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魑魅魍魎
暮來朝去,天氣暖和多了,雖然乍暖還寒,人們走在大街上不再畏首畏尾;河道的樹、山坡上的草,完全綠了,迎春花開出了橢圓形的花瓣,那麼柔弱,那麼嬌嫩,一朵朵,一簇簇隨風舞動,給大地上染了一抹喜慶的黃色;綿綿的春風掃亮了河面,倒映着河沿上的風景,幾個婆姨蹲在岸沿上,邊搓洗衣服,邊滔滔不絕,幾個孩子在山坡上爬上爬下,嘻嘻哈哈的笑聲隨波逐流。
葫蘆街上多了人,多了嘴裏吆喝買主的小商販,多了磨剪刀的,他們肩上挑着一個長凳子,凳子一頭綁着一塊長不溜秋的磨刀石,和一塊破抹布,另一頭掛着一個小鐵桶,桶里盛着水,隨着他們的腳步晃蕩;鋸盆鋸碗的鐵匠也躥到了街上,頭上扣着戴了一冬天的破氈帽,腰裏扎着草繩子,肩膀上挑着兩個筐子,筐子裏放着鐵把什,有鑽子,有盤鉗,有小鎚兒,還有一塊墊布,還有一個矮矮的木墩子,為幾個錢東張西奔緊跳躂。
余福推着一輛掛着車斗的獨輪車在河道與孟家巷子之間穿梭,車斗里的沙子裝的太滿,隨着顛簸的車軲轆,順着車板縫隙稀稀拉拉流着。走到巷子裏,他把車子豎起來,沙子順着傾斜的車斗流到地上,放下車子,他抓起牆角杵立的鐵杴,把沙子攤平,然後用腳丫在上面踩幾腳。
前院的前堂屋裏,姌姀坐在西間屋的炕上,她的眼睛穿過玻璃窗戶瞄着院井,她的手裏拿着纏線板;余媽坐在炕下面的椅子上,她的雙手裏撐着一捆線,她的嘴巴子撅着,念念叨叨:“老爺也不管管二太太,三天兩頭往外面跑,不知忙活些什麼?”
姌姀的眼睛依舊盯着院井,“余媽,這天暖和了,燕子飛回來了,它們嘴裏銜着草枝落在門檐下,燕子進門有福兆,那個老郎中說,再過幾個月孟粟就能自理啦,多虧敏丫頭細心照顧,她每天給他講故事,每天給他吃雞蛋皮,呵呵,如果是其他人喂他雞蛋皮吃,他不定怎麼鬧哄,真是一物降一物,余媽,這件事是孟家頭等大事,也是最高興的事,您應該高興,不是嗎?”
“俺也想高興,前天俺覥着臉探問蘭丫鬟,被她嗆了幾句,這口氣至今堵在俺的胸口窩裏,出不來,咽不下去。”余媽低頭倒弄着線,嘴裏繼續埋怨道:“太太,俺怎麼能高興的起來呀?咱們高興有啥用,那個做娘的好像忘記了她還有一個兒子,唉,都是當娘的,聽說,那個巧姑的娘住在袁家院子,每天與巧姑吵吵鬧鬧,如果換成了俺,俺會把那個不知羞恥的女人趕出家門。”
“余媽,”姌姀把臉從窗外轉向余媽,“您的意思是讓俺把二太太推出孟家嗎?她畢竟為孟家生了兩個孩子,再說俺沒有那個權利呀。俺也曾想問問她這段時間在外面忙活什麼?俺還沒走到中院,那個蘭姐把屋門摔上了,俺不可能把她從被窩裏拖出來吧,再說老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您讓俺去怎麼開口問她?即使問了,她能說實話嗎?還不如裝聾作啞。俺本來還指望着她能為孟家再生幾個孩子,看來,是俺錯了……對了,余媽你知道三太太去哪兒了嗎?正月十五那天她離開院子,再也沒有回來,俺問過老太太,老太太說她不知道,俺問老爺,他說她回老家給她爹娘上墳去了,一個多月過去了,就是出國也該回來了。”
“俺只是個下人,不敢多嘴……”余媽把手裏的線抻了抻,換了個坐姿,“太太,您平日裏對三太太不管不問,怎麼今天想起了她?您是想讓他給孟家生幾個孩子嗎?”
姌姀把身子往炕沿挪挪,搖搖頭,“余媽,俺不是那個意思,不知為什麼俺心裏總是惦記她,以前從沒有的事兒。那天黃忠回來跟俺說,咱們葫蘆街多了個巡警,是鄰居駝背嬸的男人李老槐,他是李賴的本家,為人處事不地道,咱們要小心呀。三太太不見影,家裏又多了個瘸腿的車把式,俺擔心呀,但願是俺多慮了。”
“太太,前天俺家余福也與俺提起過街上多了個巡警的事,俺忘了告訴您……太太,鬼子怎麼會無緣無故重視葫蘆街呢?難道咱們街上有……”余媽乍然收住話匣子,扔下手裏的線,“騰”從椅子上跳起身來,她想起三太太離開家那天與她家余福悄悄嘀咕了半天,那天是敏丫頭第一天進門,她沒顧得上追問,此時再聯想到那一幕,她的手哆嗦不止。
“太太,俺,俺去門口看看。”余媽扭身邁出了西間屋,竄到堂屋門口挑起門帘,眼睛越過影壁牆盯着敞着的院門,風撩撥着兩片門扇左右忽閃,沒有丈夫的身影,她的心突突跳着,岔了聲地呼喚:“余福,你去哪兒了?”
余福抓着鐵鍬慌裏慌張從巷子裏竄進了院井,繞過影壁牆,站到衝著前堂屋的石基路上,他看到他的婆姨一手挑着門帘,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滿臉焦灼,他一怔,“你喊俺有事嗎?大太太她有什麼吩咐嗎?你快說,別讓俺着急。”
余媽看到丈夫安然無恙,長舒了一口氣,“沒,沒有,太太說,讓你不要到處瞎逛,看護好院門。”
“俺還以為有什麼大事呢,沒事俺去忙了,不要大呼小叫嚇唬人。”
余媽撂下門帘,剛一扭身,與從西間屋走出來的姌姀打了個照面,她趕緊彎下腰,“太太,您去哪兒?”
“俺去後院看看,囑咐一下敏丫頭,今天天氣不好,不要帶着孟粟上街,在院子裏走走就可以。”
“好,太太,俺去拿上針線笸籮陪您一起去。”
駝背嬸的家在巷子頭上,與孟家一路之隔,她家的西牆外種着幾棵張牙舞爪的柿子樹,枯黃的落葉被路人踩在腳下,黏在融化的雪水裏;院門朝南,兩扇黑漆漆的木門,木門上晃着兩個銅色的門環;一個高高的、深深的門洞子,門口外面有三層石頭台階,看得出她家的日子過得不錯。
三間坐北朝南的瓦房,兩間西廂房,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東面的牆靠着翟子家的土牆,磚牆與土牆之間有個夾道,夾道里長着一棵高高大大的香椿樹,橫生的枝杈搭在兩家院牆上。
每天吃過早飯,駝背嬸都要跑到院門口,眯縫着眼神穿過兩扇木門的空隙,聽着、看着凳子出了家門,她才碾着一雙大腳走出院子,明面上她不怕凳子,她心裏卻怕得很,胖嫂被打幾乎都與她脫不了干係。胖嫂喜歡說話又找不到話引子,是她從中添油加醋,挑撥翟子媳婦發脾氣,嗾使胖嫂多嘴多舌,才讓這條死沉沉的巷子變得雞犬不寧,這是她想看到的,她的生活不如意,她要想法設法在別人身上找樂子。
駝背嬸知道凳子性格耿直卻不傻,他明面上是打自家媳婦、罵自家媳婦,實際上是指桑罵槐,她真怕有一天凳子忍無可忍,大拳頭砸在她的身上。
不多時,凳子和他的大女兒扛着鋤頭走出了家門,沿着巷子向東山坡方向走下去,那裏有他家租種的十幾畝坡梯田。
前後腳的工夫,東鄰居翟子家的門也開了,翟子婆姨是個勤快的女人,只要翟子出車走了,她必定吆喝起幾個孩子,拖家帶口地走出家門,她比個老爺們起得早,能幹,家裏家外全憑她張羅,她家租種的十幾畝水澆地幾乎全靠她打理。
駝背嬸打開了自家院門,她的一條腿邁過門檻,扯着松垮垮的脖子往葫蘆街上撩了一眼,一個挑着筐子的鋦匠一邊往前走,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吆喝:“鋸盆,鋸碗,鋸大缸。”
她眨巴眨巴眼珠子,把邁過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弓着背在院井裏轉了一圈,眼珠子落在一隻裂着口子的碗上,她拿起它用手撲拉撲拉上面的灰土,又從柴火堆下面翻出那塊碎片,在衣服上蹭了蹭泥。
然後她抓着破碗走出了院子,直奔巷子口,朝着鋦匠的背影招呼:“鋦匠師傅,您等等……俺有個破碗,不知道您能不能鋦好了它,您幫忙看看。”
鋦匠師傅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頭上扣着一頂破氈帽,遮住了他的眉眼,帽檐四周露着一圈灰黑的頭髮,下巴頦上一綹鬍子遮住了他的脖頸;青黑色的破棉襖沒有一粒扣子,兩片襖襟重疊在一起,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繩子又把它們嚴絲合縫地捆綁在一起;腿上是一條破破爛爛的黑色大襠褲,露着白色的褲腰,黑白分明,褲腰上墜着一根酸棗枝做的煙桿,煙桿上掛着一個看不清顏色的煙荷包。
聽到身後有人招呼,鐵匠把肩上扁擔掉了個頭,迎着駝背嬸走過來,大聲說:“大嬸,您別著急,俺給您看看,其實不用看,俺是鋦匠,從俺爺爺那輩子就做這門手藝,再破的家把什俺也能補,只要您不怕鋦釘多,只要您成心想使用它,或者您想留它做個念想,俺保證把您的碗鋦得滴水不漏。”
鋦匠邊說,邊走到駝背嬸家的巷子口,把肩上的擔子放在地上,從駝背嬸手裏接過那隻破碗,舉在眼前仔細端詳着,這是一隻破了好長時間的碗,他皺皺眉,偷眼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女人的眼睛與心思都沒在這隻碗上。“大嬸,不,您還年輕,俺應該稱呼您大嫂,大嫂,這碗不算太破,能修補,您如果想修,俺就不走了,在你們的巷子口擺個攤,不礙事吧?”
“不礙事,不礙事。”駝背嬸隨聲應答,她的眼睛扭在肩膀頭上盯視着葫蘆街上穿梭的行人,她的耳朵諦聽着身後巷子的動靜。
鋦匠把筐子放在牆根下,從筐里拿出木墩子放在干松的牆角,慢慢坐下去,兩個膝蓋緊緊靠在一起,抬手從筐里抽出一塊羊皮布,鋪在膝蓋上……鋦匠手裏忙活着,眼睛有意無意瞄着孟家的方向。
孟家東北牆上的門開了,小敏從院裏走了出來,她把兩片門拉到南北牆邊上,小身體站在榆樹下,一輛馬車緩緩走出了院子,停在她身前的南北路上。
趕車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一隻手裏抓着一根皮鞭,一隻手拉着馬韁繩,他瘸着腿往前一步,往後一蹦,身體穩穩噹噹坐在車板上,他扭臉向小敏笑笑,“敏丫頭,回吧。”
“唉,盧師傅您早點回來。”
“好!”車夫手裏鞭梢掃過馬頭,馬蹄“滴答滴答”有節奏地由北往南而來。
那天小敏去袁家見到了海秉雲,她也見到了邵強他們,盧茗的長相和口音讓小敏覺得似曾相識,她想到了在孟家大車院裏見過的那個青年。她回到孟家后,把她在袁家聽到的,見到的告訴了黃忠。
當晚黃忠帶着那個青年去了袁家,青年的出現讓盧茗大吃一驚,眼前的青年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親兄弟盧濤,五年前盧茗被抓了壯丁,他離開家沒多久婆姨跟着外鄉的貨郎跑了。
盧濤跟着堂叔一家生活,白天他在地主家扛活。地主家長工的女兒與陸濤是一塊長大的,長工臨死之前把女兒託付給了他。
在兩人成親的當天,鬼子闖進了村子,殺了好多人,臨走又放了一把火燒了村民的房子,抓走了村子的所有女人,盧濤的新娘小翠也在其中。
盧濤被鬼子一枚手榴彈炸暈,等他醒來時,村子血流成河,他趔趔趄趄竄出了村子,尋找他的新娘,他在路上遇到一支抗日隊伍,誤打誤撞,他跟着隊伍到了黃河口……沒想到兄弟二人在同一個部隊兩年多不曾相遇,更沒想到會活着相見,兩兄弟相擁而涕。
邵強他們決定去蟠龍山時,盧茗決意留下來與弟弟並肩作戰,做地下工作,他小時候曾跟着鋦匠師傅干過幾年,由此他用鋦匠的身份留在了趙莊。
盧茗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溫暖的眼神穿過了眼帘兩綹亂髮,凝睇着趕車師傅,從表面看,弟弟好像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車把式,其實完全是趕鴨子上架,他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夥子,小時候又懂事又活潑,爹娘死了后他變得孤僻靦腆,像個小丫頭,吃飯低着頭,幹活低着頭,只有走出家門才敢昂着頭走路。
婆姨經常無緣無故鬧彆扭,只要看到婆姨哭喪着臉,無論是天下着雨、刮著風、還是下着雪,弟弟默默離開飯桌走出屋子,抓起牆角的砍刀竄出院子,回來時,他背上是比他還要高的劈柴。
弟弟的個頭自小不高,至今沒有他這個哥哥高,那是被干不完的活累的,被劈柴壓的,可,他長得很精幹又俊郎,皮膚像個女孩一樣皙白,飄逸的短髮又黑又亮,不像他三十歲不到白了頭;一雙細長的眉毛,一雙清澈如星星般的眼睛,不笑不說話,走在街上別人都以為是一個俊秀秀的丫頭,停下腳步顧盼,竊竊私語誰家丫頭這麼俊呀?
沒想到,只幾年的時間弟弟變了,他的眉宇之間透着一股英氣,他當過兵,負過傷,經歷過硝煙的洗禮,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即使是知道未婚妻被鬼子糟蹋,他也不放棄那份情感。
就在這時,袁家鋪子的門開了,賈氏手裏拎着手帕,嘴裏嚼着一塊花生扎糖,一搖一擺從台階上走了下來,她向鋦匠這邊瞟了一眼,她看到了駝背嬸,她擎起手揮舞着手帕,“李家大嫂,您忙活什麼呀?”
駝背嬸猛地一怔,她早聽街上人說巧姑的娘住在袁家院子,一直沒有機會相見,十年前她在李奇家做事時,李家管家狗頭常常念叨這個女人,垂涎這個女人千嬌百媚的容貌,沒成想這個女人在巧姑爹死之前就找好了下家,狗頭為此懊惱不已。
“吆,是賈氏呀,讓您笑話了,家裏吃飯的碗碎了,拿出來讓鋦匠師傅打幾個鋦釘。”
“嫂子,瞧您說的,您不用在俺跟前哭窮,俺又不找您借錢。”賈氏一邊訕笑着,一邊揮舞着手帕,像只蝴蝶翩翩走來。
“俺是乞丐過日子全靠別人施捨,不像您,找了個有錢的主,又有一個掙錢的閨女,您是吃不愁,穿不愁,腰裏別著十塊袁大頭。”駝背嬸往前挺挺腰,迎着賈氏涎皮賴臉,“瞧瞧,你是越來越年輕,看着清清爽爽,羨煞旁人。”
牆根下的盧茗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他真怕賈氏把他認出來,巧姑囑咐他說認出來也不怕,水來土掩,可一個堂堂男人怎麼能與一個悍婦當街吵鬧呢,還是躲着點好。
盧茗多慮了,賈氏是勢利眼,看人穿戴分貴賤,她討厭窮人,她跟着巧姑爹過夠了窮日子,即使擱在她眼前一個美男子,只要穿的捉襟見肘,她都不會多看一眼。
“唉,李嫂子,咱們姐倆不必這麼客套,聽說李哥在莊上做巡警,真是一份美差呀。”
“他只是個跟班的,不值得一提。”
“官大衙役粗。”賈氏往前又扭了兩步,伸出一根手指,在駝背嬸的肩膀頭上戳了兩下,“在街上,誰敢不給李哥面子,這樣的男人您不稀罕有人惦記……”
賈氏的話沒落地,一乘空滑竿由南往北而來,停在孟家巷子口,四個腳夫落下轎子,向孟家方向瞭望着。
不一會,陶秀梅在蘭姐的攙扶下走出了孟家大門,她扭扭捏捏邁下台階,身上的肉隨着她的腳步上下顫抖。
余福杵着鐵鍬站直身體,用襖袖抹抹臉上的汗水,向陶秀梅彎腰施禮,嘴裏沒有一句話。
“告訴火房裏,不用給俺們主僕二人留飯,給怡瀾開個小灶,做點她喜歡吃的。”陶秀梅聲音很大,生怕街上人聽不到似的。
余福的聲音捏在喉嚨里,“是太太,俺馬上給黃師傅說一聲。”
蘭姐用手摸摸臉上的黑痣,黑痣上的鬍鬚跳動了幾下,她的腦瓜仁里打了個問號,陶秀梅話里是什麼意思?出門之前她已經與黃忠交代過了,說她們主僕二人去永樂街旗袍店逛逛,午飯在街上吃,此時陶秀梅又讓余福去傳話,她是說給誰聽呢?蘭姐歪着肩膀,骨碌碌的眼珠子穿過了門內的影壁牆,向前堂屋的方向賊頭賊腦,姌姀提着裙擺走出了前堂屋,身後跟着手裏抓着針線笸籮的余媽。
霎時,蘭姐明白了,陶秀梅的話是蓄意說給姌姀和余媽聽的,她向院裏撇撇嘴巴,伸出雙手攙扶住陶秀梅的胳膊,換了一副奴顏媚骨,“太太,您慢點,路不好走,您瞅瞅,滑竿在巷子口上候着您呢,您別著急。”
“怎麼不讓他們進巷子裏來呀,非得讓俺走這段污泥濁水的沙子路,深一腳淺一腳,鞋子踩上去,吧唧吧唧冒水,哼,俺的鞋子也濕了,俺的裙子也濺上了髒水,這是誰做的埋汰事?”陶秀梅含沙射影的話是責怪怨恨余福。
“就是,太太說的對,咱們孟家沒個正常的下人。”蘭姐白愣了余福一眼,彎下腰幫陶秀梅提着裙擺,“太太,您站着別動,俺這就招呼轎夫進來。”
“算了吧,幾步距離,他們掉頭不容易。”陶秀梅嘴裏說著人話,心裏暗暗發狠:“以後如果俺在孟家說話算數,一定會把你們一個個沒有眼力勁的都解僱了。”
“是,還是太太您善解人意。”蘭姐撅腚哈腰攙扶着陶秀梅向前走着,“太太,您抓着俺的胳膊。”
陶秀梅扭着水蛇腰從余福身旁走過,突然又站住腳,沒有回頭,“余福,好好看護院門,聽着小姐回來,告訴她晚上俺回來給她帶好吃的。”
余福抓起鐵鍬在石獅子上“咵咵”磕了幾下,用手背揩揩額頭上的汗珠子,心裏罵道:“不知羞恥的女人。”
陶秀梅正月十五元宵節觀花燈回來,變得更加專橫跋扈,任性妄為,孟正望置若罔聞,但,從那天開始他不再去她屋裏留宿。
黃忠與余福喝酒的時候,藉著酒勁嘟嚷了幾句:秋後的螞蚱,蹦躂不幾天,上天想讓一個人滅亡,必先讓他瘋狂,余福為黃忠這句話多喝了兩盅,但願如此。
陶秀梅拽着蘭姐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孟家巷子,她繞着滑竿轉了一圈,眼睛落在滑竿中間的坐椅上,挑剔道:“怎麼這麼臟呀,有多少人坐過了?那天不是跟你們說了嗎,以後,這乘滑竿俺包下了,不允許抬其他人。”
一個蹲在地上的轎夫急忙跳起身,向陶秀梅打躬作揖,抓着襖袖把椅子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太太,俺們知道,沒有,沒有再去抬其他主顧,怕給您耽誤事兒,俺們在街口吃了點飯,直接過來了。”
“是嗎?”陶秀梅滿臉狐疑,“以後把滑竿停到巷子裏,別讓俺多走路。”
陶秀梅正陰陽怪氣地牢騷着,駝背嬸碾着一雙大腳丫,點頭哈腰跑到她跟前,巴結地打招呼,“孟家太太,您好,好多年沒看到您在葫蘆街上出現了,今兒真是稀奇,您還是這麼養眼……”
陶秀梅打斷了駝背嬸的話,“你是誰呀?你認識俺嗎?”
“孟太太,咱們葫蘆街上哪個人不曉得孟家有個秀外慧中的大太太呀?俺是,俺是李老槐的婆姨,是孟家鄰居。”駝背嬸往前磕絆了一步,覥起一張下賤的臉:“多年前俺就想見見孟家大太太的廬山真面目,嘖嘖,都說青島海邊的女人長得水靈,百聞不如一見……”
旁邊的蘭姐怒沖沖打斷了駝背嬸的話,“這是俺家二太太。”蘭姐說出這句話後悔了,她小心翼翼看着陶秀梅一會紅一會白的臉色。
陶秀梅也聽明白了,眼前的醜八怪想討好孟家大太太姌姀,霎那間,她心裏升起一股無名火,尖着嗓子吼了一聲:“蘭姐,你躲俺那麼遠做什麼?過來,過來扶着俺上轎子。”
駝背嬸知道自己拍馬屁股拍到馬蹄上了,她眼珠子一轉,雙手合十,點頭如雞啄米,“二太太,噢,對不住了,俺是有眼不識泰山,請二太太見諒,俺說呢,哪家太太會有您閉花羞月之貌……”
陶秀梅嗓子眼裏“哼”了一聲,向蘭姐白愣了一眼,“咱們走,不要耽誤事。”
蘭姐睺瞜了駝背嬸一眼,用胳膊肘推搡了她一下,“還不快滾一邊去,好狗不擋路,滾。”
駝背嬸被蘭姐一推,節節後退,往後打了幾個趔趄,差點摔倒,四周看熱鬧的人面面相覷,喁喁私語,向她擠眉弄眼。當眾被個丫鬟呵斥、推搡,駝背嬸活了大半輩第一次遇到,讓她羞愧難當,無地自厝,一時不知所措
別說是駝背嬸,整條葫蘆街上的人沒有一個能入陶秀梅的法眼,她挺起胸,昂起頭,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態,晃着肩膀坐上了滑竿,後背往後一仰,眯着眼睛,“蘭姐,給俺捯飭捯飭裙子。”
“是,太太。”蘭姐把前半拉身體趴到了滑竿上,先從懷裏掏出一塊手帕擦擦陶秀梅腳上的鞋面,又把陶秀梅的裙子向下拽拽,整理好了,站起身看着蹲在地上的轎夫,吆喝:“你們愣着幹嘛,起竿了。”
賈氏站在人群里靜靜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別人譏笑駝背嬸褪后趨前時,她也想笑,她不敢,李老槐是葫蘆街上的小巡警,官職雖然不大,他跺跺腳整個街也要顫三顫;陶秀梅也不是善茬,是孟家的太太,這兩個女人她一個也惹不起,她只能噤口不言。
陶秀梅坐在高高的滑竿上,輕蔑的眼神劃過看光景的人群,她的眼中出現了穿搭不俗的賈氏,在鶉衣百結之中那麼顯眼,妖嬈的身形,還有一雙勾魂眼,讓她為之一振,她如果做生意需要這種女人坐枱,可惜這個女人歲數有點偏大,看上去三十多歲。
陶秀梅收回目光,用繡花鞋踢踢踏板,“走。”
滑竿晃晃悠悠向南走去,駝背嬸在地上跺了跺腳,朝着遠去的滑竿狠狠啐了一口,罵了一聲:“牛氣什麼,娘娘身子賤妾身份。”
賈氏走近駝背嬸,掐着嗓子明知故問:“李嫂,她是孟家哪房太太啊,長得人模狗樣,只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傲慢自負,她也不看看李嫂是誰,是誰都可以得罪的嗎?”
駝背嬸抬起手往後攏攏散亂的髽髻,向上翻翻眼皮,什麼也沒說,她覺得賈氏是故意羞辱她,她心裏有氣,又不好發作,她只能憋在肚子裏,氣鼓鼓的肚子像癩蛤蟆“呱呱呱”叫,餓了,早上她只喝了一碗玉米碴子粥,沒吃一口乾糧,家裏的糧缸里只有幾瓢子餵雞的麥糠子。
巷子裏傳來了拉柵欄門的聲音,胖嫂抱着孩子走出了自家籬笆院,她回身把兩扇搖搖欲墜的門拉上,扭臉向葫蘆街上瞭望着,她看到了駝背嬸,遠遠地點點頭。
看到胖嫂,駝背嬸找到了台階下,她從窘況里回過了神,她撇開賈氏,走到鋦匠身邊,雙手扶着膝蓋,看着鋦匠手裏旋轉的石陀鑽子說:“鋦匠師傅,您別著急,鋦好了碗放在俺家門洞子裏就行,俺明兒給您錢,也可以明兒你送過來,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盧茗沒有抬頭,“好,沒問題,您先去忙吧。”
駝背嬸從巷子口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凳子家門口,“她胖嫂,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凳子婆姨不像賈氏油嘴滑舌,不像陶秀梅那樣趾高氣揚,她對駝背嬸很尊重。“駝背嬸,您好,俺到街上看看,帶着孩子出來晒晒太陽,可是,快中午了,太陽也不見出來,您說這天會不會下雨呀?”
“不會,不會,咱們這兒靠着河,有霧氣是正常的。”駝背嬸碾着大腳往胖嫂身邊湊了湊,擎起手指勾勾幼兒的腮幫子,無話找話,絮絮叨叨,“這孩子不認生,挺可愛的,俺的閨女捎信來說,她也生了,生了個丫頭,俺說,丫頭好,丫頭是小棉襖,知道疼人。”
“大妹子也生了?!嬸子,恭喜您啦,您也做姥姥了……您是不是要去縣城伺候月子呀?什麼時候走,您走之前撩個話,俺拿不出值錢的東西,幾個雞蛋還能攥得下。”
“她胖嫂,你有這個心意俺領了,縣城裏什麼也不缺,閨女不讓俺去,她說有她婆婆伺候月子就行了,她是怕俺身體吃不消,來回坐車又暈車,她還說出了月子就帶着孩子回來看俺們。”駝背嬸忘了在街口受的委屈和羞辱,她侃侃而談。
兩人正在東扯西拉,談的火熱,從巷子東頭走來一個女孩,女孩背上背着一捆劈柴,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劈柴包住了她細瘦的身體,壓彎了她的腰,一根長辮子垂在她的眼前,在地面上盪悠,她的胳膊肘上挎着一個菜籃子,菜籃子裏裝着鮮亮亮的野菜。
“吆,她胖嫂,你家招娣回來了,這丫頭今年十四歲了吧?個子挺高,隨她爹,還能幹,瞧瞧這捆劈柴夠你們家燒兩天的。”
胖嫂迎着女孩走過去,“招娣,你爹呢,怎麼就你自個回來了?”
女孩抬起頭,紅撲撲的臉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她剛要張嘴說話,看到了站在旁邊的駝背嬸,趕緊哈哈腰,眼睛看着她的娘,說:“娘,俺爹說待會要下雨,他讓俺回來把土坯子蓋上草帘子,他留下來整理整理地壟溝。”
駝背嬸一手扶着牆垛子,往天上抻抻脖子,手搭涼棚,嘖嘖嘴巴,“這天不像是要下雨呀,你爹多慮了,都說春雨貴似油,老天爺不會那麼大方的。”
胖嫂沒有理睬駝背嬸,她騰出一隻手推開柵欄門,把身體往旁邊閃了閃,“招娣,你聽你爹的話,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否則,他那個臭脾氣,俺受不了,咱們盡量不要找不自在,去吧。”
招娣背着柴火,斜着身體擠進了籬笆院子。
駝背嬸眨巴眨巴狡猾的眼珠子,腦袋像是拴在一根繩子上來回晃悠,“她胖嫂,到俺家來坐坐吧,俺有話要說給你聽。”
胖嫂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破衣爛衫,不好意思地說:“嬸子,在這兒說不行嗎?你瞧瞧俺全身上下沒有一塊整齊的布,哪好意思串門子啊?”
胖嫂出身小康人家,她的父親曾在威縣一個有錢人家做賬房先生,二十年前,胖嫂十五六歲,她的父親失去了工作,她家的生活一落三丈,父親帶着她和母親回到了趙莊,因為父親不會種地,又沒有其他手藝,母親靠幫街坊鄰居做布鞋換取一點糧食,誰家會天天做鞋呢?有錢人不做,窮人家的大人小孩春夏秋冬光着腳丫,有的年輕人即便做了,做的也很大,恨不得穿一輩子,由此家裏常常開不了鍋,飢一頓飽一頓,父親又想做老本行,可是,有錢的買賣家都不願意請他,畢竟他是因為賬面上出現差池被東家解僱了,父親覺得冤枉,有口難辯,常常借酒消愁,在酒桌上傾訴他的冤屈,他說是東家嫌棄他歲數大了,故意找借口辭退了他,沒人相信他的話,他開始發脾氣,回家打孩子罵媳婦,笨嘴拙腮的胖嫂變成了父親的出氣筒。
家裏每天吵吵鬧鬧也不是事兒,母親四處張羅着給她找婆家,在那個飢荒年代,誰家也不願意娶一個能吃飯不會幹活的胖媳婦。
有一天媒婆找上門,說鄧家大小子不僅長得人高馬大,木工、鐵工、種莊稼都是好把式,常年靠租種別人家的地為生。
母親同意了,胖嫂十七歲那年嫁給了凳子。沒想到凳子也是個暴脾氣,出口就罵,伸手就打,胖嫂只能認命,只要有飯吃,有房子住,她很滿足,凳子除了脾氣不好,其他地方都說的過去,但,凳子有家規,不允許她串門子,不許她亂嚼舌根。
“瞧你說的哪裏話啊,這個光景下誰笑話誰呀?再說遠親不如近鄰,咱們住在一條巷子裏就是一家人。”駝背嬸雙手拍打在一起,嘴裏的話比蜜甜,“俺閨女不在身邊,在俺心裏你就是俺的閨女,你沒事呀常來俺家坐坐,咱們娘倆嘮嘮嗑。”
駝背嬸是一個用着人時朝前,不用人時朝後,表裏不一的女人,也是一個趨炎附勢之人,她的睫毛都是空的,猴精八怪,黏上毛就是猴,一般人鬥不過她。
胖嫂不好意思再推搪,抱着孩子踏進了駝背嬸的家。
胖嫂小時候跟着她母親學了一門手藝,會做棉靴子,這是駝背嬸親睞她的主要原因。
進了屋,駝背嬸把胖嫂懷裏的嬰兒接過來放在炕頭上,從炕櫃裏翻出一些做靴子的袼褙,放在炕上鋪展鋪展,滿臉憂傷地說:“她胖嫂,您瞅瞅,這是俺去年做的袼褙,俺想麻煩您幫忙做雙靴子,俺準備送老穿。”
“駝背嬸您不要這麼說,您才多大呀,還不到五十歲,瞧您這話說的,俺都想流淚。”胖嫂說的是實話,她心地善良,別人一句傷感的話讓她悲憫不已。
駝背嬸會察言觀色,對胖嫂的真實情感流露很滿意。她脫了鞋子爬上了炕頭,安然地盤腿坐在炕上,她一邊用手拍打着炕頭,一邊低頭看着睡着的孩子,一邊招呼胖嫂,“快上來,上來,炕上熱乎,因為你來,俺特為往灶堂里填了半簸箕煤塊。”
胖嫂耷拉着腿坐在炕沿上,把袼褙拿在手裏翻過來覆過去看了半天,又從笸籮里抓起剪子,“嬸子,這是誰幫您做的袼褙呀?做的挺好,挺均勻。”
“是翟子婆姨,俺手笨,幸虧有好鄰居幫忙,你瞧瞧俺這身子骨走路都費勁,沒幾年活頭了,這些事兒俺還是要趁早打算,她胖嫂你不要嫌棄俺嘮叨,以後俺麻煩你的地方多着啦。”
胖嫂從笸籮里抓起線軸子,從上面拔下一根針,往針眼裏穿着線,說:“瞧您說的哪裏話,不用客氣,這點活是小活,是舉手之勞,鄰里鄰居的幫點忙是小事,您需要俺做什麼儘管開口,只要俺會做的,俺絕不會推辭。”
兩個女人一邊做活,一邊嘮嗑,嘮着嘮着嘮到了招娣的婚事上,駝背嬸把頭伸到胖嫂面前,“招娣不小了,該給她找戶好人家了,丫頭嫁出去,起碼家裏能省下一個人的口糧。”
胖嫂把手裏的針在額前的頭髮上磨了磨,長嘆了一口氣,“俺家裏還靠大丫頭幹活,她很能幹,俺還真不捨得讓他去別人家做媳婦,那天翟子家婆姨跟俺提起過這事,她說這個光景下,丫頭趁早找婆家。”
駝背嬸大手拍在她的膝蓋上,又往胖嫂面前蹭蹭屁股,激動地放開了聲音:“是,就是這個理,先讓招娣到男方家做養媳婦……”
胖嫂瞪大了眼睛,她一邊晃着巴掌,一邊跳下炕,焦急地說:“不可以,不可以,養媳婦是受氣的命,俺怎麼能把親生閨女往火坑裏推?”
“凳子媳婦,這話到了你的嘴裏怎麼變了味呀,你看看孟家的養媳婦,那丫頭與你家招娣同歲,孟家二少爺還是個殘疾,她進孟家門還不到二個月,瞧瞧孟家人哪點對她不好,不用她做飯,不用她下地,只讓她伺候二少爺,那天她推着二少爺出來曬太陽,俺看到二少爺能站了,聽說孟家二少爺多虧那個丫頭照顧,每天給他搗雞蛋皮吃,這不,把翟子婆姨羨慕地在俺眼目前直絮叨,她也想為她家的大小子找個養媳婦,一個能給他翟家帶來好運的養媳婦。”駝背嬸的話突然卡住了,她用皺巴巴的手捂住嘴巴,偷眼瞥斜着胖嫂。
胖嫂正定睛地看着她的眼睛,“您是說翟子媳婦讓您撮合這件事嗎?您想讓俺丫頭去翟家做養媳婦,不行,不行,翟子婆姨脾氣不好,眼裏沒閑人,俺不想讓丫頭去受她的氣,那個翟子還可以,這事不要再提了,別讓俺家凳子知道,他又該打人了,天天挨打俺受不了。”胖嫂搬出丈夫做擋箭牌。
駝背嬸知道她說漏了嘴,不再言語,本來這是翟子媳婦托她辦的事兒,她也願意多一嘴,事成了從中撈點好處,沒成想平日裏看着腦瓜子缺根筋的胖嫂反應如此激烈。
一忽兒,駝背嬸打破了沉默,“算俺沒說,俺沒說,你也不要回去跟你家男人說,這事就到此為止。”
胖嫂低垂着眼角,她不傻,她知道這事不怨駝背嬸,她也想說說心裏話,說她討厭翟子婆姨,看不慣她每天咋咋呼呼欺負翟子,翟子脾氣性子溫柔,如果能與她家凳子均勻均勻就好了。
胖嫂張了張嘴,咽了一下口水,把沒出口的話吞下了喉嚨,她不敢把心裏想的說給眼前的駝背嬸聽,凳子囑咐過她,駝背嬸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心術不正,要小心她,尤其駝背嬸的男人跟着李賴圍着日本人轉,天天給日本人舔屁股,數典忘祖。
這時院井的天突然陰了起來,像睜不開眼睛似的,被一層芝麻糊眯住了,很快,細濛濛的雨絲夾着星星點點雪花稀稀拉拉飄飄而落,雨水的節氣反而下起了雪,雪不大,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變成了水,水融進了干硬的土裏。
巷子裏傳來了奔跑的腳步聲,“咔咔咔”砸着濕漉漉的地面。
胖嫂把針線扔到笸籮里,拍打拍打衣襟,抱起炕頭上的孩子,用舌頭舔着嘴唇,臉上升起一抹抱愧的紅色,很不自然地看着駝背嬸,說:“嬸子,天下雨了,俺該回家了,俺那口子下地也快回來了,明兒俺再過來……”
駝背嬸不敢強留客,她怕凳子回來發脾氣,她把胖嫂送到院門口外,向巷子西頭瞄了兩眼,幾個男人大搖大擺走在街上,任雨水在身上、臉上流,很愜意的樣子;女人用胳膊護住胸前孩子的頭,匆匆忙忙往家趕;有的把竹筐子扣在頭上,雨珠敲打在筐子底上,沒有多少聲息,像牆角的蟲子咀嚼着沒有一點營養的麥秸子,索然無趣。雨不大,霧氣蔓蔓,巷子口屋檐下躲着幾個走街串巷的小商販,鋦匠不在。
駝背嬸折身往回走,剛要邁過門檻,她看到,門垛子旁邊的地上放着那隻鋦好的碗,她彎腰抓在手裏,抬腿邁進了院子,
關了院門,迴轉身看着空嘮嘮的院井,毛毛細雪包裹着淅瀝瀝的雨珠在石基路上滾着,敲擊着牆根下的洗衣盆,像寺廟裏和尚敲打的木魚,時斷時續,讓她的心突生一絲悲愴,她用襖袖擦擦昏花的眼角,從門洞子裏抓起掃帚,佝僂着背在院井裏轉了一圈,把牆角的一堆煤用破麻袋遮了遮,扔下掃帚竄進了西廂房,從牆角泥缸里舀出一碗麥糠子,她騰出一隻手扶着門框,向院井裏“咕_咕_咕”地叫了幾聲。
在院井牆角旮旯里覓食的雞群,晃蕩着濕淋淋的身子迎着主人的召喚聲跑過來。
駝背嬸把碗裏里最後一點米糠子倒在地上,滴溜轉的眼珠子瞄着門洞子,唉聲嘆氣,許久,她用右手擰擰鼻子,把一坨鼻涕摔在地上,用靴底子在地上碾了幾腳,碾起一層泥,從她腹腔里衝出一串憤恨的話:“死哪去了?一個多月沒回家來看看,想餓死老娘呀,一定是被那個狐狸精纏住了腳,忘記了家裏還有個喘氣的。”
駝背嬸的丈夫李老槐年幼時上過幾年學,肚子裏有點墨水,民國時候當了幾年兵,誰的兵無人知曉,回了威縣后他遊手好閒,認識了幾個狐朋狗友,日本人侵佔坊子前,他莫名其妙做了幾年鄉約,鄉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是把鄉政府命令傳達給鄉民。
那年協助政府屯糧時,他利用職務之便往自己家撈了不少糧食,被人告發,他帶着婆姨逃回了趙莊,在他同祖宗的李家做事,日本人來了后,他跟着李賴當了偽軍。
李老槐是個矮矮小小,瘦骨稜稜的、牛氣哄哄的小老頭,一臉橫相,額頭上一道道皺紋如刀子砍上去的,歪歪斜斜;幾根遮不住頭頂的灰發抹着黃卡卡的油,中分造型,露出深黑色的頭皮,像霜打過的紫茄子,蔫蔫吧唧,周身上下只剩下一身黃皮,還有一雙比牛眼小不多少的眼珠子,充着血絲子。
李老槐有幾個壞毛病,不僅喜歡投機取巧、唯利是圖,也喜歡尋花問柳,還喜歡在家裏私設公堂,他審訊的“犯人”是他的婆姨駝背嬸。
早些年駝背嬸背不駝,個子高高直直,喜歡穿衣打扮,今天是一件深藍色斜襟布褂子,明天換成紅花黑底短褂,配一條百褶掃地裙,模樣也不醜,在李奇家幹了十幾年奴婢,每天弓腰哈背伺候太太、少爺,伺候她的男人,慢慢地腰直不起來了,隨着年齡越來越老,腰越來越彎,外人漸漸把她的真名字忘記了,直接稱呼她駝背嬸或者駝背嫂。
駝背嬸比李老槐小七八歲,不知為什麼,自從離開李奇家后,她再也不着重衣裝,每天邋裏邋遢,看上去要比她實際年齡老許多,每天除了在巷子裏串門子,她哪兒也不敢去,打聽、瞵視着葫蘆街的動靜是李老槐交給她的任務,只有這根線把他們夫妻倆牽強硬拽在一起。
他們有一個女兒,女兒在前幾年嫁了人,住在威縣縣城,很少回來。
上個月,鬼子的貨船沒到趙莊碼頭就出事了,那可是運送到坊子碳礦區的武器呀,鬼子發火了,喊李賴去憲兵隊開會,李賴離開趙莊時,吩咐李老槐帶着偽軍在街上巡邏,李老槐偷懶,跑到姜家麵館睡了一覺,他醒來時天亮了,李賴回來了,在他臉上狠狠抽了三個大耳光,懲罰他在永樂街上巡邏,不許他回家。不回家沒關係,家裏的婆姨面似靴皮,面對着那張滿是溝壑的老臉他吃不進飯,這麼多年他很少回家吃飯,最多喝壺茶,前幾年他想休妻,他唯一的女兒警告他說,如果他有休妻的打算,以後他老了沒人伺候,人都說養兒防老,他沒有兒子只能靠閨女,他怕有一天不能動了被閨女扔到大街上,只能與丑婆姨勉強將就過一天算一天,可,不讓他去姜家麵館,他一刻也受不了。
姜家麵館老闆娘曾是李奇父親的三姨太太,她不守婦道與長工打情罵俏,被人告發,李奇父親讓人把長工活活打死了,在處理姜氏時,李老槐出面替她求情,李家把姜氏趕出了家門,這女人很有能耐,在永樂街上開了一家麵館,為了在街上立住腳,與李老槐勾搭成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姜氏與長工有事還是與李老槐有事,沒有人再去追究,只可惜白白送命的長工,長工留下了年輕的婆姨,還有兩個孩子,第二個孩子還是遺腹子,這件事在趙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雨停了,李老槐的腳步到了家門口,他先低頭看看門口的台階,台階不高,三層台階上落着出出進進的泥巴腳印,一看就知道有人來過;他豎起耳朵聽聽院裏的聲音,婆姨在餵雞,嘴裏罵罵咧咧,他的臉一下沉了下來,握緊了拳頭,拳頭剛挨着門板,又慢慢鬆開,他怕拍壞了門還要花錢買,他不捨得。
“鐺鐺鐺”
不緊不慢的敲門聲讓駝背嬸全身哆嗦,她條件反射似的把手裏的碗扔在牆角煤堆上,碗碎了,四分五裂,只看到零零散散的瓷渣子順着煤堆滾落在地上,陷進了泥里,駝背嬸愣了一下,慌亂地用腰裏圍裙擦擦手,又抬起手抿抿腦後的髽髻,弓着背走進門洞子,哆嗦着褶褶皺皺的嘴巴問:“誰呀?”
“俺,聽不出俺的腳步聲嗎?快開門,磨蹭什麼?”
駝背嬸踮着腳尖打開了兩扇門,她還沒來得及躲開身子,李老槐氣哼哼擠進了院子,他從不會在院井和院門口與他婆姨發脾氣,他怕隔牆有耳,外人聽到了笑話他與草莽之人沒有什麼兩樣,他要臉面,他自我感覺上過幾年學,比那些不拘小節的莊稼漢強百倍。
他的身影衝上了院井的石基路,剛下過雨,腳底下的石頭出溜滑,他不愧是當過兵的,小身形很敏捷,左竄右跳到了屋門口,一股股煤煙從堂屋的灶堂里撲出來,在門裏門外繚繞;屋裏靠北牆跟有一張長條桌子,桌子上有一個茶盤,有一盒茶葉,還有幾個倒扣着的茶碗;茶盤旁邊靠牆角有個撣瓶,裏面插着一根雞毛撣子,還有一根戒尺;撣瓶下面有一副眼鏡,在烏煙瘴氣里飄着兩點陰森森的光;桌子東西有兩把椅子,李老槐在家時,駝背嬸從來不敢與他並排而坐,她只有站着的份兒,如果他不在家,她會跳着腳在兩把椅子之間穿梭,一會坐坐這把椅子,一會兒坐坐那把椅子,一會兒在李老槐常坐的椅子上吞口痰,咬牙切齒地罵半天,罵夠了,她一邊流着淚,一邊把那副眼鏡片子擦亮,工工整整放在李老槐坐下去伸手能夠得着的桌沿上。
李老槐晃悠着矮小的身體走進了前堂屋,他頭也不回地問:“給俺燒茶了嗎?”
駝背嬸趕緊踮着腳跑到他的身後,眼神緊張地盯着地面,卑躬屈膝,“燒了,燒了一會多了,放在鍋里燙着呢,俺給您拿去。”
“好吧,”李老槐打了一個哈欠,把手裏的警棍拍在桌子上,嘴裏叨叨咕咕:“……累死老子啦,這真不是人乾的活兒,靴子都踏碎了,幸虧跑到姜家麵館眯了一口,否則哪有精神繼續巡街呀?”
李老槐不會在他婆姨面前隱瞞他與姜家女人的關係,他根本沒有把他的婆姨放在眼裏。
聽到姜家麵館幾個字,駝背嬸的心不由自主抽搐了幾下,她又能說什麼呢,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畢竟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李老槐掙回來的。她默默轉身走到鍋灶前,打開蓋簾從滾燙的水裏抓出一把小茶壺,從懷裏抽出一塊手帕抹去壺底滴滴啦啦的水珠,雙手端着小茶壺恭恭敬敬送到李老槐的面前。
李老槐踢掉腳上的靴子和襪子,腳丫子踩在椅子面上,抓起桌上放着的黃銅小框眼鏡掛在耳朵上,他不近視,他是效仿李賴,裝出有學識的樣子,向上翻翻白眼珠子,左手接過婆姨遞過來的小茶壺,右手從撣瓶里抓出戒尺,在半空甩打了兩圈,嘴裏拖着長音:“伸過手來,今天俺不在家,誰來過了嗎?街上有什麼動靜嗎?”
“是凳子媳婦來過,凳子打她,她到咱家避避難……”駝背嬸偷偷抬抬眼角,右手擼着襖袖子,把左手戰戰兢兢送到老頭面前,“都是鄰居,俺這樣做也是為了讓她們信任俺,不是嗎?”
駝背嬸隱瞞了胖嫂來家裏幫她做靴子的事情。
“是你招回來的吧?他們兩口子為什麼打架呀?那個凳子說了什麼?說!”
“啪啪啪”李老槐手裏的戒尺重重敲在駝背嬸的手掌心上,瞬間鼓起三條紅印子。
駝背嬸咬着牙,忍着疼,把翟子被孟家雇傭的事情,還有凳子家打坯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念叨了一遍,最後她說:“凳子嘴裏念叨一句話,他說如果鬼子的大炮來了,你們還能站在這兒妄口巴舌嗎。”
“是嗎?他真的是這麼說的嗎?!”李老槐霍地從椅子上跳到了地上,赤裸裸的腳踩在濕漉漉的靴面上,乾巴巴的腳指頭跟着他的嘴巴跳動,“他是活膩歪了,怎麼能稱呼皇軍為鬼子呢?”
嚇得駝背嬸往後縮縮肩膀,“是,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他是條犟驢,每次尥蹶子就是這句話打頭陣。”
李老槐的眼珠子斜楞着院井,他聽到了東院鄰居翟子家柵欄門響,“翟子說什麼了嗎?”
“翟子什麼也沒說,一個多月前,也就是花燈節的第二天,孟家黃忠來找翟子,遞了孟家老爺的話,說雇傭翟子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可是,一個多月過去了,翟子還在孟家做事。還有一件稀奇的事,不知您願意不願意聽?”駝背嬸吞咽了一下口水,重複着翟子家的事情,“翟子跟他媳婦說那個袁家小寡婦不喜歡他,說她喜歡孟家大少爺。”
“屁話!”李老槐在地上啐了一口,往後退了一步,“噗通”把屁股再次塞進了椅子裏,“怎麼凈是一些李家長張家短的閑話,街上還有其他風吹草動嗎?”李老槐知道正月十五孟家耍獅子時出了丑,孟家包翟子車不值得他大驚小怪,“還有什麼可疑人在葫蘆街上轉悠嗎?”
“沒有,俺聽着呢……”駝背嬸十足的精神頭在長長的、亮亮的戒尺眼前蔫巴了,看着她在街面上能說會道,在她老頭面前差點把頭埋進褲襠里,聲音夾在喉嚨里,她怕被西鄰右舍聽到她家的囧事,走出家門沒臉見人。
“你有沒有摻乎袁家的事情呀?”李老槐厲聲呵斥,“有沒有?快說。”
“沒,沒有。”駝背嬸把身子往後縮了縮,一雙皮粗肉糙的大手緊緊揪着棉袍衣襟,“俺說的都是實話,請您明查。”
“什麼事情能少了你啊?!”李老槐瞪大了眼珠子,歪斜着嘴巴對準壺嘴吸溜了幾口,吼嘍吼嘍嗓子眼,把手裏的戒尺在身旁的桌子上敲了敲,“以後你要盯緊葫蘆街上的蛛絲馬跡,不要攪合無足輕重的破事,如果有可疑的人馬上稟報給俺,至少能換來一袋子白面。”
“有這檔子好事?!”聽到有白面,駝背嬸的眼睛直了,她好久沒有吃到白面饃饃了,每天不是玉米餅子就是玉米碴子粥,她已經喝膩歪了,不吃又餓,如果真的能有白面吃,她寧願把巷子裏的人都送進日本人的監獄裏去。
“那個,今天俺看到孟家二太太了……”駝背嬸磕磕巴巴地說:“她不地道。”
李老槐把嘬着茶壺的嘴收了回來,他的眉頭之間蹙起一條深溝,這個老娘們難道真的發現值錢的線索了嗎?“你剛才說什麼?說孟家的誰?”
“孟家二太太,近段時間打扮的妖里妖氣,搖頭晃腦從咱們家門口走過,聽他家管家說,她兩年沒走出孟家院子了……”
“啪”李老槐手裏的戒尺砸在桌子上,他的眼珠子死死盯在手裏的小茶壺上,牙齒“咯吱咯吱”嚼着一片茶葉。正月十五那天他沒有巡邏,摟着姜寡婦美美睡了一覺,聽手下兄弟說,孟家二太太與李奇在稠人廣眾之下眉來眼去,聽說二人都沒有心思看花燈,還去了一家酒店。這件事如果讓孟正望知道了,可不是鬧着玩的,一旦李家為此事而失勢,他的飯碗也保不住,他丟了飯碗就丟了姜寡婦,想到這兒他把右手的戒尺高高舉起,“孟家二太太的事情是你我能摻和的嗎?是不是你與她說話時她不理睬你呀,呸,”李老槐把口裏的茶葉沫啐在他婆姨的臉上,“你也不撒潑尿照照你這副窮酸樣。”
真不愧是知妻莫如夫,老奸巨猾的李老槐立即從他婆姨嘴裏聽出了門道,陶秀梅什麼人,她看得起誰?
駝背嬸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以為俺沒在家,就沒看見你掇臀捧屁的下賤樣子嗎?孟家有日本人撐腰,你盡量離着遠點,你想拍馬屁,或者找事,不拿出點貨真價實的東西,休想扳倒他們,反則就是捅了馬蜂窩,引火燒身。記住俺說的話了嗎?”李老槐說著舉起戒尺在他婆姨手掌心上又抽了三下,“這三下是給你長記性的,孟家不能得罪,但,如果他們家與日本人貌合神離,另當別論。”
“嗯,俺明白了,您的話俺記住了,記住了。”駝背嬸緊緊閉着嘴,后牙槽互相咬在一起,她不恨他的男人,卻把恨轉嫁給了孟家。
李老槐把眼鏡從鼻樑上拿下來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踢趿上靴子,往屋門口走了一步,把手裏的小茶壺遞到婆姨面前,“把它給俺刷出來,俺出去溜達一圈,巡巡街,皇軍說讓俺們小心,寧可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所以,你必須把俺今兒的話記到腦子裏去。”
駝背嬸從她男人手裏接過小茶壺,用商量的口氣說:“是,是,俺有話要說……家裏沒有煤了,玉米面也只夠吃兩頓三頓啦,咱們不種地沒有柴火燒炕做飯,您看看先買車煤回來吧。”
“真的嗎?”
“真的,俺說的是實話。你不信去看看咱家的麵缸,見底了。”駝背嬸雙手抱着小茶壺,她的身體在顫抖,她等着她男人劈頭蓋臉地罵,罵她不幹活只知道吃飯。
李老槐沒有罵,提着褲子邁出了屋門檻,他想發財還離不開他的丑婆姨在街上推濤作浪。“好了,俺記住了,俺走了。”
駝背嬸佝僂着背,眼睛從下往上看,斜睨着她男人跨出屋子的背影,心裏罵著:“你這個老不死的,在外面受了氣,總會回家朝俺擺架子,你是個越老越不死的鬼呀,俺還不知道你出去做什麼嗎?明着是去巡街,背地裏還不是想去瞅瞅袁家的小寡婦,哼,扎耳撓腮摸不到人家的手,只能過過眼癮而已,也不嫌臊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