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一)

簡單的行李早已收拾完畢,方波的老婆周涵開車過來,帶走了那群貓,沒有了錢小莉的叫嚷和貓兒們隨聲附和的房間裏安靜地象數千年前大漢帝國的葬儀,至少劉新宇是這麼想的,沒有多少人能夠有幸在夢中見到漢朝葬制,沒有響器、更沒有哀樂,人們凄清清地站在那裏,就象劉新宇凄清清地站在客廳里錢小莉那張寫真照片前一樣。

距踐行晚宴還有一段時間,劉新宇不知道怎樣度過這段百無聊賴,他想了想,全無主張地走進自己的卧室,偶然看到戳在一隻空八寶粥鐵罐里的毛筆,忽又想到和錢小莉第一次見面的晚上,她曾經找自己要過一幅字,這個現成的禮物以前竟然被他忽略了。劉新宇苦笑着搖頭,去廚房取過一隻瓷碗來盛了墨,又翻出唐寅的《落花詩冊》快速地翻着,選定了內容就從床下摸出那疊被貓尿過的宣紙抖開用鎮尺壓好,提筆剛寫了兩句“青鞋布襪謝同游,粉蝶黃蜂各自愁”,卻覺得脂粉氣太濃,性格彪悍的錢小莉不會喜歡,一時卻又想不到該寫什麼,猶豫了半天竟然幾乎是無意識地落筆:他年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沒等寫完,劉新宇很不爺們兒的流淚了,事情發展到今天,他依然無法接受一年前那個錢小莉好象冬天窗台上花盆裏的一團雪,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融化,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如同她毫無徵兆地一頭撞進他的生活。不到兩年的時間內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這種大起大落的感覺令人無法承受,尤其對於表面木衲、內心脆弱的劉新宇而言,他常常在錢小莉的動作或各種反應之間慌了手腳,有的時候,他曾經想過自己與錢小莉的這場“戀愛”太累,但大多數時間,他覺得自己喜歡上了錢小莉帶給他的這種“心驚肉跳”,但這幾天的心驚肉跳似乎頻率過高、強度過大,震得劉新宇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情緒來應對腦海中那個總也甩不脫的美麗女子,他恨她的拜金、恨她與兩個男人上床的下賤;他同情她的身世、同情她還是一枝芮蕾的時候便遭了惡魔的毒手;他心痛她的生活環境,他理解了為什麼在初次見面的時候,錢小莉就急匆匆地搬進他的宿舍,或者說,錢小莉為了避開那個禽獸繼父而選擇了出逃,逃進了他的世界,逃進了他的心裏。

方波大致明白劉新宇此時的滿臉鬱結,就不停地寬慰着:“別想這事兒了,不管怎麼說,明天你就能躲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天涯何處無芳草?現如今時代變了,好白菜都讓豬拱了,真要想討個好老婆還得看造化。就這位,得虧沒娶回家,萬一哪天紅了臉,半夜三更跟你下刀子,一刀斃命也就算了,要是下手黑點兒把你弄殘廢,那就是你哥我把你給坑了。”

劉新宇放下手裏的酒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踐行晚宴選在酒吧的原因主要是劉新宇沒有胃口,他不想坐在飯館裏,看着桌上那一堆被浪費了的菜肴心疼,儘管此時他的疼痛神經早已麻木,而且,為他踐行的其實只有方波一人,他知道,方波對藍帶這種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啤酒情有獨鍾。

酒吧里的音樂聲淹沒了方波的大嗓門,三打啤酒幾乎全灌在方波肚子裏,劉新宇雖然喝的不多,但受到他那可憐的酒量限制,已然面紅耳赤了。他憑藉手中的酒瓶把自己支撐在吧枱上,吧枱下方的橫木卻變得滑潤起來,滑到他幾乎踩踏不住,幾次險些從高高的凳子上摔下來,然而方波談興正濃,全不顧酒吧里的噪音已經灌滿了劉新宇的耳朵,也沒有發現劉新宇懨懨的倦態,直到某個問句一直沒有得到回答,這才湊到劉新宇耳邊:“明天幾點出發?我和你嫂子去車站送你!”

劉新宇搖搖頭,強撐着捏起酒瓶來抿了一口。這種小瓶裝的啤酒原本是慣於泡吧者用來豪飲的,劉新宇這種並不“爺們兒”的喝法受到了賣酒的小妹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僅僅一絲,也被劉新宇在無意中接收到了,他不以為意地轉過頭來,短暫的寧靜過後,一位浪子模樣的傢伙已經坐在舞台正中給吉它調音,來自舞台角落的燈光似劍般劈砍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彷彿帶了個蒼白的面具,浪子甩髮、撥弦,引來一片誇張的女子叫囂。

女粉絲們的喝彩惹惱了方波,他拍着劉新宇的肩膀:“瞧見沒?就那孫子那副欠揍的德行,屁股後頭小姑娘扎堆!咱兄弟比他差么?我告訴你,我這眼神兒挺准,我覺得你的女朋友就該比那賣唱的強、就該比那二尾子多!說不定你辦這趟差事的路上就能給我拐個漂漂亮亮的弟妹回來。是吧?”

劉新宇感到頭暈目眩,只好跟着對付:“你說的對,哪裏黃土不埋人?”

喝到這個程度,方波的嘴也不利索了,但還是覺得這句答非所問的話彆扭,正在無意識的茫然中,餘光卻瞥見從一堆女孩子中間擠過去的人影,就霍地跳下凳子,追到近前揪住了他:“譚朝輝!”

譚朝輝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方波才放下心來:“三皮,你怎麼在這兒?”

“你說呢?”方波反問。

譚朝輝壞笑着:“不會是為了泡……”

方波一瞪眼:“泡什麼泡?劉新宇明天就出發了,你們一個辦公室的,就沒點表示?”

譚朝輝不以為然:“出個差而已嘛,又不是不回來了。”

“少羅索,走!喝幾杯去。”

豪氣衝天的方波、心不在焉的劉新宇、身不由己的譚朝輝,三個人坐在一起,尷尬地對付着今天晚上的第四打啤酒,譚朝輝說了些“一路順風”之類的廢話,目光卻始終停留在酒吧里那些身材**的姑娘身上,劉新宇覺得無趣,礙於方波興緻正濃又不便告辭,只好苦撐着。舞台上的浪子連着唱了十首歌,仍舊在狂熱的女聲中退場,重金屬DJ響起的時候,酒客們魚貫躥上舞台開始扭動身軀,方波也聊發少年狂,擠進了搖頭晃腦的隊伍。留下同樣喝到雲裏霧裏的劉新宇和譚朝輝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劉新宇不喜歡這種場合,被各種燈光妖魔化了的酒精會讓人滋生出一種犯罪的**,整個酒吧象一隻龐大的凸透鏡,不僅放大了女性的Ru房和股溝,也放大了男人的膽量,但無論這隻凸透鏡功能怎樣強勁,也幫不了酒後爛泥一般的劉新宇,他衝著譚朝輝晃了晃酒瓶:“我不行啦,該回去了。”

譚朝輝同樣晃了晃酒瓶:“我也不行了。這年頭爺們都不行,還不如娘們狠呢。”

聽到這句話,劉新宇盯着譚朝輝,象盯着一個鬼魂,他知道面前的這個平素里相處並不融洽的同事話中有話。

譚朝輝湊過來:“你那口子……是真爺們兒!”

這樣的一個晚上,酒吧里熱鬧非凡。就在不遠處的角落裏,驚魂未定的詹傑與夏天也在喝酒。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中獵艷,就象銀行每天早上八點開門、城市公交六點準時起步一樣,男人依靠口袋裏的錢包、繞在指頭上轉動着的車鑰匙和沒有醜陋到極點的長相來騙取各式各樣的女人的媚眼,他們為每一杯相撞的葡萄酒買單,為每一間睡過的賓館客房結帳,為每一位懷孕的女友開支手術費,但從不會帶回家去見父母,也不會給她們任何承諾,哪怕是在火熱的激情中,他們會為了她輕語着的“愛”而哂笑,這樣的遊戲令男人精力充沛,所以他們樂此不疲;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女人們也開始迷戀這種遊戲,她們需要受到追捧的感覺,在男人眼中,她們是耀眼的明星,她們是天際的星辰,她們喜歡看到男人放大的瞳孔,更喜歡看到男人眼中發現自己時寫滿了整個臉龐的渴望,她們會在深夜裏坐在客房的落地窗前,瞧着自以為征服了女人的男人心滿意足地打着鼾,而心中則算計着自己究竟征服了多少男人的花心;她們心安理得地花光男人口袋裏的錢,所要付出的只是十幾分鐘偽裝出來的**和那句言不由衷的“老公”。漸漸的,遊戲雙方心照不宣起來,既然是遊戲,就不必太認真,青春是可以用來揮霍在遊戲中的,不安分的男人和女人總是在想,老去的時候還會不會記得這些曾經如此親昵的故事。

在獵艷者中,詹傑也象他叔父一般,有着低級暴發戶的荒唐和野蠻,還有着低級暴發戶的卑鄙與不堪,正是這個原因,他小看了錢小莉。自從錢小莉來到公司聯繫信用評估業務以來,他總會以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安排飯局,並在酒宴中對錢小莉關於撞傷劉新宇的指責忍氣吞聲,因為他的目標是看起來與劉新宇明顯不般配的女孩那性感的身段;那夜酒後,他和夏天把被灌醉了的錢小莉帶進自己熟悉的賓館,他原以為這不過又是一個在這座城市中謀求生存與鈔票的普通女子而已,次日清晨才發現打錯了算盤——錢小莉冷笑着穿好衣服揚長而去,始終沒有看一眼詹傑碼在茶几上的那疊鈔票,詹傑驚愕地看着那個女子走出門又走回來,仍是那張冷笑着的俏臉,她的目光中透着一種陰森森的寒意,她就這樣笑着並指着詹傑與夏天:“我會殺了你們的。”

這是詹傑從未遭遇過的對白,他習慣了女人清晨的撒嬌或是哭鬧,不管是撒嬌還是哭鬧,他都能夠遊刃有餘地應付,但這樣的表現着實意外,那個女子的冷笑告訴他,她是認真的。詹傑打了個寒噤,回頭衝著仍縮在被窩裏的夏天罵道:“還不走?!今天不用開工嗎?”

可是沒過幾天,詹傑從街頭巷尾的民間新聞中獲知了那個消息,被自己以那種可恥方式弄到手的女子真的殺了人,而且殺的是她的父親!聽到這個消息,詹傑嚇了一跳,雖然那個女子已經入獄,但詹傑想起她的眼神就心驚肉跳,彷彿拘留所的大牆僅有膝蓋的高度,錢小莉可以在某個夜晚邁過那道牆來把自己殺掉之後仍然從容不迫地邁回去一樣,想到這裏,詹傑就哆嗦起來,他就這樣哆嗦着來到酒吧,直到灌下去整支郎姆酒並遇上了一個向他拋媚眼的女孩之後,他才恢復了常態。

“好了瘡疤忘了疼,這個流氓!”譚朝輝說著,往地上啐了一口。

(二)

易叟打錯了算盤,他原以為在梁國的土地上不會有人為難他,畢竟這個小國的國君與皇帝有着刻骨銘心的世仇,可他沒有想到,自己由於那狹隘的仇恨殺了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人,卻招來了另一位封王如山巒崩塌似的怒火,劉寬這個病懨懨的傢伙竟敢冒着滅國的風險,同皇帝一起發佈了追緝的文告,落在皇帝手中不過一死而已,但落在劉寬手裏結果究竟會怎樣,梁平王劉襄臉上那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令他忽然毛骨悚然起來,他抖動着鬍鬚將盞中的酒一飲而盡,便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弟子丘陽起先並不以為然,甚至認為梁平王的款待恰好說明師徒二人即將結束逃亡生活,重新成為貴人府上的門客,很快他就發現事情應該沒這麼簡單。酒宴結束后,高高在上的國君沒有給他們安排舒適的住處,而是直接由幾個五大三粗的甲士送進了王府的地牢,藉助地牢中昏暗的油燈,丘陽發現師父的長袍下擺濕了一大片,還有他的鞋襪,這個一輩子以欺詐為生的老頭兒竟然尿了褲子,在這樣的場合里,丘陽當然笑不出來,只好輕聲說:“老師,你醉了。”

易叟沒有作聲。與甲士一起押送他們的宦官則冷冷地哼道:“醉了就對了,醉了便不知痛癢,也不知道怕了。”

這句話使丘陽真的害怕了起來。

龔姬的葯有着令人舒暢的魔力,劉寬很快對這種魔力成癮了,服用了湯藥后,他可以不知疲倦地與侍寢的東方芮在榻上親熱,還可以忘掉一切煩惱,包括仇恨;混沌中不再有令人生厭的頭痛,不會有痛徹心肺的思念,在持久的藥力下,楚嬛與東方芮已經合二為一,她們的身體、衣物、笑容包括承受刺痛時蹙起來的眉眼,在劉寬心中都是一致的,歡愛結束的時候,他甚至會躺在那裏,撥弄着東方芮的頭髮,嘴裏念念不止: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東方芮卻沒有這樣的心情,她聽不懂濟北國君對自己的讚美,不知從何時起,她大概知道了母親把她推進這個男人懷中是有其目的的,雖然並不完全了解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目的,但她覺得不會有比那更可怕的原因能夠讓母親以自己女兒的身體為代價。好在身旁的男人看上去並不可憎,至少他是個年輕而富有的國君,至少他正在慢慢地開始憐惜自己,從他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這樣的憐惜越來越濃重,是母親的葯在起作用么?

帶着這樣的疑問,東方芮在劉寬的懷中睡著了。

銅鼎運進王府時,整個都城轟動起來。剛剛擺脫了飢餓和死亡威脅的人們爭相圍觀這隻龐大的銅鼎,鼎足上的跑獸與正面的龍紋在尋常人的眼中顯現出無邊的威儀,而有些見識的人讀了背面的銘文之後赫然發現,這竟是皇家的祭祀之物。濟北王如此張揚地把皇帝封祭泰山的神器據為己有,大多人無法理解。心知肚明的國相東方崎始終沒有露面,巡城武官向他報告的時候,他也只是淡淡地回應,全不理睬。

碩大的銅鼎佔據了王府前院的大半之地,驅走力夫以後,劉句就趕往**山腳下向劉寬報告,此時,劉寬正在把玩着放在側室里的幾隻木人偶,昨夜用藥前,龔姬曾經告訴他,人偶是用來祝禱的,這東西可以使人長壽、使人富足,也可以使人病痛、使人死亡。今天早上起來,藥力漸漸散去,劉寬忽然想起昨夜的聽聞,終於生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雖然相對於他已經做過的來說只是水到渠成的平常事,但或多或少的藥力仍然使他興奮地作出了決定,他把木人袖在袍中匆匆出門,正遇上劉句。老僕人此時仍在試圖勸說他,銅鼎是皇家封祭的專器,易叟是皇帝追拿的要犯,這兩樁事都不能冒犯的。

劉寬呵呵一笑:“你知道么?那個匹夫已經將泰山封給濟北,他原本就不配面對泰山大神!至於易叟嘛,那是我濟北的人犯,他害了楚嬛!”

“大王,這是要滅國的!”劉句壯了壯膽,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國還在么?”劉寬看着他,臉上的笑容象水紋一般融化並消失了。

劉句怔了一會兒,便拜倒在地,端端正正地行禮,這才起身離去。衰老的他明白自己已經無法挽回濟北王一門的命運,因為劉寬把一個普普通通的婢女當作了整個濟北國。他要做的只是按照劉寬的指令,在那口銅鼎中裝滿熱油,添上柴火,為將被押回濟北的易叟準備好刑具,做完這些后,他就要悄悄地離開這個即將天翻地覆的封國,在自己的家鄉苟全性命。

沿着石階拾級而上,遠遠的看到龔姬母女正在父親的陵前跪拜,風韻尚存的女巫和美麗的東方芮每天都會在這裏進行一個神秘的儀式,如龔姬所說,為了給濟北乞雨,她不得己借用了老王劉胡的王氣,只能憑藉祝禱來償還。為此,劉寬命令守陵的士兵在龔姬母女行禮時必須迴避,儘管這種儀式聽起來是如此的滑稽可笑。劉寬在這隻乳峰的草坡前站了一會兒,袖子裏的木人彷彿已經被龔姬賦予了靈魂,這東西隨着劉寬的心跳在躍動着,劉寬知道,不是龔姬給了木人生命,而是自己的心結和仇恨激發了木人。他伸手捏了捏,原本**的木質人偶竟然如**般棉軟,就這樣,他興奮起來,甚至忽略了對面那座乳峰上正在開鑿山石的工匠,他也忘懷了曾經下令停止為自己修建陵墓。

儀式沒有進行多少時間便結束了,龔姬收拾了東西轉身下山,看起來這種儀式是非常耗費心血的,龔姬滿面疲憊,幾乎在女兒的攙扶下才能勉強前行,劉寬阻止了母女二人行禮,讓龔姬坐在山坡的一塊條石上,這樣的條石隨處可見,應該是工匠們開鑿大墓丟棄的廢料,劉寬掏出那個木人遞過去,龔姬急忙告訴東方芮:“芮兒,你先下山吧。”

國君與女巫相對而坐,半晌無言。似乎都是在等待對方先開口,龔姬作出候命的模樣,始終低着頭,摩挲着木人的身子;劉寬不知從何說起,只好茫然四顧。山風穿過石階旁的青草,本該是沙沙作響,此時卻詭異地變換了動靜,風起處、嘩啦啦地好象江河涌動,又彷彿一個老人正啞着嗓子咒罵,劉寬臉色一變,站起身來,他不知道父親的陵墓竟然也是有靈魂的,難道父親真的是因為龔姬“借用王氣”的借口而發怒了嗎?

“大王要囑富貴么?”龔姬忽然開口。

“不。”劉寬覺得龔姬的疑問很可笑,一國之君難道還需要什麼富貴?

“囑康壽?”

“不。”

“那麼……”

“我要那個人死。”劉寬平淡地說。

龔姬卻並不感到意外,她也是那樣平淡地問道:“哦,囑生死。大王要此人病卒、夢死還是橫死?”

“我要他百死、萬死!”劉寬的臉終於變了顏色,剎那間凶光乍現,龔姬也感到凜然,年輕的濟北王一直以來帶給她的印象只有那副病態,或是假惺惺的談笑風聲,忽然之間要以“百死、萬死”這種狠毒無過的方式去咒殺,隨之一同湧出的兇相殘忍而可怖。龔姬很快恢復了常態,仍淡淡地說:“入夜行禮。”

(三)

夜深的DJ,酒吧里被酒精點燃的人們開始了各自的瘋狂,男人甩掉汗津津的上衣,露出或貧瘠、或肥沃、或毛髮旺盛、或寸草不生的胸,捏緊了拳頭,抖動着被各級手段的紋身師勾畫過的皮肉;被男人灌醉的女人踉蹌着衝上來,找到一點可以支撐身體的地方便扭動起腰肢,各色燈光打在悸動着的人們的身上,當然,還有金色綠色紅色銀色的頭髮,藍色紫色黃色黑色的眼影,亮晶晶的鼻環臍環指環,彷彿鬼魅一般;豪放的女士效法男人甩開外套,各式各樣的文胸把她們的上身勒出了層層豐腴的脂肪;某個正在搖動長發的嗨女大概是被哪只來歷不明的手掐了屁股,轉身扔過去一記耳光,但這樣的掌摑聲很快淹沒在音樂聲中了。

劉新宇沒有理會譚朝輝,他把酒瓶里最後的一點啤酒灌下去后,就低着頭坐在那裏喘粗氣;譚朝輝白費了半天唇舌見一無反應,或許是適應了劉新宇這種木衲的表現,只好端起酒瓶來佯裝注視瓶中的泡沫,實際上,他早已發現正前方不到五步的橫木前站着一個目光獃滯的短打扮美人兒。終於忍不住想要過去搭訕,譚朝輝把酒瓶丟下,拍了拍劉新宇:“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啊。”說完跳下凳子剛要離開,卻被劉新宇捉住了胳膊:“你說什麼?”

譚朝輝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就湊近劉新宇耳邊:“我說,我明天就不送你了!”

“哦。”劉新宇擺了擺手,也艱難地從凳子上挪下來。酒吧的角落裏有個不是太佔用營業面積的衛生間,精打細算的老闆仍不甘心,索性把男女廁所合為一個,僅用隔板來分割這個不大的空間,好在狂躁的樂曲會放肆地湧進來,即便男女近在咫尺也不會聽到什麼令各自尷尬的聲響,何況酒酣耳熱之際的男女也不會為了如廁這樣的小節而尷尬起來。

劉新宇也一樣。就在譚朝輝繪聲繪色地講述時,他沉默不語並不停地喝酒,從凳子上挪下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醉了,走在麵包磚貼起的地板上,他分不清左腳與右腳所在的位置,所以他看起來象個學步的幼童,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去,很慚愧地撞上了幾位正在瘋狂搖頭的女子,為了表達歉意,他努力把一絲很難看的笑容牢牢綁在臉上,而這樣的表情適得其反,劉新宇是個不擅長笑的,尤其是在哭笑不得的境地中擠出來的笑:他齜着牙,很費力地把嘴角向兩頰方向拽去,這使他看起來與那個兔巴哥十分相似,所以,被他撞了的女子總會以為這個傢伙正在以另一種方式向自己**,便紛紛甩過白眼去了。

袖珍衛生間裏共有四個位置,其中三個門鎖處已經被扭向了鮮紅的“使用中”,唯一的一間虛掩着,劉新宇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推開了,然而裏面卻不是空的,一對男女正在急切並骯髒地接吻,女人聽到動靜便轉過頭來很誇張地“咦”了一句,劉新宇仍保持着那種委瑣的兔巴哥式的笑容,急步退回鏡子前,並以一種很滑稽的站姿把自己固定住,所謂滑稽是指他的姿勢能夠很直白地告訴路人甲乙丙丁,這個站在鏡子前、一臉怪笑的傢伙正是尿急的時候。

廁所里的男女覺得受到了驚擾,頗有些不愉快,女人哼哼唧唧地退場,還不忘站在劉新宇身旁,似是挑釁一般地拾掇着並沒有被弄亂的頭髮,她走後,男人在廁所里留下了一泡酣暢淋漓的尿,正是樂曲間歇處,這聲音在劉新宇的身後響起,愈加地刺激着他用盡全部毅力夾在自己兩腿間的尿。有人曾經對幸福作過這樣的評價:尿急的時候,我在廁所裏面,你在廁所外面,所以我就比你幸福。劉新宇此時的不幸幾乎到了恨上心頭的程度,差不多要把那句“快點兒”吼出來了,那男人才心滿意足地收拾了工具,慢條斯理地拽上拉鏈推門出來,擦肩而過的時候,醉眼迷離的劉新宇一下子嗅到了那股骯髒的氣息。

酒精可以催生出來的東西有很多,其中有勇氣、**,當然還有荷爾蒙(這其實是詹傑一類的登徒子常用來騙姑娘的借口),與之相比,劉新宇則顯現出了他的另類,酒會讓他疲倦和無意識,事情就在這種無意識的狀態下發生了:劉新宇趕上幾步,隨手從衛生間的門后抄起那根木柄的拖把來重重地砸向了那個讓他在醫院睡了大半年並且姦汙了他未婚妻的男人,僅僅一下,詹傑甚至連“哎喲”都沒有來得及叫出口便軟軟地倒下了。仍是無意識的,劉新宇提着那根拖把邁進廁所,把剛才沒有做完的事處理乾淨,直到整理褲子時,他才發現手中捏着拖把實在礙事兒,就隨手把它放在擺放着紙簍的角落裏,推開門來到鏡子前洗手。大概是酒精的緣故,劉新宇看到自己的臉是扭曲的,原本向下延伸的線條很突兀的斜刺里橫向拋出,順便把他的嘴角也拉向上方,完整地呈現出一派可怕的獰笑嘴臉,眼睛也被拉成了兩條線,線條中間依稀可見的眼珠是通紅的,卻不似禽獸的血紅,真的如兔巴哥一般滑稽而俏皮的紅色,使鏡子裏那顆恐怖的頭顱稍稍有了几絲人味兒。

劉新宇把手在衣服上蹭干,從躺在地上的那個人身上邁了過去,酒吧厚重的大門外面有一股午夜的寒氣在等着他,他摸了摸手肘上暴出的雞皮疙瘩並使勁地搓着,那裏不僅很涼,還會很癢,老劉家出了一個對酒精過敏的子孫,這是劉新宇長期以來愧對祖上的。此時街道異常安靜,音樂以及酒客們的嚎叫聲都被關在那扇門裏面,他們還在那裏瘋狂着,彷彿完全不成樣子的扭動可以將各種各樣的快意注射進肌體的每一個細胞;他們都醉了,他們在同樣不成體統扭動着的燈光下痴迷,偶爾也有幾個小廝趁亂擠在辣妹身邊上下其手,少數還算清醒地也抱着各式各樣的酒瓶,把目光長久停留在舞池中間不顧一切狂舞着的女人呼之欲出的胸前;方波再次揪住了譚朝輝,兩個人重又坐到凳子上,吧枱小妹不失時機地打開了一堆啤酒;沒有人留意洗手間曾經發生過的變故,甚至還沒有人及時發現洗手間門前的地上躺着一個人,更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瘦削的、步履蹣跚的男人已經悄悄離去,在五光十色的世界裏,人們只願意看到自己願意看到的色彩和事物,酒精、美人、DJ,等等,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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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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