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霧與霾
坐在牆角的盧茗跳起身,往孟家巷子瞭望了兩眼,彎腰抓起錮鑥挑子放在肩上,一邊吆喝着,一邊沿着葫蘆街向繩子衚衕走去。
巧姑攙扶着孟祖母從巷子口磕磕絆絆走到了石獅子旁邊。
老人傾斜着孱弱的身體喘了幾口粗氣,驚詫的眼神瞭過余媽身旁的男子,頓覺事情不簡單,老人曾經過大風大雨,知微知著,她倏然板起面孔,騰出一隻手指指堆萎在地上的余媽,又拎起拐杖在石獅子底座上敲了幾下,拔高了嘶啞的嗓音,抱怨道:“瞧瞧你,真丟人呀,前院門口地勢窪,下雨天積水,你天天跟着你主子出出進進不知道嗎?俺歲數大了一般不敢走前門,本以為你們年紀輕不礙事,哼,今天算是俺長見識了,沙子填坑不頂用,還不如煤灰好用,最好的辦法是去碼頭上買兩袋子水泥,把門前的路好好修補修補,不要算計花錢,太慳吝吃大虧,錢是人掙的,也是花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着做什麼?俺孟家家大業大,不是缺錢的主兒,用不着你們這些下人東撙西節。”
余媽彷彿沒有聽到孟老太太說什麼,她只覺得氣堵胸憋,心裏有好多話要說,嘴唇抽搐了半天,一個字也沒說出口。幾縷灰色的頭髮黏在她蒼白的唇角,朦朧的眼神穿過了她臉前的散發,目不旁視地盯着蹲跪在她身邊的男子,這是她的大小子,一點也不錯,這雙細長的眉眼,常常出現在她的夢裏,幾年不見,曾是一個白面儒冠的書生變成了鐵骨錚錚的漢子,刀削般的臉龐、不高不矮的鼻樑、厚實的嘴唇,古銅色的肌膚,她多想摸摸兒子的臉,抬起顫抖的手,又無力地停在半空,耳邊傳來孟老太太喑嗚叱吒的聲音,“你,你還不快起來。”
余媽一驚,她抬起淚眼看着老太太生氣的臉色,嘴裏嚼着淚水嚅囁着:“俺,俺……”
“你,你什麼你,俺的話你沒聽明白嗎?!”老人嘴上的話冰硬,失去了往常的溫厚,多了威嚴,其實她心裏很難過,余媽在孟家八九年了,做事不僅踏實,還忠心耿耿,老爺子活着時多次囑咐她,以後無論孟家發生什麼變故都要善待余福兩口子,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參加了抗聯,舍小家顧大家,捨生取義值得咱們敬佩。
“大_嬸。”一旁的余乘楓哆嗦着嘴唇磕巴地喊了一聲,同時用他的大手抱住他母親粗糙的手,點點他寬寬的下巴頦,滿眼心酸與無奈。
“大嬸?”余媽嘴裏喃喃着這兩個字,疑惑地看著兒子漲紅的臉頰,再次流淚滿面。
余乘楓不忍心看着母親在他眼前流淚,他也不敢與母親在大庭廣眾之下相認,他身上有槍傷,還有手榴彈的殘片,他的身份不能深究,他咬咬牙鬆開了母親的手,站起身看了孟祖母一眼,向老人躬躬腰,沒有多說話,徑直走回巷子口,從牆角拉起婆姨,又把大孩子拉在身前,他想讓母親看看,他這麼多年在外面生活的挺好,娶了媳婦,有了兩個孩子。
余乘楓的大手撫摸着大兒子的頭,眼睛注視着自家婆姨,“孩他娘,讓您跟着俺這個無用的男人受苦了。”
女人向孟家門口望了望,勾勾唇角莞爾一笑,很快低垂下眼帘,流下兩行淚,“嗯,沒事,這個光景下到處都有背井離鄉的,不僅僅咱們一家人,只是,只是孩子太小了,什麼也不懂,只知道餓了哭。”
余媽把這一幕看在眼裏,兒子給她帶回了兒媳婦,還有兩個孫兒,她心裏既高興又悲哀,兒孫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這是什麼世道呀?兒子扛過槍,打過鬼子,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會連累孟家,孟家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孟老爺煞費苦心取得鬼子的信任,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為自己的衝動而前功盡棄,想到這兒,余媽用一隻手摁着鬆軟的地面,一隻手拽着小敏的胳膊,翻身面對着孟祖母,頭一下一下“咚咚咚”磕在地上,她顧不得濕乎乎的沙子黏在她的頭上,可憐兮兮地央求道:“老太太,是俺走路不小心,惹您老生氣了,該打該罰隨您處置,您千萬不要辭退俺,俺歲數大了,能去哪兒落腳呀?”
孟祖母摁着拐杖向下探着頭,佝僂着脊背,她想伸手拍拍余媽的肩膀,寬慰這個可憐的女人不要難過,很快,老人調整狀態,吸吸鼻子,冷漠地哼了一聲,戟指怒目,“哼,知道就好,看看你做事越來越不利索,蓬頭垢面,俺孟家的臉面被你這一跤摔沒了。”老人說著背過手捶捶腰,把冷若冰霜的臉扭向大門口,飛快地用襖袖抹抹滑到嘴角的淚水,向小敏招招手,“丫頭,把你余媽扶進院子,別讓她在這兒丟人現眼。”
躲在門洞子裏的姌姀把門口外面的一切看在眼裏、聽在心裏,婆婆佯怒着臉向余媽發脾氣,她知道婆婆是情非得已,故意而為之。她往前一步,抬起頭恰好與婆婆的淚目相撞,她剛要張嘴喊一聲婆婆,老人遽然撅起了嘴巴,把手裏的拐杖又在地面上戳了幾下,一邊向姌姀使了個眼色,一邊搖搖松垮垮的腮幫子,一邊蠕動蠕動缺牙的嘴巴,“瞧瞧這個笨女人,別人不笑話她,李警官還不笑話咱們孟家沒人嗎?她余媽,如果俺是你的主子,非辭退你不可,凈沒事找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俺出來走走看看外面的光景,你們一個個有什麼不放心的?這不是添亂嗎?!真是越幫越亂。”
姌姀立刻明白了婆婆話里話外的意思,她提着裙擺退着走了一步,轉身直奔院井的長廊。
風穿過了敞着的院門,在院井裏刮著,在石榴樹枝上繚繞,門和窗戶的玻璃上閃爍着白天的亮,即使沒有陽光,天還是白的,照着姌姀紅潤的臉,是害怕的紅,天不冷,她感覺冷,冷得她心臟顫慄,剛才她聽到了余媽嘴裏含糊不清楚的呼喚,那個陌生男子眼睛特別像余福,猜測不錯的話,余媽天天念叨的兒子找來了,這是值得大家高興的事情,她真想衝出去把余乘楓一家拉進院子,她不敢,余媽來孟家之時,在鄉公所有登記,他們祖籍山東青州,家裏沒有兒女,此時突然冒出一個兒子,必定引起李老槐的懷疑。
姌姀心神不定地站在長廊的廊柱旁,一會兒緊張地張望着通往後院的月洞門方向,一會兒側着耳朵諦聽着街上的動靜,一會兒憂慮地凝視着院井裏的石榴樹,枝杈之間冒着綠色的、油膩膩的嫩芽。
在青島,她家的院井裏有棵百年石榴樹,在她來趙莊之前,父親從那棵石榴樹下挖了兩棵小苗送給了她,一棵種在後院老太太的院井裏,一棵種在前院,一晃它們在孟家院子生長了十幾年。
聽父親說,那棵百年老樹是祖父小時候栽下的一顆種子。祖父是清朝進士,年輕時候在河北保定府衙做過事,他老人家對石榴樹獨有情鍾,他說石榴果寓意美好,多子多孫,也有一個重大涵義,家庭和睦,國民團結一心。
老人對後輩給予殷切的期望,手足和睦,家庭有厚福;手足深情,不懼外人欺。
想到這兒姌姀泫然淚下,仰天長吁,自從日本鬼子發動了侵略戰爭,到處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中國大地到處都是漆黑的焦土,龐大的坊子地界幾乎沒有完整的村莊,大多是破屋爛舍,在斷瓦殘垣里住着苟且偷生的乞丐,在河溝里躺着、埋葬着慘死的冤魂。
趙莊之所以在戰亂之中巋然不動,不僅僅是鬼子能從趙莊得到糧食,鬼子在坊子的戰略物資和生活供給大多是用船運來的,他們需要趙莊的碼頭,需要抗力搬運貨物。為了把趙莊完全掌控在他們的魔爪之下,日本人收買了好多像李老槐一樣狗苟蠅營的地痞流氓做幫凶,這幫姦宄小人不僅賣國求榮,還仗勢欺人,無惡不作,把無辜的人送到了鬼子的監獄,借刀殺人。
屢屢提起他們專橫跋扈的行徑孟正望痛恨疾首,在酒桌上藉著酒勁或多或少譴責幾句,沒有不透風的牆,有的人為了討好李賴他們從中鼓唇弄舌,李老槐早已經對孟家虎視眈眈。想到這些,姌姀又開始牽挂着丈夫和兒子的安危,他們爺倆又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不知在忙什麼?
一隻喜鵲從中院飛出來,在廊亭上空盤旋了片刻,掠過石榴樹梢飛上了院牆,在青瓦上站立了片刻展翅越牆而去,姌姀獃獃地目送着它的身影在眼前消失,轉過頭,眼睛穿過月洞門瞄着中院,院裏靜悄悄的,只有徐徐的風敲打着禁閉着的房門和窗戶,她心裏突生若失若離的情愫。陶秀梅踏進孟家門之時,姌姀欣喜萬分,不僅多個與她同心同德的妹妹,還能與她一起侍奉丈夫,一起打理孟家院子,她想錯了,陶秀梅不僅對她不屑一顧,反而與孟正望貌合心離,幸虧有年邁的婆婆把持着孟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否則懦弱的她根本不是陶秀梅的對手。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知為什麼對陶秀梅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丈夫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否則博學多識的父親不會把她託付給他。
丈夫年輕時候是一個清新俊逸又溫柔體貼的男人,當年她從大城市到鄉下,有很多不適應,丈夫就抽出閑暇時間帶着她回老家,帶着她漫步海邊、去戲院聽戲,只要中山路上的京戲園子來了北平的名角,丈夫總是提前買了戲票,第二天帶她乘坐上馬車,趕往戲園,坐進戲園的包廂里,戲台的幕布旁邊鑼鼓喧天,演員穿着各色戲服,滿頭珠翠,臉上是五顏六色的妝容,唱念做打,一音一嗓,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好不熱鬧。從戲園出來,丈夫仍然意猶未盡,拉着她的手走在寬寬的柏油路上,亮開老生的嗓音,捋着短短的鬍鬚,有板有眼、有模有樣唱着,她的眼前不斷飄着舞台上的各種人物,耳邊隱約響着琴聲、鑼鼓聲,還有觀眾一陣陣喝彩聲,原來是路人在向他們駐足瞭望,為他們鼓掌,她害羞地笑了。
自從陶秀梅踏進孟家,她不敢要求丈夫帶着她回青島,不知不覺之中多了謹慎與擔憂,她如履薄冰地守護着院裏的每個人,以減輕丈夫的重負,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丈夫就在她身邊,安慰她,別怕,有我呢。
余福垂着頭沿着長廊那頭無精打采地走過來,他一邊繫着褲腰帶,嘴裏一邊叨叨咕咕:“發生了什麼,俺離開一袋煙的工夫就吵吵鬧鬧,是誰在咱們巷子裏打架?俺去瞅瞅……”
姌姀迎着余福向前走了一步,輕輕喊了一聲:“余大哥。”
聽到姌姀的聲音余福趕緊把雙手從腰裏抽出來,垂下雙手,慌張地問:“大太太,您,您怎麼在這兒站着呢,您是找俺嗎?您有什麼吩咐嗎?”
“是,余大哥,俺在等您,麻煩您去後院把黃忠師傅喊過來,麻煩您先替他看護會二少爺。”
余福不明白姌姀的意思,他用手撓撓後腦勺,伸着脖子向院門口方向焦躁不安地張望着。
姌姀不想讓余福走出院門,余福是個急性子,又嫉惡如仇,平日裏他就不待見囂張跋扈的李老槐,說不定他脾氣一上來,不管不顧一鐵鍬劈了李老槐,一旦出現始料不及的狀況將無法收場,日本人也絕不會善罷甘休,巷子裏的人和院裏的人一個也脫不了干係。
“大太太,巷子裏發生了什麼事兒了嗎?是什麼人在咱們巷子裏大吵大鬧?您先讓俺出去瞅一眼,把他們攆走。”
姌姀搖搖頭,疾言厲色地說:“余大哥,巷子裏沒有什麼大事,是巧姑娘與幾個街坊,還有咱家老太太在說長道短……您不要磨蹭,快去把黃師傅給俺喊來,俺有話問他。”
“咱家老太太也在南巷子裏嗎?”余福疑雲滿腹,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兒大太太怎麼啦,滿臉愁雲,說話語氣不僅嚴肅,口吻沒有平日裏和氣。
通常姌姀的話余福都會唯命是聽,從不會有悖她的意思。在他眼裏姌姀是個鐘靈毓秀的女人,也是個賢妻良母,對待下人寬容大度,尤其對待他和他的婆姨如同家人,他們知恩,更心存感激。
“大太太,俺馬上去喊黃忠過來見您,您別著急。”今天大太太心裏不高興,余福不敢妄言妄語追問,也不敢磨蹭時間。
看着余福竄過長廊的背影,姌姀舒了一口氣,她急急忙忙往院門口走,她的腳步剛落在石基路上,耳邊傳來了李老槐大驚打怪的聲音,“這是怎麼回事呀?瞅瞅,走路不能慢點嗎?”
站在孟祖母身旁的巧姑隱隱感覺到了事情不簡單,她急忙走到李老槐身邊,“李叔,您也這麼好事呀,一個老娘們摔跟頭有什麼可看的,走,去俺家坐坐,俺讓四嬸給您沏壺好茶,順便您幫俺勸勸俺娘,她想跟着俺過日子,不要整天跟俺吵吵鬧鬧,她不怕丟人,俺害怕被街坊鄰舍聽見,素日那些老娘們就不待見俺,她來了后,俺的生意更加蕭條。”
站在看熱鬧人群的賈氏白楞了巧姑一眼,“臭丫頭,你怎麼說你老娘的?你娘沒地方去住在閨女家不應該嗎?”
李老槐沒心思聽巧姑和她娘掰飭,他也不會關心餘媽的生死,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小敏的身上,他感覺這個小丫頭對沈家發生的事情很上心,在這之前她倉促脫口而出的話值得懷疑。
小敏攙扶起余媽,往門口台階前走了一步,回頭看看孟祖母,她不放心留老人一個人在巷子裏。
“丫頭,你不要走,俺有話要問你。”李老槐晃着手裏的警棍,眼睛裏閃着凶光,凹陷的雙腮上浮現着惡毒的獰笑,歪戴的軍帽下露出紫紅色的額頭,兩條眉毛之間擠出一條刀印,言辭灼灼逼人:“這事讓俺碰見了,俺必須問明白,否則,否則俺無法與皇軍交代。”
孟祖母心裏一怔,心臟突突狂跳,雙腳不能自已地往前碾了一步,適才敏丫頭聽到沈家事情而失態,在場的人都看到了,奸詐的李老槐心不瞎,眼也不瞎,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端倪,所以步步緊逼。
“丫頭,”李老槐死死盯着小敏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呲呲黃牙,“丫頭對八里庄沈家很了解嗎?”
小敏把胸前的長辮子甩到背後去,向李老槐跟前走了一步,弓腰淺行一禮,“李警官,您想問俺什麼,沈家是誰?俺不認識什麼深家,淺家,但,俺知道八里庄,八里庄有俺的親戚,俺的親戚是誰,俺不想告訴您。”
小敏鄙夷不屑的語氣讓在場的人膛目咂舌。
李老槐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着,他心裏有點慌亂,這個小丫頭眼睛裏裝着藐視,嘴角那抹笑帶着嘲諷,根本沒有把他一個巡警放在眼裏,讓他在眾人面前掛不住面子,她哪兒來的底氣?僅僅孟家這點勢力不夠,孟家對日本人也要俯首帖耳。
“你,小丫頭,你不想說嗎?”李老槐用腳上的大皮鞋踢着腳底下的沙子,避開小敏銳利的眼神,他以為他在一個小丫頭面前不會驚惶,實際上他已經裝不出鎮定自若,攥着警棍的手在哆嗦,額頭沁出一層細汗,這不是害怕,是什麼?
“李警官,俺說不說要徵求孟祖母的意見。”小敏看着孟祖母焦灼的眼神,“祖母,俺來孟家這麼久了,孟家人對俺很好,可,可俺也想家,想家裏的親人。”小敏說著淚水潸然而下,巴爺離開郭家莊時把小九兒託付給了她,她來到孟家后,卻遲遲沒有去八里庄沈家探望可憐的小九兒,沈家出事了,小九兒生死未卜,讓她後悔不已。
“丫頭,俺把小九兒託付給你了,有機會把他帶在身邊,只有把他交給你,俺才放心。”
巴爺蹲在許家門口台階旁的情景歷歷在目,老人說這些話時眼睛裏閃着信任與肯定,一個年逾半百的老人,也可以說老來得子,他本可以為了唯一骨肉留在郭家莊安家樂業,可是,為了把日寇趕出中國的土地,只要有戰鬥任務他義無反顧,每次的離去也許都是永別,老人的心裏有多少不捨得,有多少不放心,有多少萬不得已,無人理解。
小敏恨自己,她用襖袖遮住臉傷心抽泣。
聽着小敏傷心哭啼,看熱鬧的幾個女人也跟着抽噎,她們以為孟家人對養媳婦不好,不由而然對孟家多了嫌惡,對小敏產生了憐憫之心。
李老槐瞪着猜疑的黃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小敏,他似乎在這張悲痛欲絕的小臉上找到了他想要的謎底,讓他一下來了精神,擰巴的嘴眼露出難以掩飾的得意。
天邊冒出一片飄渺的白穿過了灰濛濛的氤氳,落在孟家院牆上,映照在孟祖母佈滿皺紋的臉上,老人臉色蒼白,抓着拐杖的手在抖動,她蹣跚着走近小敏,把右手從拐杖上移開,用手掌揩去小敏臉上的淚,慈愛地安慰道:“丫頭,別哭,俺知道你想家,人無論走多遠不忘來時路,人之常情,丫頭,李警官不是外人,他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他什麼,別讓他干著急。”
“嗯,俺聽祖母的。”小敏點點頭,停止了哭啼,把淚臉轉向李老槐,“李警官,孟家人把俺當自家人,俺本不想守着他們說心裏話,您讓俺說,俺先問問您,您認識許洪黎嗎,她是郭家莊許家二小姐,在沙河街上幫着日本人做事。”
李老槐倒抽了一口涼氣,他蹙蹙額頭,許洪黎誰不認識,他認識她,她不認識他,那個女人是日本人身邊的紅人,更是井上中佐的姘頭,這個丫頭是誰?她竟然開口直呼許洪黎的大名號。
“許洪黎也是俺舅老爺的外甥女,聽說她在八里庄買了一處房子,想想俺有半年多沒看見她了,在許家時,她對俺關心備至,所以,俺想有時間去看看她,只是暫時脫不開身。”
小敏的一席話讓孟祖母長長舒了口氣,許洪黎的名字如雷貫耳,兒子孟正望說起過,許家許洪黎很得日本人賞識,她跺跺腳坊子的地面都要顫三顫,無論是李奇還是李賴都要敬畏她七分。
老人把身體慢慢靠在石獅子身上,用襖袖擦擦額頭上冒出來的冷汗,這個丫頭真不愧是從鬼子眼皮底下摸爬滾打過來的,有膽量,有睿智,在狡猾多疑的李老槐面前處變不驚。
小敏怎麼會突然拿出許洪黎做擋箭牌呢?那天她與海秉雲相見,說了許多話,海秉雲說:“上個月許洪黎在八里庄買了一處房子,從那以後她很少住在沙河街閔家大院,她是壞事做盡,害怕鋤奸團找到她。”
海秉雲不知道許洪黎不是買的房子,而是沈家的房子被她據為己有。
“哦,原來是這樣呀。哈哈哈。”跋前疐后的李老槐把手裏的警棍背到后腰上,在原地轉了幾圈,從地上撿起一根掃帚上的糜子桿,送到耳朵洞裏,漫不經心地掏着耳屎,掩蓋着他內心的惶恐,他的眼珠子偷偷盯着孟家門裏,他看到了姌姀的一個側面,高挑勻稱的體形裹着一件斜襟夾襖,淡紫色綢緞布料,紐扣四周刺繡着枝葉繁茂的玉蘭花,金色綉線在銀灰色空氣里閃着金燦燦的光;橄欖綠長裙掃着腳面,布紋細褶如行雲流水,蓮步姍姍;頭上挽着貴婦髽髻,氣質驚艷又貴氣,溫婉賢淑,花容月貌,她雖然沒有陶秀梅嫵媚矯情、賣俏迎奸,卻多了婀娜蹁躚。
一副銀制耳環盪在她光潔、細膩的臉頰上,那麼靜雅,那麼柔美,嘴角自帶着笑意,神態自若,門外發生的事情與她了不相干。
李老槐涎皮賴臉地往門口台階上跨了一步,不錯眼珠子追隨着姌姀的身影,腳下踩空,身體差點撲在台階上,他打了個激靈,急忙收住腳,往後退了幾步,狼狽地笑了笑,“孟家院子真是漂亮,讓俺眼饞。”
孟祖母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兩步,“李警官您謬讚了,您如果不嫌棄寒舍簡陋,進院子坐坐,唉,仔細想想,您好久沒有到俺孟家串門了,您是大忙人,俺家請不動您這位貴客。”
李老槐臉露窘相,向老人點點頭,從嘴角擠出一點不自然的笑。他一邊往巷子口邁着四方步,一邊把警棍夾在腋下,從懷裏摸出一根紙煙叼在嘴裏,又從褲兜里掏出火鐮擦亮火花送到嘴邊,使勁嘬了一口,兩個腮幫子陷了進去,用右手兩根手指把煙從嘴裏捏出來,撅起嘴吐出一股青煙,一雙狡黠的眼珠子藏在煙霧裏。
余媽全身像篩糠,她扶着門框跨過了門檻,忍不住回頭向巷子口眺望,兒子高大的身軀背對着她,她再也站不住了,往前趔趄了一步,身體順着牆垛子堆萎在地上。
小敏趕緊弓下腰,伸出雙手使勁拉扯余媽,余媽體形比姌姀肥胖,小敏根本拉不動她。
“余媽,您快進屋,有話咱們屋裏說。”姌姀從石基路拐角跑過來,攙扶住余媽的胳膊,“您什麼也不要想,也不要擔心,咱們要相信老太太,這麼多年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老人家都會刃迎縷解。”
余媽猛地抓住姌姀的衣袖,仰着淚臉,吞咽着口水,“大太太,俺,俺看到了……俺的兒啊。”
姌姀看看身後敞着的門扇,向小敏遞了個眼神,“快,把余媽扶進西廂房。”
剛推開西廂房的門,余媽“噗通”跪在地上,向姌姀一邊磕頭,一邊哭泣,“大太太,俺,俺真的看到了俺家大小子,他們一家四口呀,俺兒媳婦懷裏抱着俺的孫兒,太可憐了,俺的孫兒餓得吃手指頭,俺的兒呀,怎麼會混成這樣。”
“余媽,快起來,您不要太激動,瞧瞧您……”姌姀淚水漣漣,使勁拽着余媽的胳膊,“您冷靜一下,待會兒俺讓黃忠出去看看。”
小敏幫姌姀把余媽扶到了炕上,給余媽脫掉鞋子,又從炕櫃裏拽出一床被子蓋在她的身上。
“俺不蓋,不蓋,俺的孩子在外面凍着呢,可憐的娃呀……”余媽把她的臉趴在胳膊上痛哭失聲,她念了、想了、牽挂了這麼多年的兒子與她一牆之隔,卻不能相認、相擁,讓她心裏燃燒着一把焦灼的大火,燎着她的心肝,她疼啊。
“俺,俺家余福呢?俺要去告訴他,告訴他俺們的大小子在院外……”余媽嘴裏一邊喊着,一邊哭着,一邊爬下炕,踢趿上鞋子往屋門口趔趄。
“她余媽,您別著急,千萬不能讓余大哥抻頭,人多口雜,不能再節外生枝啦,相信老太太定會有辦法對付李老槐,不會讓他把您的孩子帶走。”姌姀拉住余媽,看着小敏,囑咐,“丫頭,你哪兒也不許去,看護好余媽,她精神狀態不太好,不要讓她太傷心過度。”
小敏用上牙咬着下嘴唇,向姌姀點點頭。
姌姀從斜襟旁邊抽出一方手帕擦擦臉,一手扶着門框,踉蹌着走出了屋子,這個時辰天氣陰沉沉的,如煙,如絲,如紗的氤氳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悠蕩,腳下的石基路出溜滑,她繞過蓮花缸,急匆匆躥上了長廊,眼前出現了黃忠的身影,他手裏握着一把鐵鍬,急賴賴的樣子像是要去與誰拚命。
“黃師傅。”姌姀岔了聲地喊了一嗓子,她不能看着孟家出事,任何人都不能出事。“黃師傅您不要衝動,放下鐵鍬,你去給老太太搬把椅子,她老人家在外面站了半天了,肯定累壞了。”
黃忠猶豫了一下,他把手裏的鐵鍬杵在牆角,越過長廊,向堂屋走去。
院門口,李老槐往前走了兩步停了下來,扭着脖子看着孟祖母,斜着肩膀拱拱手,“孟老夫人,咱們有機會再聊,俺去永樂街簽個字,然後把這一家外地人送到鄉公所問個話。”
孟祖母沒有接李老槐的話茬,老人心裏惴惴不安,無論怎麼樣,她都要想辦法確保余媽兒孫的周祥,哪怕豁出她這條老命也在所不惜。
巧姑理理鬢角,挑起眉梢瞟瞟看熱鬧的人,眼前的鄰居從沒有把她當成良家女子,眼前的情景她不能顧及自己的臉面,她拎起菜籃子,扭捏着腰肢走近李老槐,秋眸淺笑,“李叔,聽我家住店的說,日本人到處找抗力……”
“日本人找抗力與他們有什麼關係?”李老槐打斷了巧姑的話,眨巴着色眯眯的眼神,“怎麼,你想留他們一家四口住店嗎?唉,巧姑呀,你太年輕了,未經風雨,他們來歷不明,其中的利害關係你不懂,有可能會讓你傾家蕩產,甚至賠上你這條小命,俺不忍心看着你香消玉殞。”李老槐一邊說著,一邊不懷好意地向巧姑面前湊湊臉,手裏燃燒的煙頭掃過巧姑的鼻樑。
就在這時東邊巷子口傳來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凳子肩上挑着兩個盛滿糞的筐子走出了巷子,他一雙紅通通的大眼睛凝睇着圍簇在孟家巷子的人群,粗着喉嚨吼了一嗓子:“發生什麼事啦?”
看熱鬧的鄰居都認識凳子,搶着回答:“李老槐欺負外地人。”
整條街上李老槐最怕不要命的凳子,凳子天不怕地不怕,看不慣的事情直接開罵,揮拳就打,他不怕得罪人,更不怕死,用他的話就是殺人不過頭點地,砍了頭不過碗大的疤。
聽到凳子的聲音,巧姑笑了,她用手帕捂住嘴巴和鼻子,故作矯揉地大聲嚷嚷着:“李叔,您千萬不要把他們帶到鄉公所去呀,您可不能讓俺這樁生意黃了,他們拋家舍業、拖兒帶口而來,不會出不起住店的錢,俺巧姑願意收留他們。”
凳子雙手分別搭在扁擔兩側,順着巧姑的聲音看過來,他看到了李老槐向一個男人指手畫腳,男人胳膊彎里摟着一個小男孩,男孩滿眼驚恐;男人身旁站着個女人,女人懷裏抱着哇哇大哭的嬰兒,哭聲讓凳子亂箭穿心,感同身受,他的三個女兒還沒有學會走路活活餓死了,正是因為三個女兒的死讓他丟掉了拖船的纖繩,拿起了鋤頭,開山造田。
凳子把糞筐“撲通”扔在柿子樹下,筐子左右晃了晃,撒出一些糞土,霎時空氣里漂浮着臭熏熏的氣味,凳子在原地跺了幾腳,從脖子上拽下一塊破毛巾擦擦手,抓起扁擔踩着一坨臭糞,怒目圓睜尋找李老槐的身影。
李老槐戰戰兢兢往人群里縮縮頭,扒拉着眼珠子看着捋袖揎拳的凳子,如果凳子手裏的扁擔落在身上,不是喪命也會變成殘疾,他真是又氣又恨又怕,當著這麼多街坊的面他還真怕被打,他悔不當初聽了李家老太爺的話,沒有把凳子送進日本憲兵隊。
看熱鬧的都希望凳子教訓一下這個狗漢奸,他們指手畫腳,七嘴八舌,斥責李老槐,“在你眼裏都是不明分子,為了討日本人歡喜,盡做缺德事。缺德事做多了小心走夜路掉坑裏去。”
人群里有個年輕後生大聲嚷嚷:“聽說鋤奸團神出鬼沒,專門殺狗漢奸,以後咱們這條街上也要多個無頭鬼。”
煢煢孑立的李老槐把手裏的煙捲塞進嘴裏嘬了兩大口,往上提提肩膀,壯壯膽,直視着步步逼近的凳子,“你,你想幹什麼?”
凳子舉起手裏的扁擔,嚼齒穿齦,“李老槐,你欺負外地逃荒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你整天穿着這身狐狸皮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誰啦,俺今天不敲碎你的腦殼子,俺就不姓鄧了。”
看到凳子想動真格的,嚇得李老槐抱着頭往孟祖母身後躲。
“凳子,稍安勿躁,切切不要衝動,好歹李老槐與咱們住在一條街上,低頭不見抬頭見,遠親不如近鄰,有話擺到桌面上說。”孟祖母擋在凳子面前,“凳子,給俺老身個面子,有話咱們慢慢說。”
“就是,你這個暴脾氣,如果遇到日本人還不砍了你的頭。”李老槐有孟祖母講和來了精神,搬出日本人恐嚇凳子。
李老槐嘴裏的話更讓凳子義憤填膺,他再次舉起扁擔,怒吼:“你,你這個數典忘祖的敗類,日本鬼子是你的祖宗嗎?今兒俺非砸爛你的狗腦袋,挖出你的心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凳子話音剛落,繩子衚衕方向“咯吱咯吱”走出一輛運煤的平板車。
車夫是個壯漢子,三十多歲的年齡,相貌威武,鐵鎚般的雙拳握着車把,手背青筋暴起。油膩膩、黑乎乎的長衣外面罩着一件灰布坎褂,一條青色大襠褲,膝蓋上摞着兩個整整齊齊的大補丁,一雙濕乎乎的黑布鞋擲地有聲地砸着地面;頭上戴着一頂瓜皮帽,帽檐四周露着黝黑黝黑的頭髮,頭髮梳理的整齊,不長不短的劉海遮住眉梢,目光如炬。
送煤師傅不是別人,是潘家村的梁子,去年他被姚訾順安排到了趙莊,協助孟數的工作。
梁子大聲咳嗽了兩聲,推着車子“噔噔噔”往前躥了幾步,把平板車橫擋在巷子口,放下車子,向凳子咧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凳子哥,昨兒俺給孟家酒店送了一車煤,正巧遇到了日本買辦,他說后兒日本人的商船要在趙莊碼頭停靠,需要抗力,他讓俺把手裏活計擱一擱,您去不去呀?這趟活計他們沒交給把頭,工錢直接分到咱們手裏,他說卸完貨每人一塊大洋。”
梁子說著拍打拍打雙手,從腰裏解下一個小包裹,走到余乘楓跟前,一邊把包裹遞過去,一邊大聲問:“這位大哥,這是幾塊玉米餅子,您不吃飯就離開了,俺過意不去呀。俺忘了告訴您,后兒您跟俺去趟碼頭吧,幫着日本人卸船,好不好啊?”
李老槐看到梁子來了精神,他從孟祖母身後跳出來,用眼角瞥斜着凳子,用手裏警棍指着余乘楓問梁子,“梁子,你與他認識嗎?”
梁子假裝剛看到李老槐,親熱地拱手抱拳,“李叔,您在這兒執行公務呀,昨兒俺收留他們一家住了一晚上,他們今兒中午沒吃飯就跑出來了,唉,他們是從曹縣過來的,為了養活一家大小,只能飲泣吞聲,不容易呀。”
李老槐很討嫌梁子的話,守着凳子他沒有發怒,而是很客氣地說:“梁子,這兒沒你的事兒,你快去忙你的吧。”其實他心裏渴望梁子留下來與他站在一起,只要有梁子在,凳子不敢向他齜牙咧嘴。
賈氏不知緊慢,扭着酥軟的腰肢靠近李老槐,擠眉弄眼,渾身每塊骨頭都在顫抖,衣領上的扣子敞着,露着她雪白的肌膚,擱平日裏,李老槐準會伸出爪子在這個女人屁股上擰幾下,今日不行,他不想親近她,剛才凳子要打他,她跑哪兒去了?他也不想疏遠她,李家管家狗頭托媒人來袁家提親這件事他知道,能說會道的程四娘被巧姑臭罵了一通,巧姑看不上狗頭。
賈氏與她女兒不同,住在一個莊上這麼多年,他了解她,她不僅嫌貧愛富,更喜歡金迷紙醉的生活,無論這個男人長得多麼磕磣,只要有錢有勢她都會上杆子討好。
李老槐不敢得罪李奇家任何一個人,包括兔頭麞腦的狗管家,為了狗頭李老槐不會與惺惺作態的賈氏計較,反而裝出稀罕她的樣子,把嘴裏的紙煙捏在手裏,靠近賈氏的臉吐出一口煙,故意狂妄地睨斜着凳子,附耳低語:“你回家好好待着等着俺,俺還有好事跟你商量。”
賈氏伸出蓮花指在面前扇忽着,沒羞沒臊地嗔怪道:“瞧瞧您,這煙味真大,嗆死俺了。”
李老槐與賈氏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情罵俏引起看熱鬧人的嗤笑,“什麼東西?!什麼樣的娘養什麼樣的女兒,什麼樣的男人都勾搭。”
賈氏沒有搭理敝衣枵腹的街坊,她甩着手帕扭着肥大的屁股擠出了人群,一溜煙鑽進了袁家鋪子,她站在鋪子裏面,隔着玻璃窗戶窺視着大街上的動靜。
聽着街坊的議論,巧姑滿臉羞愧,她真想有個地縫鑽進去。
孟祖母向巧姑招招手,“巧姑娘,過來,過來,扶俺一把。”
李老槐重新點了一根煙叼在嘴裏,雙手掐在腰裏的皮帶上,搖頭擺尾,“梁子呀,是日本皇軍給俺安排的任務,不能放過一個可疑之人,否則俺的腦袋先搬家。”李老槐瞄了余乘楓一眼,自我解嘲地說:“端人家碗受人管,吃人飯看人臉,身不由主。”
“是,是這個道理,李叔,日本人這幾天到處找抗力,您不知道嗎?也是,李賴隊長怎麼能把這種好事告訴您呢?”
“什麼意思?”李老槐蹙蹙額頭,疑惑不解地瞪着梁子,“梁子,你說得詳細點,俺沒聽明白。”
“李叔,日本人說每找一個抗力給一枚銅板,這錢雖然不多,也是錢呀。”
李老槐的嘴巴撇到了耳根上,擎起右手兩根手指頭捻了捻,搖搖頭,壓低聲音,“梁子呀,日本人說話不算數,上次八里庄的事情給了一些日本紙幣,花不了呀。”
“這次是孟家給錢……”梁子伸出一根手指頭指着孟家院子。
李老槐與梁子之間的關係,還要從姜寡婦說起。
梁子比黃忠大一歲,今年三十八歲,看着很瘦,其實有一身腱子肉,身材輪廓非常好看,腹肌更是稜角分明,尤其他敞着懷推着板車走在永樂街上,微風忽閃着他兩片衣襟,拍打着他健碩的胸膛,把那些站街的娘們看直了眼珠子。
開麵館的姜寡婦表面看着正經,內心蠢蠢蠕動,她伺候男人半輩子了,李奇的父親垂垂老矣,手無縛雞之力;李老槐也是個乾巴巴的小老頭,脫了衣服只剩下皮包骨,像一具乾屍,她嘴上說喜歡他,心裏隔應他,為了生計她不得不討好他。
自從梁子出現在趙莊,街上大多的店鋪,尤其迎春樓和姜家麵館燒的煤都是從梁子手裏買來的。
每當姜寡婦見到梁子,隔着街口尥一嗓子,“梁子,俺家需要四筐煤,不,兩筐就夠了,沒地方放,隨燒隨用,麻煩你了。”這句話聽着順耳悅目,其實她每天都想見到梁子,梁子不僅有把力氣,還非常勤快,給她的後院砌了一個專門放煤的槽子,四周用泥和磚頭壘了一堵高過地面的牆,把煤塊圈在裏面,下雨天院井裏看不到一點煤水,乾淨整齊。
每個女人都喜歡勤快的、能幹的、又踏實的男人,姜氏也不例外,只要梁子推着運煤車子出現在永樂街上,她都會殷勤地招呼他到店裏坐坐,送上一碗肉絲麵,肉多得堆成山,開始梁子還難為情,漸漸地習慣了,他也不說話,悶頭就吃,吃飽了用衣襟抹抹嘴開溜。梁子接觸姜寡婦是有原因的,他要在時機成熟之時除掉狗漢奸李老槐。
姜氏不知梁子的用意,她花痴般地看着梁子魁梧的背影,張張嘴,她想說讓梁子晚上來,她不敢,李老槐像鬼一樣纏着她,她不敢節外生枝,李家人她得罪不起,即使李老槐只是李家遠房親戚,她也不能小覷,大則丟命,小則在永樂街上沒有容身之所。
她只能暗中關懷梁子。李老槐來了,她向他吹耳邊風,說梁子沒有媳婦,又能幹,對誰都慷慨,何不收梁子為義子。
詭計多端的李老槐以為姜寡婦與梁子有苟且之事,他心裏極其不痛快,從那以後他用心留意梁子的一行一動,通過觀察,梁子性格雖然大大咧咧,做事堂堂正正,對他也很是尊重,不僅他家燒的煤不收他的錢,還經常請他去酒館喝酒聊天解悶,走在大街上,有的人有意討好他說,“李警官,這是你家小子嗎,瞅瞅,多棒實呀,貌堂堂的……”
只要梁子站在他身旁,李老槐底氣十足,多了膽量,他背起雙手在虎目圓睜的凳子面前昂首闊步。
看熱鬧的幾個老娘們喁喁私語:“這個賣煤的與李老槐什麼關係呀?”
一個雀斑臉的女人用手捂住嘴巴,把頭探到幾個女人胸前,低低說:“聽說他是李老槐的乾兒子。哼,長得人模狗樣,一個馬屁精。”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語嘀咕着,黃忠搬着一把扶手椅走出了孟家院子,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向孟祖母招呼:“老太太,您累了吧,大太太讓俺給您送把椅子,您千萬不要動怒,更不要累壞了身體,如果您有個三長兩短,老爺回來定會責怪俺們這些下人照顧不周。”
孟祖母把手裏的拐杖在沙子地上“砰砰砰”杵了幾下,怒斥道:“哼,都是你們一個個下人不中用,俺今兒跟二太太見解不謀同辭,孟家傭人應該改朝換代了,起用年輕人,不要弄一些老氣橫秋的在俺眼目前晃悠,糊弄鬼呀。”
老人不認識梁子,也不了解梁子的為人,看着他與李老槐竊竊私議心裏發怵,她把手裏的拐杖在梁子和李老槐腳下戳了幾下,向上翻翻眼皮,對黃忠說:“把椅子給俺放這兒,俺在這兒坐着,看看熱鬧。”
梁子急忙跳開身子,同時把梗着脖子的李老槐拉到一旁,恭恭謹謹面對着老人雙手合十,作揖道:“孟老太太,您好,不好意思,俺礙您老的事兒了。”
老人白愣了梁子一眼,沒搭話。
黃忠認識梁子也裝作不認識的樣子,把手裏的椅子重重放在地上,揣手站在老太太身後,正顏厲色,威風凜凜。
老人顫巍巍走到椅子前,摁着拐杖坐下,眼睛看着余乘楓的婆姨,伸出手拍拍她懷裏的孩子,溫和地問:“這位大嫂,俺問問你,你會針線活嗎?”
女人瞬間明白了孟祖母話里的意思,她連忙向老人弓弓腰,輕輕回答:“會,只要有線有布,俺裁裁剪剪的手藝還拿得出手。”
“是嗎,太好了,俺想做幾套送老的衣服……”老人抬起頭看着李老槐,抿抿嘴角,“聽說他駝背嬸子在找人做送老的靴子,唉,俺歲數比她大,俺也要趁早打算,可惜俺孟家的太太沒一個會做針線的,看起來,今兒俺沒有白白出門,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李老槐繃緊清癯的身體,把手裏的煙頭戳進嘴裏嘬了兩口,吐在地上,用腳上大皮鞋踩了兩腳,剛要說:不可以。
孟祖母用一隻手捂着嘴巴咳嗽了兩聲,炯灼的目光傲視着半空,少頃,手搭涼棚,凄然一笑:“老天會洞察人心,真是天愁地慘,唉,這個時辰太陽不會再出來了,俺最怕浮雲蔽日的天氣……”老人往椅子靠背上挪挪身體,自話自說:“瞧瞧俺這身體,多走不了一點路,招架不住一絲風,雖然多穿了一層衣服,見風就咳嗽,今兒俺沒倒在街上,沒在外人面前丟人算是造化了,沒想到俺孟家傭人身體還不如俺一個老太婆,哼,以後呀,俺孟家找傭人要考慮考慮歲數了,這個逃荒的女人,看歲數不大,又會針線,等俺家正望回來,俺與他商量商量,留她在院子裏當個使喚丫鬟。巧姑呀,你把這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帶你店裏去,她一家住店的錢俺掏了。”
巧姑心裏暗喜,佩服孟家老太太嘴裏話硬氣,她忙不迭地應答:“是,老太太,俺回去給他們一家人安排個房間。”
余乘楓從牆邊旁走出來,面對着孟老太太,弓腰施禮,“謝謝您老可憐俺們逃難的,給俺們一個容身之地,俺兩口子願意做牛做馬侍奉您的家人,俺們不要工錢,俺們只要剩菜剩飯填飽肚子即可。”
孟祖母把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用雙手抹了把臉,整整衣襟肅然危坐,左手放在腹部,伸出右手掌由上往下呼扇着,“青年人,這些話不要說前頭去,俺還想說句公道話,讓大傢伙兒評評理,李警官說要帶走你們一家人去鄉公所,他要帶就帶走你,你的女人和孩子先留下來,可以嗎?”
余乘楓急忙點頭,“可以,俺跟他去,李警官也是例行公事,這怨不得他。”
孟祖母冷笑了兩聲,猛不丁在椅子扶手上拍打了兩下,“不過,俺先把醜話撂在這兒,李警官您問明白了,再把他原封不動地送回來,少一根汗毛拿你試問,俺就坐在這兒等着……這事俺遇上了,又發生在俺孟家門口,街坊鄰居也想看看俺孟家的威信,俺老身不蒸饅頭爭口氣……”
老人的幾句話像銅板那麼硬,李老槐極不情願地怒起了嘴巴,小身體往前一蹦,剛要張口,梁子伸手把他拽到了身後,搶在他前面向老太太抱抱拳,趨承道:“老太太,俺李叔他也是執行日本人的命令,維護咱們趙莊的治安,您老想留用這家人,俺李叔也會給您老面子,再說,這家人昨天住在俺屋裏,俺也不可能收留不地道的人,俺也可以為這家人做擔保。”梁子鬆開拳頭拍打着他敞着的胸膛,向余乘楓遞了個眼神,又向身後的李老槐努努嘴角。
余乘楓領悟了梁子的意思,他把雙拳抱在額頭,向李老槐深施一禮,“謝謝李警官,以後俺們還要麻煩您多照應。”
梁子的這番操作讓李老槐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對孟家既恨又怕,又無可奈何,最近幾年孟正望藉助日本人的賞識,在永樂街上混得風生水起,見了面依舊對他畢恭畢敬,都說咬人的狗不露齒,讓他懷疑,又寢食難安。
孟正望身後不僅有日本人,還有許家,許家身後有侯奎,還有個與日本人勾肩搭背的許洪黎,眼皮底下,孟家就是一塊金剛石,他撬不動,孟老太太執意留下這家人,他心裏有一萬個不情願,也束手無策,既然梁子替他打了圓場,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他只能適可而止,借坡下驢。
“好吧,好吧,以後你們想在趙莊住下來,必須有良民證,否則麻煩事多着呢,俺也是聽命與日本皇軍,例行差事。”李老槐向余乘楓擺擺手,嘴裏吐着人話:“以後在一條街上住着,必須知情、知趣、知理,知恩。”
“明白,明白,”余乘楓連連點頭。
“李警官,你在鄉公所做事,他們一家人的良民證你看着給辦辦吧,錢俺出,一塊大洋夠嗎?不夠兩塊大洋,俺是看上他家的女人了,年紀輕輕,手腳利索,如果給俺當個使喚丫鬟,准比余媽強百倍。”
“這?!”聽說孟老太太給兩塊大洋,李老槐心中竊喜,辦良民證不需要錢,只需要證明人,這話他不能說,確切地說他不想與大洋過不去,他一個月跑下來沒有一塊大洋的收入,上次八里庄沈家的事情日本人應許他十塊大洋,只給了一沓日本軍票,不值兩個銅板錢,花不出去。
“老太太,俺李老槐給您老個面子,他們一家四口的良民證包在俺身上了,明早上俺給您送過來。”
“老槐呀,你說的對,咱們兩家之間如果沒有這條南北街,拆了牆是一家人,今天你說話辦事,找不出一點毛病,讓俺老身心裏痛快。”孟祖母站直身體,左手摁着拐杖勾首,豎起右手大拇指在李老槐面前晃了晃,“一家人,你還是進屋坐坐吧,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門口,俺讓丫頭給您沏壺茶,俺孟家什麼都缺,就不缺日本茶,是俺兒子的日本朋友送的,聽說日本茶都是咱們中國的茶,他們運回國加工了一下,多了兩層錫紙包裝,挺好的,夏天不返潮,不發霉,不長毛。”
李老槐眼珠子盯着鞋面上的沙子,心裏說,俺一個小小的片警算什麼東西,還不如孟正望在日本人面前一句話,他又慶幸自己多此一舉,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兩塊大洋。“老婦人,多謝您的邀請,今天俺還有事,不叨擾您老了。”
李老槐說著向梁子一招手,“梁子,咱們走吧,俺還有話與你說。”
“好來。”梁子推起車走在李老槐的身後,眼神邁過袁家後山牆瞭望着孟家大門口,他百感交集,盧茗找到他,告訴了孟家巷子發生的事故,他急急忙忙趕了過來,他以為能遇到敏丫頭,她卻不在。
他每天躲着小敏,他又想碰到小敏,一年不見,那個丫頭是不是長高了?
夜色不知不覺降臨,淡月藏在厚厚的雲霧裏,看不到星星,清冷的風捲起河道的潮水,像雨絲淅淅瀝瀝飄蕩在空氣里,樹上披了一件水晶做的雨衣,在朦矓又搖曳的燈影里飄着星星的光。
吃過晚飯,孟祖母吸了兩袋水煙,紙媒子沒有燃燒完就開始打瞌睡,小敏把炕桌搬到北牆根的床上,把煤油燈放進燈窯里,從炕櫃裏拉出褥子鋪在炕上。
孟祖母把手裏水煙袋放在窗台上,喃喃自語,“今兒真的累了,也高興,余媽兩口子終於見到了他們的兒子,他們二小子沒有回來,他們兩口子都沒有吃晚飯……”
院裏的石榴樹在風裏搖曳,一片鮮嫩的綠葉脫離了枝頭,緩緩墜落。坐在窗前的孟粟伸出了小手,眼睛緊緊盯着那片飄落的葉子,上面黏着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燈下像一顆星星,那麼耀眼。
他默默地看着,一句話也沒說,白天從大人嘴裏他聽到了好多傷心的事情,在小敏的臉上看到了淚水,還有悒悒不樂,她不僅僅是為余媽難過,心裏一定還有其他讓她牽腸掛肚的事情。傍晚她從前院回來一直沒有閑着,一會兒去大車院洗臟衣服,一會兒去洗他用的床單,一會兒掃院井,一會兒把晒乾的衣服一件件疊好,嘴裏喃喃着:“這些冬天的衣服該放起來了,過幾天,天熱了,你不要喝涼水,多吃雞蛋皮……俺搗了一些雞蛋皮放在茶葉桶里,記住每天吃一勺,夠你吃幾天,待會俺去囑咐一下黃叔叔,以後他會幫你做……”
從孟粟的眼眶裏溢出兩行淚水,他哭了,他感應到小敏要走,前幾天她說她要去八里庄沈家看望小九兒,今天從街上回來說小九兒失蹤了。吃飯的時候,她的眼淚掉在碗裏,她說:“小九兒沒飯吃,他在哭,俺聽到了。”
孟粟想說,你不要走,他沒說,他也不敢看小敏臉上的淚,他也不敢把這事告訴祖母,他的眼睛深深地瞄着窗外,與小敏兩個多月的接觸,他喜歡上了她,那種喜歡是單純的,只想天天、時時看着她。
“二少爺,你睡覺吧。”小敏把一個枕頭放在炕沿上,向孟粟招招手。
孟粟沒有動。
小敏踢蹬掉腳上的鞋子爬上炕,跪着走到孟粟身後,伸出雙手拉拉他的胳膊,“二少爺,祖母困了,你也早早睡吧。”
孟粟扭扭肩膀甩開小敏的手,繼續盯着窗外。
“不要管他,他白天睡了不少,定是不困,俺老了,乏了,俺先睡了。”孟祖母把身體蜷縮進了被窩裏。
小敏跳下炕,站在炕沿前,輕輕說:“祖母,俺去火房看看黃師傅,可以嗎?”
老人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在頭頂擺了擺,“去吧,去吧。”
小敏走出了屋子,沿着石基路向中院走着,燈光穿過了窗戶,院井裏多了許些亮,走到月洞門口扭臉向後看了看,孟粟的小身影趴在窗戶上,他的臉被窗玻璃擠扁了,小敏想笑卻笑不出來,心裏酸酸的,孟粟知道她要離開,他不開心,可是,沒有辦法,為了小九兒她必須離開孟家。
中院陶秀梅和蘭姐的房間黑乎乎的,她們主僕二人還沒有回來,怡瀾在她的卧室里大呼小叫,燈光把她披頭散髮的身影投在窗戶上。
一盞馬提燈掛在火房的門檐上,在微風裏搖晃,底座的鐵架子與門框輕輕撞在一起,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屋裏灶堂的火舌舔舐着灶口,給不大不小的火房增添了不少的亮,木頭鍋蓋上冒着熱氣騰騰的蒸汽,一股股米飯的香氣在空氣里瀰漫。
聽到門口的腳步聲黃忠回過頭,他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小敏,他蹙蹙額頭,關心地問:“丫頭,你餓了嗎?晚飯沒吃飽嗎?”
小敏提着褲腿邁過了門檻,直奔灶台下面,她抓起一根掏火棍子捅捅灶口裏的柴火,揚起臉,勉強從嘴角擠出一絲笑。“黃叔叔,俺吃飽了,您熬的小米粥真香。”
“好吃就行。”黃忠悶悶地回了一句話,繼續手裏的動作,他把煎好的雞蛋切成小方塊放在盤子裏,又把煮的花生米里放了幾綹芹菜梗,倒了點香油,用筷子拌了拌。
小敏好奇地問:“黃叔叔,你是給余媽他們做飯嗎?”
“不是,是給咱們孟家大小姐做飯,她說她不喜歡喝小米粥,俺看她是耍脾氣,她是個難伺候的主,丫頭,你來的正好,待會兒你幫俺把飯送到她的屋裏,俺不想見她。如果她像你這樣懂事就好了,唉……”這是黃忠說的最多的一次話,“孟老爺是個好人,不是衝著他俺早走了。”
小敏嚇了一跳,她“騰”從地上跳了起來,“不可以,您不能走,孟粟離不開您。”
黃忠打了個直眼,他轉身看着情緒激動的小敏,“為什麼?”
小敏想說,俺走了,你再走了,孟粟怎麼辦,她沒有說出口,而是岔開話題,“黃叔叔,怡瀾小姐還小,等她長大了就會懂事了,她發火的時候您就當做沒聽見,不要生氣,祖母說她也許再長一歲就好了。”
黃忠抓着托盤走到鍋灶前,把托盤放在灶台上,從牆上的掛鈎上拿下一塊毛巾,又伸手打開鍋蓋,鍋里的篦子上熥着一碗米飯,他用毛巾包住碗,把米飯捧在手心裏,小心翼翼放在托盤上,然後把案板上的一盤涼拌花生米和一盤炒白菜,還有一盤煎雞蛋一一放在托盤上,說:“丫頭,你把這飯送到小姐房間裏,不要與她多說話,她發脾氣的時候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唉,沒有辦法,俺又可憐她……”黃忠沒有說下去,他把手裏的一把勺子放在米飯上。
小敏端着托盤走出了火房,沿着長廊往西走,到了中院正堂屋門口,門口的布簾上下忽閃,前堂屋的長條桌上亮着兩支蠟燭,火苗在布簾上跳躍,西間屋的卧室門大敞着,怡瀾在屋裏哭哭啼啼,罵罵咧咧,尖利刺耳的聲音在堂屋裏回蕩。
“怡瀾小姐,黃師傅讓俺給你送飯來了,俺可以進去嗎?”小敏聲音磕巴,她心裏很怕怡瀾,為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屋裏的怡瀾沒有回答,她繼續用手拽着兩扇門發泄心裏焦慮的情緒,門扇“咣當”撞在牆上又彈了回來,砸在她的臉上,疼得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敏沒有多思考,她用肩膀挑開布簾,退着身體走進了屋子,轉過身往前走,越過穿堂屋的走廊直奔怡瀾的卧室。
遠遠地看到怡瀾抱着肩膀蹲在卧室門口,被子和衣物散落一地,一半堆在門檻裏面,一半扯拉在堂屋地上,沒地方落腳,小敏端着托盤站在門口外面踟躕不前。
“怡瀾小姐,你怎麼啦?”小敏弓下腰看着怡瀾,小心翼翼地說:“小姐,你吃點飯吧,你瞧瞧,這是黃師傅給你單獨做的米飯,還有三盤子小菜,很香。”
怡瀾從胳膊肘上抬起了頭,眼珠子往上瞪,露出陰森森的白眼球,讓小敏不寒而慄,她趕緊垂下眼帘,低頭不語。
怡瀾從地上跳起身,邁過門檻,雙手掐腰,厲聲呵斥:“你,你是來看本小姐笑話的嗎?俺不理睬你,你反而來招惹俺,你在俺孟家過得很滋潤是不是呀?”
小敏無語。
“什麼破飯,除了小米飯就是大米飯。”怡瀾在小敏身前背後轉了一圈,歪着身子,呲着她的四顆大門牙,獰笑了兩聲,“俺問問你,他給你們做了什麼好吃的?你們是不是瞞着俺天天開小灶。”
“俺晚飯吃的小米粥,還有鹹菜絲,還有玉米餅子。”小敏不敢看怡瀾的眼睛,這雙眼睛裏閃着凶光,讓她忌憚,她深深垂着頭,她的劉海觸到了托盤上的米飯。“俺說的是真話,祖母也喝的小米粥。”
“你胡說,俺娘不在家,你們都欺負俺,你們吃着俺孟家的飯,穿着俺孟家的衣服,住着俺孟家的房子,你們卻暗地裏耍花樣,天天喂俺狗糧吃。”怡瀾一邊胡攪蠻纏,一邊握緊拳頭砸在小敏手裏的托盤上。
小敏想護住托盤,來不及了,碗筷和勺子在地上滾着,盛着米飯的碗“啪”四分五裂,熱氣騰騰的米飯散落一地。
“你?!”小敏身上的血液往臉上跑,她的手腳冰涼,她心裏突生氣憤,不說黃忠多麼辛苦,這白花花的米飯一般人吃不到,
孟祖母說,青黃不接的季節,孟家以後的日子也不好過,希望大家珍惜糧食。
“你,你知道嗎?有多少人在挨餓,多少幼兒餓死……”小敏想到了小九兒,頃刻間流淚滿面,她生氣地瞪了怡瀾一眼,蹲下身子,把地上散落的米飯用碎碗片歸攏到一起,鏟到托盤上。
“你,你敢罵俺,你撿,俺讓你撿,你就是個討飯的……”怡瀾扯着嗓子吼着,同時用腳尖狠狠踐踏着地上散落的米飯和花生米。
小敏真想給怡瀾一拳,她忍住了,她伸出雙手搬動着怡瀾的腿,搬不動,她蹲着身體往前走了一步,準備撿起滾到門檻的筷子。
突然身後的怡瀾腳下不穩,身體往後趔趄,“噗通”摔在地上,小敏扭着脖子白愣了她一眼,沒有理睬她。
怡瀾躺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小敏有點擔心,站起身走到她身邊,趴下身子看過去,只見怡瀾緊緊閉着眼睛和嘴巴,兩束蠟燭的光照在她慘白的臉上。
其實怡瀾在屏氣斂息裝死,小敏哪知道怡瀾在耍花樣,她慌了神,“怡瀾小姐,你,你怎麼啦?快起來……”
怡瀾猛然睜開了眼睛,舉起右手朝着小敏的臉狠狠甩出一個響亮的耳光,“啪”。
怡瀾無緣無故的一巴掌讓小敏猝不及防,她當場懵了,捂着半邊臉愣在原地,兩行淚像河水一樣在她臉上嘩嘩流淌,流進了她的嘴裏,墜在她的下巴頦上,打濕了她的衣襟。
看着淚如泉湧的小敏,怡瀾“咯咯咯”大笑,她雙腳蹬地驀地跳了起來,一邊拍打着她的褲子,一邊洋洋得意地喋喋:“俺娘說,心裏有氣就要拿着你們這些下人泄恨,這巴掌本想打在余媽那個臭女人臉上,今兒算你倒霉,撞在了俺的槍口上。”
小敏長這麼大第一次被打,還打在她的臉上,看着怡瀾扭曲的嘴臉,她握緊了拳頭,她又猶豫,她不想惹事,如果她的一拳頭下去,陶秀梅回來了,那還了得,定會鬧得孟家雞犬不寧。
在小敏不知如何才好時,黃忠從院井裏衝進了屋裏,“丫頭,打回去,你不打,俺替你打。”
黃忠瞪圓了憤怒的大眼睛,向怡瀾高高舉起了大手掌,他完全像個護犢子的父親,先不說他與顧慶坤的友情,敏丫頭來到孟家后,處處謙讓怡瀾,悉心照料孟粟,大家都看在眼裏,掛在嘴上,尤其大太太姌姀和孟祖母更是如獲至寶,常常念叨:這是俺孟家的福氣。
“敏丫頭哪裏招惹你了?再說打人不打臉,你還上過學,連做人的起碼道理也不懂嗎?!”黃忠聲大如鍾,嚇得怡瀾抱住了頭,她全身觳觫,牙齒之間發出互相撞擊“咯嘣”聲,不能自已。沒想到整天沉默無語的黃忠會如此激動,為了一個外姓丫頭向她怒目切齒。
“黃叔叔,不要。”小敏拉住黃忠的胳膊,搖搖頭,搖下嘩嘩的淚水,“黃叔叔,是俺的錯,俺欠孟家的,孟家給俺飯吃,沒有讓俺餓肚子,給俺屋子住,沒有讓俺凍着,這一巴掌算是俺欠她們家的,以後,以後……”
小敏扔下這些話哭着衝出了屋子,衝出了孟家院子,她跑進了繩子衚衕,衚衕北面的山坡上嚎叫着風聲,白天的山有春天的溫暖與顏色,入夜呼嘯的寒風在山坳里爭奪着棲息的領域,互相扭打着滾到了山腳,在頭頂張牙舞爪,小敏沒有一點膽怯,也沒有覺得冷,她心裏憋屈,她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僻靜的角落,或者抱着一棵樹大哭一場。
濃濃的霧霾包裹着細細的衚衕,旁邊院牆上的花叢之間飄出蟋蟀的低吟,濛濛潮氣洗刷着纖弱的枝條,撩起一絲絲水珠濺在小敏的臉上,化成了淚;院牆裏沒有一絲燈光,黑幽幽的風摔打着兩扇破爛的木門“吱呀呀”響;泛黃的窗紙翹着三個角,上下忽閃,嬰兒時斷時續的啼哭聲鑽出了窗戶,越過了斷牆殘垣在衚衕里飄零。
白天小敏問過孟祖母,問老人這個小院裏住着誰?老人告訴她說,院子裏住着玉芬嫂,一個可憐的女人,帶着兩個年幼的孩子,她租種着孟家三畝水澆地,不容易。
小敏想起了在河道上面見過這個女人,還有她的兩個娃娃,女人那雙眼睛裏沒有一絲笑容,全是人世間的滄桑。
看着玉芬嫂家窮閻漏屋,小敏驟然忘記了心裏的委屈,繼續往前走,看到了拐角的那棵梧桐樹,它粗壯的枝幹像一把撐開的大傘,它已經長出了嫩綠的葉片,天黑看不到它的蔥綠,山風拽着它頎長的枝條旌旗卷舒,撒落一地露珠。
耳邊突然傳來狗媽媽痛苦的嚬呻嘔吟,還有小奶狗吮吸奶水的聲音,小敏順着聲音走過去,低低呼喚着:“黃多多……”
狗媽媽昂起了頭,沒有動窩,一雙大眼睛在夜色里像黑寶石閃閃發亮,小敏屏息凝神,她看到它在舔舐着一條前腿,似乎有血的腥味,“黃多多,你負傷了嗎?”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還有一盞晃悠的馬提燈,橘黃色的光影越來越近,照在地面上,照在狗媽媽的身上。
小敏張皇地站直身體,她聽到了熟悉的喘息聲,“黃忠叔叔。”
“它不是黃多多養的那條狗,那條小狗被張喜篷踢死了。”黃忠把手裏的馬提燈遞給小敏,從身後拿出一個盛着米飯的碗放在梧桐樹下,蹲下身抓起狗媽媽受傷的腿,頭也不抬地說:“它的主人失蹤了,它每天都去找它的主人,今天傍晚它瘸着腿回來了,腿上有子彈擦過的痕迹,它一定是遇到了鬼子或者偽軍。”
黃忠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棉布,一圈一圈纏在狗媽媽負傷的腿上,哽咽着嗓音,“它是一條護主的狗,它的主人生前一定對它不薄。”
“它的主人死了嗎?!”小敏脫口而出,“它每天不辭辛苦,冒着生命危險去找誰?”
黃忠意識到他說漏了嘴,趕緊補充說:“不知道,也許它的主人家還有其他人活着吧。”
“它的主人家住哪個村子?是八里庄嗎?上次招娣說,是山上住的那個男人從八里庄把它救回來的,它是不是沈家的狗?”
小敏的話讓黃忠震驚,更多的是害怕,他顫抖的大手一下一下撫摸着狗媽媽旁邊的小奶狗,心裏生起一股凄涼,這是沈家的一條狗,他不敢告訴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