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他的愛人
M國。
寂靜的醫院走廊。
檢查室門拉開,陳獻想上前扶陸則言,被他抬手阻擋。
回到vip病房,陳獻給陸則言遞上茶。
他只抿了一口便放下茶杯,神色淡然的望向窗外。
那是他常有的動作和神情。
但是窗外什麼都沒有。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主治醫生進門,用英文說:“陸先生,我們剛才檢查了您所有最新報告,情況是有好轉的。您這次劇烈的頭疼,依舊是血塊壓迫顱內神經的問題,但是它有消散的趨勢,由於它的位置,我們依舊暫時不建議手術清除治療方案。”
也就是再等。
陸則言眼波深邃:“好。”
醫生走後,陳獻拿了件外套給陸則言披上。
風有些大,帶着潮雨的氣息。陳獻想把窗戶關上,被陸則言阻止。
好幾個月了,陳獻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
這位陸先生,真是他護工生涯里遇見的最奇怪的先生。
他禮貌且冷漠。
可能因為腦部問題?
陳獻拿出記錄文本,在上面勾畫,說:“陸先生,其實您現在最需要的是放鬆心態,不要太用腦。醫生說了,你只是暫時性的記憶錯亂,可能血塊消散,一切就會好的。”
“只是可能.”
陳獻筆一頓,合上手上的記錄文本,把筆插進胸口的衣袋,安慰道:“我以前照顧過一個病人,他是全部記憶消失,最後也好了。”
“可是.”陸則言閉上眼睛,右手扶着額頭,眉頭有深深的溝壑,“我總覺得很難受。”
陸則言在醫院醒來后,記憶重疊到三年前的那場車禍時。
醫生說這叫記憶混亂,又叫記憶錯亂。
最大的可能,就是顱內血塊導致,但是也不排除是大腦自我保護系統機制,比如說把最珍惜的東西鎖進最安全的房間。
所以醫生不能保證血塊消失后,這三年的記憶就能恢復。
醫生的原話是,大腦是人類最精密複雜的器官,它影響很多,也受很多影響,目前醫者也正在探索中。
陳獻繼續說:“陸先生,其實我能理解您的感受。比如說我正打算做一件事,卻突然被一些外在原因打斷,回過神怎麼也想不起剛才想要做的事,就會特別煩,特別難受。我想,您就是這種感覺。”
陸則言沒搭話。
他不是這樣的感覺。
他感覺心裏有一個好深好深的黑洞,他不住的向下探尋,卻依舊是無底的,不管他怎麼努力,永遠看不見盡頭。
像低頭望向深海,淪入無止境的黑色漩渦。
又像抬頭望向星際,陷入宇宙之外的宇宙。
那種難受,還蘊含著恐懼。
仲瑞芝聽說陸則言又頭疼,開完會匆匆趕來醫院。
“則言,我聽陳獻說你又頭疼,而且最近睡得也不好,我剛才問過,你以前吃得那款助眠葯現在也可以吃,要不讓醫生給你.”
她話還沒說完,陸則言擺了擺手。
他說:“不用。”
頓了兩秒,陸則言看向仲瑞芝:“高小姐怎麼樣了?”
仲瑞芝嘴角微微上揚:“高小姐現在在玉和上班,挺好的。”
陸則言收回視線,望向窗外:“等我好了,直接回玉和吧。”
仲瑞芝看着陸則言的背影,指甲陷入手心,微微的疼。
陸則言:“這麼多年沒見了,想回去看看她。”
“.好。”仲瑞芝站起身,“到時候我幫你訂機票,公司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陸則言沒回頭,語氣溫和又冷漠:“路上小心。”
仲瑞芝走到門前,回頭。
依舊是陸則言的背影。
她拉開門,走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陳獻抱着水果進來:“陸先生,仲小姐呢?”
“回公司了。”
“哦,陸先生,我切了水果,您來吃點吧。”
“不用了,謝謝。”
陳獻放下水果,走過去,疑問:“陸先生,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不等陸則言說話,陳獻已經問出來:“您到底在看什麼?”
陸則言沉默了十幾秒,右手抬起,指向窗外:“雪山。”
“???”陳獻偏了偏腦袋,語氣格外滑稽,“啊?”
陳獻順着他的視線看向雷尼爾山,這座雪山在這座城市亘古不變,有什麼好看的?
“很奇怪吧?”陸則言嘴角淡淡的訕笑,“我也覺得很奇怪,它一直在那兒,可我總覺得它和以前不一樣了。”
其實他不止對雪山的感覺不同了。
還有,比如說剛才,仲瑞芝說的助眠葯。
他的記憶里那是良藥,是他的必備。
可是現在的心境卻是,我不能吃。
又比如說上次,他路過醫院樓梯間,看見有人在樓道偷偷抽煙。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我不能抽。
這些等等,都和他的記憶有駁。
陸則言站起身,身上的外套滑落。他彎腰撿起:“我要去趟雷尼爾山。”
“這這這”陳獻結巴,“您的身體.要不我還是給仲小姐打個電話?”
陸則言象徵性拍了拍外套,慢條斯理穿上,語氣慢:“我是被囚禁嗎?”
說完,他抬眸。
陳獻縮了縮脖子,他第一次見陸則言這樣的表情。
那是一種高高在上的,不可違背。
陳獻咽了一口口水:“我去準備。”
車輛繞着盤旋公路上山。
陸則言記憶里從未來過這兒,卻覺得好些都不陌生。
陳獻開着車:“陸先生,這個季節的雷尼爾山很漂亮,你看這裏都是花,再上去,就是白茫茫的雪地了。”
陸則言看着車窗外的景色,心裏那種空曠的感覺又來了。
車緩緩停下,為對面駛來的觀光車讓道。
觀光車是敞空的頂棚,有小朋友從裏面探出身子。
陸則言腦仁刺痛,腦海浮現一個模糊的身影跳上觀光車,耳邊一個明媚的女性聲音。
——陸則言,給錢。
陸則言眉頭皺緊,手覆在右腦上方。
“陸先生,您沒事吧?”
陸則言慢慢呼出一口氣。他額頭有細細的汗:“沒事。”
“要不我們下山吧,回醫院!”
“上山!”
陳獻不敢違抗,繼續往山上開。
在一個滑雪場停下車。
陳獻小心翼翼開口:“再往上會有高原反應,陸先生,真不能再上去了。”
陸則言龐若未聞,視線看着熱鬧的滑雪場。
他拉開車門往滑雪場走,直到陷入蓬鬆的雪裏才停下腳步。
陳獻跟上來:“陸先生,這邊沒路。再說,您現在不能滑雪。”
陸則言目光在雪場裏撒歡的小朋友身上,喃喃:“會摔倒。”
“對,會摔倒。”陳獻說,“所以您不能去。”
陸則言微不可聞的沉氣,瞥了一眼陳獻。
這小孩什麼都好,就是話多。
陸則言到處轉了轉,然後看見一家酒店。
又是那種感覺,對眼前的景象不陌生的感覺。
他往裏走。
酒店是木質結構,進去后異常寬敞明亮,旁邊是熊熊烈火的壁爐,幾個小孩兒坐在那兒吃雪糕。
他站了一會兒,出來一個大鬍子男人。
“Oh!It'smyhonourtomeetyouagain!”男人伸出手與陸則言打招呼,“Where'syourwife?”
“Wife?”
陸則言驚訝這個男人認識自己,更驚訝他口中的“妻子”。
他.哪來的妻子?
他還沒問,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兒衝進來,歡樂地抱住男人手臂往外拉。
“Dad!Thereisabigelk!!!Quick,Comewithme!!!”
小男孩這話一出,原本圍坐在那兒吃雪糕的小朋友盡數往外跑。
“陸先生,有麋鹿!我們也去看!”陳獻也不例外。
熟悉的聲線再次在耳邊回蕩。
——陸則言,有點可惜。
——沒看見麋鹿。
陸則言腦袋爆炸性的疼痛,他捂住腦袋跪倒在地上,額頭頸部全是凸出的青筋。
陳獻嚇壞了。
陸則言腦袋裏閃過無數模糊的畫面和聲音。
像電影裏的長焦鏡頭,一幀一幀,逐漸清晰。
明媚的女孩兒叫他。
——陸則言。
——陸則言。
——陸則言。
只有她那樣連名帶姓的叫他,又帶着所有的情意。
原來,他僅以為存在於年少記憶里的女孩兒,已經成為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她會假意哭唧唧的撒嬌,會理直氣壯的耍賴,會雙手輕輕捏住他耳垂髮脾氣,還會鑽進他懷裏像小貓一樣.
她已經如此生動。
他在那兒計劃着要回國看她時,竟然忘記了他們的相愛。
他那麼愛她。
怎麼能忘記她?
陳獻顫抖着摸出手機準備撥打電話,被陸則言全是汗漬的手攔住。
他抬頭,額頭是汗,眼裏是紅血絲,嘴唇很艱難的張了張:“訂機票,回國。”
下山的路上,陳獻時不時看一眼陸則言。
陸則言撥打那個倒背如流的手機號,卻一直沒人接。
“陳獻,我以前的手機呢?”
“???”陳獻搖頭,“我不知道。”
陸則言握着手機,閉上眼睛,他腦袋還有隱隱的疼,卻遠不及他心裏。
除了仲瑞芝和李航,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
所以她也一定,以為他死了。
已經四個月了。
他深愛的人怎麼樣了,他不敢想.
陸則言手機突然震動,他渾身一顫,立馬拿起來,看見來電人是仲瑞芝,果斷掛斷。
眼裏是無盡的失落。
後來陳獻的手機響了。
陸則言睜開眼睛:“開免提。”
手機被放在車輛中央扶手上,仲瑞芝的聲音傳來:“陳獻,醫院說你和則言出去了,你們去哪裏了?”
陳獻不敢說話。
這種氣氛他有些害怕。
陸則言語調沒有任何溫色:“我全想起來了。”
然後,就是長達十幾秒的沉默。
仲瑞芝:“則言,你聽我說,我只是想完成我們的計劃,不得已.”
“仲瑞芝女士。”陸則言打斷她,“你的解釋只是如此嗎?”
仲瑞芝頓了頓:“則言,你難道要把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摧毀嗎?”
“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陸則言抬手掛斷電話。
他看向數公裡外的參天瀑布,想起高倖幸半個身子都探出觀光車。
她興奮的指着:“陸則言,瀑布!”
她當時那樣開心。
只要一想到那雙眼睛現在含着淚,陸則言心就沉沉的疼。
他再次撥打高倖幸手機號。
這次,是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