔着帽子、隔着衣裳的亂打。隔着衣裳的打法在冬天不大適用,總是在夏天。這單薄的衣裳、單薄的便帽,怎麼也抵不住那竹片的侵入,尤其是那編籬柵的細竹。

我最忘記不了的是那“鐵盔”的故事。

那在發矇以後怕已經有一兩年了,先生是愛用細竹打人的時候。小小的一個頭腦打得一面都是皰塊,晚上睡的時候痛得不能就枕,便只好暗哭。母親可憐起來,她尋出了一項硬殼的舊帽子給我,裏面是有四個氈耳的。

這頂帽子便是一個抵禦刑具的“鐵盔”了。先生打起來只是震空價的響,頭皮一點也不痛。我的五哥便和我爭起這頂帽子來。有一天在進學堂的途中他給我搶去了,我便號啕痛哭起來。這使先生髮覺了那個秘密,他以後打我的腦殼時,要揭去帽子再打了。

就這樣又打得一頭都是皰塊,晚上又不能就起枕來。我們母親這回也沒有辦法了。

像這樣的刑罰我們叫做“筍子炒肉”,先生罵我們的時候就說是“牛皮子在癢”——其實何嘗是癢和搔癢的那樣輕快的事體呢!

除這“筍子炒肉”的刑罰之外,我們還要受各種各樣的刑罰:罰站,罰跪土地。

跪土地是跪在“大成至聖先師孔老二”的神位面前的。我們家塾里的土地是三合土,那真是硬得難受。單跪土地還不要緊,先生不高興的時候還要把一條板凳來頂在你的頭上,家裏的板凳多半是楠木的,而且還有牙齒,那真是又重又痛。但這還不夠的時候,先生還叫你頂水。在板凳的兩端一頭放一碗滿滿的水,這是要使你伸直大腿、伸直腰、伸直頸子,長跪着動也不準一動的。動了一下,水如昃了一珠,那可不得了,那又要慘受“筍子炒肉”的非刑了。

從前的做官的人就是這樣打出來的,所以他們一做起官來便在百姓的頭上報仇。他們的嚴刑峻法不消說是“青出於藍”的了。當然,像我們這樣超過了三十的人大都是受過這樣的教育的,所以這種教育的應用我們也用不着太說遠了,就在上海的所謂文明都市,就在我們自己的目前,不是還有鐵鋸分屍、釘板抓背、硫酸灌頭、電流刺腦,各種各樣新發明的花樣嗎?……

在家塾里所受過的非刑中,我自己覺得還有一種更殘酷的便是“詩的刑罰”。這東西真把我苦夠了。我在發矇兩三年之後,先生便要教我作對子。起初是兩個字,漸漸做到五個字,又漸漸做到七個字以上。這已經是夠受的刑罰。因為連說話都怕還不能說條暢的小孩子,那裏會能了解甚麼虛實平仄,更那裏能夠了解甚麼音律對仗呢?但是做不出也還是要叫你做,做到後來,公然要做試帖詩了。甚麼“賦得‘山雨欲來風滿樓’得‘樓’字”、或是“賦得‘漠漠水田飛白鴛’得‘飛’字”之類的詩題。你看,這是不是就和巫師畫的神符一樣呢?

假使是教育得法的時候,這樣不自然的工作也未嘗不可以叫小孩子做出。因為在溫室的栽培里,一切的草木都可以早期的開花。但我們所受的不僅不是溫室教育,盡可以說是冰窖教育。就是應時也怕開不出花來,那裏還能早期呢?那種痛苦,回想起來都還猶有餘痛。每三天一回的詩課,早飯過後把應讀的書讀了,便對着課本子瞑坐。翻來複去地把前面改了的舊課拚命地觀摩,想在油渣裏面再榨點油出來。用陳了的老套頭甚麼“二月風光好”、“三月風光好”、“四月風光好”之類,差不多把周年十二月都用完了,就是小孩子的自己也覺得難乎為情。起初是無聊的枯坐,後來漸漸變成焦躁的熬煎了。做不出來是不准你出去玩耍的。由上午坐到下午,由下午又坐到黑,仍然做不出來,那就只好逼得流眼淚了。

這就是所謂“詩刑”。這“詩刑”怕足足受了兩三年的光景,這是怎樣的一個有期徒刑呢?不過在為受這“詩刑”的準備上我也算得到過一點好處。

我們家塾的規矩,白日是讀經,晚來是讀詩。讀詩不消說就是為的是做詩的準備了。我們讀的是《唐詩三百首》和《千家詩》。這些雖然是一樣的不能全懂,但比較起甚麼《易經》、《書經》、《周禮》《儀禮》等等,總要算有天淵的懸隔了。只有這一點,可以說是一日的家塾生活的安全瓣,但都還不能說是十分的安全。

關於讀詩上有點奇怪的現象,比較易懂的《千家詩》給予我的銘感很淺,反而是比較高古的唐詩很給了我莫大的興會。唐詩中我喜歡王維、孟浩然,喜歡李白、柳宗元,而不甚喜歡杜甫,更有點痛恨韓退之。韓退之的詩我不喜歡,文我也不喜歡,說到他的思想我更覺得淺薄。這或許是後來的感情也說不定。

庚子之變,資本帝國主義的狂濤衝破了封建的老大帝國的萬里長城。在一兩年前還視變法為罪大惡極的清廷,也不能不企圖依照資本社會的模型來改造自己的國度了。

廢八股而為策論,這是在變革過程中的一個最顯著的事實。這是必然發生的社會意識的變化。這個變化不消說便直接地影響到我們家塾教育的方法上來了。從前是死讀古書的,現在不能不注意些世界的大勢了。從前是除聖賢書外無學問的,現在是不能不注重些科學的知識了。不消說我們是從試帖詩的刑具解放了下來。還有一件事情不能不感謝的,便是我還沒有受過八股的刑具。甚麼破題、起講、搭題、承題等怪物的毒爪,看看便要加在我頭上來的,我在幾希一發之間公然免掉了。我是怎樣地應該向著甚麼人道謝的呀!向著甚麼人呢?——向著帝國主義者罷。

帝國主義的惡浪不消說是早衝到了我們那樣偏僻的鄉間。譬如洋煙的上癮、洋緞的使用,其他沾着“洋”字的日常用品實在已不計其數。不過使我們明白地認識了那種變革,就是我們小孩子也意識到了的,是無過於讀“洋書”了。

真正的“洋書”不消說我們當時還沒有讀的資格。我們除聖經賢傳之外,開始讀了一部《地球韻言》,一部《史鑒節要》。這兩部在當時是絕好的啟蒙書籍,是用四言的韻語寫成,對於我們當時的兒童真是無上的天啟。

一直到癸卯年實行廢科舉而建學校的時候,這個變革才一直到達了它應該到達的地方。在那年的秋闈過後,不久就有高等學堂、東文學堂、武備學堂在省城裏產生了出來。我的大哥進了東文,五哥進了武備。新學的書籍就由大哥的採集,像洪水一樣,由成都流到我們家塾里來。

甚麼《啟蒙畫報》、《經國美談》、《新小說》、《浙江潮》等書報差不多是源源不絕地寄來,這是我們課外的書籍。這些書籍裏面,《啟蒙畫報》一種對於我尤有莫大的影響。這書好像是上海出版的,是甚麼人編輯的我已經忘記了。二十四開的書型,封面是紅色中露出白色的梅花。文字異常淺顯,每句之下空一字,絕對沒有念不斷句讀的憂慮。每段記事都有插畫,是一種簡單的線畫,我用紙摹着它畫了許多下來,貼在我睡的床頭牆壁上,有時候塗以各種顏色。

書中的記事最使我感着趣味的是拿破崙、畢士麥的簡單的傳記。小時候崇拜他們兩個人真是可以說到了極點。我最表同情的是拿破崙的廢后約塞芬,她在死的時候還取出拿破崙的相片來表示愛慕,那真是引出了我的眼淚。畢士麥沒有拿破崙那樣動人,但是我很高興他愛狗。我家裏也有三條大狗,我一出一入就呼着它們相隨,自己也就象成了東方畢士麥一樣。

還有一篇《豬仔記》。這是一篇小說體裁的文字,敘述外國人虐待中國工人。內容我現在不大記憶了,好像敘的是一位不學好的青年把家財盪盡了,被人騙去做了豬仔,賣到美國的甚麼地方去開墾。沿途不消說受了無數的辛酸,賣作農奴之後,在外國人的監工者的皮鞭之下流着血汗做很艱苦的工作,所得的工錢有限,而且那有限的工錢大概依然是要被地主剝削去的。地主有種種惡毒的制度、圈套來束縛工人。譬如讓他們賭錢吃煙,使他們永遠是窮到一錢不名,做終身的奴隸。這位青年做了多年的苦工,受了無限的虐待,已經弄得來三分不像人,四分不像鬼了,自己深深的在痛悔前非。有一天農場裏來了一位中國留學生來視察。這位留學生原來就是那豬仔的老同學,兩人無心相遇。學生雖已不認識豬仔,豬仔卻還認得學生。到這兒學生才把他贖回了中國。

內容大概是這樣。這裏雖然充分地包含着勸善懲惡、喚醒民族性的意思,但從那所敘述的是工人生活,對於榨取階級的黑幕也有多少暴露的一點上看來,它可以說是中國無產文藝的鼻祖。

這文章從資料的性質上看大約是留美學生做的罷?處理材料的態度也很象受了一些美國作家Jack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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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影響,但可惜我現在記不起作者的姓名,但那書中也好像是沒有姓名的。同樣性質的文章我在中國的近代的文學裏很少看見。中國年年也有不少的留學生渡美,美國留學生中也有一些文學青年,中國工人的生活好像全不值他們一顧的樣子。中國先年到法國去勤工儉學的人也不少,但沒有看見過有一篇描寫工場生活的文章。

這部《啟蒙畫報》的編述,我到現在還深深地紀念着它。近來中國也出了一些兒童雜誌一類的刊物,但我總覺得太無趣味了,一點也引不起讀者的精神。或者我現在已經不是兒童,在兒童們看來或許又有別樣一種意見罷。以兒童為對象的刊物很重要而且很不容易辦好,可惜中國人太不留意了。

除開這些書報之外,還有各種上海出版的蒙學教科書,如格致、地理、地質、東西洋史、脩身、國文等,差不多現在中學堂所有的科目都有。我們家塾里便用這些來做課本。有一部《筆算數學》,是甚麼教會學堂出版的東西,我們沈先生他自己自修了一遍,便拿來教我們。我們從加減乘除一直也就學到開方了。那書所用的亞剌伯數字都是楷書,我們運算時也用那正工正楷的亞刺伯數字來運算,現在想起來真覺得好笑。

家塾的壁上掛的四大幅合成的一面《東亞輿地全圖》,紅黃青綠的各種彩色真使我們的觀感煥然一新。我們到這時才真正地把蒙發了的一樣。

促成這樣的變革的自然是時代的力量,世界的潮流,但我們那種偏僻的鄉陬,在周圍鄰近乃至縣府城中都還不十分注意的時候,我們獨能開風氣之先,很早的便改革了過來,這兒卻不能不說是人力了。我們沈先生的銳意變法,這是他卓識過人的地方。像他那樣忠於職守,能夠離開我見,專以兒童為本位的人,我半生之中所見絕少。當然他起初也打過我們,而且很嚴峻地打過我們,但那也並不是出於他的惡意。因為打就是當時的教育,不是他要打我們,是當時的社會要他打我們的。但他能以尖銳的角度轉變過來,他以後便再沒有用刑具來打過我們了。在當時我們讀古書也比較有條理了,一面讀《左氏春秋》,一面就讀《東萊博議》。兩者的文章都比較好懂,而且也能互相發明。這真是給予了我很大的啟發。我的好議論的脾氣,好做翻案文章的脾氣,或者就是從這兒養成的罷?我以後也好像又聰明了一些,先生隱隱地在把我當成得意門生看待。

助成了我們家塾革命的還有一個重大的人物,那就是我們的大哥,郭橙塢。他是十三歲便進了學的人,天資當然是很不弱的。不過他幾次秋闈都沒有及第,在最後一科失敗之後,他突然成為了啟蒙運動的急先鋒。成都是一省的都會,接受外來的影響自然較早,他在成都所接受的影響直接傳達到我們鄉里來。放足會是他首先提倡的,我們家裏人在鄉中解放得最早,就是五十多歲的我們的母親,那時候也把腳解放了。女子素來是不讀書的,我們的妹子和侄女也都跟着沈先生讀起書來。這些不消說都是他的主張。鄉里的蒙學堂也是由他提倡的,我們雖然沒有直接參加,但間接地受了很大的影響。

蒙學堂的先生姓劉,是嘉定人。他是成都新開辦的師範養成所的第一批學生。他也是很熱心,很能忠於職守的一個人。由他的一來,我們鄉里人才知道有“洋操”了。我們的沈先生只有這一點他沒有採辦,但他叫我們去參加了劉先生的“洋操”。那時候的“洋操”真是有趣,在操“洋操”的時候差不多一街的人都要圍集攏來參觀。

那時候叫立正並不叫立正,是叫“奇奧次克”,叫向右轉是“米擬母克米擬”,向左轉是“西他里母克西他里”,走起腳步來的時候便“西,呼,米,西,呼,米”的叫着。大家都莫名其妙,只覺有趣,又覺得好笑。這些很奇怪的口令在當時的人自然覺得是真正的洋貨了,但可不知道它們究竟是那一洋。這個秘密在現在的我當然是解決了的,這全部都是日本的口令,所謂“西呼米西呼米”者就是我們的“一二三一二三”而已。成都才辦學的當時,請來的日本教習特別多(其中連日本的皮匠師傅都聘請來了),聘金特別的貴,就像這樣騙小孩子的體操都用日本教習來教。連那樣基本的口令都沒有翻譯成中文,可見當時辦學人的外行,也可見中國人的辦事草率了。但儘管那樣,我們倒是感覺着很濃厚的趣味的。

大哥那時候已經考上了東文學堂,在那兒學習一年便要送往東洋去留學,所以他只有在年暑假才能夠回家。東文學堂的教習不消說重要的都是東洋人。在甲辰年的暑假,大哥跟着兩位東洋教習去游峨眉山口來,他邀着那兩位東洋人繞道到了我們家裏。東洋人的名字一個叫服部操,我叫他是“佛菩薩”;一個叫河田喜八郎,我叫他是“河田稀耙爛”。他們說的話我不懂,我說的話他們當然也不懂。他們在我們家塾里住了三天,那時候沈先生告假回去了,我為好奇心所驅遣,時常愛跑去找着那兩位東洋人說話;我也學了一些“瓦塔苦西”、“阿那打”、“阿里加朵”、“薩約那羅”。

使我驚異的是這兩位東洋人非常的吝嗇。他們有一個賓鐵罐子,大概裝過餅乾的,上面有些油畫,我歡喜它。有一天我們同他們一同往韓王廟去釣魚,我就想把那罐子拿去裝魚。大哥便教了我一句日本話,意思就是說:我想要拿這個罐子去裝魚,好不好?我把罐子拿去向那兩位東洋人照樣的說了那一句話。不知道是我學舌學得太不像,還是我大哥僅學了半年的日本話還沒有升堂,那樣的一句話完全沒有打響。我簡直莫名其妙又把罐子給他們放還原處去了。

但是要說他們完全沒有聽懂我所學說的那句話吧,好像也不見得。晚上口來了,在燈下吃了晚飯。我大哥在陪着他們談話,我也坐在那兒旁聽。他們有時候又說到了我身上來,我以我的直覺曉得他們說的是我剛才學舌的那回事。我看他們的一個,就是那“佛菩薩”,指着茶碗說“Chawa

”(查汪),指着椅子說“Isu”(以死),除此以外,便加拉加拉的,我就弄不清楚了。後來大哥回到父親房裏的時候,他談起這件事情。他說,那東洋人的意思是說他教我說那樣長的一句話不大好,教小孩子學日本話最好取那發音相近的來教,就譬如茶碗和椅子之類云云。這樣我自然可以懂了。但我們大哥說,他也佩服那兩位東洋人,一個空的罐子就把給小孩子做玩具也並不破費的,但他們卻吝嗇着沒有給我。他很失悔教我去說了那一句話。

東洋人吝嗇不僅這一點。他們在我們家裏住了好幾天,我們也很有禮貌的款待了他們。他們回到成都以後,隔了好久給我們送了四本日俄戰爭的畫報來。這使我們父親也佩服着他們的慷慨了。

不過東洋人的一來也為我們鄉下開通了不少的風氣,最顯著的是我們父親從那時候起便開始吃生雞蛋了。這在以前是連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放年假的時候,大哥也回來了。他那時候已經畢了業,在明年的正月里便要出洋留學了。由他的宣傳號召,同縣中跟他同去有十幾個人。他的意思很想要我同去,但父母不肯。為這件事情也很爭執了一回,但總沒有成功。我自己後來時常在這樣作想:假使當時是跟着我大哥同出了東洋,我一生的路徑當然又不同,或者已經是成了一位純粹的科學家罷?未曾實現過的事體,當然是徒費想像,但至少我這以後的生活是應該採取了另外一條路徑的。

就在那第二年的正月元旦,我那時和我的父母是同寢室的,我很早的便起來了。父親和母親都還在“挖窖”。大哥也起的很早,他走進房來了,便坐在我的床沿上和我兩個談話。

——“八弟,”他問我,“你是喜歡留在家裏,還是喜歡出東洋?”

我說:“我當然想跟着你去。”

——“你去想學甚麼呢?”

我卻答應不出來。因為我當時實在不知道應該學甚麼,我也不知道究竟有甚麼好學。他代我答應道:

——“還是學實業的好,學實業罷。實業學好了可以富國強兵。”

其實實業的概念是怎樣,我當時是很模糊,就是我們大哥恐怕也是人云亦云罷。不過富國強兵這幾個字是很響亮的,那時候講富國強兵,就等於現在說打倒帝國主義一樣。我當時記起了我們沙灣蒙學堂門口的門聯也是“儲材興學、富國強兵”八個字。

話頭無心之間又轉到放腳問題來了。大哥又問我是喜歡大腳還是喜歡小腳。

我說:“我自然喜歡大腳了。”

他滿高興的不免提高了一段聲音來說:“好的,你很文明。大腳是文明,小腳是野蠻。”

——“混賬東西!”

突然一聲怒罵從父親的床上爆發了出來。

——“你這東西才文明啦,你把你的祖先八代都罵成蠻子去了!”

這真是晴天裏一聲霹靂。大哥是出乎意外的,我也是出乎意外的。我看見那快滿三十歲的大哥哭了起來。

父親並不是怎樣頑固的父親,但是時代終竟是兩個時代。單是對於“野蠻”兩個字的解釋,輕重之間便有天淵的懸殊。

除父母和沈先生之外,大哥是影響我最深的一個人,我在這兒還要費幾行文字來敘述。大哥年青時分性格也很浪漫的。他喜歡做詩,刻圖章,講究寫字,也學過畫畫。他有一部《海上名人畫稿》和一部《芥子園畫譜》,這是我小時候當成兒童畫報一樣翻閱過的。

《名人畫稿》是工筆畫。那裏面有一幅公孫大娘舞劍器圖,這和我在唐詩上讀過的《公孫大娘舞劍器行》相印證,使我非常愛好。又有一幅美人圖,是在一簇芭蕉之中畫著半堵圓窗,一位美人掩着半邊立在那圓窗裏面。書是連史紙石印的,當然沒有着色,但那題的詩句卻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這真真是富於暗示的題句了。這紅的一點不消說我可以想得到是那美人嘴上的櫻桃。

大哥寫的是一手蘇字,他有不少的蘇字帖,這也是使我和書法接近了的機會。我們在家塾里寫的是董其昌的《靈飛經》,還有那俗不可耐的甚麼王狀元的文昌帝君陰文。《靈飛經》還可以忍耐,但總是一種正工正楷的書法,令人感覺着非常的拘束。但一和蘇字接觸起來,那种放漫的精神就和從工筆畫移眼到南畫一樣了。

蘇字在當時是很流行的,有多少名人大師都是寫的蘇字。這個傾向好像一直到現在都還支配着。這本來是很小的一個問題,但在這兒也表示着一個社會的變革。封建制度逐漸崩潰,一般人的生活已不能像古代那樣的幽閑,生存競爭的巨浪也漸漸險惡起來了。所以一切的生活過程便必然地要趨向於簡易化,敏捷化。蘇字的不用中鋒,連真帶草,正合於這種的生活方式,所以它也就肩擔了流行的命運。

大哥的詩、書、畫,不客氣地說一句話,好像沒有一樣可以成家。他後來到日本也學的不是實業,結果是為時流所動學了法政回來。去年我脫險回武漢的時候,他自重慶寫信慰問我,言“安知非暗中有鬼神扶持?”我只好驚嘆時代的進行真如電火一樣迅速了!

在我十歲前後,和外界的社會起了劇烈的變化一樣,我身體的內部也起了劇烈的變化。

我自己到現在都還在驚異:我不知道我為甚麼會有那樣早期的性的覺醒。

那最初的徵候怕是在七八歲的時候罷?那時候我們的家塾還在三伯父家的屋后。三伯家和我們不同居,他的家在街面上,和我們相隔有兩三家門面,但在後邊是由一院空地相聯繫着的,在這空地上我們另外新建着一座學堂還沒有完工。

三伯父的後院裏面有一個花園,四圍是有幾籠竹林。峨眉山的山脈橫亘在牆外。

有一天上午,讀書讀厭了,我借口向先生說要去小解——這是我們當時的唯一的偷懶手段。在家塾里讀書是沒有休息時間的,筆直籠統地要坐到把書讀完,不是先生的大小便和自己的大小便,是沒有鬆一口氣的機會的。所以大小便便是我們的解放者,我們自然要盡量地來麻煩它們了。先生罵我們有一句口頭話,便是“懶牛懶馬屎尿多”。但是罵儘管是罵,多也未見得真多,而懶總儘管是要懶的。只要松得一口氣,那時候真是達觀,便是“呼我為牛便為牛,呼我為馬便為馬”了。

先生允許了出去小解,但並不往廁所里去,卻走到園子裏來。

時候是暮春天氣,天日是很晴明的。一走到園門口來,看見我們的一位堂嫂背着手站在一籠竹林下面。她在那兒瞭望。她穿着一件洗白了的蔥白竹布衫子。帶着乳糜色的空中,輕鬆的竹尾不斷地在那兒動搖。堂嫂的兩隻手掌帶着粉棠花的顏色。我在這時突然起了一種美的念頭,我很想去捫觸那位嫂子的那粉紅的柔嫩的手。但奇怪的是我這個念頭也不敢走去實現。

這位堂嫂是和我們同居的,我們三哥(大伯父的長子)那時也在家塾里讀書,三嫂當然也是感着春閏的寂寞,希望在這兒和三哥邂逅的罷?但她哪知道我那時那樣的一個孩子也起了一個怪異的念頭。

我立在園門前躊躇了一下,我也沒有驚動她,便又轉回家塾里去了。

這個回憶我始終覺得是我的性覺醒的最初的徵兆。

但到後來實際泛濫到幾乎不可收拾的,是在我十一歲的時候。

那時候我們已經移徙到新的家塾里了,家塾的教程也施行了新法。先生雖然沒有教我們的體操,但是聽隨我們自己學習的。

家塾和峨眉山相對,僅隔着一道籬柵。在籬柵的左端有一道石門,石門外邊便是一帶的田疇了。

校園中在石門的旁近有一株很大的桑樹,那雖然並不是庭園性質的樹木,但因它很高很大,家裏人愛惜着沒有斫伐它。

我們就在那石門和桑樹之間安上一根堅硬的竹木,這便成為我們的鐵扛了。倚在桑樹上又堅了一根竹木,以備我們學習猿升式的攀援。

就是那豎的一根竹木壞了事。

猿升式的運動是以兩手和兩腳夾着竹桿攀援上去,巧而有力的人便只用兩手,我們最初學習當然是兩手兩腳的。竹木過粗,攀援的時候很費力氣。攀上了頂了,總不免要用兩腳把竹桿緊緊地夾着,以防墜落,以便在上面多休息一下。

有一次我就因為在那上面休息得過久,竟很怪異地感覺着一種不可言喻的快感。快感過後,異常的感着疲倦,便和熟了的一個蘋果一樣滑落下來。

就這樣發覺了這種怪味之後,我便要時常來貪享這種快樂了。把竹桿當成了自己的愛人。

但是竹桿過高過大,未免太吃力了。後來在三伯父的園中又發現了一株還未十分長成的枇杷樹,在一人高的地方有兩枝對稱的橫枝,剛好可以托手。枇杷樹雖還稚嫩,但因木質堅實,也盡足以支持我一身的重量。於是乎這枇杷樹又奪去了那竹桿的愛寵了。

就在這樣的時候不湊巧的又發現了幾種奇書。

自從大哥出了東洋,我在他的書櫥裏面發現了一部《西廂》,一部《西湖佳話》,還有一部《花月痕》。

《西廂》是木板的小本,有些不甚鮮明的木板畫。關於《西廂》的知識在各種機會看舊戲的時候,耳濡目染地一定得過了一些,但和真正的原書相接觸的,這要算是第一次了。自己也曉得是小孩子不應該看的禁書,便白天托頭痛把帳子放下了來偷看。那時候大約是暑天,因為先生已經回去了。

詞調是不甚懂得的,但科白卻容易看懂。因此,蛛絲馬跡地也把前後線索可以看得明白。甚麼“鶯鶯不語科”,“紅娘雲小姐,去來,去來”,“鶯鶯行且止科”等等,很蔥蘢的暗示,真真是夠受挑發了。到了那時候,指頭兒自然又忙碌起來,於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又達到了它的第三段的進展。從此以後差不多就病入膏肓了。連《西湖佳話》那樣的書也含着了挑發性,《花月痕》那樣的書,也含着了挑發性了。斷橋情跡的幻影,蘇小小的幻影,秋痕的幻影,弄得人似醉如痴了。

我偷看《西廂》,後來被我們大嫂發覺了,她去告訴了我母親。我母親把我責備了一場。但是責備有甚麼裨益呢?已經開了閘的水總得要流瀉到它的內外平靜了的一天。這種生理上的變動實在是無可如何的,能夠的時候最好是使它少受刺激性的東西。兒童的讀物當然也是一個很重大的問題,回想起來,怕我們發矇當時天天所讀的甚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聖經賢傳,對於我的或和我同年代的一般人的性的早熟,怕要負很重大的責任罷?

**倒不必一定限於小說,就是從前發矇用的《三字經》也可以說是一本**。譬如說:

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

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自儆。

像這樣好像是含着勉勵的教訓話,其實正是促進兒童早意識到性的差別。又如那些天經地義的聖人的典禮,甚麼“男女七歲不同席”,“叔嫂不通問,長幼不比肩”之類,這比紅娘、鶯鶯的“去來,去來”,所含的暗示不還要厲害嗎?近來聽說還有些大人先生們在提倡讀經,愚而可憫的禮教大人們喲!你們為你們自己的兒女打算一下罷:

第二篇

一九〇五年科舉廢止了。嘉定府的首縣樂山縣開辦高等小學。

小學是設在城北的草堂寺的,還在建築中便開始招考,招考的時期好像是九十月罷。

科舉初停,一切都還是舊時的習慣,我們鄉里有十幾個人去投考,差不多各人的父兄都親自送子弟入城,就像遇着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一樣。

我當時也是應考者的一個,我的父親也親自送我入城。我們一共包了三隻船,一同駛下嘉定。

從大渡河下嘉定是一船下水,假使是在暑天水大的時候,只要三兩個鐘頭的光景。是在小水天,那就要五六個鐘頭了。

我們從清早動身,坐到午後三點鐘的時候,遠遠看見有座很高的塔隱隱約約地從水平線上聳立出來。塔影漸漸鮮明了,在那右邊又可以看見一座。前一座是嘉定城內高標山附近的塔,后一座便是正對着大渡河口的凌雲山上的塔了。嘉定城一帶紅牆的影子也漸漸地在大渡河的左岸現了出來。高聳着的飛甍躍瓴的城樓,黑瓮瓮的森嚴的城門洞口,這在自然中長成的鄉下人是第一次看見的。

我們同船的長輩向著我們說:

——“凡是初進城的人,進城的時候要向城門洞口作三個揖。”

這句話我們分明曉得是在開玩笑,但在心境裏面總挾着幾分懷疑,好像進城的時候真正是非作揖不可的一樣。同時在他們長輩的心中,也怕同樣地懷着了一種對於悲壯美的屈服罷?不然他們何以會拿作揖的話來向兒童們開玩笑呢?人力的偉大!這把城牆偶像化了。無論任何大小縣城都有城隍廟,供奉城隍老爺,這不和小兒要向城牆作揖的心理是一樣的嗎?——城牆的壯美是四川普遍的現象,出省以來這種觀感便缺少發動了。北京城的城牆究竟不愧是首都的關係,那的確是很雄壯的建築。

我下府城其實也不開始在這一次。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跟着母親到過一次杜家場——我母親的娘家。那時候我還只有一個兄弟,他還在吃奶。我們去的時候不消說也怕是趕的下水船罷,但這個記憶我一點也沒有了。我只記得我們走旱路的時候,母親乘着肩輿,我們兄弟兩人是一人坐一個籮兜被一人擔著。在田土裏面走過,看見青青的菜葉。那時候一定是秋天,我記得是摘過胡桃的時候。在路上走的時候,太陽還有不小的力量,母親把她的換洗衣裳來掛在扁挑的兩端,一頭籠着一件,就這樣便剛好構成兩個小小的圓錐形的天幕。我坐在這樣的一個天幕裏面覺得非常有趣,我時常從那衣縫的門口掉頭去望母親或者看別的事物。我總這樣好動,挑的人只是訴苦。

那時候的我,怕至多也只有四歲罷。那時候的確是到過嘉定的。

我們的大舅住在城裏,住在他的大女家中,我們叫她是張大姐。她的家在做木炭生意,同時也在賣煤球。我們有一位啞子的白痴的大表兄就是她家中捏煤球的工人。他的頭非常龐大,那顯然是一種水腦(Hyd

ocephalus)。他的白痴的原因就是在這水腦的關係上面了。他雖然是白痴,但他非常地愛我們,他看見我們便帶着一種很親密的痴笑,口中只不住“啊啦,啊啦”。

母親的異母的二姐嫁在珠市塘的張家,我們叫她是張二姨娘。二姨娘的家在城北的外城之內,已經帶有幾分鄉村的風味。家的前面是一片草坪,聽說那便是珠市塘了。草堂寺就在家后不遠的地方,從那兒有一溝溪水向珠市塘流來。

右手是一片岩窟,在那時候住着一個年老的女丐,我覺得她好像那童話中的熊家婆一樣,她好像是吃人的一個女魔。

張家門口懸着一道立匾,寫的是“太僕寺卿第”的幾個字。這太僕寺卿是怎樣的官職,我到現在也莫名其妙。聽說我們二姨爹的大哥是李鴻章的好朋友。他的二哥或是三哥好像做過江蘇的巡撫,他們的家本是煊赫過一時的。但在我小時去的時候已經是頹敗得不堪了。頹敗了的原因便是一時死了那兩位撐天的台柱。

那兩位有勢力的兄長一死,全家就像冰山一樣溶解下來。二姨爹自己在家裏起了一座私塾,靠教讀餬口。他還有一位兄弟張十爺,這是很有名的一位瘋子。我小時看見過他在大暑天穿着皮袍,拿着一柄光框子的團扇,有時又戴着一副光框子的眼鏡。他的病症的確是一種躁性狂(Ma

ia),但他狂的原因是怎樣,我可不甚明白。他這狂病不消說也遺傳到了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名叫張傑,僅僅小我一歲的光景,我們後來是在小學裏同過學的。

——“張傑,張傑,你有膽量吃沙么?”

——“怎麼不敢。”他說著便在操場上杓把沙來,接接連連地吞進肚裏。

我們嘲笑他:“你這人真蠢!那好不衛生!”

他還揚揚得意地說:“昔時蚩尤,兄弟九人,銅頭鐵臂,以沙為食。夫蚩尤以沙為食,乃臂可鐵而頭可銅,何不衛生之有?”

他總是這樣的調門。他有一回吃屎,別人笑他,他又要舉出越王勾踐嘗糞的典故了。他的文字頗清通,也證明他的腦髓並未完全失掉作用,不過有時發作起來便莫名其妙。後來終竟退了學,更好像是跳岩死了的。

這位發狂的老表還算是我們二姨爹的子侄中的好的一個。還有幾個我不認識,他們終年在外面浪蕩,把錢用完了便偷家裏的東西出去變賣,東西偷完了又下板壁,下屋頂上的瓦。到我們後來快要離開嘉定城的時候,二姨爹家裏的中堂已經只剩下幾根樑柱了。

那回我和母親進城的時候,便住在這珠市塘的二姨娘的家裏。這兒的確是比張大姐的家要舒展得多。

我記得那時候草堂寺正在唱戲。有一位張狗兒,他是在二姨爹家裏走動的,大約是他們族上的人。他背起我去看過戲。戲場裏的人很多,背在背上也看不見台上的戲文,他便把我跨在他的項上。

戲台上右邊的台口上坐着一位戴野雞翎子的女人,正在臨鏡梳妝。一位年青的公子在她的左手邊偷看她,漸漸移到她的背後。那女子大吃一驚掉頭回顧,那當然是因為鏡子裏面現出了一位男子的影子了。女子一掉頭,男子又趕快躲藏了。就這樣一隱一顯地往複了好幾次。台上的樂器也就時抑時揚地幫助這種動作的律呂。

這是川戲《游金河》的一個場面。——這不消說是後來才知道的。這戲的情節我現在也記不的確了,約略是一位貴家的公子在金河弄舟,舟復落水,被神人引到龍宮,與龍王公主配合成親的故事。那場面便是與龍王公主初次見面時的光景了。奇妙的是這場光景在幼兒的腦中留下了一個深刻的記憶。

我們住在二姨娘家裏,那張大姐說起了閑話來,在第三天晚上母親生了氣,便臨夜趕回杜家場去。杜家場在嘉定城東南,隔着了那條大渡河。從城北到東門乘船,勢必要穿城而過。我們母子三人同坐在一乘轎子裏。母親在轎門外插了三炷香,一面走,一面喚我們的名字:

——“八兒,訝出回來喲!元兒,訝出回來喲!”……就這樣返復地呼喚着我們,這是怕我們的魂魄在黑暗中被甚麼鬼魔駭出了軀殼,所以不斷地在替我們招魂。這是我們鄉下人的一種迷信。這種迷信好像是有世界性的,我們假如讀過德國詩人歌德的《魔王》(《E

lk

ig》)的時候,我們一定便要生出一個聯想。一位騎在馬上的父親懷抱着一個幼兒在夜中走路,魔王來誘惑幼兒,幼兒看見了那魔王的尾巴,聽見了那魔王說話。父親幾次替他排解。但等他走到自己的中庭,幼兒已經死在懷裏了。

母親一面叫着我們,我總覺得有點奇怪。不消說我是沒有看見魔王的尾巴,也沒有聽見魔王說話,不過在那黑洞洞的轎中站着,時而又穿過兩面都是封火磚牆的陰晦的窄巷,也覺有些陰氣逼人。

像這些事體——《熊家婆》的女丐,《游金河》的場面,趕夜路時母親的招魂,封火磚牆的陰森,——雖然很模糊,可確確實實是留在記憶里的。那凌雲山上的塔,高標山上的塔,赭紅色的城牆,黑魆魆的城門洞口,應該是在幼兒的眼裏顯現過的東西,但不知怎的關於這些易惹注意的物象卻偏偏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就這樣在一九〇五年進城的時候,就像第一次才看見了這些事物的一樣,起了一種很大的驚異——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時的驚異怕也不過如是吧。

——我現在想起《熊家婆》的故事來了,那大約是在二姨娘家裏聽得來的。那的確是德國的G

imm童話裏面的《紅帽子》(《Rotkppche

》)的古語。紅帽子姑娘的母親叫紅帽子姑娘送點心和葡萄酒到林子裏的家婆家去,在路上遇見了一匹老熊誘惑她去採花。老熊先跑到家婆家裏去把家婆吃了,那老熊把家婆的衣裳穿起,裝起家婆來,這便是所謂熊家婆了。

等那紅帽子姑娘跑到時,她又被熊家婆吃了。——我所隱約記得的熊家婆的故事好像就在這兒截止。但在德文原文上還有一段後文。狼把紅帽子和家婆吞了之後,便在床上睡熟了,發出很大的鼾聲。一位獵夫走過,發現了它,用剪刀把狼的肚腹剪開,紅帽子和家婆又活了轉來。紅帽子還趕快去運一個大石頭來裝在狼的肚腹裏面。等狼醒來,要走也走不動,終被壓死了。

《熊家婆》的故事我相信一定是從這《紅帽子》轉化過來的。二姨娘家裏人早在江蘇一帶往來,這種外國的童話,或者由英文的翻譯,或者由德國的原文,很有可能由他們輸入到了我們嘉定。但可惜我的記憶並不甚強,終竟只記得一點模糊的影子。

考試的規矩差不多完全和舊時的科舉一樣。因為科舉初停,而且小學畢業的資格在當時是秀才,所以有不少的年老的童生投考,年在三四十歲以上的都有。

考的地方就是從前的考棚——這在後來改成了嘉定中學校。差不多有一兩千學生擁集在考棚的儀門前應考。點名。點了名進去是左右兩列很長很大的敞廊,夾着一個很寬很大的草地。敞廊裏面橫設着一排一排的案桌和板凳。案桌是在兩邊的石板樁上放着一個長而厚的木板構成的,在最外面的一個石柱上編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字號。

考題是一道國文題和幾道數學,我老早就把卷繳了。搶食了場中的麵包之後,和一些小學生們把考案移在一個石柱上,一人騎着一頭,便一上一下地鬧起軒輊戲來。

頭場揭曉了,在將近兩百名的考取生中我考的是第二十七名。在同鄉的幾個人中,我最年少,我也最占上列。父親真是歡喜異常,就好像小考的時候我已經掛了水牌,立刻便可以成為秀才一樣。

複試的情景也約略同樣,結果我在正取九十名中考上了第十一名。別人很誇獎我。我父親替我謙虛,其實他自己也是暗暗得意的。很陰鬱的父親平時不大肯笑,但在我考上了小學之後,他時常帶着笑容。在城裏帶着我走了好幾處親戚人家。

我們那位瘋癲識倒的大舅說:杜家的一門風水傳到五姨娘(這是指我們母親)那裏去了。

我們的張二姨爹說:八老表和大老表一樣,年少成名。

我自己真是不免有點肉麻,我不知道怎麼會受他們那樣的誇獎。

在我考試期中我們時常去游城內的高標山。山在城的西部,那和它的名字所指示的一樣,實在是高標在一切之上。從那兒可以俯瞰城市,從那兒可以眺望四方的遠景,從那兒可以看見嘉定城就像一個楔子一樣,楔在兩條河的中間。

一條是從我們的故鄉流下來的大渡河,那在城的東面流過。

一條是從成都流下來的岷江的支派——府河(大約就是平羌江),在城的東北角上與大渡河匯合。

大渡河的流水是比較湍急的,府河便十分平緩。兩河合流的地方就好像府河是被大渡河沖斷了的一樣。就在這合流處的北岸有一帶淺山,那便是凌雲九峰了。這把大渡河的水勢障着,使兩河合流后的河水不能不折向東流。

正當著大渡河口的凌雲山的崖壁上,我們可以看出一個很大的石佛。那是唐朝時候一位海通和尚修的,很深很闊地把山崖凹陷了進去。這在當年大約是為減殺水勢的原故罷?但就在那樣功利的目的之下,竟鑿就了那麼一座偉大的佛身,作為永遠的裝飾。唐代封建文明的進步的確是可以驚人的。

石佛坐北向南,正整地和峨眉山覿面。峨眉山的山脈遠遠地橫亘着,成為天然的屏障。

兩河合流后的一段江水大約就名叫青衣江罷?明朝時候有一位鄉賢(他與王陽明同時,是為諫劉瑾受廷杖處死的,在高標山上有他的詞堂,好像姓彭,名字我不記憶了),他有兩首即景詩是:

青衣江上水溶溶,隔岸遙聞戒夜鍾。

閑借竹床聽梵放,月華初到第三峰。

這首怕就是在高標山上做的,在空氣很清澄的時候,凌雲山上大佛寺的暮鼓晨鐘,不消說可以聽見,就是木魚的聲音也隱隱地可以傳來。

林竹斑斑日上遲,鳥啼花瞑暮春時。

青衣不是蒼梧野,卻有峨眉望九嶷。

這首大約又是在凌雲山上做的了。在凌雲山上有這首詩的一個石碑,是倚立在大佛寺的門前的。這在從前聽說被農人們運去做成了石橋,被王漁洋發現了,又才收復了轉來。

這兩首詩真可算道盡了嘉定城周圍的那種氛圍氣。

嘉定城的確是有幾分舊式的詩的趣味。王漁洋的《蜀道驛程記》上說:“天下之山水在蜀,蜀文山水在嘉州。”,——這可不是四川的嘉定人對於他的故鄉的阿好語了。

考試過後,我們同到蒙學堂的劉先生的家裏去,他也是送我們入城考試的一人。他的家就在凌雲山的背後,我們便先上凌雲山去遊玩一回。

從迎春門出城走到府河邊上,渡過河有一個小小的村落叫篦子街。在街的東頭就是登山的道口了。

臨河的山道在岩壁的半腰作平緩的傾斜而上。山石是赭紅色的,清潔的泉水在路畔的細澗中流瀉。臨河的一面有蓊鬱的叢林,只能聽見水聲,看不見河面。依岩的一面都是岩壁。岩壁上有所謂“蠻洞”(其實是漢墓),有歷代文人墨客的題壁,有一個周年不斷的滴泉匯成一個小小的清池,池後向前傾斜的岩壁上面大書着一個“龍”字。——這或者就是蘇東坡的詩上所說的“龍滃”罷?

蘇東坡有一首詩好像就是在這凌雲山上做的,我只東鱗西爪地記得幾節是:

生不願封萬戶侯,亦不願識韓荊州。

但願身為漢嘉守,載酒時作凌雲遊。

虛名無用今白首,夢中卻到龍滃口。

浮雲軒冕何足言,惟有江山難入手。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看月時登樓。

蘇東坡是在凌雲山上讀過書的人,就因為他那“載酒時作凌雲遊”的一句,岩壁上也有一處刻着“東坡先生載酒時游處”的九個字的。

在這題壁的附近,約略在登山的半途上,那偉大的石佛的顱頂便從岩畔突兀了出來。

石佛的顱項刻着螺髻,從山路可以跨到頭上去,一頭都是很的青苔。那頭頂的面積可以容下二三十人的光景。

大佛的頂上古時原有佛閣,在明末時候被張獻忠燒毀了。佛閣的遺址只在兩旁的石壁上留着了幾個筍頭穴。佛身從前也是金身,過了露天生活幾百年,現在是一身的雜草了。

佛的右手有一條羊腸小道,我們走到半途,路便斷了,這在古時怕就是走進佛閣的通路。由佛閣應該再有階梯可以一直達到蓮台的腳底的,那兒有一個小小的草坪。

大佛寺就在石佛的背後不遠。更朝山上走,在那最高峰上便是蘇東坡先生的讀書樓了。此外還有甚麼人的注易洞,有郭舍人的爾雅台,一座凌雲山盡足夠騷人墨客們一日的遊玩。

小學是在一九〇六年的春正開學的。

所有的學生都在堂里寄宿,我們從鄉里進城便一直搬進學校。

這就草堂寺所改修的學校,我要算是前度劉郎。從前的戲台毀滅了,那兒成了學校的正門,和一帶辦事人的居室。戲台前面的廣場成為操場,面着一片銀白的細沙。左邊是自修室,右邊是寢室,正面的大殿便改成講堂了。

學校的背後是一片荒山,同時也就是一片荒墳。建築在那荒山上的外城便天然的成為了學校的后牆。學校左翼的盡頭處有一道城門名叫得勝門,這是證明那外城在平定了一次內亂之後修的,聽說修后還不很久,大約是李短或者藍大順起事時的事罷。

小學生活的第一學期,我雖然經過了性的覺醒,但還沒有完全失盡我自己的兒童生活的天真。因為是過渡時代的學校,學生的年齡相隔很遠,三十歲上下的成年要佔過半數以上。我的年齡算是最幼的一起,體操的次序我是站在倒數第三的。

第一學期的課程,貧弱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入校不久,校長陳濟民先生便辭了職,他到離城三十里的流華溪公立小學校去當校長去了。他為甚麼辭去官立去就私立,這兒當然有種種的暗潮存在。但這種暗潮的內幕,我們當時可無從知道了。

最令人害怕的是綽號名叫“老虎”的監學易曙輝先生,他教了我們一些鄉土志。這是比較有趣味的一門功課。他把嘉定城附近的名勝沿革很詳細地教授了我們,同時還徵引了些歷代文人的吟詠作為教材。這雖然是一種變格的教法,但於我們,特別是我自己,卻有很大的影響。不過聽他的功課是一種苦事。在一點鐘之內,坐在凳上,他不許你動移一下。你要略略動移一下,他便要大發雷霆了。學校開辦后,“扑作教刑”的古制雖然廢了,但他依然還是要打人的。

他是一位副榜,從前教散館的時候也就可怕得有名。他的“老虎”的綽號就是從那時候得來。但在我們小學生中又把它音變而為“老鼠”了。他的眼睛很近,根據“鼠目寸光”的成語,我們又號他為“寸光先生”。但是事實上我們之怕他,實在比老鼠怕貓還要厲害。他的面色就像戲台上傅了粉的奸臣一樣。兩個皙白的面龐,一個大紅的酒糟鼻,一副玳瑁圓框的近視眼鏡。他一叫喚起來,真是有咆哮生風的虎威。

但就是這樣一位可怕的先生,他不久又病了,一直到了暑假都沒有回校。

結果只剩着兩位先生。

一位是帥平均。他是本縣的廩生,是以本縣的官費最初送出東洋的。他是那時候日本人特別替中國人辦的騙錢學校宏文師範畢業的學生。他擔任的教課是算術、音樂、體操、讀經講經。

他的算術真是可憐,除了照着鈔本教了我們一些就像圖畫一樣的羅馬數字以外,他演起習題來差不多連加法都要弄錯。

他學的是甚麼柔軟體操,教了我們許多日本式的舞踴的步法。

他的音樂最是自鳴得意的,他按會了風琴,教了我們好幾首“吾黨何日醒”的愛國歌。

這些便是他關於新學一方面的學問,縣裏人費了不少的公費特別派遣人到日本去學習得來的一點成績。帥先生已是中年,又沒有甚麼科學上的準備知識,當然也怪不得甚麼,不過日本人慣會辦學校來騙中國人的學費,這是公然的秘密。

帥先生的授課比較有趣味的還是他的讀經講經。第一學期中他整整地教了一篇《王制》,這是使我和舊學接近的一個因數。《禮記》中的《王制》是飣餖短不可卒讀的,但他把它分成經、傳、注、箋四項,以為經是仲尼的微言,傳是孔門的大義,注箋是后儒的附說。就這樣把它分拆開來,也就勉強可以尋出條理了。

帥先生說:這不是他的發明,是得自他的“吾師廖井研”的傳授。這“吾師廖井研”的五個字在一點鐘裏面他怕要說上一二十遍。因此他的綽號也就成為“巫師弔頸”,再反過來便成為“弔頸巫師”。廖井研就是四川井研縣的廖季平先生了,他是清朝末年我們中國的一位有名的經學家。他是張之洞、王壬秋的門下生,聽說張之洞有些學說是剽竊他的。譬如《公》、《谷》、《左》三傳一家說使本是廖季平的創道。他的根據是公谷雙聲,羊梁疊韻,同為卜商的音變。《論語》孔子有“啟予者商也”的一句話,啟予就是左丘。於夏喪子失明,左丘失明厥有《國語》;所以左丘明就是卜商。

廖先生的經學多半就是這種新異的創見。他以離經叛道的罪名兩次由進士革成白丁。就在宣統年間清廷快要滅亡的時候,他還受過當時的四川提學使趙炳麟的斥革,把他逐出成都學界,永遠不准他回到成都。他在新舊過渡的時代,可以說是具有革命性的一位學者。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聽說也是採取了他的意見。

廖先生大約現在也還健在罷?他的著作極多,他的弟子可以說普遍於四川。帥先生是他的一名高足。帥先生很尊敬他,在我們當時看來,覺得他就好像是一位教祖。

帥先生的功課就是這幾門,但這幾門是並不吃力的學問,就是應該很艱澀的經學也因為他的教材有趣,我是一點也不覺得辛苦的。

剩下的還有一位劉書林先生。他是成都附近的什邡縣的人,也是一名廩生。他這人非常的溫和,在小學校中能夠和學生接近而且沒有綽號的,就只有他一個。他擔任的是歷史、地理、作文。

就因為這樣的原故,在第一學期中,我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在操場上玩耍。在操場上拋沙作戲,在操場上打兔子洞,在操場上翻筋斗。不到上燈,沒有上自習室的時候。

除在操場裏遊戲之外,我們還有一件更專心的工作,便是毀壞偶像。學校本是寺院改修的,正殿和後殿依然存在,一些偶像都是垂下了簾幕的。在後殿的右手邊有一座送子觀音院,當中塑着三尊送子娘娘,下麵塑着許多站像。觀音院本是有木欄圍着的,把木欄的柱子拔去一根便可以容一人進出。我們起初只是在院裏作戲迷藏,或者爬上蓮台去把送子娘娘頭上頂着的紅綾帶子取下來。後來我們在偶像裏面發現了一個秘密。

有一個站像,是一個裸體的男孩,頭上戴着一頂瓜皮小帽,這帽子原來是可以揭下來的。我們把帽子給它揭下,在它的頭頂上發現了一個小洞。原來那孩子的肚腹才是空的。把水從頭上灌下去,水便從玉莖里流瀉出來。這不消說就是從前的和尚對於祈求子息的人的一個騙錢的工具了。

這一個發現激起了小小的偶像破壞者的義憤,我們開始推倒那些偶像,更向它們灑起尿來。後來經施主們提出抗議,更在木欄外築了一道板壁,我們便無從進去了。

在第一學期中我有一個極好的朋友名叫吳尚之,他和我同年同月,只比我長得幾天。他的身材比我矮小,看來就像我的弟弟一樣。

他是城裏人。他的家就在月兒塘的丁東街,在城內是很有名的地點。那是在文廟的附近。文廟前面有兩疊半圓形的泮池,池畔是砌着紅石欄乾的。就因為這泮池的原故,在那文廟附近的區域就叫着月兒塘。在泮池前面不遠有一眼異常清冽的井,井內流泉的滴落時常丁東有聲,因此便名叫丁東井。那丁東街又是因為丁東井得名的。

尚之的性情很馴靜,他的面貌、言語、行動,都帶着一種馴靜美。他的性格可以說和我是相反的,但我們卻是非常親密,比兄弟骨肉間的感情還要親密。

我認識他是在入小學校以前,還是在考小學校的時候。有一天上午我到高標山去,無意之間就走到縣城隍廟的背後去了。

縣城隍廟的後部是一所有名的蒙學校,那後面的敞場裏有鞦韆,有鐵架,有浪橋。有許多學生正在那兒遊戲。

我立在高坡上看望他們。那時有一位很馴靜白皙的少年從那草地走上坡來。他穿的是青洋緞的馬褂,蔥白竹布的長衫,我一眼看見他就好像接近了一個很清凈的存在一樣。他比如就像一個水晶石,隱隱含着有一段冷意,但這是很有含蓄的一種冷意。

我看見他,他也看了我一眼,但我們彼比都沒有招呼,不消說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姓名的。

這位馴靜的少年就是尚之了。後來他對我說,我們的初次會面,他也和我一樣,是留在記憶里的。那回他是由學校里回家。

因這樣的一見傾心,我們不久便同了學,而且還同在一個自修室里。這不消說是很容易給我們一個親密的機會。但我們是怎樣親密起的,我卻一點也不能記憶了。

他喜歡研究地理,最愛畫地圖,而且畫得非常精巧。他比我用功得多,白天是不大肯在操場裏面閑耍的,毀壞偶像的玩意兒他也決不肯做,但他時常肯和我“奮飛”。——這是我和他兩人之中的一個暗語,我們在夜間上自修室的時候,只要有一個人說一聲“奮飛”,我們便先後偷出學堂門,在城內去游散一兩點鐘回來。沒有假單是不得出學堂門的,但我們和那門口的張稽查串通了,我們答應他給他買些咸牛肉、豆腐乾或者落花生回來下酒,他是不阻礙我們的。

我們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要“奮飛”。奮飛出去做些甚麼呢?大概是吃酒的次數多了。

尚之家裏也是賣酒的。在玉堂街小十字口上他們開了一家酒店。我們便在那兒附近買些白斬雞來下酒。嘉定城的白新雞是最有名的,那是很簡單的一種做法,把雞在白水裏囫煮,煮熟后切成肉片拌以海椒、醬油。就這樣簡單的烹調法,卻是最可口的佳肴。做這種小生意的,在嘉定城裏差不多處處都是。雪白的雞片,鮮紅的辣油海椒,濃黑的醬油,……這樣寫着都禁不住唾涎的津津分泌了。

禮拜六是有半日休假的,城裏人並且得以在家裏過夜。休假的時候,我們總是時常在一道,登高標山,游凌雲山,進西湖堂,城內城外盡有供我們遊玩的地方。同一的地方,我們每次去遊玩,也不會生出厭倦。

晚上他要回家,我也不得不回學堂了。我送他回到丁東街,他總又要回送我一程。我們在月兒塘那個空地裏面,送來送去的,總要送好幾次。

禮拜,我一早起來,便要跑出學校了。跑到甚麼地方去呢?不是跑到玉堂街,便是跑到丁東街。找着尚之時,又是一天的遊玩了。遇着下雨或者彼此有事情的時候,那我們便要彼此感覺着痛苦,彼此都寫起信來。等第二天見面的時候,你拿給我看,我拿給你看。

我們決裂的時候也有,並且是容易決裂的。到那時候便彼此不說話,這樣地悶過一天或者兩天,便又用紙條子寫起信來互相責問。責問的結果大家把意思疏通了,便又豁然地好起來了。

這樣的情景,我們差不多是陷入了一種同性戀愛的心理一樣,但是我們的相愛確是比戀愛更嚴肅。在旁觀者看見我們,也有不少的人疑我們有甚麼關係的,在我們當時的那些卑劣的同學們當中,這種揣測怎麼也是難免。

那時候的那些同學們,不知怎的,大概都是一種變態性慾者。面貌稍微端麗的人,他們都要以一種奇異的眼光看你,他們都好像把你當成了女性的一樣。一種不好的很普遍的習慣便是見了你咳嗽,這和一般下流人見了年青的女子走過身時,向她咳嗽是一樣的意義。

還有一種更下流而且在我們當時的同學中非常普遍的怪現象,便是“偷營”的事。這是在夜半深更乘着別人睡熟了要想去褻瀆他的一種勾當。這在當時的小學生中稍有面首的差不多都人人自危。

我記得,那是在第一學期的暑期試驗的時候了。有一位姓楊的同學,他有一天晚上約我半夜去喚醒他,他要起來溫習功課。我照着他的約束去喚醒他的時候,他真可憐!在那樣熱的天氣,我們差不多甚麼都不蓋的,他卻是擁着很厚的棉被,在腳的一頭而且還是用帶子來捆了又捆的。他睡得很熟,但一頭都是汗珠。我看見這樣的情景起初很奇異,但我立刻覺悟到他是在嚴防“偷營”的了。

就是吳尚之咧,在當時也有人向他起過異心的。那是在第二學期中的事了。有一天晚上已經點名進了寢室,在九點鐘搖鈴熄燈前的十五分鐘裏,我從一間寢室的窗外經過,窗內有幾個人正在聚首商談,談的就是怎樣去暗算尚之的事。

那時候我和尚之不知道又因甚麼事情決裂了,我不好直接去告訴他,我便託了一位姓蔡的同學去和他說:叫他今晚上睡覺謹慎些。

不知道是傳話的人傳錯了,還是尚之聽錯了,他竟疑我要去偷他的營,這把尚之氣壞了,和我竟有兩三個禮拜不談話。

當我們恢復了交情之後,有一天晚上他叫那位姓楊的小同學來叫我進他的自修室去。那時候他已經和我不同班,我們是不同自修室的了。他說:“你對於朋友很忠心,你很好,剛才你和你那幾位同鄉談話,我派了偵探去聽來。”

他派的偵探就是那小同學楊君了。

原來我的幾個小同鄉也疑我和尚之有甚麼醜惡的關係。他們那天晚上在飲茶室里問我,我極端的否認,而且還責備了他們幾句。

我和尚之是結拜成了兄弟的。這種結拜的風氣在小學生中很盛行,但是交誼的篤摯卻沒有人趕得上我們。

我小時候的記性頗好,尚之也很不弱。

我記得是第一學期的學期試驗的時候,劉先生講的歷史是《十六國春秋》。那一些胡人的名字,是非常難記的。

尚之和我藏在一間沒有人的自修室裏面。我們彼此拿着書本暗記。我們分十行一次,十行一次的競爭,結果是只讀一兩遍便兩人都記得了。

在那一回他吐了一口血,這使我非常驚駭。我們那時候當然是一點醫學常識也沒有,滿以為他是過勞把血累出來了的。我覺得非常地對不住他。但是尚之說:他時常有這樣的毛病,不要緊。——照這樣看來,他當然在年幼的時候,就是得着肺結核的險症的了。

在第一學期中的生活只是“玩耍”二字,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學期試驗的成績我竟佔了第一名。這使全堂的人都出乎意外了。

天大的風潮激發了起來。

第一,我是貪耍的一個孩子,平時毫不用功,何以會有那樣的成績?

第二,我在家塾里是相當受了科學的洗禮來的,同學的老學生們當然無從知道。

第三,我的高列損傷了那些老學生們的尊嚴。

第四,學堂的校長辭了職,監學病了,只剩着很軟弱的帥先生,很溫和的劉先生。

老學生們爆發起來,他們竟不惜加我以無上的污名了。

當時我還未滿十四歲。我有一個豐滿而白皙的面孔,因為發育好,身體很健康的原故,兩頰上暈着紅潮。還有我們家裏的習慣和城裏的風氣不大協合的,我們那時候還有辮子,我們家裏是要用紅頭繩纏的。這在平時也就常受城裏的學生和老學生們揶揄的了。到風潮起來的時候,他們的殘忍性便盡情地發泄了出來。

他們舉出代表去包圍帥先生,他們要查卷子。代表在教務長室和帥先生談判的時候,一大群的人便圍在窗外,大家你一聲我一句的亂吼。

——“不公平!不公平!”

——“可惜我們的面孔不好看呀。……我們也去買根紅頭繩子來纏辮子罷!買點粉來打罷!……搽點胭脂罷!……”

起初我不知道他們在鬧些甚麼,我還走去看熱鬧。

一位姓徐的老學生,他那時候已經有三十二歲,一把捉住我的右手。他說了一聲“你好呀!”捉着我總是不放。怕有十分鐘的光景罷,我的手指都麻木起來了。好容易他把手放了,我的右手頸上顯出一輪一輪的血痕,就像帶了幾副紫藤手鐲一樣。

榜也扯了。卷子也考查了。他們又找不出甚麼不公平的證據出來。把那位帥先生從教務長室趕到校長室,從校長室趕到會客室,無論如何要他改榜。那帥先生逼得沒法,也就只好扣了我幾分分數。因為我在端午節請過一禮拜的節假回家。我被降到第三名,一般老學生方才把氣平下去了。

——“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王。”

受了侮辱的小學生暑假回到他的故鄉,他所苦心慘淡地籌畫的便是暑假后怎樣去洗刷他的恥辱。

他曉得那些老學生們是很卑怯的,他們只是欺軟怕硬。他的計策便決定了:暑假過後他要專門和他們所懼怕的先生們反抗,特別是那帥先生,那是他恨入骨髓的。

在他的意思以為那帥先生也是欺辱了他的一個。

端午節請假回家,原是學校準許了不扣分數的:因為城廂附近的人三天的節假中可以回家,而且平常的禮拜六和禮拜都是准許回家的。離城過遠的人占不着這種便宜,所以才給了那種特典。但是那帥先生卻被老學生們脅服了,終竟扣了我的分數。

扣分數是不要緊的,但那些老學生們所借口的不是說他徇私,不是還加了我一個不堪入耳的污辱嗎?他不惟不懲戒他們,而且還屈服了,還豈不是自己承認是徇私,並且證明他們所妄加於我的污辱是事實嗎?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到下學期去總要報仇!

就這樣我決定了報仇的方針,在暑假過後又進城上學。

第二學期的學堂比第一學期要算是大有起色了。

易先生當了校長,他的病也好了。

前任的校長陳濟民先生也回到了學校里來,他專門擔任國文。

這位陳先生是一位舉人,他是再滑稽也不過的。但他的滑稽是包含得有針刺的滑稽,大家都有些怕他。

他是把包慎伯的《藝舟雙楫》拿來作教材的。講的是奇偶急徐、起承轉合的文法。文法的引例是《尚書·堯典》,這可以說是非常的艱深,但是在他講來卻是津津有味。不過程度太淺,全然不感覺趣味的人也怕是有的。因為在他那樣有趣味的鐘點裏,偏偏有人睡覺。像遇着這樣的時候,那陳先生的滑稽性便要發揮出來了。

——“O-ho,O-ho!去了,去了。”

他偏着頭,斜着眼睛,用這樣的腔調形容那打瞌睡的人。那打瞌睡的人不消說是把頭垂着就像風中的向日葵一樣,東偏西倒,前顛后拐的。

陳先生一形容着,滿堂的人便要笑起來。那可憐的人還是笑不醒的時候,陳先生便要打開講堂門連呼學堂的老雜役李華:

——“李華!李華!你趕快抬一架床來,給某某先生睡覺。”

滿堂的人轟堂大笑起來。——像這樣的轟堂大笑,原因不必是一樣,在陳先生的教課時間裏總要發作一兩次。

陳先生教課非常親切,他改國文每改一個字或者添一個字,他都要很詳細地替你說出理由來。他是一個理想的小學教師。

他本是一位舉人,他的專門學識是《大清律例》,但關於這項,我們沒有受過他的教益。

第二學期開學不久便行了一次分班考試。因為嘉定府在第二年便要開辦中學了,要在小學堂中預先抽一班人出來提前畢業。

分班試驗只是一道國文題,我考的第三。那是易先生出的題,易先生看的卷子。這回可沒有人說閑話了。

分班的標準不消說就在這國文程度的高下,但是還有一個附帶條件,而且可以說是重要的條件,便是年齡的大小。年齡大的人雖然文字不好都可以升入預備班,年齡小的人那就不免有些危險了。

那一次照易先生及其他先生們的意思要把我降到乙班的,是劉書林先生替我力爭,才得保持在甲班裏。事實上年齡雖比我稍長几天而體格卻小過我的吳尚之,他雖然考的第七,但也降到乙班去了。

尚之降到乙班,這是我們當時的一個共通的痛苦。我們雖然同住在一個學堂,但我們的生活勢不能不漸就分離了。

自從分入甲班以後,我又得到了一個新的朋友。這位朋友名叫張伯安。他的左眼是瞎了的,一臉都是天花的斑痕。他失了的一隻眼睛聽說就是出天花的原故。

他是一位數學的天才。在小學校的當時,憑着自己的力量,他已經通曉代數了。

他在第一學期的時候,和我差不多完全沒有關係。在第二學期中,是怎麼突然親密起來的,我現在也不記得了。他是二姨爹族上的一位侄孫,我們最初的接近好像是在二姨爹的家裏。

伯安比我要大一兩歲的光景。他和尚之是同小學的,在前原是非常的親密,但在學校的第一學期中,他們也因為甚麼事情決裂了。他們絕了交半年,經我的調解,又才把他們的交誼恢復了起來。我們三人真真正正學起了桃園結拜的故事來了。我們的結義愈添愈多,由三人添成五人,由五人添成七人,在中學堂的時候竟添到二三十人。有許多人,我現在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我同伯安交好之後,我們的聚合便集中在他的家裏。他的家在高北門外。他的父親和伯父都是江湖上掌碼頭的大爺,是很可以號召一兩萬人的。就因為這樣喜歡交遊的原故,他們的家業非常空虛。不久他的父親死了,他的伯父也相繼死了,剩着許多兄弟姊妹,全靠伯安一個人支持。後來他雖然勉強從高等學堂畢了業,但他終沒有機會出外發展他的稟賦。在我們四川的那樣個井底天裏,可惜埋沒了一位天才。

第二學期中把原有的學生分成兩班之外,還招了一班丙班和一班半年畢業的師範班。許多老的學生也轉入師範班去了。

班數一加多,教員也不能不添聘,我們便得到了好幾個新的教員。

有一位是杜少裳先生,他是一位廩生,也是由日本宏文師範畢業,在暑假期中才回來的。他這人很聰明、很敏捷、很漂亮,一般人給了他一個綽號叫做“水晶猴子”。他是易先生最得意的人。他教我們甲班的數學和物理。

還有一位是王祚堂先生,他也是一位廩生,是成都高等學堂預科畢業的。他的性格和杜先生剛好成一個對照。他很溫厚、很寡默、很樸素,而且很矮,我們叫他是“地藏王菩薩”。他教我們甲班的歷史、地理。他卻是陳先生的得意門生。

這兩位先生來了之後,便把劉書林和帥平均兩位先生擠到乙班去了。但是帥先生依然在教我們的讀經講經。他講的是《今文尚書》,以孫星衍的《伏生今文尚書》為教本。我們在家塾里讀的《尚書》是梅賾的《古文尚書》,經他的解釋我們才知道經學中有今文派、古文派的辨別。事實上帥先生所給我的教益是很不少的,但我因為上學期受了侮辱的關係,我怎麼也不能滿意他,無論遇着甚麼事情我都要和他反對。

我是決定了以反對教員為宗旨的,我已經把那種無嫌猜的兒童精神完全失掉了,學堂里的新舊先生們我差不多沒有一個沒有反對過的。就是最令人害怕的易老虎,我也犯過他幾次的逆鱗。

學堂後面都是亂葬墳的荒山,因此學生間有許多人怕鬼。終日鎖閉着的寢室,在晚上點名進去的時候差不多是誰也不敢走前頭的。晚上大家都進了寢室后的自修室,也差不多誰也不敢一人留着。荒山上大約時常是有鴟鳥啼飢的,那樣的時候大家便要以為是鬼在叫了。

有一回禮拜六的晚上,大家都進寢室去了。我和尚之兩人在自修室里留着。(從第二學期起,禮拜六的半日休假廢止了,城內的人也不能不在堂內寄宿了。)易先生突然走了進來,他是有幾分酒意的,大約又是和幾位名下士在渝州公所撞了詩鐘回來的了。

——“啊,你們兩個小學生還膽大,不怕鬼啦。”

尚之說:“我們不怕,易先生,你怕不怕呢?”

——“我怕?”他反問一聲,“哈,哈,哈,哈,鬼倒要怕我啦!邪氣是不敵正氣的,像我這樣的人是‘清明在躬,志氣如神’,鬼那裏敢來近我?哈哈哈哈哈……”

我說:“易先生,你的見解還沒有升堂入室。”

——“晤?”他把兩隻眼睛白着。

——“我們學過物理學的人,曉得鬼神這樣東西是根本沒有的。”

——“哈哈哈哈哈,現在的學生要打老師的翻天印了。”

這回真是出乎意外的他一點都沒有生氣,他說完了后還把手來在我們頭上摩了好幾下。

學堂里的飯桌是長方形的,兩端各坐四人,中間放一個飯甑。座位是依着體操的順序坐的,所以我們的一桌是最後的一桌,剛剛缺少一個人。

上半年把我的手捏出了好幾個指痕的那位徐老童生,因為他的祖母或者母親過了世,他來校得很遲,食堂的順序已經編好了,他便只好和我們同桌。

這位老童生是一位饕餮,飯量既佳,吃菜更不讓人,吃了這一邊的,還要吃那一邊的。我們把他厭恨極了。

有一天中午,我們幾個小學生約定:我們每次盛飯都要盛得很少很少的,彼此輪流地把飯瓢把持着不使落在他的手裏。這樣十二分幼稚的計劃公然把那位老童生難着了,等我們把菜搶乾淨了,他始終只吃得一碗飯。

飯後他公然跑去告了我們,這倒是出乎我們的意外的。

易先生把我們七個小孩子叫去和徐老童生對審,在辦事人會食處裏面。窗外站滿了看熱鬧的學生。

——“你們為甚麼不把飯給他吃?”易老虎很嚴厲地詰問我們。

——“那個不把飯給他吃呢?飯甑是放在桌子當中的。”有一位同學這樣回答了一句。

那徐老童生說:“你們把飯瓢佔着不把給我啦。”很可憫的一種聲調。

窗外鬨笑起來。

——“你們這些東西!笑甚麼!”易老虎向著窗外發起虎威來了。看熱鬧的人跑散了一批,但轉眼又聚集了攏來。

——“你們為甚麼不把飯瓢給他呢?”

——“飯瓢少了倒是有的,八個人只有一個飯瓢啦。但是他太不聰明啦。飯瓢輪不到他,他用碗可以啦。”又有一位同學這樣回答。

——“你們這些小東西!你們才聰明啦,你們不怕短命!(窗外又嗤嗤的有些笑聲。)你怕我不曉得,你們這些小東西在作鬼啦!”

窗外又大笑起來。

老虎又向窗外發了一次威,窗外的人又駭散了。但不久又聚集了一批。

——“我們實在搶不贏他,他平常非常搶嘴。今天他沒有搶贏我們,便來告我們。”這是丙班的一位小學生說的,這卻把我們站在易老虎面前的人都說笑了。

易老虎自己也好像是忍俊不禁的,但他總放不下臉來。他大約是要借一種高壓手段來保持他的尊嚴罷,出乎意外的他卻給了那小學生一個耳光。小學生哭起來了。

我忍不住了。“易先生,你這未免野蠻!”

——“是的,野蠻!野蠻!”窗外的人同聲的叫起來了。

——“野蠻校長!野蠻校長!——那有在這文明時代還要打學生的!——太無人道了,蔑視了我們學生的人格!……”

窗外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鬧作一團,易老虎還要起來咆哮,但他看見他的虎威完全倒了,他怫然地站起來走進了他的房裏去。

易先生當時便退出了學校,他倡言要辭職,這把一學堂的人都鬧翻了。教職員去挽留,老學生舉代表去挽留,那天下午沒有上課,一直鬧到晚上。

易先生被挽留住了,第二天清早他又來了。

那回我記了一次大過,其餘的六個人罰了兩個禮拜的禁足。

自從這一回反抗過易老虎之後,我在學生裏面的威勢完全樹立了起來,我算成為了學堂里的一個小領袖了。雖然有極少數的老學生和我仍不相能,但他們已把我沒可如何。他們的目的只在分數,他們是儘力要向教職員討好的,除了死咬着課本之外,學生間的一切的行政事宜他們都全不過問。

這一學期的生活和第一學期的生活差不多便有天淵的懸殊了。因為要想征服一切,所以總極力想擺脫小孩子氣,有意識地想裝成一個大人。於是乎不良的傾向一天一天地顯著起來。

酒是吃得更多了。嘉定城外沿着府河的邊上有許多豆花店,這便是我們每星期的常會地點。雪嫩的豆花——這和豆腐一樣的製作,只是比豆腐還要簡單,還要好吃。豆漿熬熟了,加以亞爾加利,凝集起來,加以相當的壓力,就在鍋里便成豆花。四川境內這種賣店是最普遍的。

雪嫩的豆花拌着辣油海椒的豆油,這和白斬雞一樣是極平民、極可口的一種食品。

煙也吃起來了:因為吃煙是裝大人的要素。於是便學吃水煙,學吃葉子煙。——那時候香煙還沒有傳到我們嘉定。暈了,我不知道吐過多少回,但是我終於吃會了。

我們那時候吃水煙是並沒有水煙袋的。家裏自然不會給我們那麼多的余錢來買煙袋,同時也無須乎煙袋:因為有一種極簡便的煙袋的代替物。這種代替物是甚麼呢?就是把帳竿頭子削一節下來,在節疤上鑿一個小孔,這便是我們那時候的煙袋了,這種東西容易藏躲,先生也查不出來。

還有一件最笑話的事,便是要梳一個長搭辮了。在從前有搭辮的時候,梳長搭辮便是成了人的記號。這種搭辮是紐成了一副三綹的青絛,末梢有流蘇的。但是我的頭髮太短,因為我們家裏的習慣要到十二歲才准蓄髮,怎麼也搭不上絛子,便只好買了一組假髮來添上去。但這種的裝扮是不敢回家的,到年假回家的時候,把這些通同取下來,又纏着頭繩回去。

年假期間在家裏做了些甚麼事情,我現在怎麼也記不清楚了。受了帥先生的啟發把家塾里的《皇清經解》來翻閱了一些的,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最感覺着趣味的是閻百詩的“偽尚書考”(題名我不甚記得清楚),他把梅賾的《古文尚書》的偽撰,差不多一字一句地都把出處找了出來,把它暴露了。這真是一種痛快的工作,年青人是最愛挑剔別人的秘密的,這一點可以說恰如所好。

把《史記》讀了一遍的也怕就在這個時候。那時候我很喜歡太史公的筆調,《史記》中的《項羽本紀》、《伯夷列傳》、《屈原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信陵君列傳》、《刺客列傳》等,是我最喜歡讀的文章。這些古人的生活同時也引起了我無上的同情。

《伯夷列傳》裏面我發現一句話,所有的古代注家差不多完全是解錯了的。那本是一句極簡單的話,但在傳中是極重要的一個文字上的關鍵,假使講錯了,那全盤的文字便通不過去。但是古時候的人一方面講錯,一方面拚命地極口讚頌那篇文章,我發現了這個現象之後真是覺得好笑。

太史公的《伯夷列傳》那決不是在替伯夷作傳,那篇文章完全是一種論說體,伯夷的傳只是那文中的一個插話。那篇文章的主要眼目是在論身後名的能傳與否的因數。許由、卞隨、務光,與伯夷、叔齊一樣,是讓天下而不受的,但是何以伯夷、叔齊得以傳於後世,而許由、務光之倫不傳?這便是那篇文章中所提出的主要問題。

三代以後重儒,三代以前的人能傳與否要看儒家稱道他與否。對於伯夷、叔齊,孔二先生是極力稱道的,所以他們便得傳於後世。然而與夷、齊同樣高潔的許由、務光等,何以在儒家的六藝裏面不見記載,而孔二先生也不見稱讚呢?要說都是莫須有的人,但是許由的墳分明在箕山上,太史公(或者是他的父親),都是親眼看見過的。

對於這些問題,他找尋着了兩個因數:一個是人的好惡關係,一個是時代的清濁關係。

許由、務光的思想和生活是一種超現實的,所以見稱於道家而不見稱於儒家。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所謂“從吾所好”。這是人的因數。

許由、務光生在唐虞盛世(古來的傳說是這樣),因此不甚稀奇;伯夷、叔齊是生在天下散亂的時候,所以特別出眾。所謂“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所謂“舉世混濁清士乃見”。這是時的因數。

有了這兩個因數便可以知道夷、齊何以能傳,由、光何以不傳。雖然他隱隱約約地在罵孔二先生有點畸重畸輕,但他不敢直說出口來,只是細細地分析出了上項的原因,便總括一句,“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這就是對於上文的“夫孔子敘列古之仁聖賢人若伯夷、吳太伯之倫詳矣,以余所聞,由、光誼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的答案。“彼”是指的伯夷、吳太伯,“此”是指的由、光。這在文脈上十分明晰,但因為在這一問一答的中間插進了一段伯夷、叔齊的傳說在裏面,這把古今來的註疏家、批評家便完全弄昏迷了。他們都解釋為“其重道義,其輕富貴”。這真是有點滑天下之大稽。

那傳末落尾的兩句:所謂“岩壑之士趨舍有時”,這是把“時”字的因數點醒了出來;又有所謂“后之人慾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烏能施於後世”,這所點醒的是“人”字的因數。他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的“此類”,所指的也就是許由、務光了。

年假過後回到學堂里去,前學期的成績公然還是第二,這更增加了自己的自負心。所有一切不良的習慣不消說又要繼續起來。我的懶惰、散漫、驕傲,差不多連自己都覺得有幾分討厭。這時候又是性的煩悶非常猖獗的時候,自瀆的行為差不多一天有兩三次。

有一種頂奇怪的心理便是覺得自己太豐滿,總要想再瘦削一些,希望如像尚之那樣的瘦削。要想自己瘦削便不免愈見自戕,以為這樣是促使自己美好的唯一的妙策。

我臉上的紅暈不知道幾時已全盤消去了。

就在這時候學堂里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打擊。

學校在第一學期中星期六是有半日休假的,城內的學生還可以回家留宿。自從第二學期起,這個制度便廢了。學生們都要求復活,尤其是城裏的學生們。

我們舉代表向辦事人要求,甲班的代表就是我。

我們要求,要求不遂便同盟罷課。

這樣一來風潮便漸漸擴大了。

學生裏面當然也有不少的卑劣分子,私下和辦事人串通。辦事人便定下了一個奸計,他們要召集學生談話。全堂的學生召集在一個大講堂上,易老虎走來又用他的嚴威向學生們警告了一場。他說:“學堂在禮拜六是可以放假的,不過替你們的學業和健康設想,才把這個制度廢了。你們一定要要求放假,以後也可以照辦。但你們這同盟罷課真是大逆不道。”他又說:“我曉得這也並不是你們全體的意志,只是有一二敗類在裏面慫恿,這一二敗類要希望你們指摘出來,不然就要全盤斥退,看你們回去怎樣對得起自己的父兄!”

他威脅一陣又勸誘了一陣,都沒有甚麼效果。是那水晶猴子的杜先生出來提議,他說用無記名投票的選舉法罷,那個是這次的罪魁,讓學生們投票選舉。

這樣一來學生方面便全盤失敗了,開票的結果除少數白票外,我竟以一百幾十票的多數當選。當堂宣佈死刑,我受了退學的處分。

由學校把行李一切搬了出來,在城內的一家客棧裏面凄凄涼涼地過了一夜。

那時候真是不免有無限的凄涼,甚至於有落淚的時候。但是我的凄涼,我的落淚,並不是對於我自己的後悔,寧是對於同學們的卑劣、辦事人的陰險的一種失望的悲憤。

我在學生裏面主持,辦事人方面分明很明白的,要斥退我便直截了當地斥退好了,為什麼要經過那樣一道手段,使學生們都成了一群賣友的人?在辦事人方面斥退我或者真是出於一種苦心,但是這樣的苦心在我自己是怎麼也不能夠諒解。

我被斥退了,我決心不回家,我想要上成都去,張伯安、吳尚之都在替我經營盤費,預算在城裏要擔擱一兩天才有着落。

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就在我被斥退了的第二天下午,我的父親突然進城來了。父親也落在我住着的客棧里。我是住在那客棧的官房裏的,父親走進房來,本是憂鬱的面色,被憂愁和不快的情緒緊鎖着,愈見嚴重得可怕。我不曉得父親會來,頭上是依然辮着長搭辮子的,父親一看見我,便將就我頭上的髮辮來做皮鞭在我身上鞭打了幾下。“你這不成材的東西!”他罵了我一聲,便沉默着倒在床上睡著了。

原來一切的經過父親已經早知道了。學校在要斥退我的那一天,已經專派了一個人到我家裏去。杜先生直接寫了一封信去給父親。父親看了信便立刻趕來了。

斥退!這是最嚴重的刑罰,在當時就好像由秀才革成了白丁一樣。父親是把這件事情看得非常嚴重的。

父親來的消息一到,杜先生就在那天下午走來拜訪。杜先生是我們母親的一位族孫,但他和我們大哥相好,他叫我們父親是“世伯”。

據他的說明,學校當局斥退我,是想玉成我的。說是“不遇盤根錯節不足以成大器”,我經過這一次挫折,只要我能夠悔悟,學校是要收回成命的。

父親聽了這一般話,當然又歡喜得一點。

晚上王畏岩先生來訪。他是縣視學,是一位副榜。他那時候已經是我們五哥的岳父了。他的說話更是客氣。他說:“八世兄高明有餘,沈潛不足,只要稍微柔克一下,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的斥退不消說他也是表同意的了。

父親第二天還到學堂去拜會了易先生、陳先生,是帶着我一道去的。自己的兒子被人斥退了,心裏的不高興說不出口來,反轉要向著人陪不是,向別人道歉,做父親的這種苦心我是很能夠推察的。因為是要挫折我的意思,父親更決定了一種計劃,要帶我到各地的親戚故舊處去顯示,就好像犯了罪的人要綁着街上示眾的一樣。

最初到的是流華溪,我們大伯父是在後山鹽廠上的。在這兒我們的親戚故舊很多,最集中的要算是文昌宮的公立小學校了。那時候李肇芳先生在當校長,我們的沈老師也在當教習,另外還有一批新進氣銳的人在那兒主持。因為處於競爭的地位,同時又以私立的原故,一切的措施總覺得比縣城官立的高小更要來得自由。

父親一到流華溪便把我引到小學校去,父親的意思不消說是要大大地使我在稠人廣眾中受辱一番。但是結果是和父親的期待完全相反。

地方小,薄有的文名已經噪於遐邇,又加以遭了斥退,我一到文昌宮,在學生當中便起了一個很大的激動。我的一個胞弟那時已在那兒念書,我到我兄弟的自修室里,由他引我到各處去參觀的時候,所有的學生都簇擁着我,表示着無上的敬慕。我在他們裏面就好像是一個凱旋將軍一樣。

我是一位來客,吃飯會話都是和先生們一道,這在無形之中更顯得有一層優越。

但我的快心還不僅這一點。

我遭斥退在流華溪早已傳遍,但不十分明了當時的情形,經我把鬧風潮的原因和學校當局的辦法報告了之後,一切的先生們都反對易先生們的辦法,當時便聯名寫了一封信去質問易先生,信中很帶有非難的口吻。末后還附帶一段:年少的光陰絕不可任其虛擲,聞有收回成命之說究系何時?若尚遲遲無期,便準備把我收入文昌宮學校作為特別研究生,免使我長久失學。

這封信,父親很主張不寄,但是終竟專人送去了。這好像是一個哀的美頓書,當局者都是很緊張的。

父親的意思本來想把我帶到五通橋杜家場繞道回家的,李肇芳先生們不贊成,他便作了罷論。李先生們的主張,我覺得是很正確的。他們說:年青人不可使他太受恥辱了,阻止了他的競爭心、向上心。我覺得這真是正確的見解。由這個見解當然可以引導出一個教育方針,便是兒童教育就應該利用他的競爭心、自負心,從積極的一方面使他能猛勇向上,性情就流於驕傲也是不要緊的。總要使他有如像拿破崙一樣的見解:“不可能的字只有愚人的字典里才可以翻出”。

李先生們把父親留在流華溪了,他們要等到易先生們的回信來再作第二步的進行。

李先生和我們大哥同是郭敬武先生的弟子。郭敬武就是這流華溪的人,他和廖季平同學,也是一位漢學家,同時並長於辭章。李先生在流華溪要算是他的繼承者了。這李先生後來在中學校當過我的先生。我在後邊還有機會敘到。

李先生們的信到了嘉定起了一個很大的反應。不久回信就來了,回信的意旨也頗堅持着一種教育的主張,但是事實上是屈服了,學校里叫我立刻返校。

那時是二三月間的時候,我揣想易先生們的意思怕至少要停我半年學的,因為他們起初便不想要我進甲班,不想要我早進中學。但經流華溪的一反對,便很狼狽地立刻召我回校,我心裏暗暗含着隱笑。同時我父親在這時候也才展開了他的愁容。

易先生們的教育主張失敗了,我自己便是一個鐵證。

我停了差不多兩個禮拜的學,跟着父親又回到學校。

斥退牌取消了,另外換了一道“悔過自新准其復學”的牌示。一切都是虛偽,——為辦事人敷衍面子的虛偽。——這是他們給我的一個很大的啟示。

學校裏面又招了一班丁班了。有一位姓吳的,一般人都叫他是“吳弟兒”,很有姿首。他在操場裏遊戲的時候,一般人都要去和他親近,但他卻是很有戒備的神情。我才回學校的一天,在後操場裏面去看他們遊戲,便先看見他。他的確是很美貌。他那雙眼睛非常敏活、非常濃黑,睫毛是很長而密的。他的臉並不皙白,寧可說是嫩黃,是一個瓜子形,但怎麼也覺得可愛。

我從操場裏走過,從另外一邊的坡路走下自修室的時候,他跟着我走。走到那坡坎上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他搶前幾步來握着我的左手——他那柔嫩而溫暖的手。

他含着笑望着我說:

——“你是不是就是郭君?”

我說:“你怎麼會認得我呢?”

他說:“那牌上不是有你的名字?”

我那時覺得真是榮幸,我得着了這樣一個意外的報償,把所受的一切的恥辱都拋流到那東洋大海去了。

自從遭了一次斥退之後,我的性情愈見有意識地反抗地向不良的一方面發展。

——“我縱橫是破了臉的,管他媽的!”

這樣的想念怎麼也離不掉我的心坎。我愈見懶,愈見散漫,愈見驕傲。我清早睡起懶覺來了,就是點名的時候我也不肯起床,起來之後床也不理,帳子也不掛,這樣的一直經過了一個學期。

自己一不良,不良的朋友便走來依附。我因為朋友的誘引,瀕到墮落的深淵的也有好幾次。

城內府街的中部有一條死巷名叫胭脂巷。這是有名的賣淫窟。

巷口的左側有一家酒店。

有一天晚上有兩個同學和我在這兒喝酒。喝得有幾分醉意了,他們約我進胭脂巷去。躊躕了好一陣,終竟克服不了自己的一種好奇心,便答應了他們進去。

巷道是很黑暗的,覺得非常可怕,踏進一步就好像墮入了無底的深淵一樣。自己的心臟非常的悸動,走進巷口不上五六步路,終竟害怕,一掉頭又跑了出來。

同時把我當成女性一樣戀慕的人也有。

有一位姓章的,在學校里素來是不良分子,就因為我被斥退的時候,他也和我一道,我們便漸漸接近了起來。

他住在月兒塘的文廟旁邊,在那附近有一家姓杜的酒店。當爐的老闆娘已經在三十以上了,她是一位私娼。我們不知道在那兒吃過多少次數的酒。吃得有些醉了,那姓章的調笑她,我也跟着調笑她。我有一次跑去坐在她的懷裏。她對我說:“小先生你還年青,你不應該跟着他們學。他們把你帶壞了。”我感覺得她就像我的一位老嫂子一樣,警惕了起來。

就是那位姓章的,他有一回約我到他家裏去吃酒。他家裏除了一弟一嫂和一位老媽子之外是再沒有甚麼人的。

他盡勸我喝酒,我喝吐了。我決意要回學校去,他勸我休息一下再走,引我到一間房間裏面,大約就是他的寢室。他勸我在床上休息,我便和衣睡下去了。他把房門閂了,走到床邊來,出乎意外地便把我抱着,要和我親吻。我用力地給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床下,鼻血也打出來了。我憤憤地起來抽開房門走了。

在第三學期中除掉這些噁心的不愉快的記憶之外,我差不多沒有一件光榮的事情可以紀述。我感覺得學校生活是極危險的一種。職司兒童教育的人是應該負有很重大的責任。兒童一生的命運和性格差不多全部就鑄成在這個時候。職司教育的人不想去完成自己的責任,只圖保持自己的尊嚴,敷衍自己的體面,兒童的生活他毫不接近,兒童期的危險他也不事預防:這真真是等於把羔羊送在老虎口裏。

我在老虎口裏七顛八倒過了一年半,怕還是我家庭的嚴烈的教訓把我救了罷?我算也脫離了那個危機,把畸形的小學生活告了一個終結。

我們是提前在五月畢業的,因為六月里要考中學。

榜示也揭曉了,我是發的第三。這三學期的成績順序剛好表示了我的一個墮落的途徑。但我自己是甘心墮落的嗎?

畢業了,畢業了,好容易才盼到了的畢業喲!雖然只有三學期,但就好像受了三十年的監禁。

畢業文憑是縣官親自臨場手授的。大家都好像覺得光榮。

大家在食堂上吃畢業的筵席。自有天地以來的第一次的高小畢業生們猜拳的猜拳,射復的射復,真是不亦樂乎。

我吃得也有好幾分醉意了。

我自己跑到后操場絕底的甲班教室里去,把鞋子脫下來,套在兩手上。一年來憤積着的怒氣湧上心來,我提起全身的力量來猛撲上去。

——“你這混賬東西!”——撇東割零地打破了兩扇玻璃。

玻璃的破片彈在我手背上,彈出了血來。

——“嚇嚇,我的血公然還是紅的!”

第三篇

一九〇七年的秋季我從小學升入中學了。

中學的校舍就是從前的考棚改修的,在高標山的東麓。學校的後部有一段是在高地上的。考院的中堂改成了禮堂。左右的考棚,左邊的改成講堂,右邊的改成自修室了。自修室的右邊是一帶寢室,一直地綿延着差不多與學校的深度相等。

學堂的地位是在嘉定城的正中,正面便是最熱鬧的玉堂街,左邊的側門與縣街相通,右邊的側門與府街相通。但因為學堂的地基很宏大,學堂的前面也有一個很宏大的敞地,正面是完全和玉堂街隔斷了的,平時只開左邊的側門或者右邊的側門,以供學生出入,所以雖然處在城的中央,一點也不覺得城市的喧嘩。

從前的嘉定府管轄七縣。七縣是樂山、犍為、威遠、榮縣、峨眉、洪雅、夾江。這幾縣的文化程度大約也就依着這個順序。

中學堂的第一學期是發揮盡致了一種過渡時代的現象。

校長是我們樂山縣人,在湖南作過幾任縣官的,對於辦學的經驗和知識完全沒有。由他這樣的人當然聘請不出甚麼好的教習,而且教習的產生法是要按照縣份攤派,有這樣一個條件限制,結果是愈見笑話了。

張鬍子是夾江人,住家在草堂寺小學校附近,他的不通是很有名的。但因為夾江要攤派人,也就聘他去當監學。在行開學式的時候,本來客氣一下不講話也未嘗不可以的,他偏要出一次風頭。他登台演說,開口就是:

——“學問之道,得於師者半,得於友者半,得於己者半……”

說得滿堂的人都笑起來,但他還很得意,後來我們就稱他為“三半先生”。這個徽號由夾江人傳到他耳里去時,他很不心服。他還說:“一個橘柑不是有十好幾半嗎?”

有一位姓林的地理教習,我不記得是峨眉人還是洪雅人,他公然講起五行八卦的辨方正位來。他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他說日本是在中國的南邊,朝鮮是在日本的東邊,講得比《山海經》、《淮南子》的《地形訓》還要神秘。

此外大概都是這樣相差不遠的一些先生。只有一位英文教員是湖北人,他一上講堂便用英文來說話,寫也寫的一些旁行邪上的蟹形字。我們不知道他的程度怎麼樣。他說的寫的究竟是不是英文,我現在也不敢保險。

在這樣的一些教職員之下,四方雜處的從各縣來了四五百名學生,嘉定城從此便多事了。

學生在教課上得不到滿足,在校內便時常愛鬧風潮,在校外也時常惹是生非。城裏的各處會館差不多毫無間斷地要演戲的。禮拜可不用說,就是禮拜三、禮拜六我們那時都有半日的休假。在這樣休假的時候,每處的戲場差不多都有學生鬧事。

我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是怎樣的呢?

我焦躁,我懷疑,不知道自己將來究竟會成為一種甚麼物什?

對於學校的課程十二分不滿意,能夠填補這種不滿意的課外研究又完全沒有,我自己真是焦躁到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那時留學外國熱在蔓延,我對於歐、美不消說起了很大的憧憬。但是,這是斷難實現的。我的大哥是早出了東洋的,五哥在我入中學的時候也由武備學堂畢業派到東洋去實習去了。這兒也是很景慕的地方。東洋去不成便想往北京、上海。再辦不到,至少也要到省城了。到這些地方去學習甚麼,那時候並沒有怎樣明確的志願,實在也是不能有怎樣明確的志願。科學裏面究竟有那些分科,各種分科的大概的概念是怎樣,實在是一點也不知道。不過到了外邊去覺得總可以學些甚麼,總比在三半先生、五行教習的陶冶之下要得到更多的知識。

奮飛,奮飛,這是當時怎樣焦躁的一種心境喲,但是我的父母怎麼也不肯許可。父親不知道學堂的情形,他總以為不至於像我所說的那樣厲害。母親是完全出於溺愛。自從大哥、五哥出洋以後,我們母親時常思念他們,差不多一說便要流淚。她常常說:“我的心是碎了,小的兩個是怎麼也不肯放他們出遠門了。”

我究竟是一個膽怯的人,家裏一不許我出遠門,我雖然幾次想逃走,但終竟沒有這種決心。由是自暴自棄的念頭便一天一天促進起來,鬧事的學生中當然是有我一份的了。

禮拜,陝西街的秦晉公所唱戲。我因為換洗衣服都拿出去洗去了,身上穿的是一件洗白了的竹布長衫。這件長衫不幸的是紐絆帶紅色的,當然是裁縫師傅誤把紅色的布條做了骨子的原故。這樣的衣裳怎麼也不好穿出街去,這使我破天荒地禮拜日也在學校里留下了。

吃中飯的時候,一位從戲場回來的同學說:“清和班的王花臉下午唱《霸王別姬》。”

這真是含有無限的魔力的一句話。王花臉是嘉定優伶界有數的名角,《霸王別姬》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把我害羞的心事完全打破了。

紅紐絆的蔥白竹布長衫,光頭,松三把的長搭辮,還拿着一把張開時要超過半圓以上的黑紙扇。——這實在是極不莊重的一種裝束,就這樣跑到秦晉公所。

舊式的戲場在演戲的時候,舞台前面的左右兩翼要擺着兩列連環着的二十排左右的高腳長凳,正中和後部空着,看戲的人不是立在這空着的地方便是坐在那高腳凳上,坐凳的要被徵收座錢,大概看半天戲每個人頂多不過十文錢的光景。不消說這種高腳凳是誰也想爭着坐的,特別是靠近舞台的最前兩排,在未開戲以前總時常是坐滿了的。

我走進秦晉公所,戲場早已坐滿了。但這兒正是學生逞威風的地方,他是不講理的。選着第二排的坐凳我就想擎上去。坐在凳頭上的人大大地表示出一種不愉快的樣子。第二的一個更指着他們兩人中間伸出着的凳腳的榫頭對我說:

——“這兒有個樁,你來坐!”

這句話是含着一個很下流的意義的。

——“好的,我就來坐!”

不客氣地我便一直擎上去,一坐就坐在兩個人的大腿上。兩個人不消說都是不舒服的,便向我羅唣起來。

我說:“是你們教我坐,我才坐的啦。”

已經不是看戲的興趣,只是吵架的興趣了。你一句,我一句,口角愈斗愈烈。坐在我正前面的也是兩人的同黨,他回過頭來打幫槌。

——“這兒不該你來鬧!”

——“該誰來鬧?”

我劈的就給他一耳光,端端正正地就打在他回過頭來的臉皮上。他伸過手來抓着我的領襟,我一掌便把他推下去,同時我的衣裳卻被他拉破了。

——“打喲!打喲!”全場都號叫起來了。這兒的高凳上立起一個人,那兒的高凳上立起一個人。有的從人頭上便撲過來,就像在水面上游泳的一樣,全場轟動着的都是學堂里的學生。和我口角的看見勢火不好,便混在人叢中偷跑了。

——“清查!清查!是那個?是那個王八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我們查出來了。被我打了一耳光的是鐵牛門掌碼頭的劉大爺,還有兩個便是他的弟兄。這位劉大爺是張伯安的父親栽培的。伯安那天也在戲場上,他隔的很遠,聽說我在打架,也從人頭上游泳過來了。當時我們就去找伯安的父親,那劉大爺還陪了不是,補好了我的衣裳。

在四川的江湖界是有等級的,好像有仁、義、禮、智、信的幾種堂子,就像高曾祖父兒孫的五族一樣。那位劉大爺大約是沒有把我看成學生,把我看成了義字堂或者禮字堂的矮輩,或更看得不值錢罷?他竟上了一個當,折了不少的威風。不過,我也好久不敢一個人到鐵牛門去,我怕的是他的弟兄們要向我報仇。

像這樣倚仗人多勢眾在戲場內惹是生非,這在當時的學生界是最流行的風氣。而我又差不多是十處打鑼九處在的人。鬧得來嘉定城內在休假日不敢唱戲,以後竟連戲都少唱了。這兒不消說還包含着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社會經濟的蕭條。

最初我們才下嘉定的時候,嘉定城裏有三座班子,各處會館的堂戲差不多連續不斷。那時候紙煙還沒有到嘉定,學生身上穿的還多是一些銀綢、繭綢、巴綢、或毛藍布大衫之類的手工業的土產。但是隔不兩年身上的穿着完全變了。洋緞、大呢、嗶嘰、天鵝絨,乃至蔥白竹布,一切的東西差不多都帶着一種洋味。機械生產品的大洪水流到了嘉定,大英煙草公司的“Pi

ot”、所謂“強盜牌”的紙煙,也跟着他的老大哥鴉片閣下惠顧到我們城裏了。

在這時候,我們可以想像得到的,自然是土產生意的衰頹,行幫制度的崩壞。以行幫為基礎的各省會館自然要遭打擊,要減少他們的行樂機會了。

唱戲的機會減少,戲班子也就一天一天地減少下來。從前的三座歸併成兩座,更歸併成一座。一座也不能維持,後來終竟消滅了。

這時候如像省城、重慶、自流井那些繁華的地方,唱戲的生意已經開始成了資本主義的營業,已經有戲場主集資合設的常設的戲園了。這些常設的戲園不斷地吸收各地的名角,名角一走了,戲班子便坍台。這也是地方上停止演戲的一個重大原因,不用說是表示着社會變革的。

經受學生的搗亂、行幫的潰崩、常設戲園的吸引,封建制度下的會館戲便漸漸絕跡了。學生的出現其實也就是社會變革的一種上層現象。結果是封建制度的經濟組織逐漸被資本主義的洪濤衝破,在戲台的一角上很鮮明的表現了出來。演戲的方式、演戲的內容、演戲的劇團組織、演戲的舞台建築,一切都表示着一部很正確的唯物史觀。

在學校里愛鬧風潮,在學校外愛惹是非的我,自然和校內校外的不良少年曾發生過密切的關係。

當時校內有八個最愛游耍的學生號稱“八大行星”,我便是其中的一個。其餘的樂山縣人佔了四個,犍為縣人佔了三個。大約是因為地理相近而且同班的原故罷。

第一學期分了三班。樂山、犍為的學生是一班,威遠、榮縣的學生是一班,峨眉、洪雅、夾江的學生又是一班。

這三組,地方區域很相近,同時學生的性情也大概相同。樂山、犍為的人帶些都會氣質,不免有些輕薄;威遠、榮縣的人很粗暴;峨眉、洪雅、夾江簡直是鄉下佬了。

本來已有縣界的地方觀念,又加以不同班,在學堂中雖同住了許久,有的完全不知道姓名,有的就跟仇敵一樣。能夠接近而相得的人,不消說還是同縣或同班的人了。

由這些行星的吸引,逐漸地認識了城內的一群遊盪子弟。他們大都是中上等人家的兒子,家裏錢是有的,又不讀書,只是追逐時好,穿些流行的衣裳,日日打牌吃酒。他們有一個“轉轉會”,便是定一個日期輪流地請吃酒宴。在酒席前後不消說就是打牌。

那時候我們打的還是紙牌,是由一點至十二點的,我們喜歡打的是“逗十四”和“卯十”。再不然就是“推牌九”了。麻雀牌已經到了嘉定,但是很少。

我不久也成了這“轉轉會”的一位會員。

在那會員裏面有一位姓汪的少年,他的面貌很端麗,是“轉轉會內之花”,一班的人都是如蠅逐膻的向他獻媚,向他誘惑。

他特別和我要起好來。我們差不多每天每天都不能不見面了。

他家裏開的是綢緞鋪,也是在玉堂街上。他只有一位母親,所以他的行動便流於放蕩。每天午後他在鋪店門口等我,我只要一下課便請假出去會他。

我在這兒才感着真正的初戀了,但是對於男性的初戀。

他在前本來有一位很鍾愛他的人,但他把他疏遠了;他傾向到我來也到了一刻不能相離的光景。

我的嚴正的一批朋友,張伯安、吳尚之諸人,他們看見我一天一天地趨於遊盪,便暗暗替我擔心。在休假的時候他們每愛把我引到別的地方去,避開我那些遊盪的友人。但是那姓汪的少年我是不能離開他的,他也因為我的關係偶爾加入我們的嚴正的游隊裏面。

少年一和我接近之後,漸漸和他從前的朋友們隔離了,他喜歡的是單獨地和我兩人遊玩。我們相會多半是在夜間或者黃昏的時候。我們總是避開繁華的市街,向那絕少人行的城外或者城牆邊上去散步。

我們時而是很感傷的。

我問他為甚麼不讀書?

他說是他父親死早了,便失了學。

我時常想,假使他是在讀書,而且和我是同學同班的時候,那真是再圓滿也沒有了。

他有時候也要求我,要我得志后不要忘記他。我當時也好像覺得我很有力量把他提拔出那種境遇的一樣。

他避人也是因為怕人說閑話的原故。他專一和我要好,他以前的朋友便對於他嘖有煩言。有一天晚上他和我在月兒塘的草地上走着,我們時而又去倚靠着那月兒塘上的紅石欄杆。月光是很朦朧的,四面的人家也點起了朦朧的燈火。

他對我說:“我和你好,他們在說我的閑話,但是我是不怕的。我們一個是心甘,一個是情願。”

正說到這兒,遠遠來了一個人,我們把話停止了。人影走攏了來,原來就是“轉轉會”裏面的一個人物。他話中有話的說:

——“啊,你兩個!”

就這樣說了一聲,那人便走過身去了。少年向著他的背影回答了一聲:

——“唔,我兩個!我兩個又怎樣呢?”

那邊也沒有回話。

我和他交好,我的朋友們很替我危險,甚至於連行星裏面的天王星都在忠告我;說我和汪少年要好,我反轉要受他的暗算。我只是感覺着一種苦笑。

他對於我十分懇切,有時候就像我的一位姐姐一樣。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吃醉了,是有許多人一道喝酒的,散后只有他跟隨着我。我們走過一家煙館門前,突然遇着一位“雞仔”。他本來是一位府學的兒子,後來府學死了,一家人流落在嘉定也相繼死了,只剩下這位兒子竟成了“雞仔”。——這是相公的別名。我拉着他,叫他陪我去喝酒。我們在一家小酒店裏面又喝起來。夜漸漸深了,汪君催我回學堂去。我說不回去,要引着那位相公去開旅館。汪君他也把我沒法。他藉著買下酒菜為名,拿了兩塊大洋給那相公,和他說了一些話叫他走了。那人一去便沒有轉來。

汪君後來還對我說:那孩子很不肯走,他的意思好像還怪他吃醋。

那晚上我醉得一塌糊塗,汪君把我扶到他自己家裏去,還勞他的母親服侍了我一夜。

是那年的年底,還是第二年的年初,我現在記不準確了。

那也是一場醉后的事情。

我同幾個“轉轉會”的人喝酒,喝了后又打牌,已經半夜過了,我的錢輸光了,我還要要求打。有一位說要打現錢,我便和他吵鬧起來。我痛罵他,說他侮辱了我,怕我輸了不給錢。兩個都把臉破了,我便一衝衝出那店鋪來。那是縣街上的一家藥店,就是和我吵架的那人家裏的。

那時還沒有電燈,昏黃的街燈照着悠悠的夜景,街上已經沒有行人了。

打牌是有汪君在場的。我和主人決裂了,沖了出來,我相信他一定要跟着我走。但我走出街來以後,走不多遠我便立在街邊等了一會,卻不見有人在後面跟來。我又憤恨,又絕望,想到學堂的門是已經關了,便順便走進街頭的一家客棧里去。客棧的么司務把我引上了樓。一個長條房間,沿着壁擺了三尊床。床上是只有草和一張草席的。

我搶着床頭有一個長桌的床便和着衣裳倒了下去。么司務抱着一床被條走進來,把它蓋在我的身上,就像壓下了一張石板一樣。隨手點燃了桌上的一盞菜油燈,他又走出去了。

我模模糊糊地睡着,恨我受了侮辱,又恨那汪少年不跟着我來。我想到身上沒有錢,明天怎樣出客棧,心裏也暗暗地着急。口渴極了,向么司務要茶水喝,但他說已熄了爐火了。沒有法子,只得忍耐。

模糊地睡熟了。有人吻着我,把甜蜜的涼汁渡入我的口中。我睜開眼睛一看就是汪君。我真是喜出望外了。

我責備他:“你為甚麼不跟着我來?”

他說:“在人面前怎麼好那樣呢?你走了我們還打了一兩和牌,我裝着肚痛才告退出來了的。他們也醉了,和你吵的老陳吐得一塌糊塗。”

——“你怎麼曉得我是在這兒的?”

——“我曉得你不能回學堂,一定是在客棧里睡。幾家客棧我都沿街,打聽了來,在這兒才找着你。我想你一定口渴,在街上買了幾節紅甘蔗來。”

說著他又笑融融地咬了一口來渡在我的口裏。

——“啊,我真愛你呀!”我緊緊地把他抱着。

他那晚上就和我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還是他給了棧房錢我才出來了的。

第一學期的半年就是這樣放蕩過去了,不消說完全沒有學到甚麼。我的修身分數是在二十五分前面還打了一個負號的。

第二學期的中學校又換了一種花樣了。

全校的教職員完全更換,一個都沒有剩留。

校長姓秦,是犍為縣的人,他在成都師範學校做過監學。他所找的人比第一學期的是要稍微整齊一點。但嚴格地說來,兩者的相差也很有限。譬如成都高等學校預科畢業的數學教員,讀“英文”的“E

glish”為“因革賴徐”,讀“學校”的“School”為“時西火兒,”這已經是夠令人滑稽了。同校出身的植物教員把別人的鈔本來講授,竟把草寫的“天然景象”誤認成“天龍景象”,講了一大篇“飛龍在天”、“現龍在田”的《易》理。

有一位姓羅的監學,他本是峨眉縣的秀才。又是留東學生。他替我們講國文,講韓退之《送董少南序》,那裏面有“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猶復有昔日之屠狗者乎”的一句話,他不知道“望諸君”就是樂毅,他講道:

“你去把那些諸君的墳墓吊望一下罷,看那市面上還有沒有從前的賣狗肉的?”我們好笑,笑得忍不住,我們給他取了一個日本式的諢名叫“豬頭望三郎”,別號又叫“狗肉先生”。

像這樣的笑話是不一而足的。不過從整個的來說這一學期的先生比第一學期是要高超一點,多少他們還見過一些世面,進過幾天學堂門。但他們,特別是一位監學名叫丁平子的先生,卻異常的自負。

丁先生也是一位日本留學生,他是榮縣人,是一九〇七年日本留學生鬧取締風潮回國的。那時候他在當四川留東同鄉會的總幹事,他在留學界中當然是錚錚佼佼的一流。

他的身體非常矮小,面孔是一個正三角形,上顎的兩個門牙暴得非常厲害。他自己很以辯才自雄,但他的聲音非常尖銳,語調非常的不自然。這無論怎麼也沒有雄辯家的資格的。不過他為人很狡猾,他愛弄詭辯,你要和他說話總說不過他。

他們這些先生在那時候或許事在難免,因為要統轄在第一學期中過於放縱的學生,所謂“刑亂國用重典”,是要採取嚴厲手段的。但是他們是過於專橫了。他們不是以學生利益為本位,只是以顯示自己的身手,顯示自己的威風為目的。

才開學不兩天,有一位夾江的很小很小的姓宿的學生,他在吃中飯的時候,因為自己桌上的椒油辣子吃完了,便去把會食的監學桌上的一碟辣子取了來。監學是一人一桌的,一碟辣子當然會有剩餘。出乎意外的是那天會食的詹監學,他竟拍案大怒,說這姓宿的同學侮慢師長。

姓宿的本來是一位很守本分的孩子,他去拿監學桌上的辣子,一定以為這是很平常的事,其實在誰個看來也是很平常的事,決不會有甚麼侮慢師長的存心。然而“上任三把的新官火”不幸正落在宿君的頭上,就在那天下午,學校竟公然雷厲風行的掛了宿君的斥退牌。

這是太橫暴了!這便激起了全校學生的公憤,當天下午便罷了課,舉出了兩位代表去和監學們辦交涉。代表,一位是樂山學生姓易的,一位是姓周的威遠學生。

他們兩人在監學室里和三位監學先生講話,差不多隻聽見丁平子一個人的尖銳的聲音在咬文嚼字。

全校的學生都圍在窗前,那當然是嘈雜不堪的。丁平子便藉著彈壓窗外的學生為名總不與代表們說到本題上來。

姓周的說:“我們是全校學生的代表,先生,你且聽我們說,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只是聽窗外的聲音向窗外的人說話。”

——“然而監學有目,誰能令其不視?監學有耳,誰能令其不聽?監學有舌,誰能令其不說?”

這就是雄辯家的一種尖聲尖氣的雄辯。

姓易的是一位老學生,他的年紀怕比那任誰那一位監學的年紀還要大些,他素來談話是老氣橫秋的;他又橫秋起他的老氣來了。他向丁監學說:

——“丁先生,你的肝火太旺了。”

“搭”的又是一下拍案的聲音。

——“甚麼?甚麼叫肝火旺?你真胡鬧!你真侮慢師長!斥退!斥退!”

尖聲氣連連地冒火,怎麼也不由分說,立刻把周、易二位推了出來。

不上十分鐘的光景,監學室的窗上又掛了一道牌出來。周、易二君以煽動罷課、侮慢師長的罪名,又遭斥退了。

學生還繼續罷了兩天的課,終因他們用高壓手段和牢籠政策,把學生的團結切破了,他們便硬把學生的憤怒鎮壓了下來,但是稍有血氣的人誰個能夠心服呢?

平心地說,他們就這樣橫不講理地把學生壓伏着了,假使他們真真正正有點相當的學殖足以引導學生,那他們也未嘗不可以使人心服。但他們卻是空空如也,而且還十二萬分的心驕氣浮。

像丁平子要算是他們之中的佼佼者了。他擔任世界地理,他的講義模仿的是章太炎的筆法,寫些古而怪之怪而古之的奇字,用些顛而倒之倒而顛之的奇句。他並不是在講科學,他是拚命在熬文章。講了半年僅僅講了幾篇序論——實在是倒通不通的序論。

世間上的通病,不美的婦人總愛搽一臉的胭脂水粉,不通的文章總愛鏤心刻骨的雕琢。結果是愈妝扮愈丑,愈雕琢愈不通。他或者她假如知道不雕琢不裝飾的自然美,那他已經達到通人之域了。人的美不是在皮膚上的,文字的美也是一樣,它總要有一種內在的顯示。

他們的驕傲不僅在學生間不能得人心服,便是城裏的老名士輩都看不慣了。他們有一次去游高標山的萬景樓,做了一副木聯來掛在樓上。那聯語是:

六秀才同游一日

萬景樓從此千秋

因為他們去的人中剛好有六位秀才,這種旁若無人的態度把那極溫誠的王畏岩老先生也激憤了,老先生把那聯語改成:

六秀才只通六竅

萬景樓遺臭萬年

在下邊正正噹噹題出了改竄者王畏岩的幾個字。

他們受了這樣的毒罵,後來還鬧了好久的筆墨官司。

他們這一批教職員來了之後,把學生的班次也從新改組過了,把我們舊的學生仍然分成三班,但不是從前純粹依地域的分法。甲一、甲二是注重英文的,甲三法重日文。我因為恨那教英文的一位楊先生,便反抗的入了注重日文的甲三班。甲三班的人大概都是一些有幾分叛逆性者的集合。

我們的英文那時候真是可憐,用的是日本正則英文學校的教本。那位楊先生以他僅僅在高等學校學了一兩年的程度,把那“比阿把”、“比奧保”、“比愛擺”的拼音便教了我們半年。

我們的日文不消說也是一樣的可憐。教日文的先生也僅是在成都東遊預備學堂學了一年的程度,這樣的程度便來教人的外國語真是太嚴肅的兒戲了。我們學日文學了一兩個學期,用盡我們的力量連五十音都沒有學好。

學堂里沒有可學的東西,少年的各種能力他總要尋出發泄的機會來消費的。第一學期中是消費於酒,消費於遊盪;第二學期中這個傾向雖然仍舊繼續,但已經沒有從前那樣厲害了。重要的原因或者也可以說是那姓汪的少年救了我。我自從和他兩個成了莫逆之交,我事實上成為了那一群遊盪兒們的情敵,自然不能不和他們疏遠。我一和他們疏遠,自然又不能不向新的方面發展了。

我所發展向的新的方面是甚麼呢?便是文學。因為我們可以自修的是只有文學,有資格足以供我們領教的也只有通文學的人。

中學堂的經學教員黃經華先生是我們樂山人,他也是廖季平先生的門生。他很喜歡我,借了不少的書給我看。在小學校對於今文學發生的趣味是他為我護惜着的。他教的是《春秋》,就是根據廖季平先生三傳一家的學說。他很有把孔子宗教化的傾向,他說唐虞三代都是假的,“六藝”都是孔子的創作,就是所謂托古改制。為甚麼《左傳》裏面在孔子以前人的口中徵引“六藝”的文字?他說這便是孔門的有組織有計劃的通同作弊了。他怕空言無益,所以才借重於外,托諸古人,又怕別人看穿了他的偽托不信任他,所以才特別自我作古的假造出許多的歷史。他這種見解在當時是很新鮮的。

章太炎的《國粹學報》,梁任公的《清議報》,就在這時候和我見面了。章太炎的文章我實在看不懂,不過我們很崇拜他,因為他是革命家的原故。革命家的言論為甚麼要那樣的難懂,一點也不帶點革命性?這是我們很懷疑的地方。有人對我說,難懂的是他論學的文章,他關於革命的言論是比較容易懂的。但那時候他辦的《民報》是禁書,我們沒有可能得到閱讀的機會。

《清議報》很容易看懂,雖然言論很淺薄,但它卻表現出具有一種新的氣象。那時候的梁任公已經成了保皇黨了。我們心裏很鄙屑他,但卻喜歡他的著書。他著的《意大利建國三傑》,他譯的《經國美談》,以輕靈的筆調描寫那亡命的志士,建國的英雄,真是令人心醉。我在崇拜拿破崙、畢士麥之餘便是崇拜的加富爾、加里波蒂、瑪志尼了。

平心而論,梁任公的地位在當時確是不失為一個革命家的代表。他是生在中國的封建制度被資本主義衝破了的時候,他負載着時代的使命,標榜自由思想而與封建的殘壘作戰。在他那新興氣銳的言論之前,差不多所有的舊思想、舊風習都好像狂風中的敗葉,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二十年前的青少年——換句話說:就是當時的有產階級的子弟——無論是贊成或反對,可以說沒有一個沒有受過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禮的。他是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的有力的代言者,他的功績實不在章太炎輩之下。他們所不同的,只是後者的主張要經過一次狹義的民族革命,前者以為這是不必要的破壞罷了。他們都是醉心資本主義的人,都是資本制度國家的景仰者,都在主張立憲。同樣的立憲,美、法的民主和英、日的君主是並沒有兩樣的。……

林琴南譯的小說在當時是很流行的,那也是我所嗜好的一種讀物。我最初讀的是Hagga

d的《迦茵小傳》。那女主人公的迦茵是怎樣的引起了我深厚的同情,誘出了我大量的眼淚喲。我很愛憐她,我也很羨慕她的愛人亨利。當我讀到亨利上古塔去替她取鴉雛,從古塔的頂上墜下,她張着兩手去接受着他的時候,就好像我自己是從凌雲山上的古塔頂墜下來了的一樣。我想假使有那樣愛我的美好的迦茵姑娘,我就從凌雲山的塔頂墜下,我就為她而死,也很甘心。有時在迦茵的位置上把那少年汪君替換上去,但總覺得不自然。因為他也是男子,很像用不着我用多大的力量去保護他的一樣。

《迦首小傳》有兩種譯本,林琴南譯的在後。在前的一種只譯了一半。這兩種譯本我都讀過,這怕是我讀過的西洋小說的第一種。這在世界的文學史上並沒有甚麼地位,但經林琴南的那種簡潔的古文譯出來,卻增了不少的光彩。前幾年我們在戰取白話文的地位的時候,林琴南是我們當前的敵人,那時的人對於他的批評或許不免有一概抹殺的傾向,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能夠抹殺的。他在文學上的功勞,就如梁任公在文化批評上的一樣,他們都是資本主義革命潮流的人物,而且是相當有些建樹的人物。

林譯小說中對於我後來的文學傾向上有決定的影響的。是Scott的《Iva

hoe》,他譯成《撒喀遜劫后英雄略》。這書後來我讀過英文,他的誤譯和省略處雖很不少,但那種浪漫主義的精神他是具象地提示給我了。我受Scott的影響很深,這差不多是我的一個秘密。我的朋友似乎還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我讀Scott的著作也並不多,實際上怕只有《Iva

hoe》一種。我對於他並沒有甚麼深刻的研究,然而在幼時印入腦中的銘感,就好像車轍的古道一般,很不容易磨滅。

Lamb的《Talesf

omShakespea

e》,林琴南譯為《英國詩人吟邊燕語》,也使我感受着無上的興趣。它無形之間給了我很大的影響。後來我雖然也讀過。《Tempest》、《Hamlet》、《Romeoa

dJuliet》等莎氏的原作,但總覺得沒有小時所讀的那種童話式的詳述來得更親切了。

回想起來,我那回所害的大病的確是Typhusabdomi

atis。

那是一九〇八年的秋天,中學堂第二學年的第一學期。

中秋過後沒有幾天,人總是非常的疲倦。頭痛、下痢、咳嗽,時時流鼻血,食慾差不多完全消失了,油葷非常厭棄,吃素菜也完全沒有口味。

要說有甚麼大了不起的病罷,又像沒有。每天還是在起床,還是在照常上課。但是自己卻非常悲觀,好像自己的病異常嚴重,非死不可的一樣。

死!這是從來沒有上過念頭的事情,突然好像在航海中的遠山,模糊地顯現在水平線上來了。疲倦得不能支持,向監學請了假,把白晝是鎖閉着的寢室打開,一進寂寥的寢室里去,向著空漠處突然站立着了。

“啊,我是一定要死的!”

不知不覺地流出眼淚來。

這是所謂hypocho

d

ia的現象,這在腸傷寒的潛伏期中是必然要發生的現象。

像這樣前驅的癥候怕經過了一個星期,漸漸地不能支持,我便決心回家。由城裏回家是要坐轎的,適逢其會正當我要回家的頭一天,我那位嫡堂兄的三哥從省城回來,他是在省城鐵道學堂才畢了業的。他也要回家,我們兩人便恰好同路。但到第二天上,不湊巧,他找不着轎子。

我想他是衣錦榮歸的人,同時又有二嫂在家裏等着他,我便把我定下的轎子讓給他坐了。

三哥回去后,我又在城裏耽擱了幾天,下痢的次數愈見多,熱候漸漸持續起來,怎麼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

“回去,回去,我是不能再遲延的。”

雇定了肩輿由大西門出城,走到十里路的地方要渡過那條雅河。過河轉向東南再走十里,便是水口場,轎夫照例是要在這兒吃早飯,過煙癮的。

我們四川的轎夫差不多沒有不抽鴉片煙的人。他們是到了只要有煙抽,甚至於連飯都可以不要的程度。結果是他們一天所得的錢,也就只好勉強夠他們抽煙。在那時候鴉片煙還不很貴,吃飯倒很有幾分艱難了。轎夫們在吃飯艱難的時候,逢着可以當飯的便宜的鴉片煙,那他們是怎樣的歡喜呢。他們自然管不到甚麼中毒不中毒,只要可以免掉吃飯的艱難,而且還可以除去許多痛昔,那便是天賜的靈膏。他們更管不到甚麼亡國不亡國了。所以結果是轎夫抽鴉片煙成為了普遍的現象。但是,是多麼悲慘的現象喲!

鴉片煙——吃飯問題,這是相連繫的。鴉片煙的輸入就是資本帝國主義的襲來。資本帝國主義的襲來就是使吃飯成為問題的重要原因。做苦力的人,在封建制度的社會中,已經就是由吃飯困難產生出來的,哪更經得起更高級的榨取,更高級的剝削呢?種田十年不如種煙一年。煙愈多,飯愈少。做苦力的人當然只好抽煙而不見吃飯了。

四川的轎夫你們是看不得的,一個個就像從墳墓里拖出來的骷髏。然而他們還是要抽煙,還是不能不抽煙。

我從前讀過Tolstoy的一篇論麻醉性嗜好品的文章,他的大意是勞動階級多半喜歡吃酒吃煙,那原因是想麻醉自己的良心,不忍見自己妻兒們無法避免的受難。這個當然是一個可以推想的原因。但我感覺着怕還是自己吃飯的問題要佔動機的第一位罷?服用麻醉劑自己可以多出些力,少吃些飯,這是科學的事實。

到了水口場,轎夫們照例去抽煙去了。我坐在一家么店裏休息。——那是兼營着飯館、客棧、茶店、酒店各種生意的地方。這種鋪店的街燈上,照例是寫着“酒飯便易,河水香茶”。

我坐在店門口的一座方桌上,泡了一碗普洱茶,飯是一點也不想用的。淡淡的秋陽很憂鬱地照在不潔的街道上,一切都好像帶着一種慘白的顏色。自己心裏非常憂慮,因為一天要瀉好幾次的肚腹要坐長途的肩輿,真是一種黃色的恐怖。

——“八老師,你的臉色怎麼那樣蒼白?你人不好嗎?”

我們同場的人叫我們兄弟都是在排行之下加“老師”兩個字。是一位同場的人名叫杜子康的突然遇見我,很驚異地向我發問。

——“是的,我瀉肚子。”

——“哦,那很不方便,你是回府,還是下嘉定呢?”

——“我是要回家去養病的。”

——“哦,還要坐五六十里路的轎子啦!”

他躊躇了一下又說道:“你來,你來,我拿一樣葯給你吃。”

他也是在那麼店裏休息着的,他是要進城去。我跟着他走進店裏的一間房間裏,那兒擺着幾尊床,床上放着草和席子,枕頭是幾樁圓木。他向一尊擺着煙傢具的床上躺下去了,叫我睡在他的對面。

——“這東西對於止瀉是很有效的,你要吃一兩口才行。”

他把煙燈點燃,一面開着煙泡一面對我說。鴉片煙的煙味很好聞,靠在別人的煙盤上“擺龍門陣”,那真是一種神秘的境地。在吃飯不大成問題的人也普遍的嗜好鴉片煙,他們所追求的便是這種神味,比這還要更進好幾百層的神味。煙盤子對於他們是地上的樂園。

我勉勉強強地抽了兩口煙,煙泡子怕起了好幾次火;抽起來的味道很苦,沒有不抽的時候那樣好聞。抽煙也是有藝術的,抽不來煙的人只好像吹洞簫一樣的吹,不會吸。不是把燈吹熄,便是讓煙泡子着火。要抽一兩口煙,裝煙的人真是要費很大的氣力。

你聽抽煙的人講起抽煙的藝術,那真津津有味了。

開始是煙傢具的講究。所有一切的煙斗、煙槍、煙燈、煙簽,都有有名的出產地或專門的匠人。煙槍的講究可真不亞於女人的講究梳頭。為要使那槍桿的色氣染成金黃,他們不惜把自己的煙槍在尿缸里浸過好幾個禮拜。煙嘴和煙腳是要用上好的玉石來裝飾的。槍裹肚不是純銀便是純金,還要嵌上許多寶石。

其次是開煙的手腕。這是很精巧的一種技藝,要把煙泡子煉來非常粘韌,上在煙鬥上要形成一個肚臍眼,那便是上選。

連吃煙的聲音也可以聽得出那人的手腕的高下。要一氣呵成,要玲瓏清冽,活樂翁、活樂翁、活樂翁地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盤。

這些藝術,門外的人只憑着耳食的緒餘是不能夠形容盡致的。這是吸鴉片的藝術,也就是有閑階級的藝術一般。他們是要講究雕琢,講究色彩,講究聲韻,講究神味的,這不是和抽鴉片煙的藝術是完全相通的嗎?歐洲頹廢派的文人Cole

idge,DeQui

cey,Baudelai

e,Ve

lai

e等等不同時就是鴉片煙的嗜好者、讚美者嗎?

有產階級的藝術就是鴉片!

吃了杜子康的兩口鴉片委實是見了奇效,那天坐了一天的轎子,在黃昏的時候到家,竟一次都沒有瀉過。

回家走進中堂,在階緣上遇着三嫂。

她笑着說:“八弟,你回來了。”

我也笑着回應她說:“我回來了。”後來她對我說,我那時的笑容是很凄寂的。

我走路已經很勉強了,父親從後堂走出,劈頭遇着我。父親很帶着一種驚異的神色。

——“八兒,你怎樣的?”

——“我人不大好。”

父親轉過身跟着我走進去。我的兩個妹妹和三個侄女來扶着我,她們是和母親坐在後堂的門口的。

母親也站起來迎着我。

——“八兒,你回來了,你人不好嗎?”

——“我回來了,媽,我人不大好。”

走進母親房裏去,倒在前面的一間廂房裏的床上睡下,我從此便失掉知覺了。

父親是懂中醫的,但他並沒有學過醫,他只是憑自己的聰明和經驗,集收了不少的醫藥的知識。他看病不評脈,也不談甚麼陰陽五行的玄理。他只望望氣色,問問病情,看看舌苔,審審熱候罷了。在缺少醫師的我們鄉下,他雖然並沒有掛牌,但也有不少的病人找他。事情也奇怪,凡是找他的人大概都是藥到病除。因此,鄉里人差不多把他當成了救世主一樣。我們的大伯父也時常嘲笑他,說他是“神仙太醫”。

這種事實在科學上是可以說明的。本來人的本身具有自然療養的力量,一切的病患都是自己在療養,醫生不過是幫助這種機構的運行罷了。所以大概的病只要能夠靜養,都可以不葯而痊。一般醫生雖然平庸到萬分,也能夠餬口的原故就在這個地方了。父親用的葯是一些溫和的葯,這對於人的身體是不會有害的。又加以別人信仰他,這第一着便使患者安心,是醫病的第一種妙劑。

我那回回到家中,父親照着平常的慣例,也就開了一服溫和的葯給我吃。平常家裏人一有病痛都是用父親的藥方的,但我的病情太重了,使他失了主宰。他便不能不去找我們場上的唯一儒醫宋相臣先生了。

宋相臣先生是一位秀才,他本來不是我們場上的人,是從流華溪遷徙來的。聽說他在小的時候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在一家藥店裏當小工,藥店主人看見他勤敏,才收他為弟子,教他讀書,後來他竟成了名,進了學。他的夫人就是那藥店主人的女公子。他是在藥店裏面陶養出來的,不消說是以醫為業。但他的醫業的行世,與其說是靠他的技術,寧肯說是靠他的秀才學位。他是專家,但是鄉里人卻不大肯去找他,或許也怕是要花錢的原故。

父親和他很相好,對於他的醫道雖不很心服,但我的病症太重,因為他是專家,便還是走去和他商量。

我在瀉肚子,宋先生說這是“陰症”。我的發燒、流鼻血等等據說又是“外感”。要先治里后治表。於是給我一服分兩很重的附片、乾薑。

藥方的決定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二天上半天。我的熱度那時稍微退了一點——這是當然的,傷寒症的熱候通是上半天低,下半天高。我那時候一點意識也沒有,怕已經在四十度以上了罷。

藥方決定了,是我的大嫂親手替我熬的。大伯父也很關心,他平常是不進我們父母房間的人,卻一天也要來看我一兩次。他看見大嫂在熬藥,還給她些注意,說要留心,不要使藥罐沸了,總要熬得很濃。

一眼大熱葯而且還熬得很濃,這吃了便立地見效。所有一切的粘膜都焦黑了,口舌眼鼻沒有一處不是純黑的。腦症爆發了出來,就像發了狂的一樣。

——“我要到地下去睡!我要到地下去睡!”

我在床上總是不想安定,總要奔往床下。我不住地亂吼。我所吼的要往地下去睡,聽的人又加上了一種不祥的意思。這使全家上下都鼎沸了,尤其不安的是我的母親。

宋先生縮手無策了。父親和伯父也都縮手無策了。鄰村附近的醫生是有限的,誰都配不上去請求。要下城去請罷,醫生請來恐怕人已經死了。

但是說死,我又沒有斷氣,只要有法可想總也不能不設法。當天便去請巫師來降神了,聽說在我的床前殺了一隻雄雞,把心臟挖了出來敷在我的心上,這倒不曉得甚麼意思。

還吃過甚麼雄黃丸、六神丸,方法差不多都用盡了。

到了第三天上半天,有位從堂的叔父,他推薦一位姓趙的醫生。趙先生住在隔河三十里的太平市,從來沒有名望。瑞叔也只是在偶爾的一個機會上認識了他。死馬當著活馬醫罷,沒有辦法只好去請趙先生了。

趙先生是到第四天上午才請來了的。他一來,就開始了鬥爭。他的主張和宋相臣完全相反。他說我的病是“陽症”,完全要用涼葯。他開了一服分兩很重的芒硝、大黃。宋先生不消說是反對的,父親也不敢贊成他的主張。從上午起彼此討論病情,討論到下午,怕要到四五點鐘的時候了,藥方都還是不能決定下來。母親為催這藥方,從後堂走到前堂來,往返了五六次。

我的四姐是許配在隔河的許灣的,那在太平市下游還有十里路遠。我回家的晚上便請母親派人去接四姐回來。四姐大約是第二天的下午或者第三天的上午才回家來的。她就和我母親交替地看護着我。

四姐回來的時候聽說我好像清醒過一下,我對四姐說:

——“四姐,五哥死了!”

我說了就哭了起來,她起初還以為我是在說譫囈,但我給她說在某一本書裏面夾着有一封信,教她不要把給父母看。

信是果然有的,那是五哥從日本寫回來的。他在日本和大哥生了點間隙,大約因為錢不夠用。他的信上便寫了許多要自殺的話頭。信我是在嘉定接着的,回家來便夾在那本書裏面。但這些我在病好后都失去了記憶,我和四姐的對話完全是下層意識的作用。

在那最後一次我母親出去催藥方的時候,天色漸漸黑下來了,本來是光線不足的房裏便愈加陰晦起來。四姐一個人守着我,我是一個半死的人。張起焦黑的嘴唇,翻着白眼睡着。安靜的時候,就像死人一樣。不安靜的時候,就像狂人一樣。四姐不消說是很害怕的。她在我母親出去了一會之後,也走出來喚我母親。

她只叫了一聲“媽!”

我母親號陶痛哭起來了:

——“啊,八兒死了嗎?八兒死了嗎?趕快把帳子給他下了,免得他打進枉(網)死城去。”

說著,哭着,便朝裏面走,再沒有工夫聽四姐的分說。伯母、叔母、嫂子、姐子,都跟着母親朝里走。但是我是並沒有死的。後來在我病好的時候,我母親笑我四姐,我四姐也笑我母親。

母親說:“四姑娘,你想,那時候大家都是提心弔膽的,你把他丟了,一個人跑出來,哭聲哭氣地喊我,誰個也會想到八兒是已經死了的啦。”

我們四姐也說母親太着急了,一點都不由分說。

——“那時候你就向我分說,我以為你是假意說來安我的心的。”

趙醫生的主見很堅決,他絕對要用他的藥方。如不用他的藥方他就要走。他說他的藥方雖然是瀉藥,但吃下去病人瀉的次數會一天一天地減少,而且要乾到沒有的程度。連父親要稍微減輕他的分兩他都不肯贊成,他那種剛愎的態度聽說實在是少見的。

在那時我也奇怪。我母親說是我有神人搭救,是我該得不死。但那也自然是一種潛在意識的作用了。分明是失了意識的我,我卧在床上偏偏會喊出:“我要吃姓趙的葯!我要吃姓趙的葯!”我們母親把這件事情看得很不可思議。吃姓趙的葯最後是母親作的主,她是照着我的要求決定的。父親呢?他完全沒有主宰了,他只是聽天由命。假使吃了是死,那不吃也是死。所以他也贊成吃了,是一種絕望的贊成。

出乎意外的是吃了姓趙的瀉藥,病情並不見增加,而且果如所料,瀉的次數減少了下來。大夫主張還要吃,一連吃了六服,大概是兩天一服的光景,這也差不多有兩個禮拜了,我那時候下的只是一個兩個很小很小的黑結,臭氣是非常厲害的。那時候我的意識漸漸恢復了,我自己也曉得臭味了。那種黑結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甚麼東西,或者是那腸內的結痂的排除罷?在這時候那姓趙的還要用下藥,父親便再沒有依照他的主張了。大夫把藥方開好總是不用,用的是父親自己處的藥方。這或許也是我該得不死,是我父親把我搭救了。腸傷寒在那脫痂期中是最容易發生腸穿孔、腸出血的危候的,假使在那時還要繼續用瀉藥,那會得到一個甚麼結果,真是誰也不能預料了。

高度的熱候漸漸地平復下來了。我差不多有三個禮拜水米不曾沾牙,我是骨瘦如柴的。到我能夠起床,能夠坐着不發生動搖,也好像還經過了三四個禮拜。不幸的是併發症發作了。耳朵聾了好久,一直到現在都還是十分重聽。這是併發症的中耳炎。腰部痛了好久,痛得夜裏都失了睡眠,這是併發症的脊椎加里司(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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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es)。這些併發症和治療在當時都是不知道的,雖然也吃了些漢葯,但等於聽其自然!耳朵的半聾,腰椎的不能久經勞動,這是我生理上的最大的缺陷。

當我熱度很高的時候,我一切知覺都失掉了,但我的潛在意識卻非常活躍,我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已經到了上海,而且在上海進了學堂,那學堂也是考棚改的。

我在那兒住了一學期竟公然考了第一。在第二學期中我因為跳木馬把左手跳傷了,不能不回家就醫,但我又捨不得拋荒了學校的學業。後來我想了一個兩全的辦法,便是把手切下來送回家就醫,我自己仍留在學校里。

就這樣昏昏瞀瞀、似夢非夢地繼續下去。一時好像看見自己的左肘掛在父親的床柱上就醫,脫離了軀幹的左肘已經枯黑了,自己不免有些感傷。同時自己也覺得好像有些不合理。

但一時又站在上海城頭看東海日出。那時候我以為上海是在海邊,只要立在城頭便可以看見海。茫茫的一片大海從城下一直迷漫出去,一望都是雲霧。在那雲霧當中昏昏瞀瞀的一輪紅日。這便是所謂東海日出的光景了。但過細的看,又好像只是立在嘉定城頭看青衣江上的旭日。

自己的左肘在家裏就醫,在上海的身體不免時常想回家來看看。正在疑惑着:太遠了怎麼可以回去?但一轉瞬間又已經飛回到家裏了。飛回家時是要經過巫峽的,很想在飛回上海時看個清楚,但總是雲霧層層的,看不清楚。

有時候好像有一位朋友把我引到一家人家去,一進門才曉得是娼家。我便責罵了那位朋友一場和他絕了交。

有時候又好像因為自己的書法很好,被那一個的國王看中了,便聘請我去做客卿。因為我愛菊花,便替我修了一個菊圃。我住在一座玻璃亭子裏面,四面都是各種各樣的菊花。

就是這樣的好像有聯繫好像又沒有聯繫的不規則的幻想,時隱時現,一直纏繞了我好幾天。我在夢中就好像過了好幾年。

三月了。

學校正在舉行臨時試驗,家裏打發了一乘轎子來接我回去。因為在去年年底死了的大伯父要上山了。

我們大伯父是在二十歲的時候得了癆症,真是虧他調養,他一直活到六十二歲才過世。

試驗要在下午兩點鐘的時候才能完畢,完畢了動身出城時已經是三點鐘了。

三月的天氣很短,抬我的兩位轎夫,一個叫吳長發,一個叫張老大,都是我們鄉里有數的老轎夫。他們抬着我走不上四十里路光景,天便黑了下來。我心裏非常着急,我便下來讓轎,讓他們抬着空轎子走。那兩個老先生真是沒中用,抬着空轎子都走不贏我,一直便落在後邊去了。

我一個人在路上走。天色漸漸地黑到快要伸手不見掌了。我是從來沒有走過夜路的,路又非常的寂寥,沿着大渡河走差不多三五里路都是渺無人煙。大渡河的流水活落、活落、活落地在那黑暗中流着。靠山的一面不斷地有風吹林木的聲音。

路愈黑,愈見增加着膽怯。一面怕有強盜乘着夜陰出來搶劫,一面又在怕鬼,雖然自己並不相信有鬼。路上黑森森的林木都好像活着的魔鬼一樣向你襲來,只是使你的毛骨悚然。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時,怕強盜的心理又要佔優勢了。到那時又只好放輕着腳步,凝集着呼吸,一樣毛骨悚然地悄悄地走過。就這樣,我走了二十幾里路,走到鄷都廟了。

鄷都廟的村落是在一個山坳里,平時我們很忌避那個地方。在小水天的時候,村前面一個大大的水灣現成沙地,人們就在這沙地上取捷路走過。

我走到鄷都廟了。沒有燈亮一人還要走十五里路,我終竟沒有那樣的膽量了。但我同時也放大了膽子走進了鄷都廟的市街。我有兩種想法。我想那兩位老轎夫走到這兒一定要上街買燈火的,我不如在那街口的一家么店上等他們。萬一他們不來時,不買燈火我也不敢再走了。

我上街去走到一家賣蠟燭的店裏。這兒剛好有幾位我們場上的人在做飯吃。他們都是江湖上的人,好像是“禮”字堂或“智”字堂的兄弟。他們見了我非常的親密的。

——“哦,八老師,你是回府嗎?”

——“是的,我路走黑了,我來買燈火。”

——“你為甚麼沒有坐轎子呢?”

——“我讓了轎,是吳長發、張老大抬我的,他們抬不動。”

——“啊,是那兩位蠢棒?”

他們和我談了一陣話,我坐在門口等那兩位轎夫。他們的飯弄好了,無論如何都要請我去吃。我不得已只得領了情。有一位銅河上游的銅街子的某老大伯爺,他們替我指識了,我便和他兩人坐在上席。那老大伯爺真是老,鬚眉一切都是雪白的了,他非常客氣。

我把飯吃完了,又坐在門口等,但那兩位轎夫卻不見來,我心裏有些着急了。

——“八老師,你是在甚麼地方讓的轎?”

——“還沒到羅漢場的時候。”

——“哦,那嗎他們一定在羅漢場吃了鴉片煙,看見天氣晚了便在那兒落宿了。不然便彎道走到堰溪口去了。”

我也是這樣想。我想他們假如走過鄷都廟時,無論怎樣是要上街來買燈火的。但是念頭一決定后,我反而躊躕起來了。我是回去,還是不回去呢?要回去時,一個人還要走十五里路。

——“八老師,我看你今晚上不要回去罷。路上很不好走。萬一踏失了腳,落到河裏去了,那不是好玩的。我們明天清早一大早回沙灣,我們一道走罷,連我們今晚上都是不敢走的。”

——“不走,我可沒有地方睡呢。”

——“啊,那不要緊,那不要緊!大伯爺的床很寬,可以睡兩個人。八老師,你一點也不要客氣。我們出門人是用不着客氣的。”

——“我一點也沒有客氣呢,多謝你們。”

坐了好一陣,他們替我把床敷好,我便和那位大伯爺一床。

那是一間很小很小的房間,在老大伯的床之外還有兩尊。我看着他們抽鴉片煙,把癮過足了,把燈吹熄之後,大家便脫衣就寢。

房壁是有無數的大框小洞的,睡在床上可以望得見天星。一陣一陣的牛屎臭味。

這是一種奇怪的際遇。我一來不安,二來不慣,睡在床上只聽見他們次第的打起鼾聲,我自己卻怎麼也不能睡熟。

快天亮了罷,快天亮了罷?怎麼總聽不到雞叫?這兒的鄉村難道是沒有人家養雞的嗎?沒有雞,狗總會有的。天將亮時,狗或許要叫,但也聽不到狗叫。睜着眼睛在床上總是不能睡熟,但又不好翻身,怕把同床的那位老人攪醒了。我漸漸感覺着躁熱起來了。

啊,好容易!遠遠聽着狗的叫聲了。不一會又聽到許多人的嘈雜的腳步聲音。

我睡的地方,隔壁便是一條巷道。嘈雜的腳步聲、人聲,愈見近了,愈見近了。明晃晃的一道一道的火光從巷道中走過,這從壁縫裏是看得很鮮明的。我心裏又頓然感覺着一種別樣的不安。啊哈,在這兒今晚上有甚麼明火搶劫的事情嗎?門外有猛烈的敲門聲了。啊,就是搶的這家店鋪嗎?我的懸念剛好起來,又聽見門外的人在叫喊了。

——“趙老闆,趙老闆,沙灣場郭鳴興堂的八老師……”

啊,救命菩薩!我剛好聽了一半便從床上跳起來了。

——“哦,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在外邊叫門的分明是我父親的學徒朱先生和我家裏的用人劉老大、劉老么的聲音。這當然是我家裏派來接我的人了。

我一起床,房裏的人大家都醒來了。趙老闆和老闆娘也起來了,他們把門打開,朱先生、劉老大、劉老么還有其他的人都同聲地叫道:

——“啊,八老師!你趕快回去!趕快回去!”

——“怎麼?家裏出了甚麼事情嗎?”

——“張老大、吳長發抬着空轎子回去,老太爺、老太娘,都以為他們把你倒在河裏面淹死了。老太浪氣得死去活來。你趕快回去!趕快回去!”

我回頭向各人告辭了,跟着我家裏來的人回去。

前途隔不上三五百步路遠的光景又是一群燈籠火把走來。看見我們的燈籠火把在走回頭路,遠遠地聽見那邊的喊聲:

——“八老師找着了嗎?”

——“找着了!找着了!”

我們這邊的一群人回答。從山邊的空氣中也回答出一片聲音:

——“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我的打頭陣的人們很高興,我起初還可以聽見他們自鳴得意的一番談話,但漸漸落在我的後邊去了。沿途隔不好遠便有燈籠火把,都是前前後後派來接我的人。我就像飛的一樣走過,他們都掉頭跟着我走。一隊一隊地也漸漸地落在我的後邊去了。

我走了十里路,走到了陳大溪。前面又有人在叫:

——“八老師找着了嗎?”

是五哥的聲音,五哥是去年年底從日本回來的。

——“找着了!找着了!”

——“五哥,我回來了。”

——“啊,你趕快回去!趕快回去!趕快回去看姆。”

我又趕過了他們,我走到了街口了。在百歲坊下又有人在叫:

——“八老師找着了嗎?”

是我父親的聲音。

——“找着了,找着了。”

——“爹,我回來了。”

——“哦,你趕快回去!趕快回去看你母親!”

我又把父親趕過了。走到家門口,同樣遇着許多人,差不多沒有時間和他們應答。我一直走進後堂,走進我母親房裏。許多人圍在母親床前,一看見我,——“啊,八弟回來了!——八哥回來了!——八叔回來了!——八老表回來了!……”

差不多異口同音地一齊叫喚了起來。

母親是睡在床上的。我把床前的人分開,跪到床前握着母親的手。母親沒有等我說話,先開口道:

——“啊,八兒!你回來了!你把娘望得好苦呵。”

母親的聲音是很弱很弱的。母親把我拉來,坐在她的床邊。

大家談起張老大、吳長發回家時的情形了。

原來他兩個是打從鄷都廟前面的沙地里通過的。他們走到離城四十里的羅漢場慢慢地吃了飯和煙,再走到堰溪口(隔羅漢場五里路遠)天就黑了。在那兒買了燈火,因此便用不着走上鄷都廟了。

他們走到家裏才曉得我並沒有回家。這使他們大吃一驚,同時也使我們家裏人大吃一驚。

父母盤問他們,他們是在甚麼地方和我分手的?駭昏了的兩位老頭子支支離離地答應不出一個所以然。

問他們是不是在堰溪口買了燈火,沒有上鄷都廟去?他們一個人說沒有,一個人又說去過。

就這樣,使家裏人墮入了迷宮。

他們愈受盤問,愈發慌,結果是發起抖來,流起眼淚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的父親、母親自然要懷疑他們把我倒下河裏去了。這在一邊臨河,一邊靠山的道路上是很有可能的。

他們回家的時候是十二點鐘的光景,我回家的時候已經快要三點鐘了。母親哭了整整兩三個鐘頭。我們一面在閑話,母親一面還在嘆氣。

母親說:“我真以為你是死了。我怎麼也不甘心。你去年害了那場大病,娘好像把你再生了一場。你那時沒有死,現在才被淹死,我真是不甘心。……”

我們說了一陣話,父親、五哥才繼續回來了。

還有一會天才亮,大家又才各自去就寢。

第二天清早,在母親房裏遇見我們的新五嫂。五哥在去年年底回來之後,在今年三月初頭才結婚的,五嫂到我們家裏還不上兩個禮拜。

母親為我指示,說:“這是你的五嫂。”

我說:“我們從前是見過的。”

五嫂紅着臉給我一揖,我也還了一揖。

五嫂是王畏岩先生的次女,她長我不過一兩個月的光景。王先生的家是在草堂寺附近的,當我在小學校的時候,每逢休假進城、出城,都要打從他房子面前經過。那王師母是喜歡站在門口閑望的。有時候在她的後邊立着一個發才復額的姑娘,只露出半面來偷看外邊。假使一看見有人經過,她便要立地躲開。有時候也可以看見這個同樣的姑娘站在門槽裏面的側門旁邊,微微把側門移開向外邊偷看。

這樣的情景在現在是不能看見了。從前女子還沒有解放的時候,一到十一二歲便要纏腳,蓄頭,從此便不能出大門一步。要出大門要坐到水泄不通的轎子裏面,和外邊的世界可以說完全絕了緣。在這樣的時候,外界對於人的誘惑是怎樣的猛烈喲!所以雖然是百無所有的空街,那大家閨秀們也不能不偷看的苦心,我們是可以體會了。

那位發才復額的姑娘便是我們的五嫂了。照樣是小巧的面龐,雙頰暈紅,雙眉微顰,眼仁漆黑,只是人是長高了。但那細長的身裁,高矮適中。城裏人的穿着是比較入時的,因此,新五嫂的確為家中帶來了新的氣氛。

在我小學校的第二學期的時候,她家裏遣人到我家裏來說親,要論年齡相當那是只有我,但我在小時候便已經定了婚,當時五哥的未婚妻卻剛好死了。父親把這種情形回復了王家,五嫂就同五哥定了婚。定婚沒兩個禮拜而我的未婚妻又病死了。這件事情我們母親後來常常說起:“一切都是姻緣。假使王家的親事再遲提兩個禮拜,叔嫂不就成為了夫婦嗎?”是的,一切都是姻緣。從前女子的命運就是這樣決定的,遲早兩個禮拜,便有終身的境遇的不同。五嫂與五哥的結婚自然不能說是不幸,但就因為有這樣幾微之差而生出幸與不幸的,恐怕是不計其數的罷。

五哥定婚的時候是在東洋,他不知道聽了甚麼人的中傷,說王家的出身微賤,王畏岩先生的祖父好像是位裁縫,他便對於這件婚姻大不滿意。他從日本寫了無數次的家信回來反對。這或者也怕是對於戀愛結婚的一種憧憬的表現罷?在他們尚未成婚之前我們是很擔心的,因為五哥是軍人,他的性情很剛愎。但出乎意外的是他們結婚之後,伉儷之篤真真正正如膠似漆了。

在我害腸傷寒的去年下半年,正在我病危的時候,王家遣人來報信,說五嫂也患着熱症很危險。五嫂的熱症我想來也怕是腸傷寒罷?因為那是一種急性傳染症,同在嘉定城,有同受傳染的可能。我病了,她也病了。我好了,她也好了。我們的四姐後來還說過笑話:

“你兩個幸好不是夫婦。假如你們是夫婦,別人會說你們是害的相思病呢。”

但她的不幸也怕就和我的不幸一樣,就在害了這一場重病。

她病後沒半年便和五哥結了婚。年底便生了一個侄男,產後僅僅三個月便吐血死了。

她的病在我們中國,從前叫作產後癆,又叫百日癆。這不消說是一種急性的肺結核(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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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macuta)。在從前的人以為在月中行房便要得這種險症,其實完全是一種迷信。

在這兒我有兩個揣測。

一個是我們五嫂的肺病是在患了腸傷寒后得的,就像我得了中耳炎、脊椎炎一樣,她是得了輕微的肺結核症。——腸傷寒患者是有這種併發症的可能。有肺結核的人經不得生產,假使一經生產,不怕就是輕症也可以立地變成急性的癥候,那便有性命的危險。在醫藥進步的國家,有肺結核的孕婦是要用人工墮胎的。我們的產後癆、百日癆,就是因為缺少這種知識,犧牲了不少的女子了。

還有一個是到了我們家裏之後受了傳染。

我們的大伯父是多年的肺結核患者,我們的九嬸也是得了產後癆死的。五嫂的居室不幸就是九嬸住過的房間,我們又不曉得消毒,這就很有受傳染的可能的。

無論是那一個原因,我們的五嫂是因為社會的無知而犧牲了。

五嫂死的時候我已經在成都讀書。她在臨終時大約看見我的幻影,聽說她向著空漠中說:“八弟!八弟!你回來了,啊,你回來了!”母親安慰她說:“你在思念你八弟嗎?你八弟在成都讀書不能夠回來。”但她始終堅持着說:“八弟回來了,回來了。”她還指出我所在的地方。

這位五嫂和我因為年紀不相上下,我們彼此都很避嫌疑,平時是連交談的時候都很少的。

好像就是那一年的暑假。有一天晚上我和五哥、三哥,還有幾位兄弟,在最外一重的中堂裏面押詩謎,押到興頭上來了。平常五哥和五嫂差不多是瞬刻不離的,那晚他卻為詩謎所纏縛着了。我因為要去找幾本舊詩本便一個人走進後堂去。在那第三重的後堂前,五嫂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她看見我進來了,遠遠地就招呼着我:

——“八弟,你們在外邊做甚麼有趣的玩意兒?”

——“在押詩謎呢,很有趣。五嫂,你不去參加嗎?”

——“有三哥在那兒,我怎好去得?”

——“三嫂都在那兒呢,你怕甚麼?”

——“你一個人怎麼又跑進來了?”

——“我進來找詩本子。”

——“你們倒有趣,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得有點害怕了。”

——“我去把五哥叫進來罷,說你有事叫他。”

——“不,你不要去叫他。你就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坐好了。”

她這樣說了,我覺得好像有暫時留着陪伴她的義務一樣,怎麼也不好離開她就一人走開。

——“怎麼不進母親房間裏去坐呢?”

——“母親已經睡了。”

我走下階沿,走到養着睡蓮的石缸邊上。

——“哦,子午蓮都開了。”

——“可不是嗎!我看着月光從壁上移到了天井的當中。”

就這樣我把取舊詩本的念頭拋去了,就立在水缸邊上陪着她,想暫時療慰她的寂寞。

可供說話的資料是很少的,因此沉默的時候也很多。

有一次彼此沉默了一會,她突然地微微笑出了聲來。

——“想起了甚麼事情好笑呢?”我問她。

她說:“我想起了你的相片。”

——“我的相片?”

——“是呢,我們家裏有一張小學堂甲班畢業生的相片。”

是的,是有那麼一張相片。那時候她的父親王畏岩先生在做縣視學,那相片的當中是有他的。縣長坐在正中,視學坐在縣長的右邊,校長坐在左邊。

——“我有甚麼好笑呢?”

——“我笑你那矜持的樣子。你人又小,要去站在那最高的一層。你看你,把胸口挺着,把頸子扛在一邊,想提高你的身子。”

她一面說,一面也做出這樣的姿勢來形容。她自己又忍不住好笑,連我也陪着笑了。

——“不過,”她又說,“那也正是你的好勝心的表現。你凡事都想出人一頭地,凡事都不肯輸給別人。是不是呢?”

這是她的觀察力的銳敏的地方,我隱隱地佩服她,她好像讀破了我的心。

——“八弟,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叫‘王師什麼’呢?”因為她有兩位小弟弟,一位叫王師軾,另一位叫王師轍,是說要學習蘇軾和蘇轍。

——“對了,我叫王師韞。”

——“是謝道韞的韞啦。”

——“你猜對了。”

就這樣淡淡的幾句話,卻和那淡淡的月光一樣,在我的心中印着一個不能磨滅的痕迹。只要天上一有月光,總要令人發生出一種追懷的悵惘。

大伯父的會葬過後,學校里起了一次彌天的風潮。

事情是這樣。那驕氣橫溢的了監學在學生吸煙室里看到了“丁平子不通”五個字的題壁。

吸煙室和廁所的題壁本是學生生活的安全瓣。學生時常受着管理人的壓制、脅迫,就好像一個囚犯。只有到這些地方,他才感覺到他自己的自由,把他胸中的憤懣,或者希望,向著牆壁發泄。這樣的事情你是不能夠認真的。假使連這樣的事情你也要追究,那學堂的管理人也就不勝其煩了。

但是那驕氣橫溢的丁先生卻嚴烈地追究起來。

他把全校的學生都召集到大禮堂上,把全校的教職員也都請了來。他當著眾人宣佈了他在吸煙室里看到的那五個字:“丁平子不通。”他接着就是一篇演說:

——“我丁平子,三五少年也曾東渡,前年留學界鬧取締風潮,鄙人被選為四川留學生同鄉會的總幹事。回到上海也曾侃侃諤諤建言當道。適因本府中學腐敗,監督秦公受當局寵任,榮膺整理之責,來函以監學相委,以為整理本校非鄙人之力不能。鄙人難負監督秦公之雅望,桑梓之重託,勉力來就斯職。就職以來,對於學風之整飭,學生之管理,自以為已鞠躬盡瘁,當不無幾希成效之可言。乃今竟蒙賜以最不名譽之‘不通’二字!夫以大通而特通之日本留學界猶稱為通之又通的我丁平子,乃受本府中學的一通不通的學生們稱為‘不通’呀,這在我從大通而特通的日本留學界猶稱為通之又通的丁平子,豈不是奇恥大辱嗎?……”

就這樣,以他那尖銳的洋鋼簽子的聲音,在“通”與“不通”的幾個字上,翻來複去地做了一篇翻案。接着又把他講了一兩個學期還沒講上兩三千字的世界地理的講義——章太炎風的文章——從頭至尾讀了一遍。他當著眾人辭職,說:限於三天之內,把那寫字的人尋出來處分。如若不然,他便永不回校。

丁先生辭職!這可不得了,這簡直好像國王退位一樣。

學校把課也停了,一方面教職員舉代表,學生舉代表去挽留,另一方面教職員私下密查,學生自行檢舉,尋找那寫“丁平子不通”的人。真好像秦始皇找搏浪沙投椎的勇士一樣,一學堂都鬧翻了。找了三天,那個人竟公然被找了出來,那是我們樂山縣的學生劉祖堯。

其實那“丁平子不通”的五個字究竟是不是劉祖堯寫的,還是一個疑問。雖然有些與丁平子同縣的學生說是親眼看見劉祖堯寫的,但他自己是否認的,在壁上用粉筆寫的字,誰也難把筆跡認準確。然而學堂的辦事人卻高興到了萬分,當晚就把劉祖堯斥退,逼着把他的鋪陳行李送出學堂。一方面教職員代表和學生代表才又出去把那夫子去堂三日而就宿於旅館的大通先生迎接回來。這時,丁大通先生真好像凱旋將軍一樣。

啊,好不威風!學堂是監學的江山,學生是辦事人的奴隸!

劉祖堯是我們換帖的朋友之一。在小學時張伯安、吳尚之和我的換帖行為漸漸展開,在中學堂的時候已經有二十好幾個人了。劉祖堯也是其中的一個。

像這樣由於莫須有的文字獄便犧牲了一位好朋友,這叫我們怎麼能夠心服呢?但是學校的高壓、丁平子的嚴威、學生的眾怒,誰也沒可如何。因此,我們對於丁平子的怨恨是與時俱進的。

轉瞬之間也就到了暑假。學年試驗已經完畢,我不兩天也就要回家去了。伯安、尚之跟我餞別,在那天晚上我們同在土橋街的意如軒吃酒。

尚之那時候也考進中學了,他在乙班。伯安是自始至終和我同在甲三班的。

因為都是喜歡酒的人,我們好像吃了好幾樣酒,外來的紹酒、白玫瑰,四川的大麴、高粱,一樣都吃了一點。吃得並不多,但因為是混成的原故,卻早早醉了。

醉了,把尚之送回家,我又到伯安家裏去談了一會,伯安雇了一乘轎子把我送回學校。

我回到自己的寢室,睡了。有一位同學來談起了劉祖堯的事,這便引起了我一腔的悲憤。一年以來壓在心頭的怒火,就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了。

我破口的罵丁平子,罵他是專制魔王,罵他虛驕,罵他稚氣,罵他沒有學問,罵他不通,差不多足足罵了兩個鐘頭,把甚麼都給他罵到了。

我的窗外愈擁愈多地擁集了無數的學生。丁平子聽說也到我窗外來徘徊了好幾次,他終竟也把他的怒火爆發了。

待我漸漸清醒起來的時候,學校又由丁平子一個人鬧得天翻地覆。他也一樣地罵我,罵我沒有家教,罵我倚仗父兄的勢力侮慢師長,罵我破壞校規,罵我不知羞恥。他把對待劉祖堯的態度來對待起我來了。那就是把他一人的去留來脅迫着校長開除我。

不過這回他卻受着了意外的障礙。

第一是我們樂山縣的教員們極端反對。經學教員黃經華先生、國文教員李肇芳先生、東文教員魏文通先生,都說是有望的青年不能處以絕路,並且是酒醉了的人,便是國法也應該減等。最有趣味的是黃經華老先生,他說:

——“丁先生,郭某為甚應該斥退?”

——“他的罪過那樣地鮮明,你還要問我嗎?”

——“是不是說他吃醉了酒,罵了你?”

——“自然!”

——“他是年輕人,又是吃醉了酒的,不能夠和他計較;你是先生,又沒有吃醉,你不是也狠狠的回罵了他?”

——“那嗎,請秦監督免我的職!”

他一衝就從那最高一層的教職員會議室沖了下來,在大禮堂後邊劈頭便碰着張伯安。伯安是聽見我生了事,從家裏趕上學堂來的,他也是有酒意的人。

——“甚麼!丁丁兒(丁平子的混名)要斥退嗎?我和他勢不兩立!”

丁平子聽了這話當然又是一肚皮的氣。他剛剛走到禮堂,劈頭又碰着帥鎮華,他是我們小學堂的先生帥平均的兒子,大約也是吃醉了罷,他也很大聲地叫:

——“丁丁兒要斥退老郭,我要以手槍對待!”

丁先生更忍耐不住,氣沖沖地又跑回教職員會議室。那時候我正在那兒,我已經醒了一大半,被兩位同學扶着,要我在校長面前陳辯。

丁先生很高聲地叫着進來:

——“哦,秦先生,秦先生,不得了,不得了!我辦了一年半的學堂犯了死罪,竟公然有人要槍斃我了!你看,這還了得?這學堂還可以辦嗎?……”

他一眼看見了我,又像燕子一樣,一翻身又往外邊走。

——“郭某和我,勢不兩立,我在這兒斥退不了他,我要上省去告;我在省里告不了他,我要進京!”

那時候嘉定還沒有電燈(就是現在有沒有,我也不知道),會議室里點着一盞掛燈,在桌上還高燒着幾隻洋燭。燭光和燈光射到室外的天井裏,那兒依然是薄暗的。丁先生的剪了的頭髮還沒有長齊,剛好披到肩上。他又矮,走路是一跳一跳的,因此他的頭髮便在肩頭上一披一披地披打。我從薄暗的光中醉眼朦矓地看着他的背影,我隱隱自咎起來。我好像欺負了一位比我還年輕的小兄弟一樣。

事實上丁先生也未免太年輕了!吃醉了酒罵人,這在我本來是一種惡德。但是你被罵的丁先生也應該內省一下,你到底為什麼受罵?假使你內省不疚,那小孩子的醉態就像蜉蝣撼大樹,何損於你的泰山北斗呢?但他偏偏要和我那樣計較,我現在除我自己甘願認錯之外,覺得你意氣用事的丁先生也未免錯了。

丁先生遇着了兩重障礙,教職員一部分的反對和學生的反對,他當時終沒有能把我斥退。第二天他回他的榮縣,我也回我的故鄉去了。我的斥退便成了懸案。校長的意思是只要丁先生不說話,他是可以不斥退我的。問題就在丁先生一個人身上了。

我以待罪的身份回到故鄉,不消說是不很愉快的。但我父親好像沒有前次在小學校被開除時那樣擔心了。我們三哥那時在做鐵路路股調查委員,由省城派到榮縣去,父親還請他和丁先生私下交涉,只要學校不開除我,便把我送到成都去就學也可以,請他不要追究。但三哥還沒有到榮縣,丁先生已經得了急症,一命嗚呼了。

聽說丁先生得的是喉症,剛好一晚上便死了,話也不能說出一句。他的夫人不久也得着同樣的病相繼死了。

丁先生一死,那我的懸案便無形消除。暑假過後,我又公然回到了學堂。那時候一般的朋友真是高興,特別是在第二學期中說了一句“肝筋火旺”便被他斥退了的易老同學。他那時候已經在成都存古學堂讀書,暑假後上省時我們在城裏會着。他說:

——“你的星宿高,硬把丁丁兒剋死了。”

他總是離不了這種俗調。他還說:

‘——“丁丁兒那張尖嘴平生帶過太帶多了,所以死的時候連話都不能夠說一句。這是活眼現報。”

其實丁先生的急症毫無疑問是白喉症(diphthe

ia)中最猛烈的一種,毒性化膿。聽說他的喉膜帶灰綠色,這正是確證。鄉里人就因為他不帶白色,所以便相傳以為是奇症了。

白喉症的傳染性是很厲害的。不幸的他的夫人也成為了這同病的犧牲。

但我在嘉定中學堂就在一九〇九年的上半年,終竟遭了斥退。

中秋過後不久的一個禮拜日,我同好幾位同學到樂山勸學所里去了。那時候是魏文通先生在當視學,我們去幫忙製造表冊。從清早九點鐘起制到午後兩點鐘,才告了一個段落。我們從勸學所退出,沿着城牆邊正想走到蕭公廟去看戲。

蕭公廟在城的正南麗正門內,勸學所是在城西的白塔街。我們沿着大渡河畔的城邊走去,途中是要經過王爺廟和鐵牛門的。

走到王爺廟的時候,看見裏面駐紮的糧子們正在準備武器,好像要和甚麼人作戰的光景。

我們看了並沒有甚麼驚異。因為那時峨邊廳附近出了亂子,在此駐紮的營防已經下了動員令,不久就要出發。

同時有零碎的散兵迎面絡續跑來,有的把包頭打散,有的把上衣脫了,情形頗有幾分狼狽。還有一兩個警察,也拉着他的哭喪棒跟着飛跑。

我們還在笑。我說:“這幾位英雄為甚麼棄甲曳兵而走?”

我們再往前走。剛走過鐵牛門,前面城牆上就像海濤一樣,黑壓壓地湧來一大群人,為首的都是嘉定中學堂的學生。看這個光景,不消說又是惹了事了。

——“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

我們接上前去探問。同學中有好幾位爭着把情況說了。結果是不出所料,在蕭公廟的戲場裏學生和王爺廟的糧子發生了衝突。

兩方面都是群眾,而且兩方面都是很驕縱的群眾。從前有句俗話:“考試的童生、出陣的兵。”——這是說這兩種群眾都是不好惹的。嘉定中學的學生鬧事很有名,他們的不好惹正不亞於從前的考試的童生。但是王爺廟的糧子又正是要出陣的時候。

這兩件不好惹的東西鬧起事來,雙方都訴諸武力。打呀,打呀,打呀,把一個戲場打得落花流水,雙方都打出重傷來了。我們有一位同學打得吐血,聽說有一位糧子也打得半完。糧子的一邊終因為眾寡不敵先逃走了。

許多同學就簇擁着那受傷甚重的一位同學向我們走來,他們要到王爺廟去和那兒的營長理論。

我們儘力阻擋着他們。到這時候,那士兵們為甚麼在準備武器,我們才知道了。

“去不得!去不得!那兒已經在準備武器,你們簇擁起過,他們開起槍來,那不是好玩的。”

同學們聽了我們的話鎮靜了下來。我們主張先回學校,和辦事人商量好了之後,再作辦法。

那時候,校長回到他家裏去了。我們只好找着教務長張先生,監學詹先生。

學生見教職員是怕慣了的。每次鬧事,凡是當代表的人總是要遭斥退。把張先生、詹先生請到禮堂來了,誰也不敢說一句話。那時候又是我逞強。我是並沒有在場的人,我偏又代替他們把當時的光景報告了。張先生和詹先生都很表同情,就說非去和他們長官理論不可。他們自告奮勇,擔任去開談判。我們的要求是:

1.要那營長親自到校來陪罪;

2.要斥革那肇事的糧子;

3.要對於受傷甚重的某君賠償醫藥費。

這三個條件,兩位先生也答應拿去和對方接洽。大家也以為這次總可以見些效果,可以揚眉吐氣了。但結果是和所期待的完全相反。

兩位先生走回來的報告是:

1.營長因公上省,現在是副營長負責,公務甚忙,不敢擅離職守;

2.在國家有事的時候,不能夠輕易開除弟兄以渙散軍心;

3.對方的受傷者比我們的更重,他們兩位先生還去慰問過來。

這樣一來,不僅我們的要求完全沒有達到,反而是我們學校派了當事人去賠罪了。這不消說是不能夠使學生滿足的,要求那兩位先生再取強硬的態度重新談判。但我們那些先生終不愧是待人寬而責己嚴的古之君子,他們把在軍門面前倒折了的威風卻在學生面前恢復起來了。他們大大地責備了學生一場。但弄到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上課了。

由校外的風潮轉變成了校內的風潮,教職員和學生都只好靜聽校長回來解決。學校派了專差往犍為縣去接校長,在第三天的午後校長回來了。

不公平到這一次的斥退,那真是自有人類以來所未有!

校長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掛了一道牌,斥退了八個人,記了好幾十名大過。

被斥退的八個人中是有我的。但最殘酷的是把那位受傷甚重、平常十分馴良的學生也斥退了。張伯安的斥退大約是曾經幫助我罵了丁平子?再老好也沒有的我的一位堂兄,那天看戲雖然在場,他還受了誤傷,但也遭了斥退。

后話

以上是我去年三四月間在養病期中的隨時的記述,純然是一種自敘傳的性質,沒有一事一語是加了一點意想化的。

自己的計劃本來還想繼續寫下去,寫出反正前後在成都的一段生活,歐戰前後在海外的一段生活,最後寫到最近在社會上奔走的一部革命春秋。但這樣枯燥的文字,自己在敘述途中都已經感覺着厭倦了。在這兒是可以成一段落的,我便採取了最新式的革命的刑罰:把這個腦袋子鋸了下來。

沒有甚麼可說的了。讀了這部書的人如能夠忍耐着讀到掩卷,在掩卷的時候假使在心中要這樣問我:

——“你這樣的文章為甚麼要拿來發表?”

我的解嘲的答案很簡單,就是說:

——“革命今已成功,小民無處吃飯。”

1929,1,12,校閱後記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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