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倖幸
高倖幸和朱珊冒着涼涼的細雨把便捷雨衣送過去。
村長穿着蓑衣,指揮着他們從單輪斗車裏,抬出防洪沙袋,橫疊在主幹道上。
看見她們,村長收下雨衣,招呼大家過來穿雨衣。
然後回頭嚷着大嗓門對高倖幸她們說著當地語言。
看她們倆茫然才換了普通話:“你們倆姑娘先回去,這都是體力活兒,你們幫不上忙。”
回去的路上,她們儘管穿了雨衣,衣服還是浸水被打濕。
高倖幸和朱珊老遠就看見榮阿婆家有燈光,她們走近,瑩瑩披了一件外套站在門口。
明明是酷暑的季節,一下雨,這山間竟涼得可怕。
換完衣服,瑩瑩提了一個帶花的紅色暖水壺進來:“你們喝點熱水。”
高倖幸和朱珊道了謝,然後捧着杯里的水,暖手。
“對了,姐姐,你手機沒帶,剛才電話一直在響。”
經瑩瑩這麼一說,高倖幸才反應過來這小姑娘怎麼半夜三更知道她們出門了,還在門口等她們。
原來是自己的手機鈴聲把人吵醒的。
“吵到你了吧?出門太急,我忘了帶。”高倖幸很抱歉的接過手機。
朱珊喝了口熱水,應聲:“沒帶是對的,我的都進水了,現在完全不敢開機。”
高倖幸單手握着手機,點亮手機屏幕,漏接的電話來自同一個號碼。
號碼:1(123)***-1234。
歸屬地:M國。
高倖幸的心就如同被窗外突然的悶雷擊中,手一抖,水杯就落地。
幸好,是不鏽鋼水杯。
幸好,水已經沒那麼燙了。
“M國.是M國.”高倖幸喃喃自語,帶着些許激動。
她站起身,無措地原地轉了兩圈,才反應過來要回撥電話。
可是電話打不出去。
高倖幸看了看手機屏幕頂部,沒信號。
她走向窗邊,使勁兒甩着手機,幼稚的想把信號甩出來:“怎麼沒信號呢?”
瑩瑩撿起水杯站在旁邊一臉無措。
朱珊走過去,擔憂詢問:“倖幸姐,你怎麼了?”
高倖幸很激動的舉着手機:“你看,這是M國打來的電話!是M國!”
朱珊瞧了兩眼,還未開口,高倖幸就轉身把床尾的背包拎到桌子上。
她翻出一件厚外套穿上:“我要回玉和!”
!!!
朱珊愣住,看她把手機充電線什麼的,都胡亂一陣塞進包里。
朱珊跑上去拉住高倖幸:“倖幸姐,你幹嘛?為了一個電話?”
“對!”
就是為了這個電話,她要回玉和!
“就一個莫名其妙的未接電話而已,而且我看那個號碼很像虛擬號碼,像詐騙!再說了,現在這情況你怎麼回?”
高倖幸腦袋完全不能思考:“反正都沒車,反正都是走路,我現在走,也是一樣的。”
“你是忘了洪水要來嗎?”
“剛才主幹道不是好好的嗎?”高倖幸把包背上,看着一旁的瑩瑩,語氣是無盡的興奮,“瑩瑩,把這雨靴送給姐姐好不好?”
她也不等瑩瑩說話,已經往屋子外面走。
朱珊把她拉住:“你瘋了?”
高倖幸回頭,淚水不住的往外滾,臉頰都掛不住,直接砸在外套上。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控制不住眼淚。
她無法描述現在的心情,也覺得沒有人能理解她現在的心情。
朱珊被她臉上的淚水嚇住,但是還是死死拉住高倖幸手臂:“倖幸姐,你冷靜點兒!你自己想想,這種情況,你怎麼走?”
“冷靜不了!他給我打電話了!”高倖幸無助的搖頭。
朱珊轉頭看着發愣的瑩瑩:“瑩瑩,你先回去睡,把門關好!”
“好。”
瑩瑩出去后,朱珊半抱着高倖幸往床邊走。
把她按在床上坐着也不放手:“倖幸姐,你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能這樣。”
一陣白光,又是一聲悶雷。
高倖幸看向窗外,雨勢又大了,屋檐的雨水已經連成線。
她的眼淚也連成線。
“倖幸姐,你別著急,等洪水過了,我們就回去,說不定明天就有信號了,你別急。”
“我等了四個月.我等了四個月”
“四個月都等了,不差這一兩天。”
高倖幸一撇嘴,轉過頭看着朱珊圓潤的小臉,一點也不控制,“哇”一聲哭出來。
她壓抑得太久了.
太久了.
朱珊輕輕拍着她肩膀,安慰。喃喃自語:“怎麼哭得更凶了?我這是說錯話了?”
高倖幸哭了好一會兒,哭得全身都是熱汗,才抽抽噎噎抬頭道:“你先放開我。”
朱珊左手一直拽着她外套袖口,就怕她衝動。
朱珊:“那那你別做傻事。”
高倖幸吸了吸鼻子,“嗯”了一聲。
她冷靜下來也知道剛才那樣太幼稚,太無理取鬧。
可是她剛才就是沒有任何理智,無法思考。
朱珊放手,高倖幸把背包卸下來,僵直的背鬆懈下來。
她摸出手機,按亮屏幕。
細細的手腕上,深藍色異形孔雀石手鏈晃了晃。
她臉頰兩側的髮絲都被淚水打濕,時不時抽泣一下,又深深的吸氣,想把它壓下去。
“倖幸姐,這電話很重要嗎?”朱珊怕冒犯,立馬擺手解釋,“我就是記者小毛病,愛追問,你不方便說就不說。”
其實沒什麼不方便說的。
或許她早該說出來。
早該傾訴。
高倖幸深深吸了口氣:“我有個好喜歡,好喜歡的人在M國,所以我在想,這是不是他打來的電話。”
“啊?你男朋友啊?”
“嗯。”高倖幸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其實.這可能像你說的一樣,只是一個虛擬號,是詐騙電話,因為.因為所有人都說他.死了。”
“死?”
朱珊滿臉不可置信,她想起她還問過高倖幸有沒有男朋友這樣的話。
高倖幸當時很正常的說,有。
現在,她說她男朋友.死了?
朱珊真想扇自己巴掌,自己問出那樣的問題,她當時心裏該多難受呀?
凌霄這男人狗是狗了點,但是他說自己口無遮攔還真沒說錯。
朱珊伸手把高倖幸頭髮順了順,道歉:“對不起。”
高倖幸搖頭,然後用衣袖擦掉臉頰的淚水:“是我一直不願意麵對現實!我明明知道,他那麼愛我,如果他沒死,他怎麼可能丟下我?”
其實她都明白,但還是幼稚又卑微的祈求,祈求這世界有奇迹。
“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給我打過電話。”高倖幸尾音微微顫抖,眼睛痛苦的閉上,眼淚又滑出。
那是她無數個夜晚的夢魘。
在夢裏,她也從來沒有接通過他的電話。
有時候是她怎麼也找不到手機屏幕上的接聽按鈕;有時候是怎麼點也不點不到接聽按鈕;有時候是點了接聽按鈕,可是電話鈴聲還是不斷,不斷的響
醒來時,總是她一個人的黑夜。
高倖幸睜開眼睛,鼻頭和眼尾都紅得不行。
她吸了吸鼻子:“他當時給我打電話,可能想道歉吧,因為不能再愛我了,也可能,只是想說一句‘我愛你’。”
高倖幸已經完全啞聲:“他當時給我打了兩通電話,我都沒接到。”
她手指死死捏住手心的手機,指尖已經泛白。
她垂着頭,噎着嗓子帶着顫:“他當時應該是很痛的,他當時應該肯定很想很想聽我的聲音。”
高倖幸雙手壓着心口,想把破碎的心痛壓下去。
她終於把心裏壓抑的一切說出來了。
那是積壓了四個月,深深的無助和遺憾,和後悔,和不能改變。
朱珊不知道該說什麼樣的話安慰她。
她沒體會過愛人去世這種人間悲劇,她甚至結了婚也不知道愛情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倖幸姐,他肯定希望你快樂。”
高倖幸點頭。
這一夜非常漫長。
等到太陽再次填滿山間,高倖幸還窩在床上。
朱珊從村委回來,用手探她腦門,語氣發愁:“比中午更燙了。”
高倖幸頭疼,眼疼,喉嚨也疼,不過還是笑着說:“小感冒而已,很久沒感冒了,算算日子,該感冒一次了。”
朱珊轉身給她倒水,然後把她扶起來:“村長找了退燒藥,你先吃。”
高倖幸皺着眉吞了葯,又躺下,她微微側頭看向窗外。
藍天白云為背景,被雨水打殘的白色花朵搖搖欲墜。
她薄唇動了動:“珊珊,是不是明天就可以回鎮上了?”
“不行。聽說今晚還有雨,那主幹路完全被洪水斷了。”
朱珊沒有誇大其詞,甚至沒說出全部情況。
她剛才在村委聽大家開會,聽到村長說。
雨,不知何時停,雨不停,洪水便不停。
路,被洪水截斷,就算洪水退了,淤泥比一個成年男人還高,清理也不是一日兩日就能完成的。
信號塔,出了故障,現在完全聯繫不到外面。
物質,藥物都缺乏。
朱珊捯飭了半天手機,還是沒法開機。
她意興闌珊拿上相機:“我出去拍點素材,你好好休息。”
“好。”
當晚,果然又下起了雨。
高倖幸一會兒熱得出汗,一會兒又冷得裹緊被子。
朱珊知道她身體不適,不敢放心睡,在她的咳嗽聲中坐起身:“倖幸姐,我給你倒杯水。”
朱珊下床,去拉燈,“噔噔”響了好幾下燈都沒亮。
停電了。
朱珊很明顯的崩潰,但是聽見高倖幸咳嗽的聲音,又摸黑去倒水,然後把高倖幸扶起來喂點水。
“倖幸姐,你還是好燙,你感覺怎麼樣?”
高倖幸搖了搖頭,她已經沒力氣說話,只是咳。
終於熬到了天亮,朱珊穿上雨衣雨靴往村委跑,告訴大家高倖幸病得很嚴重。
村子裏大多是抵抗力弱的老人和小孩,生病的人不少。
備的葯早就沒了。
因為斷電,領導吩咐大家統一關閉手機蓄電,半個小時開一次機看是否恢複信號。
恢複信號立馬打電話求助。
高倖幸的高燒一直反覆不退,燒得連飯都吃不下,嘴唇也乾裂。
她大多時候都在昏睡,連咳嗽都沒了。
朱珊偷偷哭了兩次,晚上整夜都不敢睡。
天亮雨停,再次放晴,高倖幸醒來,喊了聲:“餓。”
朱珊立馬給她端來粥,可惜是涼的,她又忍不住哭了。
高倖幸很虛弱的扯了扯嘴角:“涼的,也行,我太餓了。”
她很堅強。
因為不想讓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傷心。
也想看這個世界光怪陸離的未來,以後等陸則言來接她時,說給他聽。
吃了幾口,高倖幸又一陣反胃全數吐了出來。
吐完,更是眼黑頭昏,連自主行動都沒力氣。
朱珊感覺到絕望,哭得不行。
突然屋內的白熾燈閃了兩下,亮起來。
“來電了來電了.倖幸姐,來電了.”
朱珊只覺得,電來了,那麼救援也要來了。
可是直到下午,手機都還是沒有信號。
傍晚,朱珊聽到外面有吵雜的人聲,她立馬站到窗戶邊往外看。
夕陽餘暉下,是一群穿着迷彩服的武警。
朱珊趴在床邊搖醒高倖幸:“倖幸姐,武警來救我們了,我這就去叫人。”
高倖幸再次醒來,是穿着迷彩服的武警給她喂葯。
她聽見武警說,道路還在疏通,村子裏現在統計的生病人數已經二十多例,他們是第一批救援,人手遠遠不夠。
如果天亮,高倖幸高燒還不退,他們會想辦法把她背下山。
朱珊帶着哭腔:“我怕她堅持不住,她都燒暈了。”
這時,木門突然被大力的推開:“楊隊,有一支專業的國際救援隊到了。”
迷糊中,高倖幸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叫她。
似夢,又非夢般。
——“倖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