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劉寬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龔姬的藥方了,可是當他剛剛產生了這種感覺,就有人前來報告說,梁平王的軍卒把易叟師徒送來了,他立即打消了思考下去的念頭,讓僕人侍候他換上了冕服。這件華麗的冕服迄今為止只用過三次,第一次是在他的即位大禮上,第二次是為了迎接劉徹巡視濟北,第三次是陪同劉徹封祭泰山,而這一次應該是為了祭奠意識中的“王后”楚嬛吧,劉寬想,楚嬛極少見過自己着冕服的樣子,或許今天,當她在天上看到仇人被他以酷刑處死,靈魂就一定能夠永生了罷!
封王與皇帝的冕冠從外形上區別不大,這正是劉寬憎恨這套袍服的原因,他對劉徹的仇恨已經彌散到無處不在,而且那頂比皇帝少了五根玉旒的冕冠很是沉重,這東西若是戴久了會讓脖子酸痛起來,但今天劉寬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他不僅很仔細地穿戴,而且還懸上了一柄全新的佩劍。如此隆重的儀式當然不能沒有國相的參與,他派人請來了東方崎,還叫來了龔姬母女,若讓楚嬛永生,怎麼能缺了女巫的祝禱呢?
銅鼎下的柴火噼噼啪啪地暴叫,整個王府大院的上空被灰色泛藍的青煙籠罩,使富麗堂皇的宅院看起來好象只是個庖廚之家,但這絲毫不影響王府的威風,國相東方崎也奉命穿上了朝服,滿面肅然地站在廊下;那支人數不多的儀仗按照武官的安排丟掉了霓荊,重新用銅戈與環首刀武裝起來,盔甲也擦得鋥亮,使他們看上去不再那樣無精打采;王后及一班女眷全部迴避,這其實是東方崎的建議,老頭兒也不想看到油享活人的慘狀;倒是龔姬泰然自若,她和女兒東方芮似乎也經過了一番精心打扮——母女二人穿的是一件叫不上名字的外套,因為這件外套是用大鳥的羽毛織成,兩個人的臉上也塗上了靛藍的色彩,而且還勾畫了紅色的線條,這樣的扮相把王府門禁嚇了一跳,若不是持有鑿着王府印記的金餅,門禁早就叫嚷着要把她們轟走了;與她們一同前來的還有劉陵,這位穿着樸素的昔日郡主一直默不作聲地站在龔姬身後,滿臉憂鬱。
如果不是梁國的士兵把人交到城門口就起程歸國,今天的排場或許會更大一些。劉寬仍然覺得有些懊喪,那些人走得太急,劉寬甚至無法托他們向梁平王劉襄轉達謝意。
易叟與丘陽是被拖進院子的,儘管兩個人並沒有綁縛,但易叟在路上早已向弟子交了底——此去必死。而一見到這口冒着青煙的銅鼎,易叟突然想起了那夜在皇宮禁院發生的事情,楚嬛被他丟進煉爐時已經斷了氣,那具雪白的**在焚化的時候根本不會掙扎,也不會感到痛苦了,連抽搐都不會有一下的,現在看來,這口油鼎當是為自己預備的,而這位濟北王會不會讓自己痛快死去之後再施大刑呢?易叟偷偷抬頭看了看劉寬,那個年輕人臉上依舊和以往一般沒有絲毫表情,但直視自己的眼神卻是如此銳利,割在自己的老臉上竟會生疼,於是,易叟哆嗦着癱倒在地。
劉寬鄙夷地冷笑着看着他,並未作聲。易叟癱於地下半晌才在弟子的扶助下正式跪倒,此時,老頭兒勉強恢復了神志,終於想到該向那位年輕的濟北王乞求寬恕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喉間只剩下卑微的喘息聲,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劉寬抬頭看着上空的青煙,低緩地說道:“你們,罪在不赦!”
一句話說完,劉寬感到臉上痒痒的。站在近處的東方芮偷偷地向劉寬看去,那個浮躁而溫柔的男人居然在落淚!他始終保持着昂首望天的姿勢,淚便從他面頰滑落,在頜下匯流,凝成一粒碩大的水珠。
丘陽慌亂地不停磕頭,同時嘴裏絮絮叨叨地說著服罪並求寬免之類的語句。劉寬低下頭來的時候,順勢抬起的右手很快從臉上拂過,淚瞬間被揩乾,臉上浮出了冷笑:“服罪?你知道你的罪是不赦的嗎?”
說心裏話,丘陽乃至易叟對自己的罪過都不是很清楚,他們只知道自己會因欺上而典刑,但無論如何也不該由這位濟北王來施刑,若是將易叟烹了倒還說得過去,畢竟這個老頭兒曾在濟北王府行騙,丘陽可是第一次來到濟北的國土上,如果真的為老師陪葬,莫不是太冤了么?
劉寬指着易叟:“你們把濟北國的王后拿去練葯,還想要活命么?”
服用龔姬添加了催情成分的藥方以來,除了夜闌卧榻上的瘋狂之外,劉寬好象變了一個人,首先他不再嗜酒,因為那湯藥就象酒液一般,也能夠給他朦朧和舒爽的感覺;另外,他也不象從前那樣容易發怒,若說與葯有關其實也不盡然,能夠令他發怒的事由都在他與龔姬的謀划中慢慢逐個解決,包括今天站在他面前的、殺害了楚嬛的兇手,也即將被丟進油鼎。所以,劉寬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和緩,但在易叟師徒耳中卻無異于晴空霹靂,那個被易叟侮辱至死的“藥渣”竟然是濟北國的王后?!易叟這才明白過來,濟北國君為什麼要費如此之大的氣力把他從梁平王那裏討來,分明不是為了替大漢皇帝出氣,只是為報他的私仇。易叟沒忍住,又尿了。
東方崎湊到近前低聲說:“大王,殺不得。”
劉寬低頭看着袍服上的紋飾:“怎麼就殺不得?”
“二人犯的是欺上,若在這裏殺了便是犯上。”東方崎小心地奏道。他並不知道楚嬛被殺一事,更不知道這位並沒有舉行大婚禮儀的國君說的“王后”從何而來,他只覺得劉寬已經瘋了,瘋得無可救藥。
劉寬沒有答他,而是向龔姬作了個手勢。
龔姬從女兒手中接過一把柳枝,拉起那件用羽毛織成的外衣下擺,徑直走到易叟身邊,在眾人的注視下開始哼唱着起舞。所有在場的人都聽不懂她在唱什麼,只會覺得一個腰肢還算窈窕的婦人來作拋頭露面的女巫似乎有些可惜了;只有易叟師徒大概明白,女巫正在禱告着,讓天上的楚嬛收下這兩個可恥的騙子。
劉寬看了看東方芮。她站在角落裏,臉上的油彩隱蔽了她的全部表情。東方芮手中的柳枝在瑟瑟發抖,難道是神真的降臨在她身上,亦或是為了即將發生的事情而感到恐懼?
尿了褲子的易叟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劉寬很困惑,但很快就釋然了,將死之人有些出乎意料的舉動應是可以理解的,男人總該在最後的時刻強裝出一些堅強來,即使他本就是個將死的老人。
易叟回頭向身後的龔姬說了一句什麼,被仇恨的怒火燃燒得幾乎失聰的劉寬沒有聽見,而旁邊的東方崎很明顯地抖動了一下身軀,他很清楚地聽到易叟說的是:我認識你,你是國相夫人!
龔姬仍在繼續着她的動作,甚至更加強烈起來,她的舞蹈越來越快,甚至不是在地面移動,而是在飛,手裏的柳枝也飛舞着,帶起了一陣狂風,把油鼎上方的青煙颳得飄向了坐在廊下的劉寬,嗆人的煙鑽進劉寬的眼睛、鼻孔和嘴巴,他咳嗽着,眼淚再度崩堤。終於站起身來,低低地說:“施刑!”
甲士從地上拖起易叟,用繩索緊緊捆紮着仍在狂笑的老頭兒,直到把他捆得象只粽子;按照龔姬的安排,他們塞住了易叟的嘴,開始用白色的布匹將他纏裹起來;當另幾個甲士開始綁縛丘陽的時候,恐懼到極點的丘陽奮力掙扎了幾下,後腦卻被甲士重重一擊,他象只蚯蚓一樣軟了下來,也象他的老師一樣失禁了。
“等一等!”
在此之前,侍女曾多次受老王后的指派前來召喚劉寬,但劉寬一直沒有理會,不知何時,劉陵偷偷地離開了人群,她覺得劉寬已經迷失了心智,在她的潛意識中,無論是怎樣的仇恨,都無法替代生存,何況劉寬的行為已經不僅僅摧毀了自己的生命,更是在摧毀整個濟北,所以她到**請來了老王后。看到這一幕時,老王后忍不住叫了一聲。
劉寬起身:“母親。”
老王后早已老淚縱橫:“寬兒,你不能……”
“我能!”劉寬吼叫出來:“無論你准與不準,楚嬛都是我的王后。”
老王后從劉寬的眼裏看到了老王劉胡的神情,她想不到,孱弱的兒子發作時竟然超越了他的父親,他的意志是根本無法改變的,所以,老王后只好轉過身來:“誰也不準動,若要烹了這兩個人,我也便不要這條命,這口鼎裝得下三個人!”
場面僵住了。
被捆紮起來的易叟與丘陽在甲士手中蠕動着,象兩條白白的膩蟲。
劉寬遲疑了一會兒,就拔出了那柄劍:“施刑,違命者,我殺了他!”
老王后一驚:“寬兒,你想要你的母親也下油鼎么?”
劉寬面無表情地說:“若他們不死,只有我下油鼎了。”
甲士們猶豫不決地看着母子二人。此時東方崎卻異常冷靜,直到傳令的武官出現時,他的臉上甚至浮出了某種無法捉摸的笑意。
巡城武官驚惶地跪下:“大王,天使到了。”
(二)
來自漢朝的夢再次消失了,這一夜劉新宇睡得很踏實,酒精造成的無意識甚至在他夜間起床上廁所的時候,還趴在錢小莉的卧室門前聽了聽,而且居然聽到了錢小莉均勻和動聽的呼吸。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才覺得頭痛欲裂。洗漱完畢,劉新宇熬了粥,把廚房裏剩下的小魚炸好慢慢的咀嚼着,嘴裏還全無意識地念叨:“貓娃,小魚香哦!”
敲門的是方波,一進門就大嗓門嚷起來:“昨晚不會是勾搭上哪個美女自己風流快活去了吧,竟然把兄弟丟下了?”
“哪有?”劉新宇漫不經心的說:“我這爛酒量實在堅持不到最後,看你搖得正嗨就提前撤了。”
方波抽了抽鼻子:“什麼東西這麼香?”
“貓食。”
“別提那些貓,看來是被你們養熟了,我老婆做的飯,它們竟然不愛吃。”
劉新宇把內衣內褲往提包里塞:“今天不上班?”
方波擠眉弄眼:“大新聞、大事件,今天公司溜號沒人管。”
“能有什麼大事件讓老闆捨得放假?”
方波從口袋掏出兩盒煙塞進劉新宇的提包:“哪有放假,老闆這回忙的真是大事件,詹衙內死了。”
劉新宇停下手裏的動作:“死了?”
“對,整個人全死了,一點兒活的零件兒都沒剩下。”方波調侃着:“你想不到吧,就在昨晚我們喝酒的那個地方、就在我們喝酒的那個時候,死了!”
霍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劉新宇怔住了。
曲終人散已是凌晨,酒客們只會把俯姿的屍體當作是某個被酒放倒的倒霉鬼,真正發現問題的是清潔工,豐腴的婦人大呼小叫地抱怨着有人把大便拉在地板上,還有人吐滿了整個洗手池,而且她敲遍了所有的門才找到自己的拖把,等她做完這一切才發現地上的“醉鬼”已無呼吸,凄厲地嚎叫聲把酒吧里正在為收工做準備的男女服務生們嚇了一跳。
方波沒有注意到劉新宇的表情變化,仍在喋喋不休:“半夜警察去了一群,折騰酒吧那些個孫子整宿沒睡,當場取走了酒吧所有的監控錄像,上午又到公司去叫走了老闆,還找人了解昨晚酒吧的情況,我懶得費這個腦子,就提前撤了,等警察找我再去。反正你今天就走了,犯不上為這個爛事費這個牙,走了倒也省心。哎你的火車票是幾點的啊?”
劉新宇轉過頭來:“是啊?幾點的?”
“你問我?票不是你買的嗎?”方波這才發現轉過來的是一張已然失去血色的臉:“怎麼的了?昨晚真喝大了?”
劉新宇點點頭。
“不行就在家裏歇一天,我去幫你把票退了,重買一張明天的,反正事情已經拖到今天,而且這會兒老闆也顧不上你到底走了沒有,晚上咱們接着喝去。”方波倒是渾不在乎。
劉新宇覺得手腳發麻,他做了個捏拳的動作,然後搓了搓雙手,加快收拾東西:“不,這就走。”
說這句話的時候,劉新宇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魷魚。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玩意兒。那一年由於失戀還沒有成為習慣,在心潮澎湃的狀態下,他來到南方某個潮頭洶湧的海濱城市散心,路旁叫賣的小販不失時機地向他推薦烤魷魚,其實劉新宇是不愛吃這些怪模怪樣、軟乎乎的玩意兒的,坐在海邊的堤壩上吃魷魚也並不完全是因為受了小販的蠱惑,毫無疑問,他已經被女朋友炒了魷魚,所以不必再忌諱什麼魷魚。劉新宇大嚼大咽一番之後少不了的是思考,從那時起,他大概明白了魷魚作為一種無脊椎動物而言,天生就是被燒被烤被炒被煎被涮的。對此,他也進行過反思,並認為自己其實就是無脊椎動物中的一種,他在老闆與同僚的吆喝聲中,成天圍着電腦、打印機、複印機這些東西打轉,逆來順受、全無脾氣,彷彿椎骨已然退化。但在某一天,這根退化了的脊椎骨猛然**,竟連累他那顆同樣長期被軟脊椎支撐的大腦作出了錯誤的判斷,直接把自己拖進了人命官司,看來,這根剛剛**的脊椎骨就要被人打斷了。
看了酒吧里的監控,警察就該來找自己了吧?劉新宇慌張地作出決定:逃走!於是,他立即轟走了方波,把那隻小包中的東西倒出來,換上了一隻手提箱。收拾逃亡必需品的過程中,劉新宇甚至覺得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的十幾個小時恍若一場夢,只不過這夢已經無可奈何地真實起來:從譚朝輝滿是妒嫉的訴說,到那泡不合時宜的尿,再到更加不合時宜卻又偏偏恰到好處出現在隨手可以觸及的地方的拖把,最後是詹傑那付並不結實的骨架;劉新宇不是五大三粗的魯達,而且魯達打死鎮關西尚且用了三拳,自己那早已生疏的農活把式和氣力斤兩竟然在一擊之下就送了詹傑的命,說起來實在不可思議。難道駐紮在腦海深處的錢小莉把殺死那兩個可恥男人的任務交給了自己么?但不管怎麼說,他現在畢竟要象魯達那樣走上逃亡之路了。
直到一頭衝進車站,滿頭大汗的劉新宇才發現自己失去了目標。他不知道該逃往何處,手中那隻碩大的手提箱似有千斤,他放下箱子,站在售票窗口處茫然四顧。此時並非旺季,車站來往的旅客不多,所以,不算忙碌的警察們看起來彷彿都在盯着自己,劉新宇第一次發現自己表皮上層浮出來的汗水是冰涼的,於是,他拖着箱子往角落裏走去,一個相貌委瑣的男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去廣州么?”
“廣州?”劉新宇驚魂未定地看着他。
“廣州,比售票處貴不了多少,省你排隊。你幾個人?”那人說。
“一個人,幾點發車?”正在不遠處向這裏看過來的警察使劉新宇無法遲疑,他飛快地掏出錢來,並從票販子手中接過車票。
中年票販子滿臉堆笑:“你的運氣不錯,還有半小時就開車了,不用等。”
就在劉新宇向候車室走去時,還是被警察“捉”住了。警察很客氣地伸出手來讓他出示身份證。
渾身的血液從密密麻麻的血管一路向上,全部堆積在腦部。劉新宇覺得衣服下面的冷汗正在迅速蒸發,因為皮下另一波汗水仍在源源不斷地往外冒,把手提箱放下的動作整整耗費了五秒鐘時間,因為劉新宇必須在這五秒鐘內強迫自己的手不再發抖。
警察看了看身份證,又看了看劉新宇:“這是去哪兒?”
劉新宇沒有回答,而是把火車票遞了過去。
警察把身份證和車票遞還給劉新宇:“下次買票別找票販子,你的運氣還不錯,萬一遇上黃牛賣假票呢?你總不能找315打假吧?”
票販子與警察都認為劉新宇“運氣不錯”,不以為然的劉新宇只好報以苦笑:“一定一定,單位里安排出差,急着走。”
警察也笑了笑:“去吧,六號候車室。”
劉新宇不敢在明察秋毫的警察面前露出如釋負重的模樣,他幾乎屏息着點點頭,提起箱子走開。
“等一等!”身後的警察說。
簡短的三個字把劉新宇剛剛放下的心又撬了起來,他緩緩地轉過頭,警察指向旁邊那台巨大的安檢探測器:“行李安檢。”
(三)
天使宣詔的時候,劉寬執拗地沒有下跪,自從劉徹帶走了楚嬛,他就知道終會有這麼一天,不是接到劉徹的死訊,就是接到劉徹要自己死的詔書。只不過這詔書來得太快、來得太無稽,所謂太快是因為劉寬還沒有來得及處死害了楚嬛性命的兇手,無稽則是指皇帝給自己安排的罪名。
劉徹本想赦了劉寬的死罪,但在廷議的時候,善於察顏觀色的廷尉覺得這是一個向皇帝表達忠誠的絕好機會,皇帝本就是嗜殺的,他會在一個罪臣人頭落地之後舒暢很久,而且那位遠在濟北的封王僅下蠱一項就可殺了,自漢朝開國以來,歷代皇帝出於個人的迷信對巫蠱之罪深惡痛絕,其中劉徹尤甚。因此,由巫蠱之罪沒有被砍了腦袋的,至今只有阿嬌皇后,顯然這個地位不是一個封王可以相提並論的。所以,廷尉在論罪的時候慷慨陳詞,甚至用上了“劉寬不殺我朝危矣”的語句。
臣屬的意見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劉徹的想法,而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國相公孫崎在奏書中詳細地描述了劉寬“大逆”的全部過程,其中包括用最惡毒的話語謾罵君上、違悖天命截奪欽犯、據用封祭神器以作私刑等等,根據公孫崎的奏報,劉徹派出快馬,果然在距離濟北國界不遠的馳道方石下找到了那個寫有皇帝姓名的木人,侄子做下這些事,完全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而是唯恐世人不知地大肆張揚,可就是這樣的張揚,同樣被皇帝安插在濟北國的劉陵竟然沒有任何反應,那個美人兒被派往濟北之後幾乎不再有什麼無迴音,偶爾的幾次奏報只不過是些皮毛小事而已。
劉徹終於不由自主地發怒了。
天使開讀詔書已畢,早已料到結果的老王后被侍女們扶起來,尚且能夠保持平靜,但是當她看到擦凈了臉面的龔姬母女后,立即慘叫着“造孽呀”,便哭倒在地。
劉寬為自己選擇的地方正是那個沒有修好的陵墓。
劉徹令他自剄,為的是表現皇權中一息尚存的“親情”,相對於之前被殺的大臣們,劉徹的做法大概能算得上放縱,但無論怎樣放縱,劉寬都必須在詔書到時自剄,因為這個劉姓封王犯的是無法饒恕的詛上和“**”。
劉寬捧着劍一步一步踱上了**山。
山風失去了以往的柔軟和溫情,沒有受到阻攔的風與高處的氣流匯成一處,便愈加的狂暴起來,帶起的袍裾上下翻飛,令黃草低頭,使矮樹折腰。象是為這位將死之人開路似的,風吹進開鑿好的陵墓,那黑洞洞的大墓象一頭蟄伏的巨獸,生人接近的時候立即警醒並低吼着。
擁有着小人得志嘴臉的天使其實原本是個布衣,但朝官在地方官吏面前總能夠找到優越感,何況他由普普通通的相府門客偶然得了李蔡的勢利,一躍升作鴻臚卿,這是了不起的榮耀,所以他不用看得起濟北國的官員和將領,尤其是今天,他更不用看得起犯下死罪的封王。於是,天使緊走幾步超過劉寬,來到墓前張望一番,這才叫過被京都禁軍驅趕到旁邊的工匠:“這個墓,修好了么?”
工匠驚慌地答道:“大人,石工大概完了,但題湊與水溝尚未完工。”
黃腸題湊是代表諸侯王身份的特殊葬制,是皇室威嚴的象徵;而水溝則是為了保護墓室不受雨水和山洪侵襲的必需結構,這是一座沒有修完的陵墓,在這樣一座殘破和簡陋的墓穴中下葬,將是歷代濟北王的羞恥。但皇帝的詔書說得很明白,劉寬必須“即時自剄”,也就是說,他的生命等不到陵墓修好的那一天了。
天使摸了摸頜下不算濃密的短須,淺笑着轉身問劉寬:“大王,皇帝天恩,總算為大王留了全身,你看……?”
“就是這裏了。”劉寬走到墓前,找了個方石坐下:“這是我的埋骨所在。”
天使驚訝着,犯下死罪的年輕封王並不象那些待死的囚徒一樣,他的臉上沒有驚懼與慌張,是絕望中的故作鎮靜吧?回頭看去,濟北的軍士已經被京城帶來的禁軍擋在山下,天使放心地問道:“那麼,大王還有什麼交待嗎?”
“哦,我有些話要問。”
“問誰?”
從母親徹底垮掉之前的講述中,劉寬明白了多年以來頻繁出現在腦海中的那個模糊的印象原來就是東方芮——他同父異母的妹妹,東方崎與龔姬上山後再次證實了這一點。所以,劉寬憤怒地問東方崎:“你們為什麼要做出這樣陰毒的圈套來?”
東方崎沒有回答,龔姬冷笑着說:“你可以仇恨皇帝,我們當然也有仇恨的權利。”
“仇恨到讓我和自己的妹妹交歡么?龔姬!她是你的女兒!”劉寬站起身來。
龔姬往後退了一步:“她是我的女兒,卻是劉家的後人!”
東方崎默然地轉過身去,銀色的鬍鬚在風中飄搖起來。
仇恨象酒坊中的瓊漿,被人飲下之前,它在酒窖中會被發酵和沉澱得愈加厚重。老王劉胡是個粗莽的匹夫,卻又是個佔盡了酒色的渾人,當劉胡派出軍士“護送”國相夫人龔姬入府侍寢的那一天,仇恨的種子就已經埋下了。在所有的封國中,沒有人把國相當回事,因為國相向來是個尷尬的角色,這個職位既是皇帝派往封國的間諜,又是幫助封王料理國事的助手,但由於前一個角色的存在,很少有哪位封國的國君願意交給國相實權,時間久了,被逐或許還是美妙的下場,還有的國相會在夜間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刺客殺死在床上。東方崎知道這一點,所以,飽讀《黃老》的東方崎被派往濟北時,就作好了長期隱忍的準備,甚至在妻子被帶出府去的時刻,他坐在書案前繼續處理各州縣送來的公事,紋絲未動。因為,此時若流露出任何不滿,都會被濟北王派來的眼線呈報到劉胡那裏,兇殘的劉胡在濟北這小小的一隅地界就算殺了國相全家,正因西北戰事煩燥不安的文皇帝也不會給予劉胡任何些許的懲罰。
“你的婢女被皇帝帶了去,這是第一報應。”東方崎忽然開口說道。
東方崎知道楚嬛在劉寬心中的地位遠遠不是婢女一詞可以概括的,這時,東方崎也丟開了溫善的面孔,他希望看到仇人臨死前的崩潰,他看膩了劉寬那張如水一般沉靜的臉,所以,東方崎展現出了他的老辣,他要激怒劉寬。
但是東方崎忘了劉寬的本性。出生時都懶得啼哭的人,雖然在酒的作用下,為了一個女人癲狂起來,甚至犯下種種令人生畏的罪孽,而處在萬念俱灰的狀態中時,劉寬反而清醒了,並迅速恢復以往的常態。他放下手中的劍,拔出發簪、摘下了王冕,這才輕輕地說道:“看來,還有第二的報應了?”
“自然是有的!”龔姬悲憤地說:“你的詛上重罪將會使濟北被除,你家的那些豬狗就能象我一樣,從錦衣玉食的王府轟到街上,一無所有,直到被凍死、餓殺!”
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高高在上的封王當然可以有更多的女人,皇帝的公主雖然金枝玉葉,也仍要忍受丈夫不停地收納女人,至少在整個漢朝都是這樣,但濟北國的王后卻缺乏這種忍受的耐心。雖然龔姬為劉胡生下的是女兒,儘管龔姬也常常受到劉胡酒後無盡的鞭撻,但或是習慣使然,濟北王府的女人們已經形成了怪異的思想,彷彿只有受到鞭撻才應該是濟北王后妃的身份,她們為了鞭子沒有落到自己身上而醋海翻波,在劉胡入朝陛見的日子裏,滿身鞭痕的龔姬被王后趕出了王府,這時,少年劉寬剛剛開始習慣與妹妹劉芮玩耍。
按照王后的命令,士兵們將龔姬母女丟在距離濟北都城百里之外的荒原上,在那裏,龔姬見到了明顯蒼老了許多的東方崎。雖然東方崎與龔姬是年齡懸殊很大的老夫少妻,但從不會影響到二人的和睦與恩愛,年齒漸衰的東方崎看到龔姬時,仍就流下了無可奈何的老淚——為防劉胡歸國后的事端,王后告訴東方崎,龔姬不能留在國相府。龔姬接過東方崎遞給她的行囊,這才俯下身子告訴劉芮:“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叫東方芮。”
龔姬揩乾了眼淚:“劉寬,這就是你一門對我們做的事,今天總該你來贖罪了罷!”
劉寬搖搖頭,一臉茫然:“黃鷹啄食,與寒雀何干?我沒有奪妻,也不曾羞辱國相夫人……”
“你根本不懂仇恨。”龔姬緩緩地說。
仇恨是一種沸騰的情緒,若說它象鼎中沸騰的熱油也不盡然,它更象是鼎下的火焰,當仇恨累積到無法抑制時,它不僅能夠將油燒滾,也能將銅鼎焚化。東方崎全家長期以來都在謹慎地活着,不生是非、忍氣吞聲,但災禍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本性而卻步,才會在面對災禍時生出更大的恨意。於是,怒火蔓延開去,從老王劉胡開始,直到將整個濟北王家族燒得片瓦無存。
公孫崎摘下佩劍:“拿去,這才是你父親的劍。”
劉寬猛地抬頭,盯着這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兒。
“你不用這樣看我。”公孫崎見劉寬並未伸出手來,便把劍丟在劉寬腳下:“我再恨你們劉家,也不會幹出刨墳掘墓的下作事。”
為了保護公孫崎在濟北安然混世,龔姬果然沒有回到國相府,而是徑直去了家鄉陳留。作為國相夫人的她起初無法生計,在花光了東方崎交給她的銀錢之後,母女二人曾經面臨餓死的困境,就這樣,龔姬隱姓埋名投入當地一個非常有名的方士門中修行,期間公孫崎曾到陳留郡尋妻,最終卻一無所獲地回到都城。直到聽說劉胡的死訊,龔姬才以女巫的身份潛入濟北,而且,她依然不想給東方崎造成什麼麻煩,一直沒有給丈夫送信,那日公孫崎奉命來到龔姬家中時,立即認出了依然年輕的妻子,此時,距龔姬被趕出濟北王府已經整整十年。十年時光,酒漿已成陳釀,同樣被蒸餾和發酵的仇恨也已達到沸點。
“你以為我在劉胡的墓前真的是為他祝禱么?”龔姬冷笑着說:“那個奪人妻的禽獸,就算是死了,我也不會讓他安寢!”
劉寬的安排給了女巫實施詛咒的絕好機會,驅走了守陵的衛兵,龔姬才得以站在亡靈的墓前叫罵與施法,於是,墓中的枯骨不安起來,暴戾的老王在槨中躁動着、怒吼着,嚇壞了隨母親一同上山的東方芮,此時她還不知道,母親正在以最殘酷的口決令自己的生父無法安息,更不知道母親即將用藥使哥哥成為昏頭昏腦的禽獸,同時還將把她推向哥哥的床榻。劉胡的魂靈與女巫近在咫尺,卻被華貴的漆棺和厚重的山石阻隔,腐朽的骨殖也無力舉起鞭子或佩劍去制服陵前惡毒的女人,劉胡無奈地暴叫,最後終於感覺到可怕的寒冷——沒有士兵的守衛,盜墓者成功地掘開了王陵,**山上的冷風吹進了墓穴。幸災樂禍的女巫把這些告訴了東方崎,同樣仇恨着的國相發覺妻子的做法似乎有些過分,他帶着僕人在盜賊瘋狂盜掘的某個夜晚趕上了**山,那時,高大健壯的劉胡已經被扯作數塊,盜洞入口處散落着他的骨節;分贓不均的盜賊們割斷了編織玉衣的銀絲,用的正是劉胡的佩劍……
劉寬嘆了口氣:“這麼說,我死後,你們的仇恨就該了結了吧?”
龔姬仍在冷笑着:“還沒有。你沒有子嗣,濟北一脈總算沒了生息,皇帝會除國的,你的母親、那個狠惡的女人,還有王府中的每一個人都將餓死,象我當年在陳留郡那樣缺衣少食,這才能償還你劉家做下的一切!”
天使等到不耐煩,急匆匆地闖過來:“大王,你看,我總要回朝交詔的……”
劉寬說:“知道了。”
想是覺得語氣有些不妥,天使又假惺惺地補上一句:“大王,不是我不近人情,皇上給的期限總不能違悖,只可惜大王沒有玉衣,這陵墓又沒有修完……”
龔姬說:“玉衣?一個犯下重罪的人怎麼能穿着玉衣死去?他不配!”
天使瞠目結舌。
劉寬無語。這二十多年來,他習慣了孤獨地活着,緊隨身邊的老僕劉句和衛兵總是那樣煩人,而今天的孤獨是從來沒有過的,站在面前的三人都在盼望着自己死去,等待及早交詔的鴻臚卿,以及滿腔仇恨的國相夫婦。他象一隻被獵人團團圍住的困獸,不,困獸也會為了求生作出最後的掙扎,但他不想掙扎,且無力掙扎,權當是為父親贖罪罷!他從地上拾起劍,那果然是一柄陳舊的老劍,出鞘的聲音嘶啞而滯澀,刃口上的淺豁大概是父親當年留下的戰績,劍鞘與劍刃的摩擦中,溢出淡淡的血腥氣。
天使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劉寬看了看劍身,便提着劍向他的陵墓走去,剛走了兩步卻又停下,轉身問龔姬:“龔姬,天界,是什麼樣子的?”
龔姬冷冷地說:“你不會升天的。”
劉寬最後一句話是對東方崎說的,儘管分明是廢話,他說,放過我的母親吧。