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露鋒芒
祝良審度着眼前的少年。
他剛才聽千戶校尉報告,一個叫楊成的百戶長,手下有名新兵,斷定過谷的騎兵是晉軍精銳,特來報告。
他作為驤騎營主將,收到密令來此,當然知道過去的騎兵是什麼來頭。但為了穩定軍心,自然不會告訴眾人來漲他人威風。
秦揚不卑不亢,將之前說給楊成的判斷,複述給祝良,引得祝良十分驚訝。
“有意思。那你認為,這些騎兵過去是要做什麼?”
面對這種難題,秦揚略加思索:“鷹絕山是唐國到西江前線的必經之路。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楚國秋收的糧草都尚且減少,更不用說北地的晉國。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此次晉國出兵八十萬,如果沒有錢糧支援,怕是撐不過三個月。唐國富庶且長袖善舞,和晉國交好路人皆知,雖不敢明着出兵聯晉得罪楚國,卻可以私下送糧送錢。想必剛才那支晉騎,是去接應押送從唐國運過來的淄重糧草。”
祝良心中讚許,臉上不露聲色,繼續問:“為何晉軍不派大軍前來押送?”
“倘若晉軍以大動作前來,必然要屯兵朱家鎮外,就陷入環山彀中,我軍亦可將其包圍,斷其水源糧草。同理,我軍也不敢派大部隊來此堵截。兩軍主力目前只能在主戰場互相對峙,讓靈活的輕騎來此。另外,唐國支援淄重一事,是絕密吧?”
祝良此時再也不敢小覷秦揚,他指着谷下:“好小子,若不是有理有據,我便把你當姦細抓了。不妨告訴你,從唐國送來支援晉軍的糧草,會在今夜過谷。”
秦揚望向天邊,仔細觀察一陣,又走到祝良旁邊耳語:“祝將軍,今夜他們過不去。”
“何出此言?”
“以天象來說,不出意外,今夜會有大雪。還有一個時辰即將日落,此時他們還沒到這裏,一旦下起雪來,馬車行進緩慢,必然要拖延。但方才過去的騎兵,如果正面交鋒,恐怕我軍也會傷亡慘重。此時應以逸待勞,以巧勢將其一舉擊潰。”
“你確定今夜有雪?”
秦揚信誓旦旦:“屬下以命擔保。”
祝良只覺得秦揚給他帶來一個又一個驚奇,“好,反正我軍以逸待勞,下不下雪也要打他們,我便信了你。你接著說,何為巧勢?”
“火。”
祝良聽聞,不以為然:“山谷之地阻截,火攻自然最佳。可火攻需要氣象配合,就算現在在谷下佈置乾草,一旦降雪,如何起得來火?”
秦揚已經想到祝良會這樣問:“將軍,不止要看天時,還要考慮地利。我軍地處高位,就不能讓火從天而降?”
祝良遲疑片刻,忽然恍然大悟。
“來人,傳我命令——”
……
入夜,天上果真飄起雪花。
風聲在日落後消逝,鷹絕谷內一片靜謐。
山谷以西面,五百身着黑甲的重裝騎兵開路在前,後面跟着千人押送的糧草車隊。
雪越下越大,糧車車輪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傾軋之聲,車上的火把忽明忽暗。
一名身着暗金黑甲、頭佩蒼鷹黑盔的晉軍將領望着黑漆漆的山路,面露憂色。
他自然知道夜間攜帶淄重行軍是兵家大忌,但唐國的押糧兵懶散至極,一路磨蹭,以至於比約定的時間晚了整整十天。晉楚開戰在即,此時已經時不我待。
現在糧隊已經到了山谷前,一旦大雪封路,很可能幾天都要困在這裏。
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趁着雪未積厚,加速過谷。
“傳令下去,繼續前進!”
......
秦揚趴在谷頂,俯瞰着下方。
“祝將軍,一會放騎兵過去,等淄重車輛到了中間,就把木桶扔下去。”
旁邊的祝良默默點頭:“押糧的步兵是唐軍,唐羸弱不堪,擊敗他們易如反掌。那群晉國騎兵才是難啃的骨頭,優先消滅他們。”
不多時,谷下的馬匹打着響鼻,緩緩從楚軍眼下經過。
糧車行進愈發艱難,且火把大多都已熄滅,視線極差,押送的步兵甚至需要跳下馬車推動。
“就是現在!”
祝良旁邊的傳令官發出一支響箭,只聽山谷上傳來一陣亂響,幾百個木桶如滾石擂木般轟然而下——
“有埋伏!”
前方的騎兵收縮陣型,想要尋找敵人所在方位,可谷內伸手不見五指,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麼。
“啊!”
有騎兵被谷頂滾下的東西砸中,直接摔下馬,痛苦地哀嚎。
頓時唐軍糧隊亂作一團——
黑甲將領一邊用劍撥擋着飛矢,一邊怒吼。
“不許亂動!尋找掩體,守好糧車!”
晉國騎兵訓練有素,紀律性極強,很快就穿插到整個車隊中間調度指揮,並以馬車為掩體;反觀唐軍,依然亂成一鍋粥。
很快,山上就不再有東西滾落,此時驚魂未定的唐軍也冷靜下來,除了運氣不好被掉落的木桶直接砸死的,大部分人都沒什麼事。
有人發現發現,木桶摔碎后,流出水一樣的東西。
“怎麼如此粘稠,這是——桐油?”
只見谷上亮起一排火光,谷下的唐軍和晉騎紛紛看去——
不是火把,而是火箭!
“放!”
漫天的箭雨劃破漆黑的雪夜,如流星般墜落進谷中——
嘭!
谷內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與此同時,衝天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山谷!
緊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慘叫和馬匹嘶鳴,如百鬼夜行,人間地獄!
谷中的兵士全都陷入火海,而晉騎胯下的戰馬也紛紛受驚,橫衝直撞。登時,到處都是被燒死的、射死的、踩踏死的。
“保護好‘藥材’車!全部下馬,利用地上的雪滅火,在馬車下躲避箭矢!”
晉騎領頭的大將翻身躲在一輛沒有燃燒的馬車后,立即指揮部署。
剛才的當頭棒喝,讓谷內唐晉兩軍損失了近四成。不過,因天降大雪,火勢並沒有擴大。
“趁他病,要他命!”
祝良剛要下令,讓伏擊多時的全軍衝殺下去——
“祝將軍不可!”
“為何阻我?現在正是一網打盡的最好時機。”
秦揚面色凝重,指着谷下:“您看到那些鐵箱馬車了嗎?”
祝良這才發現,糧車隊每隔十輛,就有一輛馬車上捆綁着鐵箱。
“那是什麼?”
秦揚搖了搖頭,“不知道。但那些晉軍精銳不惜鑽入火海也要保護之,必然有詐。就算再珍貴的物資,被伏擊時,如果命沒了就是人財兩空。他們不惜性命也要死守,必定是絕境中的稻草。”
祝良思索一番,重新傳令:“左右兩側各派百人出擊,毀了那些鐵箱馬車!”
“得令!”
從兵家角度看,用小股兵力去試探疑陣是最佳選擇。只是秦揚有種預感,剛派出的二百先鋒,恐怕有去無回了。
只聽山谷兩翼同時響起喊殺聲,正是驤騎營兩翼的伏兵。眼見楚軍已經在火海中和晉騎短兵相接——
轟!
谷下東邊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驚雷聲,衝天的熱浪彷彿凝聚了起來,險些將谷頂的人掀翻!
“是火藥!讓西側的人撤回來——”
驚天的爆炸聲再次在西邊響起!
祝良雙手握拳,目眶欲裂,可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兩百人和三十多名晉騎一同被火光吞噬。
“好狠!”
秦揚也震撼不已。此時,他終於知道為何那些晉騎寧死也要保護那些鐵箱——
他們接到的是死命令,一旦遭到伏擊,要將糧草全部毀掉,免得落於敵手,還要誘騙伏擊的軍隊上來搶奪,然後同歸於盡!
這些晉騎不止是精銳,還是死士!
一同前來押送的唐軍被這種以命搏命的打法嚇傻,他們只是奉命押送糧草,並不知道馬車裏混了火藥。
“你們不能這樣!我投降!”
唐軍之中突然有人瘋叫起來。
躲在馬車后的黑甲將領立即下令,“將動搖軍心者,立即處決!”
“遵命!”
十幾名晉騎倚靠着馬車來躲避流矢,不斷穿梭,沖向大呼小叫的唐軍士兵,手起刀落!
但有投降之心的唐軍越來越多,事已至此,黑甲將軍大喝到:“今戰亦死,不戰亦死,為何不敢死的光明磊落!楚賊的箭總有射完的時候,那時爾等就可以殺出重圍!”
令人稱奇的是,這一番話竟然穩住了局面。唐軍也效仿起來,三人一組以馬車為掩體。
黑甲將軍再次下令:“速速讓東邊的兄弟不惜一切代價突圍,把情況稟報回大營!其餘兄弟死守‘藥材’,但凡敵軍衝殺下來,就跟他們魚死網破!”
……
眼看已有落網之魚逃出包圍,祝良便知不能繼續拖延,必須速戰速決。
晉軍大營離鷹絕山更近,倘若對方先把消息傳回去,鷹絕山這裏只需要拖延一天,晉軍必定增援先到,將他們堵截在朱家鎮外,楚援軍又因時間差趕不過來,驤騎營的人就只有交代在這裏。
況且,雪越來越大,谷內火勢必定會隨之變小,配置的桐油和箭矢也有限,很難繼續依靠火攻殺傷有生力量。剩下的晉軍在黑甲將領的帶領下,抱着置之死地而後生之志。硬吃下他們,只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祝良越發焦慮。如果天明之前不能結束戰鬥,在鷹絕山多僵持一刻,驤騎營的人便多一分危險,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此時此刻,秦揚正冷靜地觀察着谷下的局面。他早就注意到,晉軍所有的部署安排,都是從黑甲將領那裏發出。想要打破僵局,唯有擒賊先擒王!
“祝將軍,借你弓箭一用。”
秦揚拿起地上的大弓,輕撥一下,隨後從箭壺中取出一隻羽箭。
祝良沉聲說:“白費力氣,這裏射出的箭矢,到了下面本就弱上三分。敵人以馬車做掩體,想取敵將性命,天方夜譚。”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秦揚並未立即彎弓搭箭,而是不斷移動,尋找最近、最適合的位置。祝良本不抱期望,可此時別無他策,便了跟上去,看看秦揚能搞出什麼風浪。
秦揚突然停下。選好位置后,他屏息凝神,目若辰星,手臂如懷中抱月,箭頭對準躲晉軍頭領藏身的馬車——
這一瞄,竟然足足瞄了將近半炷香的時間!
秦揚沒有心急,這樣偷襲的機會只有一次,他在等——
等那黑甲將領傳令時,側過半張臉的瞬間!
......
“將軍,好消息啊!已經有七八個弟兄向東衝出去了!不出一天,我大軍就可以趕來!”
黑甲將軍聞之大喜,吐出一口惡氣,側過身傳令。
“將消息傳下去,所有人繼續死守,待我晉國雄師一到——”
嗖!
尖嘯破空,一支羽箭如趕月流星一般,竟然將馬車側板射穿!
那黑甲將領臉上的表情凝固,喉嚨里想擠出沒說完的半句話。可那支箭已然將他的脖頸洞穿,兩側的窟窿汩汩地噴涌着鮮血
……
山谷之上。
“幸不辱命。”
秦揚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將長弓還給祝良。從交戰開始,他第一次如此消耗心神。
旁邊的祝良僵硬地接過長弓,整個人已呆若木雞。
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若不是親眼看見了秦揚射殺對方主將的全過程,根本不敢想像這是一個新兵做到的。
……
谷下,那黑甲將領附近原本各自躲避的人紛紛不要命地圍到黑甲將領的屍體旁邊。
“將軍!”
眾人冒着箭雨,將他屍體重新抬回馬車下。
“將軍已亡,楚國那些鼠賊再攻殺下來,我等群龍無首,必然亂成一團。不如現在將那些‘藥材’取些出來,衝上山去和他們拼了!”
“殺!死有何懼!”
“剩下的糧草怎麼辦?”
“我留下來,把糧草炸掉!”
……
清晨,天已微明,雪雖然還在下,但比夜裏小了不少。
祝良帶領所部已經撤下鷹絕山,找到昨天留在山下的馬匹。
“稟將軍,我軍此次大勝,共陣亡三百一十一人,傷一百七十四人。斬敵騎兵四百五十九騎,步兵一千零——”
“行了別念了,我軍此次前來的都是精銳,死了這麼多人,算什麼大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