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日漸晡
小敏端着洗衣盆走出了大車院,她把瀝凈水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井的晾衣繩上,涓涓水滴順着垂掛的衣角滴落,濡濕了一行地面。
抬起頭看看陰沉沉的天,陽光被雲層遮住了,風從犄角旮旯里拽出了冬天殘留在春天的寒意,襲卷着枯枝爛葉在石基路上飄搖;院井裏的石榴樹、院外的榆樹、大車院門口的蘋果枝杈之間冒出了綠瑩瑩的嫩芽,給孟家院子平添了幾分生機。
屋裏傳來姌姀和老太太說話的聲音,聽不清她們說什麼,語氣裏帶着喜慶,她們婆媳二人的話題大多離不開孟家兩位少爺。余媽間或插一嘴,她的喜怒哀樂顯露在臉上,心裏藏不住事,也不懂得在別人眼目前隱藏心裏的真實想法,說話不會拐彎抹角,直來直去,想到什麼說什麼,無論別人在說什麼,她都要把自己的話茬放到桌面上來;她不會揣摩別人怎麼想,當別人跟她說什麼,安慰她什麼,她總會很容易地相信,煩惱憂愁來的也快,去的也快。
姌姀性格溫柔,綿言細語,用老太太的話,是見過世面的女人,講話有分寸,從沒聽到她跟誰高聲說話,即使是生氣,也笑着調侃,絕不會把她的壞情緒帶給別人。不過,如果遇到傷感的話題,她也是個易落淚的主兒;或者單獨與余媽在一起時,她也會拿出過去、眼前的事情絮絮叨叨。尤其提到她遠在青島的父親,說她的父親對人如何如何的善良,對朋友肝膽相照,一件件往事重新搬出來細數,她還說她生病的時候,父親怎麼樣守在床邊三天三夜不闔眼,她睜開眼時,父親的眼圈都是黑色的,說著說著她流淚滿面;談起她出嫁的事情,空氣頓時活躍起來,說到滿腹經綸的丈夫,她還會呵呵笑出聲來,給沉悶又憂鬱的空氣添了不少情趣。
小敏把最後一件衣服搭在晾衣繩上,平展平展上面的褶皺,抓起木盆杵在牆根下,走進了前堂屋。灶堂里的火舌舔舐着灶口,鍋蓋上冒着蒸蒸熱氣,整個屋子暖洋洋的,院井的風穿進了堂屋,卷着灶台下面一縷玉米秸子打滾,小敏把那綹玉米秸撅巴撅巴塞進了灶堂,騰然跳起的火苗映紅了她的小臉。
燒大炕是孟祖母的習慣,她每天讓小敏把大鐵鍋里加滿水,灶堂的火不息不滅燒一天一宿,屋裏、炕上一天到晚都是暖煦煦的。
孟祖母坐在窗檯前,手裏端着她的水煙袋,呼嚕呼嚕抽着,她身子前面放着一個矮矮的炕桌,炕桌上放着茶壺茶碗,還有盛着紙媒子的鐵罐,她身旁的窗台上燃燒着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上頂着一縷黑色的煤煙,空氣里飄浮着煤油的氣味。
孟粟坐在炕的裏面,身子依靠着牆隗,他的右手裏抓着一個瓷娃娃,左手裏抓着一個小彈弓,圓溜溜的眼睛盯視着院井外面的榆樹,幾隻喜鵲嘴裏叼着草屑飛進飛出,他笑了,嘴角流下一串哈喇子,他趁人不備抬起襖袖擦去,沒有人注意到他靈巧的動作。
余媽坐在北牆根的小床上,她的手裏忙碌着,縫補着她家余福的衣衫;姌姀盤着腿坐在進門的炕沿上,她的腿下放着針線笸籮,她的針線手藝是跟着余媽學的,最近幾天她在縫製一個錢荷包,有模有樣,穿針引線一絲不苟。
小敏輕快的腳步聲出現在正間屋裏,姌姀側着身子伸出手撩開半拉門帘,向小敏招呼:“丫頭,冷不冷呀,快進屋,瞧瞧你的小手都凍紅了。”
小敏搖搖頭,把挽着的襖袖放下來,走進了屋子,默默站在姌姀的身後。
孟粟的眼神不安地向炕桌上轉悠,用餘光看着小敏,像是鬆了口氣,嘴角微微勾起,他往裏挪挪屁股想騰出個地兒,乍然又停了下來,垂頭木然地盯着手裏的兩個玩具。其實,半年前他就會動了,還會說話,他不想動,不想說,為什麼?沒人知道。
姌姀往炕裏面移移身子,讓出一個空,用手掌拍拍炕沿,親熱地呼喚着小敏,“丫頭,坐到這兒來,這炕熱乎,坐着舒服。”
小敏遲疑了片刻,一踮腳坐到了炕沿上,雙腿耷拉在炕下,順手抓起笸籮里的線軸,不緊不慢地繞纏着。
孟祖母把吸管從嘴裏抽出來,從鐵罐里摸出一根通針,把煙倉里的煙泥挑出來,“噗”吹了一口,一綹煙灰瞬間四處飛散,她用手掌在眼前呼扇着,眼睛盯着手裏的水煙袋,不疾不徐地問:“姌姀呀,你沒有別的事情問俺嗎?”
“婆婆,不好意思,俺不知怎麼問,又怕您老笑話俺,俺左右為難。”姌姀看看睡眼朦朧的孟粟,泯然一笑,“俺想問問您三太太的事情,這幾天沒聽到她彈琵琶,以前呀,聽着煩心,而今,院裏沒有那聲音又覺得不妥,婆婆,您說俺是不是賤呀?”
“這話可是你自個說的,俺可沒說。哪有自己說自己賤的人?”孟祖母瞥睨了姌姀一眼,佯嗔道:“她的事情以後你不要操心了,她從來都沒有與你搶丈夫,不,俺不是這個意思,你是不怕別的女人跟你搶丈夫,如果你能與其他女人一般喜歡吃醋,一哭二鬧三上吊,咱們孟家就不會……”
老人突然收住後面的話音,端起茶杯押了一口水,用水把沒出口的話噎了回去,慨嘆一聲,“俺的粟兒是個好孩子,沒有她那有他呢?”
聽婆婆這麼說,姌姀陡然不好意思了,“婆婆,您說的是這個理,在俺小時候,俺爹常念叨一句話,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只是,只是俺心胸不夠豁達,讓婆婆您見笑了。”
“不,姌姀呀,你做得夠好了,俺沒有半點抱怨你的意思,俗話說,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余媽被孟老太太咬文嚼字的話繞糊塗了,她把眼神從手裏的衣服上移開,看了小敏一眼,在鬢角磨磨針,長嘆了一口氣,“老太太,大太太,俺大字不識一個,不知您們婆媳在說什麼,聽您婆媳倆嘮的歡暢,俺也想插一杠子,昨兒俺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俺兩個兒子,俺二小子離開家去奉天上學那年十四歲,與敏丫頭差不多大,他最調皮,俺沒少揍他,笤帚疙瘩掄壞了好幾個,打在他的身上,疼在俺的心上,唉,那個孩子不知道哭,無論俺怎麼揍他,愣是不掉一滴眼淚,過後,俺問他疼不疼?他說疼。俺問他恨娘不?他搖搖頭。”
余媽的話讓小敏落淚,她小時候沒有挨過打,娘親沒有動她一根手指頭,她也不記得爹打過她,爹說只有大姐、二姐挨過他的巴掌,那個時候他心情不好,總是拿着兩個幼小的丫頭出氣,他後悔,每每想起來,他都會抽自己耳光子,後來,找到了大姐和二姐,爹都不敢正眼看她們,他說他心裏有愧。
“丫頭,給俺加點熱水。”孟祖母用抓着紙媒子的手敲敲炕桌,眯縫着眼睛瞅瞅窗外,故意岔開余媽的話題,“這天潮乎乎的,是不是還要下雨啊?”
小敏背過身用襖袖擦擦臉,抓起桌上的茶壺,往老太太面前的茶碗裏倒了點熱水,老人抓起茶碗送到嘴邊吮吸了一口,把茶碗放在了窗台上,掉頭看着余媽,聲音雖輕,語氣卻重,她老人家生平為人溫和又嚴厲,不過,遇到觸動心弦的事情,她會在心裏流淚。“他余媽呀,哪個做爹娘的不打孩子呀,您不要多愁善感,自找不舒心,明兒俺讓正望去打聽一下,聽說開了河后,碼頭上來了很多外地人,說不定有從東北奉天過來的。”
“那敢情好,俺在這兒先謝謝您了。”余媽用手背揩揩滾到嘴巴子上的淚水,喋喋不休:“老太太,不瞞您說,俺,俺昨天晚上夢到了俺家二小子,他,他穿得板板正正,臉也白了,白得沒有血色,長高了……過了年二十四了,比大少爺還大一歲,老大二十六歲了,都到了結婚成家的年齡了,俺想,如果見到他們,不讓他們走了,回青州老家,把舊房子拾掇拾掇,沿着東牆再加蓋兩間,給他們哥倆每人娶房媳婦,俺和老頭子給他們看護孩子。”
余媽語氣磕巴,帶着許些害怕,像是有一根線正在從她身上斷落,她想抓住它卻怎麼也抓不住,讓她惶恐,讓她忐忑,她扔下手裏的衣衫,雙手緊緊揪着前衣襟,襖領勒着她的脖子,憋得她的臉通紅。
姌姀驚惶地向余媽喊了一嗓子,“余媽,您不好受嗎?”
小敏也發現了余媽情緒不對,她急忙跳下炕,倒了一碗茶水送到余媽的手裏,“余媽,您怎麼啦?”
余媽猛地抓着小敏捧着茶碗的手,“咕咚咕咚”一飲而盡,許久,她才緩過神來,往上挺挺腰,“俺沒事,沒事,心裏堵得慌。”
院井裏的風捶打着窗玻璃,窸窸窣窣鑽過了窗欞縫隙,吹動着窗台上的煤油燈,投在玻璃上的火苗在搖曳,孟祖母把紙媒子放到燈苗上點燃,送到煙倉上,凝滯的目光盯在燃燒的紙媒子上,蠕動着兩片癟塌塌的嘴唇,不知囁嚅些什麼。
姌姀知道余媽是想兒子了,余媽兩口子與兩個兒子闊別八年之久。“余媽,您不要胡思亂想,事情要往好處想,剛才您的打算挺好的,每個父母都是這樣想的,兒女長大了,讓他們早點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有一天咱們死了,咱們還有后不是嗎?”
姌姀被自己說的話弄哭了,她用襖袖捂住臉,哽哽咽咽,“余媽,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您不是常勸慰俺說,一切往前看嗎,余媽,孩子們也許就會找過來,如您所願,很快你們一家人就會團團圓圓。”
眼淚在小敏臉上肆虐,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流淚,她轉身放下茶碗竄出了屋子,衝進了她的西間屋,她趴在被窩上嚶嚶哭啼,她想起了娘親,娘親也曾企望看着姐姐出嫁,可,娘親沒有等到那一天,臨了想見見倆個姐姐的願望也沒有實現。
孟祖母瞥斜瞥斜上下忽閃着的門帘,把水煙袋的吸管塞進嘴裏,大口大口地吸着,余媽的話讓老人局促不安,人都說母子連心,余媽一定是靈感到了什麼,老人不敢把心裏的擔憂說出口,她怕刺激到余媽,只能把淚水和悲憫塞進煙倉里,屋子裏只剩下了“咕嚕咕嚕”吸水煙的聲音。
姌姀和余媽淚眼相覷,無語凝噎。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姌姀抹抹眼淚,從炕上跳下來,踢蹬上鞋子,撩起衣襟,把縫製好的錢荷包揣進了口袋裏,面向著老太太哈哈腰,說:“婆婆,俺回了,明兒俺再過來陪您嘮嗑,今兒俺有點迷迷糊糊,也想去睡一會兒。”
余媽端起她的笸籮走到屋門口,用手撂起門帘,閃開身子,給姌姀讓出一條路。
姌姀往前走了一步,又站住身體,扭臉看着酣然入睡的孟粟,說:“婆婆,今天天氣不好,盡量不要帶孟粟出去,在熱乎乎的炕上多睡會兒。婆婆,俺的意思是說,這天有雨,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下來,俺怕你們來不及趕回家。”
“知道了,你們也回去歇歇吧。”孟祖母把水煙袋放在窗台上,佝僂着脖子吹滅了煤油燈,轉身跪着腿爬到炕沿邊上,抻着脖子向西間屋張望着,亮着嗓子念叨:“讓丫頭送送你們。”
“不用,不用丫頭送我們,讓她也睡會吧。”姌姀提着裙擺跨出了屋子,走到院子裏,她抬頭看看天氣,喃喃自語:“不知這雨還能不能下,不陰不晴,讓人憋悶,不知俺們孟家的大小姐上學走了沒走,俺不願意與她走碰頭,那孩子越來越隨她的娘,俺惹不起躲得起。”
余媽走到月洞門口,向中院探探頭,回頭向姌姀招招手,“太太,這個時辰怡瀾小姐上學早走了,再不走會遲到的。”
“怡瀾只有一點好,上學不遲到,聽正望說,她的學習成績也不錯,在班上當什麼課代表,經常幫老師批改作業,希望她的思想也能改變一下,多點女孩的矜持。”
小敏走出屋子時,姌姀和余媽的身影到了月洞門,她們主僕二人的話音留在了院井裏,飄到了小敏的耳邊,想到怡瀾有學上,她的心裏酸酸的,不禁潸然淚下,不由想起了苗先生,不知他的學堂辦起來了沒有,如果她不離開青峰鎮,也會坐在課桌前,抱着書本讀書寫字。
院井的石榴樹上落着一隻喜鵲,轉動着小眼睛看着小敏,俄頃,在枝條上踮着腳跳動了幾下,呼扇呼扇翅膀“嗖”飛走了,帶刺的枝條扯下它一根羽毛,輕輕柔柔飄落,落在樹下的竹籃里,竹籃里有把小鋤頭,小敏的心一頓,這個竹籃子是黃忠晌午時候送過來的,他說,如果感到心情鬱悶就去北邊的山上轉轉,去挖點野菜,鄰居鄧家承租的山坡地就在北面的山上,他還說,鄧家有個女孩與她同歲,你們一定會有共同的話題,能說到一塊去。
小敏提着褲腿走到灶台前蹲下身,封了灶口,站起身,一邊用衣襟擦擦手,一邊走進了東間屋,祖母蜷卧在窗戶旁邊睡著了,細微的呼嚕聲從老人張着的嘴裏吐出來,她的臉上掛着幾滴沒來得及擦去的眼淚。
孟粟也睡著了,他的鼾聲如雷。
小敏把炕上的炕桌搬到北牆根的小床上,從炕櫃裏拿出一個枕頭,放在炕沿上,輕柔地搬起孟粟的頭放在枕頭上,又拉出一床被子蓋在他的身上,孟粟笨拙地翻了個身,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小敏駭然,她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沒有反應過來,正常人翻身不值得大驚小怪,而,眼前是身有殘疾的孟粟,她又驚又喜。
這時,從孟粟手裏掉出一個瓷娃娃,在炕上滾着,滾到了牆角,他鼾聲依舊,圓圓的額頭上掛着一層細細的汗珠子,面頰上飄着兩片紅,濃密的睫毛遮蓋着眯成兩條線繩的眼睛,嘴角上揚,笑眯眯的樣子。他一定是夢到了誰,是那個送他瓷娃娃的日本女孩嗎?
小敏輕輕掀起被角,把瓷娃娃塞進孟粟的手裏,她發現孟粟的手裏攥着一個小彈弓,這是巴爺給她做的,是用石榴樹杈雕刻的,做工小巧玲瓏,弓架紋理細膩色澤,像黃花梨木一樣艷麗。小敏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小九兒。
“丫頭,你哭了?”
身後傳來了黃忠的聲音,小敏一愣,慌亂地幫孟粟蓋好被子。
黃忠撩着門帘,向屋裏瞅了瞅,轉身往外走,“丫頭,到院裏來,俺有話與你說。”
小敏追着黃忠的身影來到了院裏,“黃叔叔,您說吧。”
“丫頭,你去後山上挖野菜,見了鄧子,告訴他,今晚上讓他到家裏喝酒,就說是俺找他。”黃忠把手裏的一包豬骨頭放在地上的竹籃里,“這是給草繩子衚衕口那隻流浪狗的,你不要怕它,它不會亂咬人,它知道好人壞人,比某一些人強百倍。”
小敏在院門口外面見過那隻骨瘦如柴的狗,狗的肚子上墜着兩層皮,隨着它蹣跚的腳步顫動,身上髒兮兮、瘦巴巴的,眼睛很大,露着驚恐與敵視的光,它每向前跑一步,都會停下來站一會兒,扭着頭向後看,生怕有人跟蹤它。
小敏抓着竹籃子走出了院子,沿着孟家東院牆往東北方向走了一段路,出現了一條夾道,這條狹窄的小路就是黃忠說的草繩子衚衕。
衚衕里只有一戶人家,院牆很矮,千瘡百痍,斷裂的地方壘着大大小小、不圓不方的磚頭和石塊,站在衚衕里就能夠看到院子裏的情況,低矮的兩間屋子,茅茨不翦,采椽不斫,兩扇木門下面掛着一把生鏽的鐵鎖,門口牆角下堆着一溜劈柴,一根晾衣繩從屋檐下扯到院牆上,上面掛着幾件小孩子的衣褲;三面牆的下面種着幾棵蓖麻子小苗,枝莖之間長出兩片嫩綠的葉子;院井裏跑着幾隻母雞,一邊“喔喔喔”叫着,一邊跳躂着扒土覓食。
牆裏牆外的蔓藤給這個小院增添了一抹顏色,金黃的迎春花獨領風騷,淺艷侔鶯羽,纖條結兔絲,花枝與清冷纏繞在一起,遍佈在高低不平的泥巴與石頭之間,用優美的身軀守護着這處舊屋、破院。
幾隻野貓在花叢中躥上躥下,聽到腳步聲也沒有逃跑,靜靜趴下身子,抱着爪子,豎著耳朵,眯着眼睛,很愜意的表情。
小敏抓起一根迎春花的枝條,輕輕搖晃,它們依舊無動於衷,她笑了,就在這時,衚衕北面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聽聲音不像是一個人,小敏有點緊張,她把竹籃放在身前,後背靠在牆磚上,給對面的人讓出一條路。
腳步聲越來越近,走在前面的是個青年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塊整齊的布,捉襟見肘,肩上扛着一個破爛敗敝的鋪蓋卷;一圈絡腮鬍子,毛楂楂的頭髮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不細心看以為是個大叔,個子不矮,高過了身邊的垣牆。
走在他身後的是個女子,女子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一件紅底藍花棉襖,胸前掛着油澤,更像是嬰兒吃奶滴落的奶水,襖襟和衣擺沒有了棉花,只有兩片單薄的碎布,隨着腳步忽閃;一條青褲子,膝蓋處綴着紫色和綠色的補丁,補丁也碎了;她的懷裏抱着一個嬰兒,嬰兒睡著了,沒哭沒鬧,她襖領上面的扣子掉了,露出泥灰色肌膚,和她臉色一樣油乎乎的,好像是故意抹的油灰,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沒有多少精神氣,力倦神疲的樣子像是好長時間沒有好好睡覺了;她的背上還背着一個三四歲的幼兒,幼兒調皮地拽着身旁的迎春花,花枝微顫,抖落許些花束。
兩個大人似乎沒有在意小敏的存在,垂着眼角,默默從她身邊走過去,女人後背上的幼兒向小敏擎擎小手,咧咧小嘴,他的牙很白、很小,笑起來很好看,更可愛。
小敏也向他招招手,扭身繼續向前走,前面拐角處有個草垛子,有一顆梧桐樹,樹與草垛子之間卧着一隻母狗,它的懷裏抱着兩隻小奶狗,它們身上的毛是黃色的,與麥秸子一個顏色。聽到腳步聲,狗媽媽抬高了腦袋,豎起了耳朵,想站起身,遲疑了一下,回頭看看它的兩個孩子,又看看小敏。
小敏從竹籃里拿出豬骨頭,彎着腰往前走了一步,狗媽媽瞪大了眼睛,呲着牙吼了一聲,嚇得小敏腿一哆嗦,蹲坐在地上。
“不要害怕,它不咬人,你千萬不要跑,你跑它會把你當壞人。”身前的山路上傳來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
小敏順着聲音看過去,是個肩上挑着糞筐的中年男人,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破夾襖,又短又瘦,前襟開着扣子,大襠褲子高高挽到膝蓋,露出兩條形銷骨立的腿。
“您好。”小敏趕緊向男人弓腰施禮。
男人沒有理睬小敏,他雙手抓着扁擔鉤子,繼續向前走。
在男人走過身邊時,小敏想起了黃忠的交代,急忙問:“您,您是鄧家叔叔嗎?黃叔叔說山上的梯坡田都是你們家的。”
“不是,是俺家租賃來的,是李家的地。”男人臉色呆板,嘴裏的話又冷又硬,比頭頂的風冷,比腳下的石頭硬。
小敏笑了。黃忠曾說凳子租種着李奇家十幾畝山坡地,附近沒有水源,澆水要去河道里挑,河道在山坡的西面,離着坡梯田有幾道崎嶇不平的山路,來回爬坡過坎很麻煩,租金再便宜也沒有人願意吃那種累。凳子希圖便宜,毫不遲疑地租下了這塊人人嫌棄的坡地,並且打理的特別好,每天把山上的石頭挑下山,把糞土挑上山,不到兩年工夫,原本荒蕪,處處是石頭的坡梯田變成了黃土地,看着不毛之地長出了莊稼,李家竊喜,第二年把租賃費提高了兩倍,為此,凳子與之爭辯的口沫橫飛。
蠻不講理的李家只有一句話:“你不願意租有人租。”
凳子知道,李家之所以如此有底氣,第一,有權有勢,第二,永樂街上到處蹲着攜家帶口的逃荒人,好多外地男人都想在趙莊安頓下來,有一塊耕田是他們的奢求,他不租,有人搶着租,凳子不捨得自己辛辛苦苦打理的土地落入別人手裏,他只能忍氣吞聲。
“黃叔叔說,說讓您晚上找他去喝酒。”小敏疾跑了幾步,追着凳子的背影,絮叨:“您別忘了呀。”
“知道了。”凳子拋在身後三個字,被風拽得到處亂飛。
小敏把豬骨頭放在梧桐樹下,拍拍手站起身,抓起籃子往前走,她忍不住扭頭往後看,凳子瘦削的背影有點像爹,只是比爹多了不苟言笑,她心裏徒生一些傷悲,好久沒有爹和姐姐的消息,不知他們在忙什麼。
一陣山風吹來,吹落了她臉上的淚,吹亂了她額前的劉海,抬起手把擋在眼前的兩綹散發抿到耳後去,低頭看着腳下的山路,崎崎嶇嶇的路兩邊綠草如茵,地上有散落的煤灰,淅淅零零,看着像是黑色的土,小敏出生在坊子煤礦,她天天與煤灰打交道,煤灰與黑土是有區別的,即使沒有太陽,煤炭照舊閃着星星的光,這是它的神奇。
青草上的水珠被煤灰染黑,低垂的葉片上墜落着一滴滴黑色的水,小敏腳上的布鞋很快被浸濕了;山路很長,北面有兩個山頭,一片鞠為茂草夾在兩個山頭之間;嘩啦啦的水聲穿山而過,似乎在耳邊,其實,它在西邊山頭的下面,中間隔着孟家的水澆地。
站在山坡上能看到孟家的大車院,院北面緊挨着一個小山包,山包上有個小草屋,那是黃忠冬天種菜的地方。
昂起頭,天上霧氣昭昭,沒有眼前的路亮,西北邊的山坳之中升起一縷縷炊煙,融入了霧霾里,像是一條隱藏在山巒里的小白龍,藏頭露尾。
越往前走,山坡越高,看得更遠,炊煙升起的地方顯現出一座木屋,三間坐北朝南的屋子不高不矮,還有一個籬笆院,院裏有什麼看不清,腳下的路通着那處屋子,還有一條路通着西邊的河道,蜿蜿蜒蜒的山路上貼服着看得清的鞋底印跡,還有一道深深淺淺的車軲轆印,上面覆蓋著一團團泥塊。
遙望無際的麥田鋪展在眼前,一個赤着腳丫子的女孩孤零零地蹲在麥田裏,她身旁是一個菜籃子,右手裏抓着一個小鋤頭,佝僂着頭一步一步往前移動;地頭上有幾棵盤根錯節的白楊樹,樹下有一堆石塊,還有一捆鱗萃比櫛的柴禾。
那個丫頭小敏認識,是鄧家的招娣,她經常背着劈柴從孟家東牆外面走過,每次看到她,孟祖母都要豎大拇指,誇獎她特別能吃苦耐勞,比個男孩子能幹。
小敏走到地頭,蹲下身,脫下腳上的靴子放進竹籃里,又一陣山風吹來,她打了一個寒戰,真是高處不勝寒,她踟躕了一下,彎腰挽起褲腿,抓起小鋤頭邁進了泥糊糊的麥田,剎那,腳底升起一股股冷氣直衝腦瓜子,這次她沒有遲疑,蹲下身沿着地埂往前走,眼睛搜索着雜草和能吃的野菜。
小敏用小鋤頭鋤掉麥苗之間的雜草,把能吃的薺薺菜和米蒿從濕乎乎的泥土裏挖出來,抖抖上面的泥放到竹籃里。
一會兒她的腳丫子上黏滿了泥,舉步維艱,她用小鋤頭把腳上的泥往下刮擦刮擦,把小鋤頭在石頭上磕了磕,鋤頭與石頭的碰撞聲驚動了走在前面的招娣。
招娣回過頭看着小敏,詫異地張大了嘴巴,“你,你怎麼在這兒?”
招娣顯然認出了小敏,住在一條街上,怎麼能不認識呢?母親多次在她跟前念叨孟家養媳婦,說這個丫頭有福,在孟家衣食無憂。她卻可憐小敏,嫁給了一個少不更事的少爺。
招娣的臉不大,五官不醜,肌膚不算太白,可能是被太陽曬的,有點黑。汗珠子像油一樣把她額前的劉海黏在一起,她的頭上包着一方格子頭巾,黃卡卡的頭髮像秋天的玉米穗子;她的眉毛像麥苗的葉子細長、清脆,水汪汪的大眼睛烏黑髮亮;一個小船般的嘴巴,一口整齊的牙齒,齒若編貝;小巧玲瓏的鼻子上落着幾顆雀斑,不失雅緻;她的個子比小敏還高,高高條條,清清瘦瘦,像玉米杆子。
“你,是孟家人讓你來挖野菜的嗎?”招娣看着小敏凍紅的小腳,臉上露出同情之色,“光着腳下地會傷身體的,你把俺筐里這一些野菜拿走吧。”
招娣簡單的一句話讓小敏感動,她勾勾唇角,“俺習慣了,俺在坊子礦區時天天光着腳,俺們那邊不下雨路都是泥濘的,滿街都是黑色的水。”
“你家是坊子碳礦區的?!你是礦工家屬?俺們這邊男人都願意去礦上幹活,聽說那邊錢好掙。”
“不是,你可不要聽他們瞎說,礦上有天天打人的把頭,還有扒人皮的日本兵,怎麼說呢,一言難盡,”小敏學着余媽的口氣,唉聲嘆氣,“哪兒都一樣。不說這個了,俺會想家的,想俺爹,每每看到你爹,俺就想喊爹……”
招娣瞪大了驚詫的眼神,“你,你什麼意思?你還認識俺爹?”
“認識,你們經常從孟家東山牆旁邊走過,每次看到你和你爹,俺想起了俺的爹,俺爹和你爹長的一樣高大,都一樣瘦骨嶙嶙,夏天他敞着懷,肋骨像雞骨頭架子一樣清晰,哈哈哈哈。”
招娣被被活潑開朗的小敏逗笑了,她不再拘謹,“孟家人對你好嗎?”
“好。俺剛來孟家不長時間,孟家院裏的人對俺都很好,只是,每天只能在門口外面轉轉,不敢往街上走,葫蘆街上的鄰居俺不認識幾個,還怕遇到壞人,不過,今天咱們算是認識了,你不下地的時間可以去孟家找俺玩。”
招娣靦腆地點點頭,嘴裏的話漸漸多了,她的脾氣性格隨她的爹,直直爽爽,也許她覺得小敏不是壞人,她與小敏談了好多,談了住在葫蘆街上的人,還說到了翟家和駝背嬸。“駝背嬸不是好人,他的男人幫日本人做事,是個漢奸,在街上說話時候注意他們。”
小敏點點頭,這些話孟祖母和姌姀告訴過她。
“那座房子裏有人嗎?誰住在哪兒?”小敏用手指着山坡後面的木屋問。
“以前沒人住,去年有人修繕了那座木頭屋,有個男人住在裏面。”
如果那屋裏住着個女人小敏會感興趣,招娣說是個男人,她不再打聽下去。
招娣從她籃子裏抓起一把野菜放進小敏的籃子裏,“他是個好人,昨天他收留了一家外地人,山上很冷,尤其夜裏更冷,那個女人懷裏還有一個吃奶的嬰兒,那個大點的孩子也就三歲左右……”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小敏想起了在繩子衚衕見到的那一家四口,雖然沒說一句話,單從外表看那家人很可憐,那個木屋的主人能夠收留逃難的人,指定是好人,在小敏心裏有同情心的人都是好人,包括眼前的招娣。
招娣把手裏的菜籃子放在地上,從田埂上抓起一根樹枝,指着山腳下說:“山腳下那隻狗是他從八里庄救回來的……”
“八里庄?!”小敏“騰”站直身體,瞭望着山下,又回頭看看那間孤零零的小木屋。
“那天他坐在地頭與俺爹說話,俺聽到了,他說上個月他去八里庄送煤,看到幾個乞丐抓住了那隻狗,當時狗已經懷孕了,他見它可憐,拿出身上所有的銅板從乞丐手裏買下了它。那隻狗在那個草垛子下面生下了五個孩子,其中三個死了,俺爹把三隻死掉的小狗埋在了那棵梧桐樹下,所以它再也沒有離開那兒……”
招娣嘴裏的故事讓小敏涕不成聲,她可憐那個狗媽媽,它每天守護着那棵梧桐樹,樹下有它的孩子……小敏提着菜籃子跌跌撞撞下了山,她的腳步不能自已地走向狗媽媽,小狗趴在狗媽媽懷裏安然入睡。
狗媽媽聽到小敏的腳步聲,把蜷縮的頭抬起來,喜悅從臉上蔓延到尾巴上,尾巴像個雞毛捻子左右搖擺,小敏蹲下身,向它伸出手,一下一下撫摸着它的腦袋,它伸出舌頭舔舔小敏的手。
小敏想起了黃多多也曾養過一隻小狗,他們去火車道撿煤渣時,小狗屁顛屁顛跟在身後,見到大塊煤渣它會像個人似的招呼它的主人,黃多多把它當親人,經常帶它去紅房子後面的垃圾箱裏翻找別人吃剩的飯菜……黃多多被張喜篷殺害后,那隻狗再也沒有出現,去哪兒了沒有人知道,如果它活着也有眼前的狗大,“黃多多……”小敏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狗媽媽的眼珠子瞪得又圓又大,它竟然跳起了身,在小敏身前背後轉了幾圈,低低叫了幾聲,小敏猛然摟住它的脖子,眼淚撒在它的頭上。
小敏悻悻不樂地回到了孟家,孟家祖母和孟粟醒了,陽光依舊沒有出來。
葫蘆街上有了動靜,李老槐的腳步落在巷子裏,幾個鶉衣百結的小孩從他身邊跑過,他們赤裸裸的小腳丫砸在地上的水坑裏,迸起一綹綹泥水,濺在他的身上,他嘴裏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踮着腳向前跳躂。
一陣涼風颯然而來,撲在他青黑色的臉上,他長了一張拳頭大小的臉,兩鬢花白的頭髮扎煞在帽檐外面,像冬天雪地里的高粱茬子,零零散散,挓挓挲挲;兩腮凹陷,顴骨像兩塊露出水面的石頭,鼻孔朝天,鼻樑如峰,像是放了一把刀,刀刃朝上,說話喘氣扇動着兩片薄薄的鼻翼,像一隻到處聞味的狗;九精八怪的猴子眼瞟斜着街口。
袁家鋪子的門關着,木頭門框上乾裂着幾道口子,被灰塵膩住,看不清顏色;玻璃窗戶上反射着街道上的情景,袁家後山牆根下蹲坐着一家四口,男人滿臉沮喪,他的胳膊彎里攬着一捆破破爛爛的鋪蓋卷,眨巴着一雙很大很黑的眼睛,打量着眼前這個陌生的地方;他旁邊坐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她懷裏抱着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女人輕輕拍打着嬰兒的後背,向四處張望了兩眼,背過身去掀開衣襟,把嬰兒的頭塞進她襤褸的衣服里,幼兒踢趿着乾巴巴的小腳丫,一邊吮吸着奶水,一邊有氣無力地哼哼唧唧抽啼;女人身後還有一個三四歲的男孩,他的後背緊緊貼着牆墉站着,頭上戴着一頂破帽子,帽子太大,像個鍋蓋遮住了他一雙怯生生的小眼睛,露着黑色棉絮的長棉襖垂到他的腳後跟,一根草繩子在棉襖上繞了好幾圈,像半截竹竿上包裹了一塊沒有顏色的破被子,高高挽着的襖袖露出一雙黑黝黝的小手,無處安放,一會兒拽拽腰裏的草繩子,一會兒抓抓遮住眼睛的棉帽子,一會兒扒着牆角向東側的巷子裏巴頭探腦。
南邊巷子口草垛子旁邊杵着兩個筐子,一根扁擔擱在筐子上,筐子裏是鋸盆鋸碗的鐵把什,盧茗坐在筐子後面,揣着手打瞌睡。
盧茗在走馬樓後面租賃了一間小屋,屋子不大,能放開一張床,和一張吃飯桌。小院裏住了好幾戶人家,大多是走街串巷的小買賣人。
每天天一亮,盧茗挑着擔子走出了院門,他有時候在永樂街上擺個地攤,有時候在碼頭上穿梭,今天他心裏惦念着弟弟盧濤,才躥上了葫蘆街,沒想到他的第一個主顧是駝背嬸,他知道從那個老女人手裏得不到一分錢,他不為了錢,為混個眼熟,為保護弟弟周祥,也為了打探和搜集趙莊偽軍的情報。
上午下雨的時候盧茗本想回家,回去喝幾盅酒,想到弟弟盧濤還沒有回來,他不放心,他又怕巧姑出來喊他去鋪子吃飯,他不願意給巧姑添麻煩,主要他不想再見到蠻不講理的賈氏,他抱着膀子,背着袁家鋪子坐在草垛子旁邊,懵頭懵腦睡著了,他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了,肚子在咕咕叫。
他從棉襖口袋裏掏出一塊餅子送到嘴邊,偶一抬頭,他看到了袁家後山牆根蹲着一家外地人,他把餅子揣進了口袋裏,彎腰抓起扁擔放在肩膀頭上,嘴裏一邊吆喝着,一邊一搖一晃向北走過來,走到牆角,從口袋裏掏出那塊餅子遞給那個男孩。
男孩驚惶地看着盧茗手裏的餅子,把小手在棉襖上擦了擦,伸出手又縮了回去,扭臉看看旁邊的男人。
男人把依歪的身體坐正,向男孩點點頭,站起身向盧茗拱拱手,“這位大哥,多謝了。”
“不用客氣,咱們都一樣,都是窮人,俺看孩子餓壞了,俺也沒有多,身上只有這塊餅子……不知兄弟從哪兒來?”盧茗心裏酸酸的,這天氣雖然沒有上個月冷,如果晚上住在露天地里也不是事兒。
“俺們一家從曹縣一路逃荒過來的,黃河水決堤淹了俺的村子,俺們本想去坊子碳礦區找份下井的差事,沒有人引薦,俺有聽說趙莊碼頭需要抗力,俺就跟着幾個老鄉過來了,只是,只是俺的婆姨和孩子沒地方安置。”男人說著低頭看看女人和孩子,黯然傷神。
“兄弟,不要難過,總會有辦法的,如果,您們實在沒地方去,俺給您指個地方,沿着這條巷子往西走,南邊堤壩上有間碾房,那兒……”
一陣“吭吭吭”的咳嗽聲打斷了盧茗的話,接着是踢踏的腳步聲,一腳高一腳底,伴隨着捏着嗓子的鼻音:“你是從哪兒來?不撒潑尿照照自己什麼德行,俺個警察還沒說話呢,一個穿街走巷的臭鋦匠把自己當了主人,充什麼大尾巴狼。”
盧茗急忙把肩上扁擔掉個頭,轉過身,打了個怔眼,眼前站着穿着黃色偽軍警服的李老槐,像個晒乾的綠蘿蔔,皺皺巴巴;小腦袋上扣着一定大蓋帽,帽檐斜垂在一側肩膀頭上,眼睛窺視着解衣哺乳嬰兒的女人,嘴巴里的話是說給盧茗聽的。
盧茗把肩上挑子放在地上,雙手抱成拳頭擱在額頭,“李警官,您好,您吃過飯了嗎?”
“嗷,你認識俺?你是誰?”李老槐把眼神從女人身上收回來,有節奏地抖動着一條腿,把背着的手挪到身前,把玩着他的那根警棍,耷拉着眼皮,從眼角射出兩道狐疑的光斜睨着盧茗,最近一段時間他很少回家,街上平白無故多出許些生面孔,讓他多疑,“你,你有良民證嗎?”
盧茗不慌不忙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片,雙手托着遞到李老槐眼前,“李警官,這是俺的良民證,請您驗證真假。”
李老槐把右手裏的警棍倒騰到左手裏,從盧茗手裏抓過紙片,舉在頭頂,眯縫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正容亢色:“你這是剛辦的嗎?上面刻的日期是上個月的,這是誰給你辦的良民證?”
“俺以前在河北做事,有一張河北境界的良民證,暫時居住還能用,上個月李家管家找到俺,他說李家盛火硝的缸碎了,問俺能不能鋦好,俺說沒問題,俺用了兩天時間呀,唉,才把那口破缸鋦好了,李老爺要給俺錢,俺沒要,俺說俺的良民證在山東地界不能長期用,他老人家很爽快,直接讓管家跑了一趟鄉公所,李警官,如果您不信就去問問李老爺。”
盧茗說的是實話,這件事李老槐也知道,李奇的父親是個吝嗇鬼,該扔的東西不捨得扔,縫縫補補又三年,那口大缸用了幾十年,過年時候不小心被鞭炮炸碎了,疼得摳門鬼每天圍着它打轉,唉聲嘆氣,說什麼,這口缸從威縣搬到了趙莊,跟着他大半輩子,扔了不捨得。
李老槐把良民證還給了盧茗,用警棍頂着大蓋帽,半蹲下身子,賊溜溜的眼珠子從下往上瞅,在一家四口身上溜達,這一家人是從曹縣逃荒過來的,身上背着全部家當,腰裏不可能不揣着幾個銅板,“你們有良民證嗎?”
男人向李老槐弓腰施禮,“長官,俺們,俺們本來有,大水沖了俺的家,什麼也沒有帶出來,那張良民證被洪水沖跑了。”
“沖跑了?!那你們是怎麼過來的,路上好走嗎?”李老槐繃緊了臉上的肉,支棱支棱鼻翼,厲聲呵斥:“快說!”
“長官,路上不好走,俺走山路,白天休息,晚上趕路。”男人說的是實話,“俺,俺準備先熟悉一下這兒的環境,看看能不能找到養家餬口的活計,然後去鄉公所辦,辦一張……”
“是嗎?俺看你們來歷不明,你們想熟悉什麼?是不是想摸清日本人在趙莊的兵力……”
“不,不是,俺們是鄉下人,”男人眼露驚懼,使勁搖擺着雙手,“長官,俺們真的是想在趙莊找份活計,哪怕種地也可以,俺們不怕吃苦……”
正在這時,巧姑胳膊肘上挎着菜籃子由巷子西邊的河道走過來,她頭上圍着一塊花布圍巾,長衣長褲,腳上一雙繡花鞋黏着厚厚的泥巴,挽着襖袖和褲腿,露着皙白滑膩的肌膚,半遮半掩的花巾下露出一雙秋水明眸,微凸的額頭滲着細細的汗珠子,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均。
巧姑經過孟家院門口時瞅了一眼,孟家兩扇厚厚的院門關着,沒有餘福的身影,風拽着幾片樹葉在台階上、在兩尊石獅子下面飄忽;幾隻喜鵲在門檐勾瓦上跳躍,嘰嘰喳喳叫着,扭着脖子梳理着尾巴上的羽毛,與燕子爭奪着瓦松殘留的種子。
盧茗站在巷子口,腳步躊躇,他的大眼睛一會兒看看地上蹲着的一家四口,一會兒仇恨地瞥斜着李老槐,他的大拳頭握出了道道青筋。
鹹菜疙瘩般的李老槐像只公雞,抬頭挺胸,神氣活現刁難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唯唯諾諾,看着可憐。
巧姑心裏罵道,這個死老槐不長人心,欺負攜家帶口的外鄉人,明知道人家是跋胡疐尾,還要椎膚剝髓,真是一條吃人不吐骨頭的地頭蛇。
巧姑擎起手把頭上圍巾扯了下來,拎在手裏,扭着纖細的腰肢走到李老槐身後,“吆,這不是李叔嗎?李叔呀,您這身皮可真耀眼,俺大老遠就認出了您,您在跟誰吆五喝六呀,用您的威風嚇唬誰呀?”
換做別人說這席話,李老槐馬上就會變臉,此時說這話的不是別人,而是他日思夜想的袁家小寡婦,他倉促站直溜了身體,慢慢閉上眼睛,有股香氣從耳後鑽進了他的鼻子,像醇香的蘭花,淡淡的清雅,沁他心脾,他順着香氣轉過身,與巧姑打了個照面,他沒有收住腳,頭往巧姑懷裏撲。
巧姑急遽往後退了幾步,躲開李老槐的臭嘴。
“是,是巧姑呀,您這是去哪兒了?”李老槐往上抻着脖子,踮着腳後跟,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巧姑個子高。
“俺問你,你在做什麼呀?是不是欺負外鄉人。”巧姑用圍巾遮住半張臉,嫣然一笑,“李叔,您可不是恃強凌弱之人,在俺心裏,您是疾惡好善的大好人。”
李老槐臉上露出不尷不尬的笑,岔開話題,“巧姑娘,俺好久沒看見你了,俺心裏甚是惦念。”
盧茗覷眼兒瞧着李老槐,他想吐,想罵人,但,他知道巧姑是為了眼前一家四口而讒言獻媚這個死老頭,他忍住了,只抬起腳踢踢兩隻竹筐子,“俺看今天還能下雨,渾身瘙癢難受,能撓出泥疙瘩,膈應人。”
李老槐把盧茗撇在腦後,他見了巧姑有點忘乎所以,這是巧姑第一次主動與他打招呼,每次他去袁家鋪子想與巧姑單獨相處,還沒說上半句話,石頭不知從哪兒鑽出來搗亂,還有那個四嬸也在院裏指桑罵槐,他只能灰溜溜跑掉。
眼前的巧姑聲音甜潤,抓着絲巾的手腕光潔白凈,觸手可及,他又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造次,他奔六十歲的人了,怎麼說也是長輩,他不想讓街面上人說三道四,故作莊重地整整帽子,看着巧姑胳膊肘上的菜籃子問:“巧姑呀,你還用去挖野菜嗎?”
“瞧李叔說的,俺只是過得比逃荒的強點,青黃不接的季兒,糧食太貴,院裏住着那麼多抗力,他們賣體力,哪頓飯不吃三碗糧食,快被他們吃凈缸底了,俺把玉米面里摻和點野菜,做菜餅子,那樣還能省點,野菜不花錢,俺也多掙幾個銅板。”
巧姑一邊揶揄着,一邊低頭看着地上坐着的女人,嘖嘖嘴巴,“喔,這位大嫂,您怎麼坐地上了,地上冰涼涼的,不要毀了身體,快起來,到俺鋪子門口坐坐,起碼還有個石頭台階,那兒干松。”
就在這個時候,孟家東邊的院門“吱吱嘎嘎”開了,黃忠推着孟粟走了出來。孟粟身上穿着深紫色、緞皮毛領的長袍,頭上戴着一頂貂皮帽,冬天的衣裝穿在他的身上足以禦寒,何況,這個時候天氣不冷。
黃忠把推車停在門口一側,把孟粟抱下來放在榆樹下面。“二少爺,你抱着樹站會兒,稍微挪挪腳,動動手指頭,再堅持一個月,你就可以自理了。”
孟粟的眼睛盯着院門口,小敏攙扶着孟祖母走出了院子。老人岣嶁着背往前邁了一步,她一隻手裏拄着拐杖,另一隻手搭涼棚,悵然地向南邊瞭望。花緞斜襟夾襖包裹着她清癯的身體,一條青灰色綢緞棉褲蓋住腳面,褲腿四周綉着精緻的祥雲圖案;風撩撥着她一頭白髮,圓圓的髽髻擱在高高的衣領上,上面插着銀制的鬠笄,翹頭上垂着景泰藍製作的扇面吊墜,隨着她遲緩的腳步搖曳。
小敏身穿一套棉布花襖,勾勒着她沒長開的身體,精緻的五官,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透着靈氣,一顰一笑露出玉白的牙齒。
“丫頭,扶俺到前面看看,南邊巷子口怎麼圍攏了那麼多人?”
孟祖母往前挪蹭了一步,回頭看着黃忠說:“黃師傅,你在這兒看護着粟兒,讓丫頭陪俺走走,在屋裏躺着時間長了,都不會走路了,唉,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你幫俺看看,那個女子是不是巧姑呀,她在和誰咨牙倈嘴?那個不足三尺的男人是誰,是不是李老壞?”
“不是他還有誰?”黃忠沒有抬頭,小聲說:“老太太,您還是不要過去了,他倚仗那身狐狸皮張牙舞爪,不把任何人看在眼裏,俺很少搭理他。”
“那邊的牆角上蹲着一家人,像是逃荒來的,那個李老壞定是又在耍威風,俺瞧不慣,俺也不怕他。”孟祖母把手裏拐杖在地上使勁杵了杵,“俺最討厭欺軟怕硬的人,有本事跟日本侵略者較勁,那才算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孟祖母看着小敏,“丫頭,祖母說得對不對呀?走,扶俺過去瞅瞅。”
“對!”小敏攙扶起老人的胳膊,回頭看看孟粟,又看看黃忠。
黃忠拈拈下巴頦上的短鬍鬚,點點頭,”照顧好老太太,盡量不要多說話。”
風撩動着榆樹,發出颯颯的聲響,掉下幾根枯黃的枝葉,在牆角旮旯里蜷曲着枯萎的身子,像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瑟瑟發抖,觸景生情,孟祖母不由加快了腳步,手裏的拐杖在地面上戳出一個個坑,融化的車轍鬆軟軟鋪展在路面上,走在上面揚起一縷縷塵土。
李老槐聽到了蹉跎的腳步聲,他梗着脖子向北面瞭望,把孟家東牆外出現的人諦視了一遍,孟家祖母在一個丫頭的攙扶下,由遠至近,丫頭穿戴不像是下人,也就十幾歲的年齡,亭亭玉立。
孟家大車院門口的榆樹下,站着高大魁梧的黃忠。李老槐認識黃忠,黃忠是孟家的廚師,每天早上去永樂街買菜,走碰面也不跟他說一句話,拴柱曾告訴他說黃忠的家人死在五年前的霍亂,從那以後不再笑,這點可以理解,他不會與一個鰥夫較真。
孟祖母抓着小敏的胳膊走到了巷子口,老人的目光在牆角一家四口身上掃過,兀自怦怦心跳,搖搖頭,抿抿缺牙的嘴巴,
“可憐呀,娃娃這麼小。”
看光景的人越來越多,抱着孩子的女人開始緊張,畏縮着身體,更緊地攬住嬰兒的頭,背過手拉拉身後的幼兒,讓他蹲下。小男孩把頭靠在女人背上,舔舔嘴唇上的餅子渣子,吞咽着口水,忽閃着明亮的眼睛,膽怯地看着眼前指手畫腳的人。
小敏認出了眼前的一家四口,她的眼睛注視着女人懷裏的嬰兒,赤裸裸的小腳丫凍成了紫紅色,像蠑螈的腳趾,讓她想起了小九兒,她蹲下身,伸出小手撫摸着嬰兒冰涼的小腳,從衣袋裏掏出一塊手巾蓋在嬰兒的小腳上。
女人把嬰兒的腳塞進了她的懷裏,把手巾還給了小敏,騰出手觸摸着小敏臉上的淚水,搖搖頭,意思是說:“沒事,別哭。”
孟祖母用昏花的眼神打量了一眼盧茗,沒搭話;向巧姑身旁的李老槐禮節性地點點頭,咧咧缺牙的嘴巴,雙手摁着拐杖勾首,咳咳嗓子。
老人在葫蘆街上住了三十多年,李老槐為人處事她心裏很清楚,從一個跳樑小丑變成了日本人的爪牙,沒幾年的時間,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情,前天兒子正望回家來告訴她說,上個月李老槐帶着日本人抄了八里庄沈家,抓走了做鞭炮的沈老爺,沈家的一個幼兒至今下落不明,那個幼兒名叫小九兒,他們正安排人四處尋找。
老人知道,小九兒是小敏心裏牽挂的親人,也是巴爺的孩子。
巴爺是小敏的救命恩人,更是一名抗日英雄,為了抗日撇家舍業,把年幼的孩子寄養在沈家。從那天,孟祖母心裏壓着塊磨盤,搬不走,挪不動,有時候她真想把這事告訴小敏,她不敢,與丫頭相處的日子裏,她了解了丫頭的性格,如果再出現什麼差池,無法與許家舅老爺交代,更無法與丫頭的爹交代。
李老槐眨巴着死羊眼,身體繞過盧茗,迎着孟祖母走過來。
“孟家老太太,您好。”李老槐雙手抱拳,深施一禮,“好久不見,您還是這樣硬朗。”
“您是?!”孟祖母撩起衣襟摸摸眼睛,攲斜着肩膀,端詳着李老槐的臉,“唷,瞧瞧俺老眼昏花,竟然沒有認出赫赫有名的李警官,俺不行了,不行了,牙齒都快掉光了,頭髮全白了,不像您,您還是這麼有精神頭。”老人擎起一隻手在眼前搖晃着,“李警官,瞧瞧您一身軍服,看着氣勢非凡,威風凜凜。”
“讓老太太見笑了,俺自慚形穢,您稱呼俺老槐就行,咱們在一條街上住着,您不必客氣,如果不是隔着一條街,拆了牆就是一家人,咱們誰跟誰呀,即使俺的歲數比您小十幾歲,按輩分論,俺還是小輩。”李老槐抱着雙手沒有鬆開,警棍在他的拳頭裏忽上忽下,他賊溜溜的眼珠子越過了老太太,打量着蹲在地上的小敏。
盧茗挑着筐子穿過了南北街,走到了他早上擺攤的地角,放下筐子,瞄瞄眼前的東西巷子,巷子裏靜悄悄的,泥糊糊的路面被孩子們踩出好多坑,騰騰冒着濕氣,在灰白色的空氣里升騰擴散,慢慢舒展着,為即將來臨的晡時披上了一層灰紗。
李老槐家的院牆上出現了一個灰濛濛的腦袋,露着光禿禿的頭頂,微微地向上蠕動,漸漸露出一張黑黢黢的臉,像一團揉皺的草紙,畫了兩隻猩猩眼,透着獰惡,這是駝背嬸。
“李警官,您這幾天忙什麼呀,好久沒看到你,只看到他嫂子在街口站着,離着遠,俺也沒過來打招呼,他嫂子可好?”孟祖母往前挪挪腳步,把小敏擋在她的身後,眼睛往南邊街口眺望着,用餘光睨睥着李老槐,故意嘆了口氣說:“聽說永樂街上來了好多逃荒的人,青黃不接的季節,又會餓死不少人,唉,沒有辦法呀,老天也幫不了,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今天咱們在這兒有說有笑,不定哪一天咱們會變成他們那樣,俺害怕呀,所以,活着的時候要廣積善緣,矜貧救厄。”
巧姑往前一步,向孟家祖母弓弓腰,“老太太,您好。”
“是巧姑娘呀,聽說你母親來了,替俺向她帶個好,很早以前呀,俺與您外祖母做過鄰居,認識你的娘親,俺是看着她長大的,想起來呀,俺愧疚的很,你舅舅與俺家望兒同歲,可惜呀,沒滿月就夭折了,俺望兒幾乎是吃着你外祖母的奶水長大的,唉,造化弄人,你外祖母是個好人,可惜她命運多舛,一生坎坷……”孟祖母說著用襖袖擦擦臉,“瞧瞧俺,老了,老了,喜歡絮絮叨叨,人呀都會老,也會死,看着他們無家可歸的人,俺心裏難受,巧姑呀,如果你能幫幫他們,給他們娘幾個棲身之所,也是積德行善。”
“不行!”兩個硬邦邦的字從李老槐嘴裏蹦了出來。
孟家祖母瞪大了眼睛,一忽兒,臉上騰起一抹喜色,騰出一隻手擱在耳朵邊上,“李警官,您說什麼呀,瞧瞧,俺的耳朵聾了,沒聽清,您的意思是想讓他們娘幾個去你們家住嗎?那太好了,讓他們給你們家做長工,去後山上開墾幾畝山坡地,女的縫縫補補,幫他嬸子收拾院落,喂餵雞,挺好挺好。”
李老槐漲紅了臉,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他恨眼前的孟老太太,老奸巨猾,裝痴賣傻,裝聾作啞,明擺着把他往坑裏帶,他不想吃這個虧,他的身體往巧姑身邊湊了湊,涎皮賴臉地說:“俺沒有半畝地,趙莊的坡梯田是李家的,李家租給了凳子,再說俺的丑婆姨閑得腚疼,沒事到處打牙撂嘴,她還真不配俺找個人伺候她,如果有那塊閑錢俺還想找個歲數小的,哪怕一個寡婦俺也不在乎,不知老太太您能不能給俺牽這個線啊?”
李老槐的話飄過了街道,竄到了駝背嬸的耳邊,氣得她直跺腳,她忘記了她腳下是危如累卵的煤塊,身體瞬間往後倒,扒着牆頭的手出溜滑,“噗通通”摔了個四腳朝天,如果不是剛下過雨地面軟塌塌的,她準會去見閻王,就這樣,她也摔得不輕,半天才爬起來,跪着爬向屋門口,扶着門框坐在門檻上,盯着兩片院門痴痴發獃。
李老槐出其不意的話讓孟老太太招架不住,她真想一拳頭砸在李老槐這張醜陋的老臉上,待要發作,卻又忍住了。
賈氏手裏拎着一塊手帕從袁家鋪子門裏竄了出來,她一邊扭着水蛇腰,一邊撫掌大笑,一邊向李老槐拋着眉眼,嗲聲嗲氣,“好,好,李警官,您有錢有勢,如果您做俺的姑爺,俺非常滿意。聽說上個月您帶着日本人抄了八里庄沈家,日本人給了您一百塊大洋,真是天上掉餡餅,專門挑有錢人砸呀。”
小敏聽得真真的,沈家出事了,霎那間她毛骨悚然,戰戰兢兢站起身,愕然地看着賈氏一張脂粉臉。
巧姑瞪圓了眼睛,面對着她的母親賈氏舉起了手裏的菜籃子,她上牙齒咬着下嘴唇,髮指眥裂。
“吆,你想幹什麼,你真是大逆不道。”賈氏把身子躲在李老槐的身後,撧耳頓足,“李警官,您快救救俺。”
“巧姑娘,無論怎麼說她是你的娘,哪有孩子打娘親的。”孟祖母往前一步,攔在巧姑面前,把臉轉向李老槐,“李警官,您晚了一步,巧姑娘準備給俺孟家大少爺做二房,這件事你沒聽說過嗎?”
孟祖母不疾不徐的話驚呆了賈氏,更驚呆了巧姑,巧姑手裏的菜籃子無力地垂了下來,她的心裏裝進了一隻小兔子,踹着她的心臟亂跳,身上的血涌到了臉上,半天沒不出一句話,她知道老人是無意之言,是為了應對李老槐和娘親,可是,這句話她當真了,她自小就想嫁給孟家大少爺。
小敏念着小九兒的名字,從孟祖母身後繞出來,走近賈氏,誰也沒有發現她怪異的行為,她的腳步踉踉蹌蹌,臉色蒼白,眼裏噙着淚,雙手攥成了拳頭,語音磕磕巴巴:“你,剛才說八里庄怎麼啦?你在說一遍。”
小敏的話嚇了孟祖母一跳,老人趕緊捂住嘴巴咳嗽起來,她一邊齁嘍齁嘍喉嚨,一邊佝僂着背往地上咳着痰,一邊向小敏遞眼色。
一旁的李老槐一怔,他操起手,用警棍摩挲着尖瘦的下巴頦,嚚猾的眼珠子凸出了眼眶,兩條眉毛蹙在了一起,狠歹歹盯着失魂落魄的小敏。
孟家院子裏,余福從昨天夜裏開始拉肚子,早上又被陶秀梅和蘭姐懟了幾句,開始胃疼,雪上加霜,中午時候黃忠給他燒了個餅子,他吃了,好了一會兒,又開始折騰,連着跑了好幾趟茅廁,街上發生的事情他沒有聽見,也沒心去巷子躥騰,剛提上褲子,又來了。
余媽坐在堂屋門口外面,邊縫補衣衫,邊張望着院門口,她心裏擔心她丈夫的身體,好漢擱不住三泡稀,怎麼好呢?
姌姀提着裙擺走出了屋子,她撩起門帘,耳邊傳來巷子口的吵鬧聲,聽聲音還有老太太,不可能呀,這個時辰老人在睡覺,何況她囑咐過敏丫頭,今天天氣不好,帶着孟粟在院子裏走走就可以。
“余媽,誰在巷子口吵吵鬧鬧呀?”
余媽把手裏的針線扔進了笸籮里,站起身搖搖頭,“咱們巷子通着西邊的河道,每天人來人往,俺沒往心裏去,大太太,俺出去看看。”
“俺跟你一起去。”姌姀屏息靜聽,良久,蹙蹙眉稍,又回頭看看正間屋的掛鐘,“三點多了,這個時間點老太太應該起床了,她怎麼會從北面繞道南邊來,她不是好事的人呀,街上肯定有什麼事發生。”
“大太太,您別擔心,別著急,老太太不可能到前面街道上來,她老人家腿腳不靈便,路面又不好走,疙疙瘩瘩,凸凸凹凹,唉,還是俺先去街上看個究竟,有事俺回來告訴您一聲。”余媽是個急性子,她理理鬢角,三步兩步繞過了影壁牆,直奔大門洞子,抓下門栓,提着長褂衣擺躥出了院子,她張大眼睛往巷子口瞭望,她沒看到老太太,卻看到了蹲在牆角的一家人,她腳步聲驚動了那個男人,男人用手撩開擋在眼前的亂髮,與余媽焦急的眼神相撞。
余媽“媽呀!”一聲慘叫直挺挺摔在地上。
余媽一聲喊,讓小敏打了個激靈,她知道自己失態,她顧不上多想,她一邊喊着,一邊撲向孟家院門口,一邊“撲通”跪下去,抱起地上昏迷的余媽,“余媽,余媽,您怎麼啦?快醒醒,快醒醒。”
外地男人“騰”跳起身,像一束光飛到余媽身邊,他從小敏懷裏抱過余媽,“媽……大嬸。”
男人淚流滿面,一聲“媽”在嗓子眼裏轉悠了半天換成了大嬸,轉瞬,他用襖袖擦擦臉,把余媽推給了小敏,“丫頭,大嬸她,她沒事,是走得太急,你看護好她。”
小敏不聾,她從男人嘴裏聽到了“媽”,這個男人是余媽的兒子,余媽也認出了他,心裏激動,暈死了過去。
小敏用手掌撲拉着余媽的心口窩,心裏急得像着了一把火,她回頭看看巷子口的李老槐和孟老太太,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會兒,孟老太太拄着拐杖磕絆地走過來,嘴裏喊着:“他余媽,你不知道你歲數大了嗎?看見俺你跑什麼呀?”
小敏明白老人話的意思,她把嘴巴貼服在余媽耳邊,她知道余媽能聽得見她的話,“余媽,余媽,那個李老槐在巷子口,他向這邊走來,您不要多說話。”
余媽慢慢睜開眼睛,一會兒看看小敏,一會兒看看身邊的男人,還有男人的背後,似乎在尋找什麼,“你弟弟呢……”余媽抓住男人的胳膊,張張嘴巴沒有吐出一個字,眼前是她的大小子呀,她天天在心裏念叨兩個兒子的名字,每天像過電影一樣把兩個孩子的面容在眼前過一遍,此時兒子鬍子拉碴滿目瘡痍,與那個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判若兩人。
余媽的兩個兒子歲數相差兩歲,性格各異。當年十六歲的老大在奉天中學念書,成績優異,性格矜持穩重,畢業后留在鎮上做了教書先生;十四歲的二小子留在家裏,在鎮上酒館做學徒,做了不到一個月,酒館掌柜的以孩子小,不聽教化為由,勸余福把他帶回了家。從此以後,二小子除了每天上山撿柴火,就是上樹掏鳥窩,最多的時候是在街上打架鬥毆,被打的孩子父母找到家,哭天搶地掰飭他家老二的不是,看着滿臉掛着傷的二小子,余媽既心疼又恨又無奈,拿出幾文錢息事寧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得了便宜的人舉着錢到處妄口巴舌,為了幾個錢找上門瞎鬧哄的人越來越多,
余媽憂心忡忡,余福也愁眉不展,再這樣下去雜貨鋪子就要關門歇業,余福跟她商量:“咱們緊緊褲腰帶,也送老二去奉天中學念書吧?”
余媽沒有文化,不識字,她知道識字斷文的益處,她爽快地答應了,她一邊翻箱倒櫃給孩子找衣服,一邊偷偷抹眼淚,“唉,也許書本能收收他桀驁不馴的性格,只是俺不捨得,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俺心裏缺點什麼似的,空落落的。有什麼辦法呀,二小子不讓人省心,整天惹是生非,以後他去了奉天,與他哥在一起,但願他哥能夠指點他一二,誘導他走正路……想想兩個孩子在一起能夠互相照應,俺的心寬慰了許多。”
沒成想,三年後,調皮搗蛋的老二把老大帶進了溝里,沒跟家裏人商量,他不聲不響輟了學,跑到他大哥的學校,躥騰他大哥捨棄了工作,兩個孩子還有點良知,臨走留下一封信,說他們要投靠抗聯打鬼子,讓老兩口回山東老家安身立命。
此時大小子就在眼前,余媽卻不敢貿然相認,只有滿眼淚。
男人正是余媽的大兒子余乘楓,他和弟弟跟着部隊從東北打到了河北張家口,弟弟在河北戰場上犧牲,余乘楓把弟弟埋葬在黃河邊上,他不敢回山東找爹娘,是他把弟弟弄丟了,他無法向兩位老人交代,他躲在曹縣地界,被當地人招了上門女婿,他成了家,本想安安穩穩種地,沒想到黃河水泛濫成災,顆粒無收,他只好帶着婆姨和孩子沿途乞討到了山東威縣地界,他聽說父母在趙莊孟家幫傭,他帶着婆姨和年幼的孩子多方打聽到了葫蘆街。
“楓兒……俺的兒啊……”余媽的呼喚在她的喉嚨里,拽着她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