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歸去來

浪花是日本千葉縣面着太平洋的一個村子,離我現在住着的市川,只有三個半鐘頭的火車的路程。去年暑假,在那村子所屬的一個海岸上的村落名叫岩和田的,住過十天。這兒摘錄下的便是那幾天的日記。

日本的中、小學放暑假的日期不同,中學是在七月二十邊,小學是八月一日。大的三個孩子都在東京的中學念書,一放暑假,他們的母親便把他們和頂小的一個兒子帶到海邊去了。她的意思自然是想要他們在海岸上多鍛煉幾天,尤其為著頂大的和兒自八月十一號有高等學校試驗班的暑中講習,不得不提前回家的緣故。但還在小學念書的四女淑子便不得不留在家裏和我再住幾日。

我在七月三十一號把淑子送往海邊,八月十號同和兒一道回來,算在浪花前後住了十天。

1935年6月4日

三十一日

午前十時左右,淑子抱着書包由學校回來了。昨天放學回來的時候她總說明天還有課,要到後天才放假,但她那小心的推斷卻是錯了。既是今天放假,那今天是應該把她送到海岸上去的。離開了母親的孩子,尤其女兒,總要失掉些他們的明朗性,帶起淡淡的凄寂的調子來,有點怪可憐見。就早半天也好,早一個鐘頭也好,我定要趕着把她送到她母親那兒去。這樣一下了決心,我便讓女兒守着家,一個人到外邊去作些出發的準備。

在下着微雨。穿着長統的橡皮靴到鄰近的森老人家裏向他告訴了動身的話,叫他當天下午便移到我家裏來住。又在一家飲食店裏為淑子訂了一碗“親子井”(Oyakodombu

i——有烹熟了的雞肉“親”和雞蛋“子”蓋在上面的一斗碗飯)叫正午時送去充她的午餐。

在市川的背街上麵包店買了一塊錢的鹽餅乾和其他雜色的糖點,叫裝在鑌鐵罐里送到我家裏去。接着又轉上正街。在市川車站前面的一家眼鏡鋪里,替和兒配眼鏡,他的近視眼鏡有一邊的鏡片落下海里去了,是前天寄回來叫配的。直徑約有一寸半的大而圓的鏡片要切成小小的橢圓形,覺得很可惜。

利用着眼鏡切制的時間,我跑到一家理髮店去剪了發,又到小學校前的平和堂去替淑子買了四切的畫紙八張,六切的畫紙三十二張,蠟筆十二色的一匣,四年生夏季練習簿二冊——是她要拿到海岸上去用功的。

回到眼鏡鋪時,眼鏡已經配好,店裏的掛鐘已經十二點過了。

肚子本來不怎麼餓,只是覺得早遲總有在哪兒吃頓中飯的義務,便順便折進了街頭的一家鰻魚食堂里去。食堂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放送着消息的“雷曲”(收音機)在那裏喧囂。報道的像是關於滿洲的事情,在我這重聽的耳里,只聽見有些“支那”和“滿洲”的字樣。我搖着在一隻角落裏坐下了。一個下女端了一杯茶,走來打着招呼。我先叫她把那“雷曲”關了,回頭又才叫了一碗鰻魚飯和一杯鰻臟湯。下女說鰻臟湯要多費些時刻,我便索性叫她替我煮兩合日本酒來,想多少來澆一下和那陰雨一樣浸潤着我這身內身外的蒼涼的感覺。

下女把酒煮來了,配了一小碟下酒的鹽豌豆,她替我斟了一杯,便毫不客氣地坐在我對面的椅上。用不着一口便可以乾的小酒杯,只要一干,她便替你斟上,弄得我有點怪煩膩起來。我請她不要管我,讓我自斟自飲,她看了我一眼也就立起身走了。眼睛的意思是說:“你公然看不起我。”

把茶杯來代替酒杯,喝了幾杯之後,飯也送來了。帶着有幾分煩躁性的無聊更受了酒的鼓舞,把飯胡亂吃着,又叫了兩合酒來,一面吃飯一面喝。

那位下女似乎有意思向我報仇,她沒得到我的同意,又把那收音機打開了。

“……滿洲……支那……膺懲……不逞……非常時……帝國……”

一批轟轟烈烈的散彈向我的破了的鼓膜打來,顯然是一位軍人的講演。

飯只吃得一半,第二壺酒也只喝得一半,我實在沒有本領再吃喝下去了。並不是我這已經年逾不惑的人還感着了青年時代的愛國義憤,我實在恨我這耳朵的半聾,聽又聽不清晰,只是一些斷殘的電碼打進我的腦筋,使我這夠煩亂的腦筋愈見化成為了一些雜亂的觀念的漩渦。

叫會賬。結果是吃了一塊六毛錢,心裏不免叫了一聲冤枉。進面館裏吃兩碗餛飩,不也一樣可以充饑嗎?無聊,無聊,萬分的無聊。

在三分醉意、七分懊惱的情懷中出了食堂,到了一家肉店去買了三斤豬油,又想到黃油也是海岸上寫信來要買的,折回F麵包店去買了兩包。問得剛才的餅乾還沒有送去,便把豬油包子一併交給了店主,托他一併送。因為我又想到在正街上還有一樣東西好買,是海岸上寫信來要的照面鏡。跑到正街上的一家店裏去買了一面,費了七毛錢。

我的記憶力怎滅裂到了這樣呢?簡直像一匹阿米巴,向東放出一隻假足出去,縮回來了,又向西放出一隻。

回家時已是午後二時,屋后的無花果樹熟了兩顆,如拳頭大,摘來與淑子分而食之,味甚美。把家中收拾了一回,留守的森老人也來了,但是托F店送來的東西卻還沒有送來。乘自轉車送來,是費不上五分鐘的。……等吧,等得焦躁起來了,又在焦躁中盡等。等到了四點鐘都還不見送來,只得把長統靴拖着跑出去催。原來是那店主人忘了。

五時頃在市川驛搭電車,不上十分鐘便到船橋。在船橋改乘火車,五點半鐘出發,六時至千葉。換車等了半個鐘頭,六時二十九分又由千葉出發,九時半抵禦宿。

在淡淡的電燈光中的御宿車站外的空場上,一個人也沒有。托車站上的人向汽車行打電話,隔了一會來了一部可以坐三十個人的公共汽車。我自己心裏驚愕着,不知道這樣大一部車送我父女兩人到浪花村的岩和田去究竟要多少錢。原來車子雖大,卻只要六毛,自然使我放了心。不上十分鐘我們便被送到了目的地點。

兒子們都已經就寢,只有他們的母親起床來迎接了我們。因為暈車,一上車便把眼睛閉着的淑子,這時候見了她的母親,就像開了拴的電燈。

我頂關心小的一個兒子。在家時,我是時常抱他,看守他的。我揣想他到這海岸上,十天沒有我,一定不慣。我問他的母親:

——“我不在,鴻兒沒有什麼不慣嗎?”

我所期待着的答語是:“是的,他不慣,他想到你便羅唣。”然而,卻不然。

——“沒有。我們問他‘爸爸呢’?他說‘逃走了’。”

八月一日

五時頃起床。在市川時日日苦雨,至此始見晨曦。

屋小,南向,屋前有山如屏立,樹甚蓊鬱。左側有連峰聳立,在最高峰之將近山腹處有神社一座,據云是大宮神社。高峰和東側的窗口正對着,由窗口所界畫出的一幅山景,儼如嵌在鏡框裏的一幅油畫。峰頭的天宇好像伸手可攀,有白雲點散,瞬復融成一片。

到處都有的是蒼蠅,是貓,是蚊子。蚊子白晝噬人。

屋前有一片空庭,周遭有無花果樹,碧實在枝頭累累,但僅大如鴿卵。無花果該是早熟的時候,聞因今年多雨,故未成熟。

安娜一早便到海岸去買了一籃生魚回來,同時又買了些蠑螺和鮑魚。

以蠑螺作“壺燒”。所謂“壺燒”者即將活的蠑螺,連殼在火上炮烙之。蠑螺遇熱,即湧出多量水液於其介口停積,如壺之盛漿然。待其水液將干則蠑螺已死,其內即易取出,拌醬油而食之,脆爽可口。唯其所附着之外套膜則須除凈。如不除凈,其味頗苦。

早飯吃鮮魚味噌湯,生鮑魚片,蠑螺壺燒,大有原始的風味。

早飯後負鴻兒出,步至前山下。山下有一曲池塘,有小魚在水面喋呷,長可二寸許。池邊有大樹一株,依山而立,罩臨池上,葉色濃碧,堆砌如雲。初不知為何樹,就視始知是銀杏。

佛兒與淑子跑來,先跑上大宮神社去了。我也折向那兒。有鶯在樹叢深處啼。佛兒說:“是‘藪鶯’(yabu-uguisu)啦,在叫。”他跟着便ho-ho-gekkio的學了一聲。鶯聲便中止了。兒輩走後,山境復歸沉寂,鶯復緩緩作聲。初僅ho-ho地略作嘗試,試囀二三遍后始見調勻。

在神社前站着向西南展望,左側的海灣和海岸,右側的御宿街市,遠遠呈示着。日光頗類秋陽,無盛暑意。空氣中有乳糜暈。

下山由屋前通過,左轉折下海岸。浴客甚寥寥。

遵海而行,東手有漿岩的石山直達至岸。穴山為隧道者二,一稍淺,一深十餘丈。深者甚陰濕,頂上有泉水滴下。通過隧道後有一面狹窄的沙岸,漁人們在岸上勤於補網。路徑漸與海岸離別,爬上鄰比的小山頂上蜿蜒去了。但離開正道,在對面臨海的山腳處又現出一個洞口。我便橫過沙岸,向那洞口走去。洞道曲折,前方不可透見。步入后,鴻兒生畏。一面寬慰之,強負之而行。洞中幽暗,幾不辨道路,稍一轉折,始透見前光。海聲轟隆如雷鳴。原來這是漁業公司的養畜池。所謂養畜者,乃購買漁人所撈獲,暫時寄養着,湊足,始運至東京等地推銷者也。山石因是漿岩,容易貫鑿,洞中臨海一面鑿成無數龕形,復有甬道相聯,儼如畫廊。海水涌至,因洞穴之共鳴與反響,其聲音增大至數倍。海浪聲中亦雜有人聲,宏大如留聲片中之黑頭。蓋洞中有辦公室,公司執事人之對話也。洞口前有堤防一道,海水掩蔽其上可寸許,意當退潮時水必陡落。堤防之內為一深池,蓋即所謂養畜池。沿堤防而行,又可至對岸山腳。欲行,方踏出數步,鴻兒即大啼,只得折返。

鴻兒說:“海,可怕。”

這的確是一個實感,連我自己也都覺得可怕。凡是過於偉大了的東西,總是要令人生畏的。希臘的海神Poseido

並沒有帶着美人的面孔。

午飯後驟雨片時,譯《生命之科學》四頁。

晚餐用得特別早,安娜叫兒們準備作木釣竿。大的兩個兒子各有一套釣竿,長可七八尺,是兩截木棍鬥成的,下截粗,上截細。但與其說是釣魚竿,寧可說是打狗棍。我起初不知道是作什麼用。到了海岸,看見他們各把一大卷釣緡解開來盤旋在沙岸上。釣緡極長,緡端着鉤處系一重實的鉛環,這尤其使我有些莫名其妙。但疑團立刻冰釋了。他們把那鉛環來套在那木竿上,鉛環的孔能夠自由地通過上截的細棍,但不能夠通過下截的粗棍。他們舉起棍,由離海岸四五丈遠處跑向海邊去,將竿上的鉛環乘勢拋向海中,鉛環便如鉛彈一樣飛去,將釣緡曳出可至十餘丈遠。隨手便將竿拋去,理岸上釣緡。

看着這樣的情形,我自己也不免破顏一笑,覺得這種釣法,很是別緻。據安娜說,兒子們前天在岸上看見有人作這樣的釣法,釣到一兩尺長的大魚。他們是昨晚才去把釣具買了來的。我的更進一步的快樂,不用說便是要看到他們釣上一兩尺長的大魚來了。

和兒的釣緡挽上了一次,但只挽上得那個鉛環和空的釣鉤。在他換上釣餌,準備作第二次投釣的時候,有一位老人領了兩位十歲上下的女孩子到海岸上來。她們也為好奇,立在旁近觀看。和一準備停當,又照樣作勢投去的時候,鉛環飛得不得力,只飄飄地落進了離岸五六丈遠的海中。原來岸上的釣緡被一位女孩子踏着,一投便把釣緡振斷了。一場高興和落進了海中的鉛環一樣,成了一個空。帶領着女孩子的老人告了罪,掃興地走了。博兒的釣緡也沒有收穫,便把來收拾了起來。

兒輩都在沙岸上跳躍,鑿穴,作種種的遊戲。小小的鴻兒也跟着在沙中遊戲。他的母親說:“這孩子只要有沙玩,他是整天都不倦的,連腳也不曉得痛。”

坐在沙上,受着當面的海風,在涼意之中挾着溫暖的感覺。海水和岸沙晝間所吸收了的太陽熱,在這時候正在發散。那發散着的潛熱和海風的涼度調和了,剛好到了適人的程度。

岸上的遠村和近村都上了燈火。西手的燈火稠密處,有四盞燈一直線地由上而下排列在一座山上。

——“那四盞燈在登山啦,”我莫名其妙地說著。

——“那是神社,”安娜說,“你看這邊也有一串。”

回頭看到岩和田的一座小山上果真也有一串,但只三盞。

西手的那燈火稠密處在放花炮,岩和田也遙遙相應。

臨海的山影漸漸轉濃,終竟和星影全無的晴空融成了一片,登山的電燈們成為了登上天的星宿。

二日

天氣快晴。

晨五時安娜便督促著兒們起床,叫他們開始用功,說在午後同到波都奇去。我也起了床又開始翻譯。

午飯用后往波都奇。博兒背着鴻,他們兄弟五人先走着,安娜和我在後面跟隨。

走到海岸,穿過了東手的兩條隧道之後,又翻過了一匹山,山雖不高而徑頗陡峭。山下現出了一片海灣來,有幾個兒童在海中沐浴。走下海邊時,兒們卻不在。

安娜說:“是到大波都奇去了。這兒是小波都奇,再往前面一個灣是大波都奇。那兒要更清靜些。”

沙岸上仍然曬着網,一位漁夫在坐着補綴。又有一位十六七歲的童子,用橡膠線套在一些竹片上做成了一枝弩槍,像埃及人的跪法一樣,跪在岩腳下用砂粒來打一匹伏在岩壁上的螞蜋。我佇立着看他,但瞧准尚未定,螞蜋飛了。飛不遠又伏着時,童子又瞧准。打了一發,卻沒打中。我笑了,他也回過頭來,向著我發了一笑。牙齒分外的白。

又翻過了一匹小山,這次的路,愈見傾斜,愈見狹隘了。烈日在頭上燃燒,汗水不斷地浸出。

——“走這樣多的路來洗海水澡,未免太吃苦啦。”

——“去年是每天都來的,我還背着鴻兒。”

——“何苦呢?”

——“這邊的海水清潔的多,又有岩陰,可以讓鴻兒睡午覺。”

——“隔得幾天來一次倒還有意思。”

——“凡是天晴是每天都來的。”

我覺得她的母**未免太濃厚了,一天的吃食漿洗已夠劬勞,還要為著海水的清潔和地方的幽靜,在烈日光中背著兒子跑這種陡峭的山路。

由山谷步下海邊,海灣的面比小波都奇更狹,但的確更加幽邃。遠遠看見兒女們都在右手的岩礁上坐着。

——“哦,的確有翻過兩匹山來的價值!”我讚歎了一句,又大聲地向著兒們叫了一聲。小小的鴻兒在岩礁上站立起來,也在叫着,表示歡迎。

我們也走到岩礁上坐下了。

安娜一面拂着自己額下的汗珠,一面說:“這兒簡直是自己的世界!”

兩側的岩臂向海中伸出,把海灣抱着。中段陡峭的沙岸上堆着些篼籃和破舊的衣服,有兩三個小兒在那兒坐着。

兒們都下海去了。我也想下海去,但我沒準備浴衣,穿着濕褲回去是不舒服的。安娜勸我索性脫了下去。我照着她的說法,在沙岸上把短褲脫了,就和才生下地來的一樣,一絲不掛地跳進了海中。

岸邊因有岩壁環抱,岸沙堆砌得陡峭,碧綠的灣水便形容得很深。但跳下海去卻也平常。

在海中鳧不一會,有一隻漁船向著灣子回來了,船上都是赤裸的海女。原來岸上的篼籃和破衣服都是海女們留下的,我起初疑心是乞丐的幾位小兒才是等着他們的母親的漁家的兒女。

我趕快跑上海岸把短褲穿上了。

海女們在船上大笑了起來,笑的聲音和海浪一樣清脆,牙齒和浪頭一樣的白。

船要抵岸時,大多數的海女都各人抱了一個鼓形的小木桶跳下了海,鳧上岸來,只讓一二人在船上掌橈。

她們鳧上了岸,把船也幫着拖上了岸來時,我走向船去,想看她們所捕獲的是什麼。

她們一看見我走攏去,又爽脆地轟笑了起來。

——“你怕我們女娘子,你把來藏着了。哈哈哈……”

——“你怕什麼啦,連我們都不怕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檀那,你真白凈啦!”

——“你又白又嫩啦。”

——“有點像鰻魚啦。”

——“像海參咯,啊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我真有點害臊了。

她們所抱的鼓形小桶原來是浮標,是中空的,下邊繫着一個網袋。網袋裏面都裝着蠑螺和鮑魚。

那些海女多是三四十歲的人,年輕的只有二十來往的。頭上勒着印藍花的白布帕,項上掛着一副潛水眼鏡,下身套着極緊扎的紅色短褲。除掉這點短褲之外完全是裸體。皮膚是平勻的赤銅色,全身分外呈着流線形而富於彈性,大有膃肭獸般的美感。

一群雌的膃肭獸正笑個不止的時候,獨有一位最年輕的,她卻沒有笑。她聽見別人說“又白又嫩啦”,把她那黝黑的眼睛舉起來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埋下去了。眼睛黑得比海水還要深。

安娜已經帶着鴻兒到左手的岩陰下去了,兒女們都聚集在那兒附近,我把海女們的笑聲留在背後,向那邊跑去。

——“那些海女們大笑了我一場。”

——“為什麼呢?”

——“因為我看見了她們回來,趕快上岸穿上了褲子。”

安娜也笑了。她又說:“這兒的海女們,性慾是很強的。一兩個男子遇着了她們的一群,只好逃走。中年的海女假使成了寡婦,沒法滿足時,聽說在夜深都得跑到海里來浸。”

——“她們提的鮑魚和蠑螺是可以買的嗎?”

——“那是不能明買的,除非是私下偷賣。海產的權利是官廳所有,公司把那權利購買了。凡所採獲的蝦、鮑魚和蠑螺之類都要送到公司,由公司給與規定的採獲工錢。譬如給了五毛錢的工錢和五毛錢的權利金,本錢算只花了一塊錢的鮑魚,我們向公司里買,便須得費四五塊錢。”

——“她們抱的那個桶子,潛下海時是系在身上作救生帶用的嗎?”

——“不是那樣的。那桶下有網袋,是裝鮑魚和蠑螺的。鮑魚在海底,很深,通常大抵是男子取。海女只在二三尋深處捉那兜着的蠑螺。她們潛下去,停一下又鳧上來,抱着桶子休息。一個大漢要取一個鮑魚,有時要潛水三兩次。”

——“一次可經得多少久?”

——“至多怕只得五分鐘吧。”

聽見了這席話,頓時感覺着那些嬉笑着的海女們的天真,只是在苦海里浮沉着的愚昧。人是的確為一部分壟斷的人所膃肭獸化了。

膃肭獸們上了岸,在岸上燒了柴火來取暖;隔不一陣又紛紛上船,劃到灣外去了。

我們也從左側的岩礁折回右側的來。這右側的岩礁是坦平的,呈着五層的階段。在第三層上有一個一尋見方的方池,只有幾寸深,中間安置了一個大的天然石。我覺得這是人為的,安娜以為是天成的。但天成的那有那樣的規整呢?那或者是原始時代的漁民所崇拜的生殖神吧?

坐在天然石上,想到這兩天來似乎把這浪花村附近的好處已經領略完了,打算明天便回市川去。

——“我打算明天回市川去。”我對安娜說。

——“你何不多休養幾天呢?”安娜勸着說,“到十號同和兒一道回去吧。”

——“這兒的好處都看完了,但多住下去,刑士會來麻煩你們。”

——“等來了之後再說吧。”

博在右側岩腰處畫水彩畫。畫好了走轉來時,不注意地踏上石礁上的青苔滑了一跤,仰倒在岩石上,後頭很受了跌打,一時竟站不起來。畫匣子也跌破了。趕快下去把他扶起來,一場高興掃去了一半。我擔心博是起了輕微的腦震蕩,把一張手絹蘸濕,頂在他的頭上。

安娜把兒女們都招呼了攏來,準備回去。她背着鴻兒,和佛兒、淑子先走了。我與和兒扶着博,讓他慢慢地走。

太陽還是灼灼的,隔着刨花帽曬得頭痛。

三日

晴。

五時頃起床,在庭內劈柴。長段的木柴橫在地面上,用長柄斧頭當腰縱劈之。雖然用盡了力氣,但十斧有九斧是打在地面上,不要說運斤成風要斫鼻上的泥翳,竟連劈這樣大的柴頭,我都趕不上我的老婆。

午飯前負鴻兒到海濱,在港堤上走了一回。有兩個男子攜着小叉往海里去叉魚。腰上各有一條長繩繫着一個小竹筒在末梢,在背後的水面上浮着。我問堤上的一位漁夫那小竹筒是什麼用意。據說那是用來穿魚。

回寓后看見有兩個穿黑羽紗洋服的人在垣外探頭探腦地窺伺,一個肥黑面多髭,一個蒼白而尖削。一眼便知其為刑士,心中頗不快。

少頃,肥黑者走進來求見,果然是地方上的刑士。口稱他們是來“保護名士”的。

我告訴了他,說在此只短住三五天,便回市川,不必大驚小怪地惹得鄰近的人都不安寧。

刑士先生也還客氣,坐不五分鐘,也就走了。

譯得《生命之科學》十二頁。

五日

午前譯《生命之科學》十頁。

午後全家又赴小波都奇。今日浪頭甚高,海水不能入浴。我一個人往大波都奇,想證實我那個生殖神崇拜的觀念。在右手的巨石上坐着,又遇着那一批海女鳧水回來了,真像一群海豹。但我沒有再去惹她們的勇氣了。

岩礁約略形成五段,如王庭,半是天成,半由人力,處處有鑽鑿痕可見,中段坦平,正中的一個正方形的窪陷亦由人力而成,其中立一巨石。這無論怎麼是人為的一種東西,要說是系船用的,但那附近都是岩石,不好泊船。船如泊上,被浪頭沖打,會在石上碰破的。我始終相信這一定是原始時代的生殖器神。

在巨石上站立起來,望見左手那股岩石上像蛤蟆張口的一個窪岩框,昨天在那下面捕過蟹的,和巨石正遙遙相對。頓然悟到這一定是一雌一雄。

六日

昨夜做一奇夢,夢見在南昌的東湖邊上受死刑,執槍行刑者為我的一位朋友。

醒來,頭真如着鉛彈。蓋以洋裝書做枕頭而睡,故生此幻覺。

午前徐耀辰來信,說豈明先生欲一見,問我幾時可回市川。以十號前後回去的消息答覆了他。豈明先生的生活覺得很可羨慕。豈明先生是黃帝子孫,我也是黃帝子孫。豈明夫人是天孫人種,我的夫人也是天孫人種。而豈明先生的交遊是騷人墨客,我的朋友卻是刑士憲兵。豈明此時小寓江戶,江戶文士禮遇甚殷,報上時有燕會招待之記事。

意趣很鬱塞,十時頃負鴻兒出交信,淑子相隨。在街頭遇着前天來寓的那位刑士,他說了一聲“今天天氣好”。

淑子要採集海藻標本,同到海岸上去幫她採集。

因為睡眠不足,頭腦異常的沉悶。我讓淑子在岸頭看着鴻兒,跑下海里去浸了一下,今日浪頭仍未平。大約是不曾見過海的古人所造出來的謠言,愛說“無風不起浪”,其實在海里是慣愛無風起浪的。忽然間在昏聵的腦中浮出了兩句詩樣的文字。

舉世浮沉渾似海,

了無風處浪頭高。

七日

午飯時分從海上回來,淑子遠遠跑來迎接着我說是有客。是三位中國學生。一個L君我認識的,其他的兩位卻是初見。

L君說他們一早到了市川,那位森老人把地址告訴了他們。他們是在御宿前一站的浪花下了火車,又坐汽車跑來的。我覺得他們這一錯也錯得妙,沒有從御宿下車,正好免掉了或許會有的麻煩。

他們的來意是要出一種文學雜誌,托我在上海替他們介紹出版處。我答應了他們,叫他們把條件等等商議好,我在十號回市川,到那時便替他們辦理。

今早安娜烹了一隻雞,預備午飯時吃的,恰好供了客菜。

八日

今晨起來,安娜說“今日大潮”。——所謂“大潮”乃大退潮也。早飯後把淑子和鴻兒帶着到海岸上去。海水真是退得很遠,顯出了很多淺淺的岩礁來。有許多大人和孩子在那淺水處撿拾一些來不及退卻的鱗介。但我們來遲了,只見一些水盪里有些小小的沙魚(日本叫着dabo)。淑子也熱心地用兩手來撈沙魚。撈了一陣,有一位浴客把自己的葛巾中包着的一匹小章魚給了她,沒說一句話便走了。仔細看去,很像是中國人,或者怕是台灣的黃帝子孫吧?

一匹小小的章魚添上了無限的情誼。

淑子得到了章魚,她便想連忙拿回去誇示。她對我說:“回去不要說是人家給的。”

她這點無邪氣的要求,我費了小小的躊躇,但也應允了。

拿回家去,她說是她自己捉的。她的三個哥哥聽了都歡天喜地,連她的母親也在面孔上呈出了一段光彩。

但在我自己的心中卻不免生着苛責,我覺得是誤了女兒,欺了妻子,辜負了那位送魚的人。不該,真是不該。

九日

午前安娜攜著兒女出海岸,我一人留在寓里譯書。她說,打算到近村的大東去,看好地址預備明年好來,明年是不再到岩和田來了。但她們出去僅僅兩個鐘頭的光景便轉來了。大東太遠,沒有去成。今天仍然是“大潮”,他們也撿了些魚介回來。有一匹章魚比昨天的還大。

午飯後大的三個兒子出去畫畫去了。乘着鴻兒在午睡,我把淑子攜着去看“日、墨、西交通紀念碑”。這碑立在臨海的一座山頭,是這座小村上唯一的史跡。據說一六〇九年(三二五年前),當時還是西班牙領的菲律濱總督Do

Rob

igobeV,乘船到墨西哥去,在海上遇了暴風,飄流到這岩和田來被人搭救了,碑是紀念這件事情的。我來的時候便想去憑弔,但因為幾天來的注意都集中在海里,沒有工夫去爬山。但已經決定明天離開這兒了,明年乃至永遠怕沒有再來這兒的機會了,今天是非去不可的。

碑是白色大理石所嵌成的方尖錐形,約有四五丈高。有銅牌用日本文與西班牙文刊載着建碑的緣故,是五、六年前由日、墨、西三國所合建的。

碑的地位頗占形勢,岩和田、御宿一帶的山海都在一望之中。爽適的涼風不斷地吹來,在碑下不禁引起了流連的情趣。

和、博二子遠遠在更高一層的山邊上寫生。佛似乎是看見了我們,從那兒跑了來。他和淑子兩個便催促着去登那更高一層的山,我在碑下低徊了好一會,才又跟着他們走去。

步到和、博所在處時,他們是在番薯地中對着紀念碑一帶畫水彩。和說已經畫完,他把畫來藏起了。其實他是怕我看他的畫。

佛兒說:“我們到雀島去!”

淑子立地贊成了。

據說,雀島還在大波都奇前面的一個灣子裏面,是一座像石筍一樣的島子,頭上有些草木,有很多的瓦雀在那兒結巢。就沿着那山路可以走下去的。

他們都很踴躍,我也就跟着他們。

在山路上走着,俯瞰着小波都奇、大波都奇,都從眼底呈出而又走過。果然在大波都奇前面的一個灣子裏現出了那座石筍形的雀島來。要說是島,其實最好是說為石筍。那島依傍着灣右的岩股,顯然是從那岩股切離出來的東西。岩和田附近的岩石大都是柔脆的漿岩,切離是很不費事的。或者怕又和大波都奇的那個方池中的巨石一樣,同是一種古代宗教的偶像吧?我又起了一番好奇的心,想跑到那島下面去觀察。

佛兒說他識路,便讓他在前面做嚮導。揀着向那雀島所在的兩山之間的穀道里走去,下了峽谷起初還有一些田疇。在田埂上彎轉地走,把田一走盡,便是一望的荒草,有些地方將近有一人深的光景。路是連痕迹也沒有的。我冒險把木屣去踐踏,僅踏得兩三丈遠,手足便有好幾處受了傷。

淑子說:“怕有蛇呢!”

天又不湊巧地突然嚴重地陰晦下來,看看便有猛烈的暴風雨襲來的模樣,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了,只好趕快跑回頭路。

在山道上拚命地跑,跑得前氣不接后氣地怕有三十分鐘的光景。天,黑得逐漸嚴重,看看便要崩潰下來。幸好,在天還未崩潰下來之前,我們趕到了寓里。

不一會,起了猛烈的旋風。好像鼓盡了全宇宙的力量一樣,傾倒了一批驟雨。之後,天又依然清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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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若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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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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