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院裏院外
青晨的寒潮變成了一片片霧氣,在葫蘆街上盤旋,掛在牆角的樹杈上,雲迷霧罩;平平泛泛的、清冷冷的早上,葫蘆街上有了動靜,幾聲狗吠與雞叫擠上了大街小巷,一縷縷炊煙竄出了破舊不堪的、黑乎乎的煙囪,在半空裊裊升騰,在矮矮的茅草屋上繚繞,一股股熬飯的香氣、麥秸燒成炭的味道,蕩漾在空氣里。
在寒冰滿地鋪的早上,不是老娘們催得緊,哪個老爺們願意早早離開熱炕頭?再不願意,地里的活擺在那兒,早晚的事兒,只能一邊張牙舞爪打着哈欠,一邊懶洋洋地在牆角旮旯里掂量着生鏽的農具,鋤頭耙子互相碰撞聲、踢趿的腳步聲、老娘們喋喋不休的埋怨聲接踵而至,被冷颼颼的寒風拽出了籬笆小院,飄在窄窄的巷子裏。
巷子裏傳來了車鈴鐺聲,翟子拉着他心愛的黃包車往巷子口而來,他的婆姨揣着手站在門洞口,盯着翟子的背影疊聲囑咐:“瞧瞧你,出門只喝了一碗粥,如果在街上拉上第一位主顧,有了錢,你去路口買幾個包子填填肚子。”
翟子站住腳,把車子橫杠夾在腋下,下巴頦擱在肩膀頭上看着婆姨,“這會兒你不嫌棄俺亂花錢了嗎?”
“你是家裏的頂樑柱,俺的肚子裏又多了一個,”翟子婆姨用手掌撫摸着自己的小腹,垂着頭,“再過幾個月家裏又要多一張嘴,俺離不開你,孩子們更離不開你,你去賣力氣吃不飽飯哪那可以呀?”
婆姨這句話讓翟子感動,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來,憨憨一笑,“俺知道了,你不要絮叨了,回屋吧,太陽高了你再帶着孩子們下地,那會兒天就暖和了,下地除草的時候你悠着點,別閃着腰,春頭季節地里野菜不少,俺留着肚子回來吃你做的野菜粥。”
“俺們都被你慣壞了,你這個當爹的比俺疼孩子,孩子們跟你最親。”婆姨嘆了口氣,“俺脾氣不好,但,俺心眼不差,哪個孩子都是俺身上掉下來的肉,唉,都是苦日子給逼的,他們小小年紀跟着俺吃苦受累了,真不知他們為什麼單單挑咱們窮家寒舍托生?”
翟子眼裏瞬間溢着不能自禁的淚花,他急忙邁開大腳往前踮了一步,扔在身後一句話:“跟咱們有緣唄。”
街道上多了人,多了坑坑窪窪的腳印,驚飛的鳥兒掠過了人的頭頂,落在牆頭,歪斜着小腦袋注視着匆匆忙忙、蹓蹓躂躂的身影,它們的小眼睛裏閃着早霞的溢彩。
黃忠的腳步由南而來,他的右手裏拎着一個菜筐,菜筐里只有兩棵大白菜,圓滾滾的大白菜隨着他鏗鏘有力的腳步在筐里轉悠。
袁家鋪子門檐的煙筒上沒有一絲煙,只有一串沒有被風吹走的煤色的冰凌,在旭旭的朝陽里滉漾着水的亮。
一個神秘兮兮的女人在袁家鋪子的台階上碾着小步,她一會兒弓着脊背,雙手扶着兩個膝蓋,大口喘着氣,她的眼睛穿過胳膊彎,小心翼翼瞄着身後的街道,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一會兒她岣嶁着脖子,眼睛穿過兩扇門的縫隙向袁家鋪子裏面張望。
一件藍色、紅花、斜襟長棉襖包裹着她窈窕的身段,下身一條棉布長裙,掩蓋着內襯的棉褲,腳下一雙繡花鞋黏着泥土的印跡,無論衣服還是裙子都非常整潔,只有腦後的髽髻有點歪斜,穿衣打扮有些考究,四十歲的年齡,臉上細皮嫩肉,找不出多少褶皺,鬢角上插着一支假花,因為走路的原因,花枝子弔掛在耳朵旁邊的散發上,隨着她的動作搖晃。
余福手裏掄着大掃帚彎腰哈背,磕絆着腳步清掃着孟家巷子,掃到巷子口他直直腰,眯縫着眼睛瞅着南北大街,他的視線被袁家鋪子門口的女人擋住了,余福不好事,更不是見了女人移不開眼睛的男人,他心裏覺得奇怪,天剛蒙蒙亮,這個女人在袁家外面轉悠什麼呀?
這空擋黃忠走進了巷子,他躡手躡腳繞到余福的身後,用胳膊肘碰碰余福的肩膀頭,壓低聲音問:“余大哥,你在看什麼呀?”
余福打了個激靈,他晃晃腮幫子,答非所問,“你,你昨天去哪兒了?怎麼剛回來?”
黃忠朝他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多問。
余福用手指往後推推頭上的氈帽,又用手背抹一下掛在眉毛上的汗珠子,瞪着精明又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黃忠,“俺也不知道俺在看什麼,俺只覺得怪異,這個女人圍着袁家院子轉悠半天了,她一會跑到南門,一會跑到鋪子門口,不知這大清早她來袁家轉悠什麼?你瞅瞅,這個女人面相不像善類,準是來找茬的。”余福拎起掃帚抗在肩上,語氣着急,“咱們不要多管閑事了,快回家吧,俺整整等了你一天一宿……昨天的湯圓俺給你留着呢,還有一壺酒燙了好幾遍,你們不回來俺也沒敢喝一口,你,你回來了,俺這吊著的心也放平了。”
“余大哥,您先回去吧,俺還有點事囑咐翟子,這個時辰他也快出車了。”黃忠的眼睛瞄向東巷子口,這當空,翟子拉着車恰巧走出了他家的巷子。
“翟子兄弟……”黃忠把菜筐扔在地上,迎着翟子走過去,“翟兄弟請留步,俺家老爺讓俺問問您,您的車子能不能包給孟家一個月或者兩個月,送俺家大小姐上學放學,可以嗎?”
翟子慌忙把車杠子摁在地上,站直身向黃忠抱抱拳,連聲說:“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街道上的行人向黃忠和翟子投來異樣的眼光,黃忠趕緊補充道:“翟兄弟,拴柱昨天晚上耍獅子時出了事故,傷了胳膊,沒有個把月好不了,孟老爺說這段時間必須另雇傭一輛人力車,找別人還不如找您,您是孟家的佃戶,又是知根知底的鄰居,接送小姐上學放學交給您比較放心。”
“多謝孟家老爺瞧得起俺翟子,俺做夢都想攬孟家的活,承蒙主家關照,感激不盡。”翟子面對黃忠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滿心的歡喜揚在他老實巴交的臉上。
黃忠向翟子抱拳回禮,“好,這事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從今天開始,每天早上八點送小姐去學校,中午十一點半接小姐回家,下午一點送小姐上學,晚上五點她們放學……其他時間你還可以做自己家的活,這事兒是孟老爺讓俺傳達給您的,翟子兄弟您不要嫌棄俺絮叨,您如果接下這趟活,必須好好記住時間,不能有半點差池。”
“是,是,俺記住了,俺先去街上轉一圈,八點之前俺準時回來。”翟子說著弓腰拉起車子就要走。
翟子婆姨站在柵欄門口,向巷子口巴頭巴腦,她把她丈夫和黃忠的對話聽在耳朵里,她沾沾自喜,丈夫每天蹲在街口,有時候一整天也攬不到主顧,如果攬下孟家的這份差使,他們一家這個月不用愁吃喝了,再說孟老爺是遠近有名的大善人,做事說話清清白白,對待下人如同家人,不會剋扣工錢,真是喜從天降,得遇貴人幫。
昨天夜裏,丈夫把孟家大太太的話轉告給了她,她輾轉反側徹夜無眠,她恨不得跑到孟家問問,問問孟家大太太說話是不是板上釘釘子,穩紮穩打。
此時此刻,孟家再次扶助她翟家,讓她忍俊不禁,可惜丈夫是榆木疙瘩,死不開竅,不知哪頭輕哪頭重,還想着去街上攬活,讓她聽着干著急,她顧不得禮數,手忙腳亂竄出了巷子,“翟子,瞧你傻啦吧唧的,還不快把車子放到孟家門口去。”
翟子不希望婆姨摻烀他的事情,也明白她話的意思,他有自尊心,不想上趕着討好別人,他存心揣着明白裝糊塗,大手撓着後腦勺,噤若寒蟬。
婆姨走到翟子身後,手指頭在丈夫后腰上戳了兩下,佯怒道:“翟子,你今天不要去街上攬活了,現在快六點了,孟家的事情是大事情,不能耽誤,你把車放到孟家巷子裏,回家陪着孩子們好好吃頓飯,然後挨到八點鐘送大小姐去學校。”
翟子盯着黃忠不苟言笑的臉,吱吱唔唔:“黃師傅,這事,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俺以後只給孟家人拉車,八點之前俺在孟家門口等着,等着送孟家小姐去上學。”
面對着懼內的翟子,黃忠沉思良久,心平氣和地說:“翟兄弟,不是以後,是近段時間,以後看狀況再說,也要看俺家老爺的意思,俺一個下人做不了主啊。”
翟子婆姨碾着小短腿,從黃包車旁邊繞到黃忠的眼前,雙手重疊放在小腹上,躬躬腰,“黃師傅,請您給孟老爺回話,孟家的活俺家翟子接了,再謝謝大太太昨兒晚上留下的話兒,俺們牢牢記在心裏,感激不盡。”
黃忠被翟子婆姨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弄糊塗了,他也不便多問,大太太說了什麼他也不知道,只好敷衍道:“好,弟妹的話俺一定傳達給大太太,俺先回了,不叨擾你們啦。”
看着黃忠離去的背影,翟子婆姨笑了,她轉身走近翟子,伸出雙手提提丈夫敞着的衣襟,一邊繫着上面的扣子,一邊嗔怪地斜睨着他,“瞧瞧你,笨嘴笨舌,腦子不轉圈,在街口蹲一天也攬不到活,即使攬到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趕回來,這不是耽誤孟家的事嗎,孟家的事兒大,咱們不能丟了西瓜撿了芝麻。”
“是,是,俺腦子不夠用,傻,幸虧找個聰明婆姨,說話有禮有節。”
翟子婆姨知道丈夫老實木訥,誇獎她的話是實打實的,讓她有點得意忘形,她的眼角有意無意向袁家鋪子方向瞟了一眼,她看到了在袁家鋪子門口躊躇的女人,“翟子,你快瞧瞧袁家鋪子那邊,那個女人是誰?看她凶神惡煞的樣子似乎要與巧姑拚命,巧姑一定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家找上了門,活該,看着她每天站在鋪子門口搔首弄姿的樣子,俺就噁心。”
翟子順着婆姨的眼神看過去,撅着嘴巴子埋怨:“你不要像那一些整天沒事幹,嗑牙料嘴的老娘們似的胡咧咧。”
“怎麼啦?俺哪句話說錯了嗎?你心疼那個小寡婦啦,呸,你們男人沒個好東西,吃着碗裏的看着鍋里的,俺怎麼說不得她?你給俺個理由,她是你妹妹還是你的情婦?”翟子媳婦越說越來氣,又尖又細的嗓音穿街走巷,“俺給你生了三個娃,馬上快四個娃了,你心裏還忘不了她,是不是當年你爹拿不出十塊大洋,讓你和她錯過了姻緣。”
翟子被婆姨的話鬧得面紅耳赤,“不是,俺家就是拿出十塊大洋,她也不會看上俺,她心裏早就有人了。”
“有人?!有誰?”翟子婆姨聲音把鄰居家老娘們招到了大街上。
東鄰居鄧家胖嫂抱着吃奶娃娃跑出了自家院子,她一面向袁家鋪子指手畫腳,一面嘲笑笨嘴拙舌的翟子,“翟子,快告訴你的婆姨,讓她死了心,否則你們兩口子天天為沒影的事兒吵吵鬧鬧,俺們都替你冤得慌。”
走一步喘三口的駝背嬸子也走出了家門,她一條胳膊背在凸凸的腰椎上,一條胳膊在眼前揮舞着,數落道:“你們兩口子哪兒都搭配,就一點不好,為了一個小寡婦天天吵吵不休,翟子呀,你把心裏話告訴你的婆姨,不要讓她生氣,聽說她又懷了你的第四個娃娃,你說出來讓她寬寬心。”
“不,俺不能說,不能說。”翟子急得撾耳撓腮,他的眼睛瞟着孟家巷子,當年他的爹的確帶着他去巧姑家提過親,巧姑悄悄告訴他說,她心裏只有孟家大少爺,不可能再住進其他的男人。可是,沒想到,巧姑的養父為了十塊大洋把她賣給了一個老頭,為此他為這事傷心了好久。眼下婆姨不依不饒,鄰居大嬸又瞎起鬨,翟子煩躁不安,悶聲悶氣吼了一嗓子,“她心裏只有孟家大少爺。”
“不會吧?”胖嫂笑彎了腰,“她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孟家大少爺是什麼人,怎麼會喜歡她,她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沒有鏡子撒泡尿也夠她用一會兒。”
“閉嘴吧,這事千萬不要再往外傳了,讓孟家大太太聽到還不氣死。”駝背嬸子煞有其事地念誦:“誰家有兒子願意被一個寡婦惦念着,癩蛤蟆跳到了腳面上晦氣得很。”
胖嫂的男人姓鄧,街坊鄰居喊他凳子,不是因為他個子矮,相反,他個子很高,比翟子高一截,比黃忠矮半個頭,他是一個勤快的男人,天沒亮他就起床了,不是下地鋤草,就是在自家院子裏做土坯,這個時候他的身影拖着一縷晨光在巷子裏穿梭,他手裏推着獨輪車,車上放着一個大竹筐,筐里裝着黃土,他的大臉上冒着汗珠子,他的大腳丫“撲騰撲騰”砸着泥濘不堪的路面。
巷子口的閑言碎語他聽到了,翟子是鄧家的鄰居,是個規規矩矩的男人,翟子婆姨是個愛較真的女人,翟子越退縮她越跳得高,在厲害的婆姨面前翟子喘氣都壓着聲音。
此刻聽着自家媳婦挑撥翟子的事情,他火了,他扔下手裏的車把,朝着胖嫂撲了過去,掄起大巴掌抽在婆姨的厚臉皮上,他一邊打一邊罵,“臭娘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天飯吃不飽,還天花亂墜胡謅八扯,袁家院子的女人哪兒得罪你們啦,實話告訴你們,如果咱們倆離婚,如果那個女人能看上俺,俺定會娶她。”
胖嫂被打疼了,她想捂着臉又騰不出手,懷裏的孩子嚇得張着嘴大哭,她只能往後退,身體“撲通”撞在牆上,半截土牆在她肥胖的身體下左右晃悠。
胖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男人發脾氣,她不僅能吃飯,還不會生兒子,自從她嫁到鄧家,十年時間生下五個丫頭片子,多半夭折,還剩下老大和老小,凳子沒有抱怨她,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個道理他懂。
凳子擼擼袖子,橫眉怒視着自家婆姨,大聲謾罵:“老爺們天不亮去拉土,你不知道在家做飯,卻在這兒惹是生非,欠揍,真是閑的你腚疼,沒事了喜歡嚼舌根,好,俺今天不打得你滿地找牙、打得你開不了口說不了話,俺不姓鄧。”
駝背大嬸急忙上前拉仗,“別打了,嚇得孩子直哭,凳子呀,手下留情呀,怎麼說她是你的婆姨,她知道你辛苦,這幾天俺們也聽到你在家打土坯子,聽說你家要壘鋪新炕,好呀,需要幫忙知會一聲,讓俺家老頭子幫你打個下手。”
駝背大嬸一邊對凳子說,一邊把胖嫂拉進了她家的院子。
凳子雙手掐着腰站在巷子裏不依不饒,罵罵咧咧,“你們都是閑的,如果鬼子大炮來了,你們還顧得上瞎鬧騰嗎?男人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哪有閒情逸緻找別的女人?哪有整天揪着沒影的事兒嚼蠟,真是自覺光棍,一身臭汗,往那兒一站臭出一里多路,誰稀罕?只有瘋婆子把他當塊寶,扔在乞丐堆里沒人認識。”凳子的大眼珠子瞥斜着不遠處的翟子兩口子,他的話里不僅罵翟子,也罵翟子婆姨,羞得翟子但凡地上有個地縫他都想鑽進去。
翟子婆姨多次見識過凳子打媳婦,她家與凳子家一牆之隔,胖嫂的哭啼聲常常擾的她心慌意亂,她怕哪一天翟子跟着凳子學壞了,動不動拿着她出氣,此刻,聽着凳子咆哮嚇得她不敢抬頭,低頭垂目,緘口不言。
孟家巷子裏,余福迎着悒悒不樂的黃忠走過去,迫不及待地問:“你剛才與翟子說了什麼?俺聽到你說拴柱摔斷了胳膊,有這事嗎?”
黃忠抓起地上的菜筐,擦着余福身體走過,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余大哥,老爺還沒起床嗎?”
余福拖拉着掃帚跟在黃忠的身後,重複着他的問題:“黃兄弟,拴柱怎麼啦?只是摔斷胳膊那麼簡單嗎?”
黃忠突然站住腳,向身後喊了一嗓子:“不是說了嗎?余大哥您老了,耳朵不好使了,難怪了,您昨天沒去碼頭看光景,全趙莊的人都知道咱們孟家拴柱栽了,耍獅子頭時栽進了河裏……老爺昨天也沒在現場,他喝醉了,直到現在沒人告訴他,怕他發火不是嗎?有的人胡說八道,最好別讓老爺聽到,否則一切免談。”
翟子再傻也聽出黃忠的話是說給他聽的,他知道理虧,瞬間臉色煞白,蹲下身子拉起車子往巷子裏鑽。
余福也聽出黃忠話中有話,他心裏惦念着拴柱,沒有往別處想,拴柱歲數與他二小子同歲,在孟家這幾年,他把拴柱一直當自家的孩子。
“黃兄弟,你等等俺,拴柱那個孩子真的沒事嗎?”
“沒事,余大哥您不要瞎操心,看護好孟家院門是您的大事,俺先去後院看看孟粟少爺,然後去火房做飯。”
“老太太說,今天的早飯吃昨天的湯圓,還有一盆沒煮的湯圓放在北牆根下的水缸里凍着,拿出來煮煮即可。”余福把掃帚在門口獅子底座上磕了磕,“你說沒事,俺信,俺心裏不再七上八下了,黃兄弟,敏丫頭說二少爺昨天晚上問過你,問你回來了沒有?”
黃忠把邁過門檻的腳收了回來,他傾斜着身子眺望着巷子西頭的河道,喃喃自語:“敏丫頭去哪兒了?她去河道洗尿褯子了嗎?”
“是,昨天夜裏她在大車院裏洗了一盆,今早上俺剛打開院門,她端着盆子從後院竄了過來,她問俺你回來了沒有,還問了老爺和大少爺回來了沒,然後就去了河道。”
“好,俺去河道找她。”
麥田的雪化了許多許多,化了的雪變成了蒸氣,一綹綹升上了半空,變成了雲,掛在山頂,如綢緞般飄飄然然;變成了露珠,掛在麥苗上,映着陽光的影子;地壟上鋪着稀稀零零的、薄薄的冰,還有一層焦黃的葉子,薺薺菜零零整整擁擠在田埂上,嫩的野菜,白得雪,綠的麥苗,天真的暖和多了;風照舊在天地之間刮著,掀開漂浮在半空的霧霾,露出一絲絲火紅的晨曦,鋪在河道的冰面上,清澈透明;都說流水不結冰,斷斷裂裂的冰像一面面破碎的鏡子,照着越來越亮的天,照着不遠處的裊裊炊煙,照着遠處濤濤滾滾的彌河支流,照着近處的樹,樹下的山坡;山坡不高,白天常有頑童爬上跳下,四周的干土像被瓦匠的抹子耬過,磨蹭出一道道光溜溜的像馬鞍子的印痕。
小敏蹲在一塊結了冰的石頭上,身後放着一個木盆,她手裏捏着一塊尿戒子,把它續進冰窟窿里抖一抖,在腳下石頭上揉一揉,一滴滴水珠順着她的手指頭墜落進河水裏,濺起一流流水花。
一雙小手凍得又紅又腫,她沒感覺冷,反而心裏墜着一塊石頭,孟家的院子像一幅畫映在眼前的冰面上,一草一木,一人一行一動清清楚楚,孟家除了陶秀梅娘倆、還有蘭姐那個女人說話不中聽外,其他人都和藹可親,雖然沒有許家恬靜歡娛,沒有像趙媽那樣一個女人在耳邊喋喋不休,也是非常融洽和睦的,即使這樣,小敏也忘不了在許家的點點滴滴,忘不了疼愛她的舅老爺和趙媽,還有沒有多少話、每天整襟危坐的許老太太。
突然,耳邊傳來孩提的哭啼聲,小敏的心猛地一抖,直起腰,抻着脖子向四周張望,一個身上背着娃娃的女人,她一隻手裏抓着鋤頭和菜筐,一隻手裏牽着一個小男孩,一行三人走在連綿起伏的山路上,腳下的雪化了一半,一半土,一半泥,一半包着冰的石頭,走在上面一腳泥,一腳雪水,出溜滑。
路旁是看不到頭的麥田,一道白光,一道黃土,一道顯眼的綠;寒風掠過山澗,銀色的雪拽着枯黃的葉片在半空飛舞,拂過河岸上的柳樹,柳樹慢慢蘇醒,枝杈間泛起一簇簇鵝黃色的小芽,張着嬰兒般的嘴吸吮着一滴滴露珠;黃鶯展着藍湛湛的羽毛,撩着嘹亮的歌喉,在樹梢上翩翩起舞。
男孩突然掙脫了他母親的手,跌跌撞撞向前跑着、笑着,昂着髒兮兮的小臉,瞪着圓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尋找着唱歌的鳥兒。
女人急了,一邊大聲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一邊磕磕絆絆追趕着孩子的背影,嚇哭了她背上的嬰兒,風吹掉了她頭上的破圍巾,露出她亂草般的頭髮,和一張面黃肌瘦的臉。
小敏踩着腳下溜滑的石頭跳到了岸上,跑到男孩的身邊,男孩模樣俊俏,圓圓的眼睛很像九兒,鼻涕越過了嘴巴,紅紅的小嘴勾着一抹笑,舔舐着口水,他頭上戴着一個老虎帽,帽檐有磨損的口子,露着灰色的裡子,身上的衣服無法看,破衣爛衫遮不住他細瘦的腿,一雙赤裸裸的小腳丫黏着厚厚的泥漿子,像穿了一雙泥土做的靴子。
“你,你叫什麼名字?”小敏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她想摸摸男孩的小臉,她還沒伸出手,身後傳來了“噗嗒噗嗒”的腳步聲,還有鋤頭拖在地上的“咔嚓咔嚓”摩擦聲。
“你是誰?”一個柔和的聲音繞過小敏的頭頂落在身前,“你是?你是孟家的養媳婦,那天,你進門的那天俺見過你。”
小敏順着聲音看過去,一個穿着釵荊裙布的女人,一塊灰色的圍巾搭在肩頭,說是圍巾還不如說是一塊破布條,繞在她細細的脖子上;長衣短褂,胳膊肘上有磨壞的口子,也許是沒有布頭填補那個洞口,露着裏面一件褪了色的棉衫;一條灰不溜秋的破棉褲摞着幾個顯眼的補丁,每個補丁針腳均勻。
女人三十幾歲的年齡,模樣清秀,額頭刻着兩道不深不淺的皺紋,兩鬢落着幾根白髮,眼角微微下垂,顯得疲憊不堪,明亮的眸子裏映着光的影子,流露着悲哀與傷感。
“您好。”小敏慌忙向女人弓腰施禮。
女人上下端量着小敏,踮着腳尖往河道里瞅了幾眼,她發現了放在岸邊的木盆,“丫頭,你是出來洗衣服的嗎?瞧瞧你的靴子濕透了,你快回家吧,不要着涼。”
小敏笑了笑,低頭看看腳上濕漉漉的靴子,她的眼睛落在女人的腳上,她的心顫抖了一下,“大嬸,你們怎麼不穿靴子呀,無論怎麼說,這天還是很冷的。”
“俺怕弄壞了,脫下來放在筐子裏啦,等走到乾燥的路上再穿上。”
女人嘴裏的話很輕巧,似乎光着腳丫子下地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不值得一提。
“丫頭,俺去那棵樹下放下孩子,然後去鋤草,這兩畝地是俺租種你們孟家的,孟家人很好,沒有收俺租賃費,只讓俺每年給五十斤麵粉……”
小敏不曉得兩畝地換取五十斤麵粉是多是少,她不知怎麼回答,看着女人落寞的背影,她勸慰道:“大嬸,今年的麥子一定有個好收成,大家都能吃飽飯。”
女人轉過臉,向小敏笑了笑,那抹笑是強顏歡笑,“丫頭,你說的沒錯,可惜,日本人早盯上了我們的飯碗,不等麥子熟,他們就會拉着隊伍來搶糧食,俺們莊戶人就是他們不花錢的抗力,不種吧又怕沒得吃。”女人一邊說著,一邊拉着孩子朝着地頭上那棵白楊樹走去。
小敏愣愣站在原地,女人一點也沒有說錯,這是事實,潘嬸就是為了搶收自己種的糧食被鬼子殺害了。
女人拉着孩子走到樹下,把背後的嬰兒移到胸前,抱在手裏,嬰兒睡了,睡得很香,蠕動着他粉嫩的小嘴,女人趴下身子在孩子臉上親了一口,輕輕放在地上,她覺得不妥,又脫下她身上的破棉襖鋪在地上,把嬰兒抱起來放在破棉襖上,她又回頭看着身旁的男孩囑咐,“乖,看好弟弟,娘去鋤草,然後挖點野菜,回家給你熬野菜湯喝。”
男孩懂事地點點頭。
女人還是不放心,她從身後的筐里抓出一根玉米皮編製的繩子,綁在男孩的腳踝上,另一頭系在白楊樹上,做好了這一切,女人拍拍單薄的夾衣,抓着鋤頭,提起筐子,向麥田走去,看着像紙片一樣的女人,小敏心裏突生憐憫,女人是一位慈愛的母親,更是一位堅強勤勞的母親。
黃忠腳下生風,轉眼間到了西邊的河道口,抬頭看過去,幾顆白楊樹和柳樹在風裏搖動,樹枝上落着幾隻鳥兒嗖嘍着凍僵的喉嚨,嚼着冷氣,有氣無力地叫着;朝霞拽着幾個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麥田裏,他們的鋤頭下揚起一片片黃土,夾雜着他們粗重的喘息聲在原野上飄蕩。
黃忠看到了小敏和那個女人,還有綁在樹下的孩子,他潸然淚下。
小敏沒精打采地走回河道,蹲下身,把最後一塊洗好的尿戒子放進木盆里,準備端起木盆,突然一雙大手從天而降,先她一步抓住了木盆,她一抬頭,滿眼驚愕,高興地跳起身,“黃忠叔叔。”
“丫頭,慢點,腳下滑……”黃忠把木盆夾在腋下,“丫頭,你怎麼起的這麼早,這冰還沒化,水涼嗎?”
小敏搖搖頭,“不涼,冰下的水溫熱,在潘家村時,村頭大灣里的水比這兒涼,俺不怕涼。”
黃忠背過身去,用襖袖擦擦臉,他知道潘嫂犧牲后撇下一個孩子,巴爺離開蟠龍山時把孩子留在八里庄沈家,沈老爺子託人捎話說,他的家不安全,被漢奸盯上了,要把孩子送到孟家交給敏丫頭,這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孟老爺,沈家出事了,沈老爺子被鬼子抓去了日本憲兵隊,生死未卜,那個孩子不知所蹤。眼下袁家院子裏的人更棘手,顧不上那個孩子。
“丫頭,叔叔有話跟你說,你聽好了。”
小敏知道黃忠是爹的朋友,一定是爹捎話給她,她滿心歡喜,“是俺爹讓您捎話給俺嗎?黃叔叔,俺也有話告訴您,您先說。”
“不是,是那個許家舅姥爺住在袁家旅店~”
小敏愣了,瞬間,兩行眼淚撲簌簌而落,昨天送走趙媽的時候,她以為許家人會把她慢慢忘記,不會有人再想起她。
“舅姥爺?!他,他是特意跑來看俺的嗎?舅姥爺他好嗎?他是不放心俺……他從來沒有走出過家門,他是為俺來到了趙莊,是嗎?”
“是,他老人家心裏念着你,丫頭,你待會先不要回家,直接去袁家見見他吧。”黃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他內疚,他不敢看小敏的眼睛,“丫頭,你問問巧姑娘,有沒有需要幫助的,江管家也在,你知道江管家是做什麼的吧?”
小敏曾經聽姚訾順說過,江管家是抗日戰線上的老交通員,老人來趙莊一定是擔負著重要的任務。
“丫頭,你也有事想告訴俺嗎?你先別說,讓俺猜猜,昨天晚上,你在孟家大車院子裏是不是見到了一個青年人?”
“是。”小敏又點點頭。黃忠的話沒有讓她吃驚,那個男子對她說過,他認識黃忠。
“他是即墨人氏,他是孟家三太太的未婚夫,他從坊茨小鎮過來的,孟老爺準備留下他做孟家車夫,以後你見了他要裝作不認識,昨天晚上見過他的事情誰也不要告訴,明白嗎?”
“俺記住了。”
“丫頭,……你去袁家還有一個任務,你去了解一下今天寅時住店四個男人的詳細情況,其中一個是袁家傭人四嬸的丈夫,打聽一下他們從哪兒來,準備去哪裏。”
“四個男人?!”
“是,四個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你一定注意安全。”
“好,俺知道了。”
袁家院子裏,江德州慢騰騰走到院門口,耳邊的敲門聲戛然而止,他懷疑耳朵出了毛病,身體迅速湊近門洞子,眼睛穿過門縫隙極目遠眺,一個扭捏的背影漸漸遠去,眨眼工夫消失在東面的巷子口。
堂屋裏,石頭手裏提着大水壺站在盧茗的身後,他今兒起的早,臉上沒有多少精神氣,哈欠不斷。
“石頭兄弟給俺們添點熱水。”盧茗把茶壺蓋打開,向上挑挑眉梢,“石頭,你今年多大了?”
石頭把燒水壺的長嘴壓在茶壺口上,懶洋洋地回答:“俺今年十五歲了,不,也許十四歲,俺不清楚,俺爹活着時告訴俺說,他撿到俺時俺還不會翻身。”
盧茗用手捋捋鬍鬚,又問:“喔,石頭兄弟是個孤兒呀,俺問你,老闆娘這個人怎麼樣?對你好嗎?”
“好,俺把她當娘。”
“娘?!哈哈哈哈”盧茗笑了,坐在他旁邊的胖子和青年小夥子也笑了。
三個人笑得前仰後合,讓石頭一臉蒙圈,他把水壺拎在右手裏,用左手背揉揉眼睛,疑惑地看着盧茗問:“你們笑什麼?俺說得不對嗎?俺自小不知娘親長得什麼樣子,在俺心裏老闆娘就是俺的娘。”
聽了石頭的話,三人驟然收住了笑聲,互相看看,低頭不語,他們心裏清楚,石頭腦子不夠用,是巧姑收留了他,讓他有了一個家。
正在這時巧姑慌裏慌張向這邊跑來,她一邊跑一邊急賴賴地呼喊:“盧大哥……”
盧茗“騰”從椅子上跳起身來,大步竄到了屋門口,迎着巧姑問:“大妹子,你跑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巧姑吞咽了一下口水,哆嗦着嘴唇,“大哥,門外有人敲門,俺猜想來人不簡單,平日裏,這麼早沒有住店的客戶找上門,一定是二鬼子或者是查戶口的,你們,你們怎麼辦?你們是不是應該先去後院躲一躲?”
“不簡單的人?!呵呵呵,大妹子,俺們在河北地界買了良民證,俺們不怕,大不了……”盧茗攥攥拳頭,他又怕嚇着巧姑,趕緊岔開話題,“天亮了,俺們吃完飯去碼頭攬活,你儘管給俺們把飯端上來,愛誰來誰來,俺們絕不會連累妹子你。”
邵強從廂房竄了過來,從巧姑身旁跨進了屋子,不慌不忙走到桌子前,他的大手拍在桌子上,眼睛盯着院井,“老二說得對,巧姑娘,你去開門吧,有我們在,你們什麼也不要怕。”
巧姑用腰裏圍裙擦擦手,轉身往院門口走,她遠遠看到江德州在門洞子裏徘徊。
“老伯,您怎麼不開門呀?”
江德州晃了晃雙手,搖搖頭,他想說外面的人沒有了動靜,不知去哪兒了,他的話還沒出口,耳邊傳來了“啪啪啪”的敲門聲,震耳欲聾,巧姑張皇地站住腳,側耳細聽,聲音來自鋪子外面。
袁家鋪子的門板和窗板還沒有下下來,清早的陽光穿過了門板和窗板的縫隙,灑在鋪子裏面,鋪子裏的擺設清清楚楚,靠南牆根有個貨架子,還有一個櫃枱,貨架上面擺放着幾瓶酒,還有裝在玻璃瓶里的各種糖果,五顏六色那麼鮮亮;枱面上擺着幾個大笸籮,裏面盛着花生,瓜子,還有一瓷盤的花生軋糖閃着糖稀的金光。
隨着“咚咚”的敲門聲,從門框上飄下一層層灰塵,在縷縷光線里飛騰,撒在鋪子的地上,落在奄奄一息的煤爐子上。
江德州撩起長袍從院門口踉蹌到鋪子門口,急匆匆竄進了鋪子,輕輕打開兩扇街門,眼前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女人本來面對着大街站着,聽到開門聲,她扭着身子斜視着江德州,嗲聲嗲氣問:“怎麼剛來開門?俺以為人都死絕了。”
江德州微蹙眉頭,厲聲問:“你,你找誰?”
女人往上梗梗脖子,橫挑鼻子豎挑眼,“你是誰?怎麼敢用這種口氣與俺說話?是住店的吧,哼,你言辭粗魯,沒有星點素質。”
江德州手足無措,急忙拱拱手連聲賠不是,“這位大嫂,對不住了,俺是住店的,是巧姑娘讓俺前來開門,您是誰呀?來住店嗎?”
眼前的女人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烏黑的頭髮,高挺的鼻樑,模樣不醜,舉止動作有點囂張,身體左搖右晃,一雙杏眼滴溜溜轉往上瞟,根本沒把江德州放在眼裏,說話夾槍帶棍,“俺知道你是住店的,巧姑呢?她人躲哪兒去了?”女人翹着蓮花指繞着耳朵邊上一縷散發,“俺是她的母親賈氏,你告訴她,她娘親來了,不,不用那麼費勁巴力啦,你快給俺讓開一條路,讓俺進去找她。”
“巧姑的娘?!”江德州大吃一驚,他回頭瞅瞅站在院井的巧姑,的確巧姑五官有點像眼前的女人,只是這個女人眼睛裏多了狡黠與跋扈。
“哪來這麼多廢話?磨蹭什麼?你想凍死老娘嗎!?”賈氏打斷了江德州的話,把兩扇門板向兩邊哐當一推,門板撞在左右牆上又彈了回來,煙筒上墜着的冰溜子“啪嚓”直落而下,不偏不倚砸在賈氏的頭上,疼得她在原地跳了個高,“誰?!誰打俺?”
當她看清腳底下破碎的冰碴時,用繡花鞋狠狠踢了幾腳,嘴裏叨咕着兩個字:“晦氣。”
江德州抓住兩扇門板,後退了幾步,給賈氏讓出一條路。
賈氏扭着不胖不瘦的腰肢擠進了鋪子,直奔院井,乍然,她停下了腳步,只見巧姑操着雙拳站在院井裏,向她怒目而視,像守株待兔的獵手。
“你在呀,俺以為你不在院裏呢。”賈氏故作鎮靜,不疾不徐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把兩條胳膊抱在懷裏,鼻腔里“嗷”了一聲,在巧姑身前背後轉了一圈,拿腔作調,“怎麼,發財了不認識你親娘了嗎?”
江德州關了鋪子門走回了院子,他一會兒看看賈氏,一會兒看看巧姑,兩個女人臉色很難看,像斗架的公雞暗暗較勁,各不相讓。
巧姑秀眼圓睜,“你來做什麼?俺不認識你。”
“吆,你不認識俺?!誰家姑娘不認識自己的親娘,這話讓大傢伙兒都聽聽,評評理,天大地大不如娘親大,這個道理你不懂嗎?也是,你沒生過孩子,自然不懂做母親的不易,瞅瞅你,你不認俺,俺更不想認你,俺這張老臉羞得慌。”賈氏用手掌拍打了自己的臉幾下,在地上跺跺腳,“俺只是沒有辦法了,你,你先給老娘找間乾淨屋子,讓老娘好好睡一覺,然後咱們再好好掰飭掰飭。”
有句俗話說得好:性格決定命運,賈氏強勢性格讓她失去了一個好丈夫,巧姑爹處處遷就她,累死在碼頭上,她沒有後悔過,沒有為她的男人流過一滴淚,這種女人心裏只有自己,為了個人的利益毀滅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她把懂事伶俐的巧姑當做拖油瓶,扔給了年邁的老母親不管不問。
巧姑爹活着時掙來的錢自己不敢留一文,也不敢給巧姑買件衣服,給巧姑買塊糖都要與她商量半天,賈氏還是覺得不夠本,她喜歡穿好衣服,喜歡戴珠寶,她羨慕穿金戴銀的女人,羨慕她們有個好丈夫,反過來看看自己,不僅沒有像樣的首飾,每天還要穿着粗布衣裳下地幫傭,她心裏特別不爽,她覺得是巧姑爹沒本事,沒有讓她在人前顯貴,巧姑爹死了,她很快找了一個巧舌如簧的男人,又怎麼樣呢?她跟着這個男人不僅沒有好日子過,還受盡了欺凌,真是一物降一物,這個男人為了吸食大煙賣掉了她唯一的房子,讓她無家可歸,在她找到另一個下家之前沒地方去,只能來投奔巧姑。
而今面對着巧姑,她依舊氣焰囂張,“怎麼?你還想攆你的親娘走嗎?沒有我哪有你?你的錢哪兒來的?死丫頭,俺是你的娘,俺沒地方去,不來找你找誰?”
“你不是跟着那個男人離開了趙莊了嗎?還回來做什麼?”巧姑的胸脯起伏跌宕,她滿心的氣惱,如果不是院井裏有外人,她真想罵人。“你不是說俺是掃帚星嗎?你不是說俺妨死了俺的爹嗎?你不是討厭俺嗎?自小你不待見俺,俺就是你手裏一件不稀罕的玩意兒,說打就打,說罵就罵,說賣就賣……”
聽到院井裏吵吵嚷嚷,盧茗和胖子走到了堂屋門口,他們扒着門框向外眺望。
賈氏心裏有愧,嘴上不饒人,她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丟面子,語氣更加猖狂無理,“你就是掃把星,俺說定了,說死啦,你混到今天是怎麼會事兒,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還害怕別人說三道四不成?你妨死了多少男人?”賈氏踮着腳在院井裏上躥下跳,一會兒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會兒磨牙鑿齒,唾沫星子亂飛。
針鋒相對的爭吵聲傳進了火房,這是巧姑自家的事情,四嬸不便插嘴,她一邊唉聲嘆氣,一邊把鍋里的疙瘩湯盛到了碗裏,擺放在身後的案桌上,她又把鍋里舀上水,又從案子下面掏出一個面袋子,攥在手裏掂了掂,裏面只有兩斤左右的玉米碴子,這點糧食不夠做五個玉米餅子的,熬幾碗玉米粥不頂飢,後院的抗力也要吃飯,還要去做賣力氣的活,怎麼辦呀?四嬸攥着面袋子又往屋門口走了幾步,扒着門框往院井裏瞭了兩眼,她想問問巧姑,是不是讓石頭去永樂街上買點麵粉回來,她的話噎在嗓子眼裏。
賈氏無理攪三分,手指頭點在巧姑的額頭,“俺罵你怎麼啦?街上哪個人不罵你,不信你買四兩棉花紡一紡,俺沒說半句假話。”
賈氏的話氣得巧姑全身哆嗦,她抱着臉痛哭失聲。
外祖母在炕上躺了三個多月,老人嘴裏每天念叨着女兒的名字,彌留之際,遲遲不願意咽下那口氣,瞪着一雙大眼睛盯着屋門口,“丫頭,把你娘親找回來吧……”
鄰居大叔在麻將桌上找到了她,讓她回家看一眼氣息奄奄的外祖母,她卻無動於衷,繼續擺弄着手裏的麻將牌,扔下一句話:“俺回去看她有什麼用,看她與不看她,她都要死,她是想讓俺給她買口棺柩,有那閑錢俺還想買幾件衣服呢,哼,人死如燈滅,買那個有什麼用,一張破席子就是她最終的窩。”
老人死了,鞋匠找來鄰居在河道口挖了一個坑,把裹着一領破席子的老人放在坑裏,她唯一的女兒賈氏沒有出現,只有披麻戴孝的巧姑跪在坑沿上哭得死去活來。
那年巧姑剛剛十四歲,就在那年她嫁給了六十多歲的鞋匠,鞋匠有三個兒女,大兒子當兵多年杳無音信,二兒子和大女兒無事不登三寶殿,逼得他拿出積攢多年的十塊大洋,從巧姑養父手裏買下了巧姑,鞋匠買她是看好她的勤快和孝順。
鞋匠臨死把巧姑託付給了袁老爺,她嫁到袁家時,袁老爺已經不能自理,家裏除了這處院子,掏不出買一斤米的錢,巧姑不怕臟,不怕累,不怕吃苦,她拿起了外祖母的老本行,給抗力縫縫補補,給裁縫鋪子繡花碼垛,她用微博的收入養活着袁老爺,一個可憐的、孤寡老人。幸虧有孟家時不時的幫襯,否則,她也不會有今天。
此時娘親罵她難聽的話,她真想理直氣壯地辯解,“俺現在還是女兒身。”可,她不想說,她怕,怕街上不懷好意的男人,她只能沉默,冤屈地哭啼。
賈氏看着沉默不語的巧姑,她覺得巧姑羞愧難當,無言以對,她佔了上風,臉上露出得意忘形的譏笑,“俺說對了吧,你就是一個掃把星,凡是跟你好的男人都會死。”
巧姑用襖袖抹抹臉上的淚水,嚼齒穿齦:“是,凡是跟俺好過的男人都會死,也包括女人,你不怕嗎?”
賈氏陡然跳起腳,指着巧姑破口大罵:“俺是你娘,你詛咒俺,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是不是嫌棄你娘住在這兒礙你眼了,耽誤你的好事了……”
看看咄咄逼人的賈氏,四嬸真懷疑賈氏的身份,哪像個做娘親的樣子,她好想找根針把賈氏的臭嘴縫上,她的眼睛在火房裏環視了一圈,落在案板上,上面放着一把寒光閃閃的菜刀,她抓起來,猶豫了一下,又放下,折回身哆里哆嗦撲到屋門口旁邊,她的眼睛下意識地掃過通往後院的長廊,幾個抗力戰戰兢兢躲在後山牆旁邊,露着毛渣渣的腦袋,瞪着一雙雙無色彩又好奇的眼神,畏畏縮縮窺視着前院的動靜。
看到他們,四嬸心裏的怒火一下找到了發泄的地方,她彎腰抓起地上的笤帚,氣哼哼跳出了火房,咆哮如雷:“你們,你們躲在那兒幹什麼?”
院井的人被四嬸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盯視着她。
抗力連忙向四嬸送上笑臉,“是,是,俺們聽到院井有人吵吵鬧鬧,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俺們出來看看,問問,需要不需要俺們幾個幫忙啊?”
“不用!不用!快回去,回去,不要在這兒添亂。”四嬸把手裏的掃帚舉過了頭頂,指桑罵槐,“你們以為俺平日裏不發火是病貓嗎?呸,你們是沒惹急了俺,告訴你們,不要以為這是你們的家,你們只是過客,不要把自己當根蔥,有沒有你們這塊料子俺們照舊炒出一盤好菜,誰離了誰都照樣活。你們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身價幾斤幾兩,不要反客為主,不識好歹,更不要目無三尺,好賴不分,惹急了俺,俺不定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主家不攆你們,俺也會把你們趕出去。”
“說得好,這才是俺邵家的婆娘。”坐在堂屋裏的邵強哈哈大笑,他的拳頭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茶碗、茶壺咣當咣當響。
站在堂屋門口的盧茗一會兒擼起袖子,摩拳擦掌;一會兒戟指怒目,在他眼裏張牙舞爪的的賈氏就是一條瘋狗,信口雌黃。
他想起了他的婆姨,每天天不亮就跟他吵架,嫌棄他家窮,嫌棄公婆死的早沒有留下一點值錢的東西,只留給他們一個累贅,年幼的弟弟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她嫌棄弟弟吃飯多,當年弟弟剛剛七八歲,每天上山砍柴,每天天不亮就去碾房幫別人家推磨,秋天幫人家掰玉米,累得直不起腰,為了一口吃的,臭婆姨不依不饒,弟弟每次出門不敢帶一口乾糧,地主家的長工可憐弟弟,每次中午分飯多給弟弟一勺子湯,或者一塊玉米餅子。
後來他被抓了壯丁,家裏只剩下了婆姨和弟弟,那年弟弟已經十四歲了,他一走五年多,在部隊上遇到鄰村老鄉,老鄉告訴他說兩年前他的婆姨跟一個外鄉貨郎跑了,弟弟跟着堂叔一家居住,並且,堂叔還給弟弟定了一門親,盧茗同時聽到兩個消息,不知道應該為弟弟高興,還是為不守婦道的婆姨羞恥?此時聽着賈氏趾高氣揚的嘶叫、不分青紅皂白的亂罵,他壓不住心裏的無名火,他一蹦三丈,“騰”竄出了堂屋,“蹭蹭蹭”直奔賈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賈氏身後,大手像鉗子一樣抓住她的細胳膊,往後擰了兩圈,疼得賈氏嗷嗷直叫。
“你,你是誰?”賈氏嘴唇哆嗦,結結巴巴吐出一口冷氣,“你知道老娘是誰嗎?是這個死丫頭的親娘,親娘罵閨女理所應當。”
盧茗聽到賈氏嘴裏老娘這兩個字更生氣了,“管你是誰?你的嘴巴老實點,哪有親娘這麼罵女兒的,呸,”盧茗往地上啐了一口,“你配做娘嗎?”
海秉雲拄着拐杖走出了月洞門,他頭上的白髮在朝陽里閃着銀光,牆垛子旁邊的棗樹撒下婆娑的影子,照在他的臉上,遮住了他臉上許些褶皺。昨天夜裏他睡得晚,第一次躺在熱乎乎的炕頭上,他睡得很沉,江德州什麼時候醒的他都不知道,是院井的喧噪聲把他吵醒了,他拄着拐杖走出了屋子,走到了院井,靜靜地看着,他的眼睛從賈氏身上移到了盧茗身上,從盧茗身上移到了前堂屋裏,邵強和一個小夥子坐在屋裏的桌前紋絲不動,一個胖子身體斜歪在門框上,眼神瞟着院井,神態沉着冷靜。
海秉雲咳咳嗓子,趔趔趄趄邁上了石基路上,往前一步走近賈氏,雙手摁着拐杖勾手,眼神慢慢由下往上移動,端詳了半天,沒說話,把一口痰吐在棗樹下,轉過身,陰陽怪氣地、有板有眼地譴責:“丟人不丟人呀,長得人模狗樣,女人卻沒有女人的樣子,像大街上耍懶撒潑的怨婦,常言道:身價,是自己丟的;面子,是別人給的。律人先律己,正身先正心,大清早的就不能坐下好好說話嗎?當娘的怎麼會給自己丫頭頭上扣屎盆子呢,臭不臭呀?”
賈氏沒上過學,她聽不懂海秉雲說什麼,但,最後一句她聽明白了,她往前伸伸脖子,想狡辯,她也想擺脫盧茗鉗子般的大手,她越掙扎盧茗手下力越大,疼得她只有齜牙咧嘴的份兒,“疼,放開俺。”
巧姑吸溜吸溜嗓子,用手背揩去下巴頦上的淚珠,看着海秉雲的眼睛,難為情地說:“老伯,不好意思,驚擾您了。”
“這個時辰該醒了,天不早了,巧姑娘,你去忙吧,俺心裏有話要與你的娘理論理論。”
“好,俺去給後院的抗力準備早飯。”
巧姑和四嬸先後踏進了火房。
海秉雲拄着拐杖走到盧茗身前,右手掌摁着拐杖勾手,左手掌心朝下忽閃着,“好漢,你放開她吧,好男不跟女斗,有話大家進屋坐下慢慢聊,不要在院井裏大呼小叫,街坊鄰居聽到像什麼話呀,再說院裏不止住着一個人、兩個人,以後還讓大家怎麼住店呀?”
賈氏向上挑挑眉梢,她一怔,眼前的海秉雲全身上下錦羅綢緞,尤其頭上戴的棉帽子,帽正上有顆湯圓大的翡翠扣子,價格不菲,賈氏在麻將桌上認識很多有錢人,她有辨別古董的能力,這枚翡翠扣子是珍品,至少能買下像袁家院子大的三處房子,她忍着疼痛,嘴巴子霎時抹了蜜,哀求道:“老人家,快救救俺,讓這個土匪鬆鬆手,俺的胳膊快折了。”
“你說對了,俺就是土匪,無論誰來也救不了你。”盧茗想掐死這個卑鄙無恥的女人,不知可憐自己的女兒,反倒守着外人埋汰自己的女兒,換做誰都不會這麼無情無義。
賈氏知道光棍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她再不服軟,胳膊肘就會脫臼,“好漢饒命,俺知錯了,知錯了。”
海秉雲瞅着服服帖帖的賈氏,他想笑,他忍住了,“這位好漢,饒恕她吧,給她悔過自新的機會,畢竟她是巧姑的母親,不看僧面看佛面。”
“大叔,您,看您年事已高,俺們聽您的,今兒看您的面子暫時放過她,如果她以後再敢欺負巧姑娘,俺把她的脖子擰折了。”盧茗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他不可能真的殺了賈氏,見海秉雲出來講情,他只能借坡下驢,見好就收,他鬆開了賈氏的胳膊,往前一推,補充了一句,“巧姑娘以後是俺妹子,俺絕不會允許其他人欺負她。”
賈氏被盧茗推了一個趔趄,“噔噔噔”剎不住腳丫,眼瞅着撲向麥秸垛子,她趕緊扶住身旁的棗樹,胳膊腕使不上勁,“噗通”摔在樹下,她用胳膊肘捶打着黏糊糊、冰涼涼的地面,哭爹喊娘,半天沒人搭理她,甚至沒人看她一眼,她羞愧滿面,自己跌跌拌拌爬了起來,抱着擰傷的胳膊,嗓子眼裏哼哼唧唧,死了的鴨子嘴還硬:什麼乾哥哥?還不是姘頭。
盧茗白愣了賈氏一眼,轉身向海秉雲抱拳弓腰施禮,“大叔,您是巧姑的客人嗎?還是長輩啊?”
“俺是住店的客人,昨天來莊上看花燈,累了,沒有走,這趟出來俺很愜意,睡着大火炕舒服,所以,準備多住一些日子。”海秉雲把手裏的拐杖在堅硬的石基路上戳了幾下,“這日子本來很難,家裏再不和,讓街坊鄰居看笑話不說,還被外人欺負不是嗎?唉,這個道理大家都懂,為什麼還要窩裏鬥呢?”
賈氏抱着胳膊走近海秉雲,深深鞠躬施禮,“這位大叔,謝謝您從土匪手裏救下俺,俺無以為報,只能多說幾句感謝的話,俺在趙莊生活了三十多年,好玩的地方不少,倘若您想去哪兒轉轉,如果不嫌棄,俺可以帶您去……”
海秉雲知道眼前的賈氏不是善茬,如果放她走,她必定會亂咬人,鬼子肯定不會放過袁家,包括袁家住店的人,他只能順水推舟,“俺老了走不動了,哪兒也不想去,您的心意俺心領了,俺只想坐下喝杯熱茶。”海秉雲說著向站在一旁的江德州斜睨了一眼,“江管家,把俺屋裏的好茶拿到前堂屋裏來,然後你讓石頭去街上酒店點幾個菜,讓他們送到袁家來,今兒俺請客,見面聊得來是朋友,這位大嫂又是袁家的稀客,俺毛遂自薦做會袁家主人,設宴款待客人,冤家宜解不宜結,把事情攤到酒桌上,談開了皆大歡喜。”
海秉雲把右手裏的拐杖夾在左胳彎下,右手撩起長褂偏襟,從裏面摸出一枚大洋,遞到江德州的手裏。
江德州攤開雙掌接住了大洋,摧眉折腰,“是,舅老爺,俺聽您的。”
旁邊的賈氏眼直了,她好久沒有見到銀光閃閃的大洋了,在趙莊為一頓飯拿出一枚大洋的人屈指可數,在袁家兔子不拉屎的小店裏遇到有錢的主兒真是稀奇,眼前的老頭不是一般人。
江德州向站在堂屋門口的石頭招招手,“石頭,你在那兒發什麼呆呀?舅老爺說什麼你聽到了嗎?你歲數小,替俺去永樂街酒樓跑趟腿吧。你再買四十個饅頭,沒有饅頭買四十個窩窩頭,剩下的錢去糧店買幾袋子豆面或者玉米面。”
石頭手裏捧着大洋走近火房門口,頜首低眉,喏喏半天,只喊了三個字,“老闆娘……”看到巧姑還在哭,他也很傷心,他自小是個孤兒,被叫花子養大,沒看到親生父母模樣,是巧姑給了他一個家,今天賈氏的突然出現讓他膽戰心驚,沒想到母親是這幅德行,還不如個外人。
四嬸看着傻獃獃的石頭,溫和地囑咐:“去吧,拿好錢,聽江伯的話,他讓你去做什麼,你去做什麼,路上不要貪玩,辦完事早點回來。”
“好,俺馬上去。”石頭把大洋揣進衣兜里,扭身向院門口跑去。
江德州把石頭送出院門口,又囑咐了幾句,關了門,耷拉着雙手走回海秉雲身旁,畢恭畢敬地站着,聽候他的支使。
外人看着江德州就是海秉雲的僕人,一個聽話又老實的僕人,事實相反,江德州經風涉浪,做事謹慎,他知道院井裏的人、堂屋裏坐着的人,還有後院有好奇心的抗力,魚龍混雜,他不僅要保護海秉雲的人身安全,還要注意這裏面有沒有鬼子安插進來的漢奸,眼前的賈氏臉上表情變化無常,讓人捉摸不透,他不能插嘴,只能靜觀其變。
“巧姑,你把你鋪子好酒拿出幾瓶,再弄一盤花生米,先讓我們喝着……”海秉雲拄着拐杖往前堂屋走了幾步,回頭說:“俺給你客人買菜買飯,你能不能大方點,送我們幾瓶好酒,可以嗎?”
賈氏站在原地沒有動,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對海秉雲說:“老人家,謝謝您,您德高望重,俺千萬句解釋不如您一句話,您的寬厚讓俺汗顏,俺怎麼好意思接受您的款待,再說,俺一個婦道人家上不了席面,昨兒一天俺沒進一口熱乎飯,半夜三更醒來,實在沒地方去,才來找俺的閨女。”
“是這樣呀,好說,”海秉雲向火房飆了一嗓子:“四嬸,巧姑的娘交給您了,你們都是女人,話能說到一塊去,麻煩您給她一口吃的,陪她好好聊聊天,俺們男人去前堂屋喝口小酒。”
四嬸遠遠地向海秉雲欠欠身子,“是,俺這就給大姐盛碗疙瘩湯,熱乎乎的,然後俺帶她去廂房坐坐。”
賈氏假裝有禮數地把雙手擱在小腹右側,向海秉雲行了一個萬福禮,“多謝老人家,請問,您老是哪個莊上的人?”
“俺是郭家莊許家的人。”
海秉雲不緊不慢的語氣把賈氏和盧茗他們嚇了一跳,堂屋裏的邵強不由自主從座椅上站直了身,瞠目結舌,這次能順利逃出河北,多虧一個青年人幫忙,是他幫他們每個人弄了一張良民證,並且安排人護送他們到了山東地界。
賈氏早聽說過郭家莊許家是遠近有名的首富,她頓時臉紅耳赤,她後悔不該進門胡攪蠻纏,“老人家,不好意思,剛才俺是,俺是與俺閨女賭氣……”
“不要再提了,過去了,再說誰也有衝動的時候,只是,大嫂,俺也說句您不願意聽的話。”
賈氏急忙百般奉承,“不,您說什麼俺也願意聽,您是年高德勛的老人,見多識廣,俺受教。”
“大嫂,無論怎麼說巧姑是您的女兒,外人欺負她,您都要替她爭氣,不能落井下石,今兒您的話是不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呀,哪有這麼誣衊自己孩子的?街上人聽了,不會說孩子有過錯,反而會數落你做母親的不是,唉,俺的話不多不少,您好好心思心思,是不是這個理啊?”海秉雲擎起大手掌抿抿鬢角,高聲念叨:“巧姑娘,俺的話也是說給你聽的,你不要哭哭啼啼,有話咱們到酒桌上慢慢聊。”
海秉雲的話讓賈氏的臉一會紅一會白,她嘟囔着嘴巴沒有回答上半句話,她心裏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
四嬸從火房裏走出來,笑眯眯走近賈氏,一邊抬起手把賈氏頭髮上粘着的草葉子摘下來,一邊輕言輕語:“瞧瞧您,頭上插草,想把自己賣了不成?俺看您也是個乾淨利落的人,這副模樣出門,還不被街上人嗤笑。”
海秉雲暗暗佩服四嬸說話高明,暗藏玄機。
賈氏是一個看人下菜單的女人,她一輩子沒穿過補丁衣服,看着四嬸補丁摞補丁的長褂,她心裏泛膈應,她想甩開四嬸的胳膊,又覺得不妥,一雙嚚猾的眼珠子盯在海秉雲的臉上,“老人家,俺不陪您說話了,俺讓四嬸帶俺去廂房坐會兒,不好意思,俺實在是又困又餓。”
“去吧,去吧,有時間咱們爺倆再好好絮叨絮叨。”海秉雲頭也不抬地擺擺手,向身旁的江德州遞了個眼色,然後他把右手握成拳頭放在嘴邊響亮地咳嗽了兩聲。
“舅老爺,俺有話要說。”邵強從堂屋裏走了出來,向海秉雲抱拳施禮,“俺來趙莊之前去過滄州做生意,見過許家孫少爺。”
海秉雲猛然站住了腳,直勾勾盯着邵強的臉,這張鬍子拉碴的臉上有一雙誠實的大眼睛,厚實的唇角有兩抹真摯的微笑。
“你們,你們在滄州做過生意?”
“是,生意不好,做不下去了,俺們兄弟幾個回到了威縣。”
海秉雲猛地抓住邵強的胳膊,一雙皺巴巴的大手不能自已地哆嗦,他想問問許連盛的情況,他不敢,他怕隔牆有耳,“好,俺知道了,他們兩口子在滄州做生意,生意一定不錯,那小子頭腦圓滑,是塊做生意的料。”
“不錯,挺好的,他還讓俺們帶話給您,問您好,沒想到咱們在這兒相遇。”邵強用大手撓撓額頭,滿臉不好意思,“本想去郭家莊見見您,多多少少買點東西孝敬您,瞧瞧俺們,空着一雙大手……”
“不必客套,不必客套,都是自己人,俺啥也不缺,就缺志同道合的朋友,哈哈哈,咱們今天不談其他事情,只談巧姑娘的事情。”海秉雲瞄了瞄東廂房,意思是小心賈氏,然後抓着襖袖抹抹臉,哈哈一笑,“年輕人有活力,能闖能幹,做生意賠了錢不能垂頭喪氣,錢是人掙得,人是活的,錢是死的,大不了從頭再來。”
酒桌上,盧茗倒了一杯酒,雙手送到海秉雲面前,“舅老爺,您請。”
“哈哈哈”海秉雲接過酒杯,在盧茗他們面前轉了一圈,“來,來,大家不要站着,坐下,坐下,今兒咱們一醉方休。”
“俺兄弟們敬舅老爺。”邵強把身前的椅子往桌子下面推了推,看了三個兄弟一眼,“在舅老爺面前,俺們不敢坐,俺們是小輩,聽舅老爺支使。”
“你的話過了,咱們相遇即是緣,能與各位英雄好漢坐在一張桌上推杯換盞是俺海秉雲的榮幸,俺這心裏高興,高興。”海秉雲把手裏的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摁着桌沿,慢悠悠站起身,右手舉着酒杯,扭臉看看沉默無語的江德州,語氣激動,“江管家了解俺,俺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與大家一起衝鋒陷陣,俺心裏有愧疚感,在此,俺敬各位英雄一杯酒,略表敬佩之情。”
盧茗看看邵強,邵強看看其他兄弟,“舅老爺您敞亮,這句話俺心領了。”
六個酒杯撞在一起,大家一飲而盡,邵強他們把空酒杯在桌子中間展了展,“謝謝舅老爺盛情款待,所有的話都在酒里了,倒進了心裏,請您老理解俺們抗力笨嘴笨舌,今兒能與許家舅老爺和江管家在一張飯桌上喝酒,俺們兄弟三生有幸。”
“好,好,好,大家坐下說話。”海秉雲一邊放下酒杯,一邊從懷裏掏出墜着煙荷包的煙桿,遞給了坐在身旁的江德州,“江管家,給俺裝袋煙,一時不抽幾口俺心裏憋得慌,”
巧姑用托盤端着幾碗疙瘩湯走進了屋子,她把托盤放在灶台上,雙手端起一碗放在海秉雲的手邊,“舅老爺,您和江伯歲數大了,空着胃喝酒不太好,您們二人先喝口疙瘩湯墊補墊補。”
巧姑聲音沙啞哽咽,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見,她盡量低垂着頭,躲閃着大家憐憫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